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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太守新记

    忽然有许多读者写信来在找《乔太守新记》,于是皇冠决定重印这本书。八年前的书,收集了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写的九篇小说,现在再来翻读,虽然不至于到想要把它灭迹的地步,亦处处教我心惊肉跳,往往竟不能读完一篇,赶快扔下了。

    年轻的时候,自怜自负各种的幼稚,只因为年轻,似乎就都可以被人原谅。然而我不免感到岁月流逝之叹,就像今天早晨给花换水,荷兰玫瑰娇婉的粉红色,让我愀然发现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原来,花是会凋谢的,人也要老。我是怎么也绝无可能再写出那些青涩可笑的文章了。目睹个人成长的痕迹,想着千千万万多少在生活的人,他们的平凡与真实,是连你想要来为他们记录作传,也嫌多余。我宁愿自己身在其中,而不是什么小说作家。

    一九八五年五月景美

    观音山下的潮水初涨,春风生兮潮水,乘着今年第一季的盐湿,停在相思树的新叶上。电脑择友的海报,哗地贴遍了校园的相思树,在春风里向行人招呼。

    成宇和莎莎路过侧门的海报栏,停下脚步;莎莎一手叉起腰,偏着头,学起小学生念书的腔调:“电脑择友。电子计算机科学系主办——MyGod,坠死人,当今电子,计算机之普遍,应用及受重视,已是不容置疑的——”

    “得了得了,上咱们小乖的课去……”成宇拖住她走开。

    莎莎一边听由他拉着走,一边还平板直调地念:“……的事实,渐渐的,电脑可以说是与我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乱盖。有这句?”

    “编的——怎么,不行啊?”莎莎将他手甩开,一副横霸相。

    “行,行,谁说不行了。”

    莎莎索性在岔路口停住,嘟起嘴巴横他,一头蓬松的短发。成宇反正知道她就是这样,食指伸上前去,点在她唇上,眼里给了她一个吻:“下完课,晚饭,等你一道。”说罢,转身走了。

    “鬼才跟你吃饭。”莎莎后面喊。成宇回过头来挥挥手:“老地方。”

    莎莎这边要气又不知气些什么好,见他跑去,一套牛仔裤、运动衫,紧紧地扒在身上,夸张着全身扭曲而结实的肌感;那运动衫一看就是地摊上五十块钱一两件的货色,胸前印着猴子、河马之类的图案,真是热带的草莽沼泽。她想着怎么认识了这样一个人,四肢发达的。

    一束杜鹃花开出路边来,莎莎心中一阵杀气,手里的皮包便直挥过去,把花朵劈落了下来。

    傍晚,两人在店里吃凤梨,成宇从裤袋内掏出一叠白纸,摊开来铺在桌上,“电脑择友。”莎莎一见很讶异,打他一个手背:“有我还不行啊?”

    “别吵,有个idea——”成宇的凤梨这时先吃完,叉子便越洋而来。“嗳,嗳,客气点!”莎莎半途拦截,一施压力,将叉子蹩在桌子中间,进退不得。成宇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任它卡在那里。“咱们来试它电脑灵不灵。”

    莎莎听着,叉子收了回来,一双单眼皮牢牢地盯住他。

    “这,对方资料栏,画画一二三就行。我填的条件都来符合你的,你的也符合我,看看咱们配不配到一起。怎样?”

    半天,莎莎没有什么反应,两手托住下巴,嘴里叭答叭答地嚼凤梨,拿眼睛瞄着桌上的纸张。

    成宇自嘲地笑了笑:“好玩嘛。”又分出一张交给她,“这——回去填一填,糗糗他们电算系。”

    “我们班代早发了一张。”她将桌上的那份,懒懒地拿起来,随意看看,两肘照旧撑在桌面上。“这兴趣么——我要看书、思考的。仪表,端庄。喜爱刊物,文艺,哲学也可以。发型,鬈发。视力,近视而常戴眼镜——你啊,没半个是合我的条件。”她故意去刺成宇。

    “讨贱!要个近视眼儿。”

    “像你,一点二,一点五。成天只会游泳、打篮球——”

