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振宇教授的夫人杨雪梅,是日本东京高级护校毕业生,在日本当过护士。和苗教授结婚后,就主持家务不再工作了。她的弟弟杨非,在巴黎学过绘画,现在北平艺专美术系任教。这个人性情很怪,快四十岁了,还不结婚,喜欢带着画板到处旅行。他独居一处有几间洋式房子的小院落——房子不多,院子却很大。院落里,他自己劳作经营,种满了花草树木。房子前有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院子四周全是果树。院子当中则是图案式的一排排、一格格、纵横错杂各式各样的花草。这时节,一般花草都枯萎了,可颜色鲜丽缤纷的西蕃莲,红红的像火一样的美人蕉,却依然在小庭中繁茂地盛开着。
杨非教授的家里,只有一个老佣人替他掌管家务。他经常不在,就委托姐姐来替他照料心爱的花木。杨雪梅也喜欢花草,替弟弟侍弄这些,成了她生活中的一桩乐趣。
秋高气爽,阳光洒满了三面都是玻璃窗子的画室。午后三时,曹鸿远如约来到杨非教授的家门口,女佣人问明姓氏,立刻把他领了进去。当他刚走到房门口,苗教授和夫人已经从室内迎了出来。鸿远这天穿着一身灰色哗叽西装,头发梳得整洁黑亮,脸上总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笑容。苗教授紧紧握住鸿远的手,连声说道:“小曹,你胖了,胖多了。好!好!难得又见面了。”走进室内,这间琳琅满目、四面墙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油画的大画室立刻引起了鸿远的兴趣。一幅模拟《蒙娜丽莎》的油画旁,还有同样大小的一幅,却是苹果般的圆脸上,闪烁着黑亮的眸子、露着欢乐的甜笑的苗虹的画像。鸿远一见,不由得笑了。
“这是内弟杨非教授的得意杰作。你看如何?”苗教授见鸿远注视着苗虹的画像,解释了一句。
“当真把苗虹的神态、特点和她的精神境界都表现出来了。画得好。”鸿远的赞扬,使苗夫人很高兴。她亲自端来一壶清茶、几样糖果点心,三个人就关着屋门谈起话来。
“小曹,柳明、苗虹是你带她们找到八路军抗日去的吧?苗