    “你呢?郊游、烤肉、舞会,加上紫罗兰什么萤窗小笺,咱们倒没来瘪你——”成宇说着,忽觉一个男人竟也撕扯这些,无趣得很,便断了话,回身招小妹来付账。

    莎莎装作没懂他的意思,自顾说她的。分析着大学的情侣顶好是大一配大三,男的早两年毕业,正是服兵役去,兵役一完,恰好两人携手创业,男女同进退,再理想没有的。这么一讲,暗示出成宇和她的大二配大二,已是先天不足的了。

    成宇见她大拇指跟食指那样精致地捏着叉子,还翘个兰花指。叉子上有块凤梨,久久不吃,只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看着不像是莎莎,十分陌生;而她竟然这样精明,成宇感到有些莫名的悲切。莎莎觉得他的沉默,一抬眼碰上他注视的眼神,惊了一下,自己很不好意思,整个人也就柔和下来。

    步出店门,莎莎踮起脚跟,作个手势和他比身高,笑说:“一八○点五,绝对优势。”

    成宇知道她那些女同学都羡慕她,有一个一百八十公分的男朋友,足够的本钱穿牛蹄鞋。他想着今后还是该多跑跑期刊室。

    电子计算机,于是,乘着春风来,拂入庄敬馆的罗帏梦里。

    莎莎的寝室一共六个人,除了她和阿娇,每个仍都是单身女郎,这便一阵风地热起来。几个人洗完澡,有的卧在床上,有的盘腿坐在塑胶地板上,填着单子。她们一边画格子,一边十分刻薄地奚落着自己,借来冲淡些什么,像是大家只不过在游戏罢了。

    露丝一双长腿跷在床栏上,说:“我这麻豆来的农家子弟——瞧瞧这省籍么,还是填台客有保险些。”跟着就学起台湾国语来:“喔,他拿眼睛白的地方给我看一下,我就很生气,就拿石头大力给他敲头,于是喔,那血就流出来,后来,我就跑,跑,后来就跑给他追啦。”大家还没笑完,毛虫马上也和上去:“要我嘛,填他个华侨。印尼华侨。先见面,我就说,李同学,我们来玩个急口令好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反吐葡萄皮。”

    她们后来晓得了成宇出的点子,都来鼓励阿娇和她的小李子也参加,多一对证人更好。

    莎莎一直和众人嘻嘻闹闹,心中却另有想头,迟迟不画下号码,待大家散去后,将单子夹在笔记簿里,独自登上七楼阳台,选了有灯光的内晒衣场坐下,仔仔细细填起格子来。对方资料栏内,她填着:兴趣,看书、思考;仪表,端庄;喜爱刊物,哲学;发型,卷发;视力,近视而常戴眼镜;血型,她想都没想,即刻选下O型;O型刚强、果断,是个充满男性气魄的汉子。

    填完之后,她细心把单子折好,装进信封里;每一个折,必拿指甲熨来熨去,直至峰脊锐利得都起了毛边。外晒衣场上还有没收的白被单,黑暗中临细风摆动。漫天的星斗闪烁,坠落在梦里都要笑她。莎莎拂拂额前的刘海,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正经的。

    寝室内这一阵子,大家纷纷换下长袖的睡衣睡袍,短袖的,露肩低胸的,重又翻出皮箱来,整栋楼登时明亮了一度,处处仿佛闻得见香气。

    莎莎着一件泡泡纱长睡袍,白底紫色碎花,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本《悲剧的诞生》。刚沐浴过,手指一根根新洁而修长,轻轻地撩着书页。小小的铅字,蹲在纸上,一行一行,很安静。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行伍里,向她亲切地打招呼,连那尼采也要嗅到资生堂的暗香。她又翻到末页瞧瞧,一排横飞的花体签名,圆珠笔墨水湮入纸张的每一丝纤维,像柔韧的黄土上,杂了几根鲜白的草根,深深地印着牛车的辙痕,叫人都闻得着土地。黛斯蕾·左,购于牧书园。她看着,觉得整个人静静地,静到了底,便要凌风飞去。

    “左莎莎在吗?外找。”寝室门口探进一个头,临去前,俏皮地加上:“Boy。”

    “Thankyou.”莎莎心上一震,又似早在预料之中,娴静地站起来,挪开椅子。这来者当然不是江成宇。

    前几天,她们收到电脑中心的回音,正是中午下课回来,一屋子闹成一团。露丝嘶地扯开信封:“啊——王金土。没戏唱了,没戏唱了。化工三、王金土,毙了我……”毛虫的华侨朋友叫D·H·吴,也被大家取笑了一番。莎莎怀一种与她们不同的心情,不愿当众拆封招笑话,早先借故去厕所,在厕所内抽出名片。李慕云,她轻声念出,恰好隔壁一间按下抽水马桶,哗啦啦的一声,莎莎不觉好笑:“哟,还应我呢。”阿娇跟小李子原本凑凑热闹的,果真配成了一对,轰动一时,传闻电脑中心还要来访问他们。莎莎却配个李慕云,人家倒也不管,成宇那边,她就骗说并不曾去参加。

    成宇和她说,那个女孩叫陈子蓉,不知道是不是衣着标新立异;喜爱刊物,通俗小说;兴趣,电影、电视——还没陈列完,莎莎便抗议起来:“噢,我就那么烂呀!”成宇先是讶异,然后开心地摸她一头的短发:“烂?谁说你烂了。咱们小乖就这样子最好。”莎莎满肚子的不服气,觉得成宇一点都不了解她。

    毛虫这就叫着:“Boy?那位李慕云罢。好呀,你现在要双吃。”

    “下去看看他长得什么德行,八成是个江成宇第二。”

    “江成宇第二!不得了,又来个一八○公分的,怎么都归你了啊?”

    “谁会要江成宇第二嘛。”她轻轻松松地换着衣裳,一张圆脸似有若无的笑意,她想自己实在很诈。

    “不要就给你毛虫老姊。”

    “得了,你还有D·H·吴呢——”

    “D·H·吴?吐血!”

    莎莎和她们贫嘴个没完,以掩饰着心虚,一边抓起梳子轻描淡写两下,镜子前更不敢多留,嘻嘻笑笑中潇洒地出了寝室。心中可老是惦记着镜子里的一瞥,单眼皮肿肿的,像才睡觉起来,皮肤也黄黄青青,虽然知道是日光灯不好,到底还是叫人十分不如意。

    她一路步下楼梯,想着露丝昨天才被王金土约出去,劈头王金土就说:“鄙人化工三,王金土。电脑择偶的。”露丝好冤哪,直叫明明电脑择友的,几时叫他变成择偶来。可是露丝仍是高兴的,首先一百七十四公分,足足够称心了。这年头,女生都要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真是供不应求。她这么走着,一步踏一步,叫自己要非常柔和沉静,如她所填的本人资料,仪表,端庄;性格倾向,适中偏外向。玻璃门外面几盏水银灯,撒得走廊磨石子地上一片青白,好些男生歪歪斜斜地散布在那里,尽是来到女生宿舍前,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莎莎小心走着伸展台的步子出门来,老早看准立在石栏边一位瘦高个儿,她正迟疑该如何联搭上,已经很清脆地开了腔:“李慕云是哪一位?”说完,她都惊喜自己的风采如此落落大派。

    男生们望着她,那瘦高儿似乎动了动,却又并无前来的意思。她有点难堪,便向那男孩:“李慕云找——”她顿了顿,没想到要说出自己的姓名竟是如此狼狈:“左莎莎的吗?”

    他走上梯阶,一脸尴尬,使莎莎都很不自在,有点生气起来。

    “水利三——”

    莎莎等着他报出名字,他却没有下文,只见脸越发涨得通红,左顾右盼,很不安的。“嗳,我晓得。”

    “你呢?”

    “史二。”莎莎想电脑回信上明白有的。

    “史二。嘿,有位女孩,叫,叫什么——”他忽然地故作轻松来,想把僵局打破。“杨——对了,杨华,我妹妹的同学,是不是在你们班上?”

    “嗳,她在A班,我是B班。”

    两人便谈了好一会儿杨华,其实她原是个不相干的。

    庄敬馆的女生进进出出,莎莎和他立在那里,像面橱窗,真是百般不对。男孩最后下了决心,倒吸一口气说:“晚上没事吧?”

    莎莎笑吟吟的:“你要昨天来,我就没空了。”

    “嗯。去蓝屋坐吧?”

    走下石阶,莎莎不觉抬头望望五○三,寝室窗口挤了两个黑影,毛虫的声音喊:“Goodluck,莎莎。”

    他们假装没有听见,避免想到电脑择友那档事。邂逅在晓得条件之先,最是纯情的;本人资料、对方资料这些东西,该是老处男老处女去搞的玩意儿,因此着实要叫人羞惭。

    慕云穿一件雪白长袖衬衫,外罩背心,贴在身上非常熨当的,像绿茵茵的草坪上,英国绅士持着酒杯。莎莎偷望了一眼他黑暗中的侧脸,架着副眼镜,头发并不鬈曲,可是很好。

    蓝屋里面,音乐流泻得一室,如七彩旋转木马的滑动,慕云低声吟诵:“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莎莎也没怎么留意他念些什么,听着他的嗓子,是属于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男高音的那种,带一些敏感的神经质,正好配他那副金边眼镜。她一直垂着眼微笑,静静地看马克杯里的咖啡,搅动着汤匙,久久才端起来喝一口,她那单眼皮有点吊梢,奶黄的薄绸衬衫在颈子前结了一个大蝴蝶结,拥簇得一张脸圆饱饱的,越发是京戏里的番邦公主了。

    慕云谈到存在的本质与回归。她便很适当地将它转到尼采和他的《悲剧的诞生》,阿波罗是理智的象征,狄奥尼索斯则是感情的化身,理智与感情的如何平衡,乃成为人类世世代代追寻的理想。她一字一句说着,不亢不卑,说罢,仿佛自觉越了身份似的,很抱歉地笑了笑:“我是乱讲一通呢。”

    小桌上一只白色雕花的长颈花瓶,插着盛开的玫瑰,有暗香浮动。落地长窗一律垂下镂空钩花纱质窗帘,玻璃的黝黑深处,映着他们的剪影。

    莎莎整个晚上只说了那么一段话,差不多要付账时,她却突然生动起来,两手扳住桌沿,身体整面前倾过去,带着孩子气的亲狎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先答应好不好?”

    慕云马上敛容端坐:“要求?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

    他考虑着,警觉而有趣地,然后故意夸张地,一拳击在桌上:“答应了。”

    “这样,我们各付各的。”

    慕云显然吃了一惊,又好笑又把她无可奈何,“嗳,你这,这……”

    莎莎很贴心地加上一句:“你现在又还不会赚钱。”说着,顽皮地一笑。她想自己真是个理想的女性,娴静大方中不失活泼。

    蓝屋出来,两人又到望海亭上去倚栏杆。亭下一片山城灯火,对面观音山下的河水,玉黑玉黑;山边的路灯这头至那头,疏疏落落迤逦得一长串,掠影在水中,是银河欲转,漫天的碎星纷纷。

    慕云问:“知道《偶然》那首诗吗?”

    “徐志摩的?”莎莎很技巧地回避了。

    “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于是,看哪!

    天边的一颗星,为他们陨落了。

    慕云一声叹息:“啊,流星……”便转头看她,黑暗中的眼波流转不定,叫莎莎不觉低下头来。

    “嗳……”她淡淡笑着。刚洗过澡的颈项,是一弧优美凄艳的天鹅之项。

    她害怕他要她来许愿,可是他也怕。

    于是,星星孤寂地沉到水里,或是在观音的梦中,激起一圈涟漪。

    第二天,慕云约她吃晚饭。平日她总是和成宇等齐一起吃的,今天还说了要去看电影,她也顾不得了,就推说明天有个小考要准备。

    他们约好望海亭见面。老远的,慕云已经等在那儿,臂下夹了一个大牛皮纸袋,还是穿着那套背心,这种天气可穿多可穿少,他大概知道自己穿背心很好看,莎莎第一次留心到,男生也有刻意这些的;而成宇就只是夏天运动衫,冬天蓝夹克。

    他分明看到她了,却不迎上来,反而假意望向别处,莎莎心中好笑,走过来,“嗨。”一声。

    “嗨。”他像是被惊吓了似的,“我在看夕阳……”

    边走,慕云边说他常到江边吃鱼,看落日,踏着余晖而归,慨叹这个时代实在太现实。莎莎注意到他拿牛皮纸袋,一会儿右手,一会儿左手,似乎很碍手脚。

    吃自助餐,她想起初次和成宇吃饭,他点的又是鸡腿、又是炒牛肉,原当他充派头,哪晓得他饭钱从来都是起自十五块。莎莎有她的算盘,挑一家菜汤实在的餐厅,一碗饭,两样菜。加上汤里打捞来的满满的一碗青菜豆腐之类,合起来算三样菜,不过十块之内就解决了。有时打捞得一碗如同小山,连自己也看不过去,向成宇皱鼻子笑:“打捞公司。”成宇倒从不说她,一次还帮她捞起炖汤的大骨头,两人疯着玩,老板也拿他们没办法。今天,她只叫了半碗饭,显得秀气些。

    慕云坚持替她去盛汤,牛皮纸袋便仿佛随意地往桌面一放,一行工整的字朝着她。

    莎莎为他摆好筷子,一眼瞥见纸袋上斗大的蓝色签字笔字“季慕云同学启”;她立时羞得满面火热,怎么把个季姓的弄成李姓,亏他如此迂回地设计相告。慕云这两碗汤也盛得特别久,端来,放好,把纸袋朝旁边挪一挪。他们只顾埋头吃饭,一句话都没说。

    汤上飘着两片菜叶,莎莎挥不去昨晚她自以为美的那副大派却把季叫成李,真是一口一口的饭,难以咽下。

    晚饭后,他们坐在花廊底下谈天。

    慕云似因完成了一件订正工作,人也自在许多,继续他的话题,说这个时代实在堕落得不堪了。一到假日,铜像前集合的男男女女,尽是郊游、舞会的,不然抱着一捆捆木柴,去烤肉。教授程度不够,学生成天又只知道分数上的蝇头小利,没有大志。图书馆平时无人问津,隔间的阅览室变成情侣kiss的地方,一到考试,挤得为抢位子吵架。他越说越亢奋,那单薄的嗓子不断岔声,最后一句尖而锐:“大学生不知读书报国,枉做了中国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句尾一收,破了,嗓声如同裂帛。

    莎莎一心悬挂着把他叫成李慕云的糗事,又听他这番义正词严,句句都是在说她,惊惧得不得了,几乎要哭了。

    慕云缓下气来,换成低低的喟叹,现在青年都不知理想何物,浪漫何物,《未央歌》的大学世界离我们太远:“嘉陵江畔斜阳悠悠……沙坪坝……”他抬头望向天际,很茫然,像是他是个苍老的人,而他美好的时光,早已埋葬在那段青衫黑裙白袜的日子里。

    黄色的小花不着风吹,无缘无故地一阵一阵纷纷落下,一会便兜得满裙都是;篷架上菱形的花朵一串串,依稀之间仿佛响着碎碎的铃声,叫人疑惑他的现在。莎莎十分敬畏慕云,想他所说的这个可怕的时代,甚是忧愁。

    次日,她到成宇那里,带了几分抱歉,和一种莫名的沉重,哪里晓得成宇仍是他那个一百八十公分的模样,一套河马图案运动衫,打开门时还笑嘻嘻的,她便无端地要生气起来。

    成宇这两天没见她,很感寂寞,想腻她一腻,却看她踏进门来,正眼不瞧一下,一路走到书桌前,手提包一摔,叹口气,气焰十分昌盛。他便不讲话,独自坐在床沿,随意翻翻报纸。

    半天,莎莎不见反应,有点下不了台了,抓起提包反身就要走,成宇一步拦在门口:“怎么搞?”

    “反正你也不欢迎我来。”

    “乱讲——来,坐过来。”他把莎莎拉到床边,两人面对面坐,成宇盯住她看,眼角的鱼尾纹藏着一抹笑意。

    莎莎越是来气,又不知怎么收拾这种场面,索性嘟起嘴巴嗔道:“那你怎么不问我考试考得怎样?”

    “砸锅了?嗯?”

    “好没意思,我不提起,你就不问啊……”

    成宇把她要拉进怀里:“咱们小乖今天搞什么鬼?”

    莎莎挣脱开,愤愤地:“难道我们成天就是这样!”

    “怎样?”

    “醉生梦死!”她也觉得话重了,顿一会儿,换了口气说:“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太……太……快乐了?”

    成宇不说话,站起来,点了烟,反坐在书桌上,心中感到很不祥。

    莎莎于是开始讲回归,讲存在,语气之间,表示与成宇已不是一类的了。她说二十世纪是被上帝遗弃了的;注意,遗弃了的,遗弃了的。她一再强调,不自觉学起慕云加强语气时,总爱一拳拳打在膝盖上。成宇听着,心头一抹羞耻,因是在女性面前显得这样无知。

    “这是个怎样的时代了!我们怎么还能一天到晚这样、这样——郊游、打篮球。像你,从不知道去跑跑图书馆……”

    成宇恼羞起来,想抱怨这个社会的话都听多了。也不必她来此一番,如今竟又把自己给扯进去,他这两天才去过期刊室的。“那你说说该怎样?”他吐出一圈烟雾,满不在乎的神态。

    “该——怎样?”莎莎一时答不上来,便只好鄙视他江成宇如何竟问出这种愚蠢的题目。

    “想当然的话,谁都能说呀。苦闷、苍白、什么迷失的一代,过时几百年了。”

    莎莎被道着了弱点,又见他也说出几个不俗的字眼儿,一气,很恶毒地说:“我就没听你说过!”

    “你他妈的那些东西哪里现贩现买来的——”成宇恼坏了,口出重言,加上羞愧,不敢正视莎莎,蹲下去在桌底掏出篮球,一行拍出走廊外去。

    莎莎待在那里,好久才回过气来,抓起笔,撕了一张纸,写道:“江成宇,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你也休来找我。”最后的一撇一点,她狠得把纸张都给戳破。

    自结识慕云之后,莎莎变成一个不快乐的人,与室友不对,与同学不对。饺子会、汤圆会都不参加了,成日里只和幕云望海亭看观音,花廊谈天,蓝屋花钱大不去了,换成图书馆隔间的阅览室,阅览室桌面上有慕云写的诗行: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莎莎每每为这几句心折,走在路上,人也不同了,沉吟低回的,仿佛披了一袭黑袍,拖得很长很长,裙摆拂到之处,花朵都要枯萎,人们叹息道:“那是一位忧伤的少女啊。”

    慕云更是有着不胜其多的愤愤不平。自助餐排队领菜,有人插队,他会愤怒;申请在学证明书,办事员的脸色不好,他说这种官僚作风几时才能肃清。种种这些,他总不难万流归宗地回到他人生哲学上,这是一个被上帝遗弃了的时代,而人类还必须在这样的世界活着,多么大的荒谬呀!然而——他爱在转接词的地方击一下膝盖,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在最大的荒谬中,还能肯定自己的存在,从而提升,超越,回归。莎莎简直被这一番庞大的名词给*了去,很快地便也会运用这些术语;寝室里转播给她们听,屡次到了关节处,口齿不清,她便狡猾地停住不说,像是她们那一群是不可能理解这些的。露丝几人背后说:“这下莎莎给勾上了,中毒日深呢……”

    可是她和慕云始终有着一层隔膜,两人交往了许久,还是得拉扯上诗跟哲学来当电灯泡。露丝和她那位王金土,得空就在兰亭小吃店下围棋,棋什么时候下完,面什么时候吃完。来往几个礼拜,仍在下棋,毫无进展;又因多日里只拿棋子佐餐,人都消瘦了。电子计算机倒专是撮合一些谈精神恋爱的。

    好端端里,她也不时念起成宇来。和慕云上图书馆,远远望见篮球场,要直犯嘀咕;路上走着,害怕撞见了两下里难堪。她和成宇处在一起,少有香艳刺激,爬山、露营、打球之外,也是火杂杂的时候多,初次相识,莎莎在校外租屋子住,一日登登地上三楼二号房间,大吼:“请你把声音关小一点好吗?”谁知就在门口攀谈起来,一扯两小时。毕竟江成宇足足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偏是他要成月成季地穿那一套运动衫,实在不可以原谅。

    从庄敬馆门口错喊以后,莎莎不曾叫过慕云,有时别人当他们面喊季慕云,两人心中的那个疙瘩又会起来多事。

    慕云不是个爽快人,老是不能忘记他们是电脑择友来的。他向来鄙视机械文明,而自己竟还参与进来,又无法像成宇那些人,自嘲一番便撇开了,人就越发的孤傲。莎莎是个迷人的女子,可是她也来电脑择友,慕云就要瞧不起,对她似在意,似不在意,表现在小地方,便处处是尴尬。

    莎莎还给他民谣录音带时,附了一张经意挑选的小书签,原是撩他一撩;慕云却看都不看一下,随意搁进上衣口袋里。

    两人晚上下山看电影回来,落过雨,地上泥泞,天又黑,莎莎趁势娇呼一气:“嗳呀,好难走的路……”慕云一路热心抒发他的电影观后感,偶尔向导一下:“当心,这儿一个坑。朝这边走,嗳、嗳,对了。”小道上拥挤,迎面来人,交错间,簇拥得面墙而立。慕云一心避免碰到她半根汗毛,整个人就肌肉紧缩,脚尖垫着,耸立得好高,像具僵尸。莎莎想要是成宇,便再自然不过地,把手臂圈住她的肩膀。

    有时慕云一阵兴头,也会想来打破这层隔膜。坐在草坪上聊聊天好好的,突然卧下,拍拍草坪对莎莎说:“嘿,躺下来,瞧瞧天空多蓝。”

    他这样的潇洒状,只叫人觉得不对,像舞蹈的失去节奏感。莎莎正诧异着该不该躺下,那一迟疑间,再躺下的时候,两人都觉失了身份,非常难堪。

    莎莎记起一次和成宇,大热天的下午,即兴跑去海边玩。沿海的人家四围植着龙胆,乍看如凤梨叶子;成宇说又叫野凤梨,他家乡种遍了凤梨和甘蔗。讲他小时候如何去偷甘蔗吃,“只要钻进蔗田里面的里面,就由你吃,没人瞧得见。哪,这样,叶子撕掉,噼啪,头尾一折,行了。告诉你,两秒钟就把它甘蔗田吃缺了一块。”

    小路上遍地的螺壳,踩在脚下喳喳作响。成宇说村民海边拾回来,敲掉螺蛳尾巴,拿辣椒炒一炒,就是台北车站或是邮局前,一元一勺卖的螺,顶好吃。莎莎初中郊游时,还买过车上吃,又咸又辣,吃得嘴巴都肿起来;那壳前圆圆的鳞片就贴在唇角边,说是美人痣。

    他们躲在碉堡里纳凉,鞋子脱了,沙子冰凉,很爽人。从碉堡的方口望出去,海滨如画框里的一幅风景,天空和海水,干脆的碧蓝;沙滩远处有个艳红的小点,是位女孩。

    碉堡内几乎装不下成宇那么大的个子,他半卧在沙地上,看看莎莎说:“喂,你高中时候是不是就这么俏?”

    “比现在呀,要俏呢。”

    “哇,那还得了……”

    半天,成宇换了个姿势,又说:“喂,我真的要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那就喜欢嘛。”

    “你说,喜欢你什么?”

    莎莎倒被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不睬他,朝方口外望望。

    “喜欢你的蓬蓬头,好不好?”

    “管你的。干我什么事。”

    太阳西落了一点,碉堡出来,赤脚在沙丘走。沙丘上纵横交错着小鸟脚印,总是很迷惑人,要猜它半天。

    成宇卧倒在沙上,仰头笑:“喂,躺下来。瞧瞧天空多蓝!”

    莎莎乘兴俯下,趴在沙地,成宇也翻过来,两人就那样并排趴着,腮帮贴在沙子上,看沙丘的纹路。那沙丘纹路缓缓起伏,厚实而丰满,真是地母的庞大无限,传千代万代。

    成宇不禁激叹:“好丰满的奶膀子!”

    “它会生很多小孩。”

    “你喜欢男孩,女孩?”成宇在莎莎臂上堆沙子。

    “女孩。”

    “为什么?”

    “可以把她打扮得很漂亮。”莎莎转过头来,两人眼望着眼,满满的是笑意。

    慕云的种种尴尬,莎莎因为敬畏他,都变成好的了,像宽容一个天才一样,她告诉自己:“反正他就是这样的人嘛。”

    然而莎莎是不快乐的,处处要迎合慕云,伺候着他的脸色,他是那样敏感和深沉,莎莎不得不时时维持自己的稳重端庄。得闲时,便捧本《苦闷的象征》来读,唯恐在慕云面前暴露出无知来。这些吃力在莎莎却是一种哀愁的喜悦,是“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日,她和慕云从图书馆出来,大道广阔,两旁的花坛还开着迟落的杜鹃。莎莎十分大学生地捧着书本,穿窄裙和细高跟鞋,咔咔咔地敲在柏油大道上,很神气,像纳粹的女秘书。

    他们坐到花坛边。花坛下面有座圆形看台,一级一级下去,是溜冰场,四围圈着红漆的铁栏杆,那一头是篮球场。黄昏时分,场子上一片欢闹,有镇民牵了狗来此蹓跶。冰鞋的摩擦声来回激荡,也不吵人,觉得是游乐园中的云霄飞车,旋转木马,和三节拍的圆舞曲。

    慕云心情很好,便又突来一阵令人不安的亲切,他摘下一朵杜鹃,闻一闻,带着小男孩的调皮说:“猜一猜什么香味?”

    莎莎翻翻眼白,夸张地摇摇头:“不晓得。”

    “猜一猜。”

    她凑前来要闻,慕云赶紧挪开:“不准投机。”

    “猜不着嘛。”

    “跟你说——没香味……”他哈哈地笑开了。

    莎莎没料到竟是这样的谜底,无法即刻符合慕云和自己所要的反应,虽也跟上去笑,总是迟了一拍,不大对劲;两人就出奇安静地看人家花式溜冰。莎莎却一边有意没意地,注意着篮球场。

    模糊之间,她眼睛一亮,图书馆侧门的草坪上,一男一女正走向篮球场去。男的着一件红色运动衫,她可以想见胸口的是一只褐色的大象,图案下面一行英文字母:elephant,好像大家都愚蠢得不知那是一头大象,还得英文来注明一番。那女孩穿长裤,短发。莎莎一眼看出她的上身长了一点,臀部也太大,拖在后头。那大概就是陈子蓉罢。

    莎莎也是糊涂,怎么都没有想到成宇当然会另外去找女孩子。她大大地震动,心中很难受。他们分明才从图书馆出来,这一点她更是不能忍受。

    女的扎着手,一级一级步下看台,成宇前面照顾她下去,从来莎莎跟成宇去球场,成宇前头运球跑,她后面跟着快走,来到石阶看台,三步两步就跳下去了。

    球场上一群正在打半场玩,他们立在一边看,待玩了一个段落,成宇将手里的书交给女的拿着,走上前去,交涉了一下,中空接过球。球一到他手上,人登时明艳了起来,焦点都集在他一身。莎莎忆起和他一块打球、游泳的日子。心中很痛。他先在发球线立稳,身体轻轻一踮,人像是和球一起抛去,远远一个投射,空心。跟着三步上篮,勾射。运球出来,反身,跳投。篮球这转那转,似与他生在一道,哪吒的风火轮,飞得满场虎虎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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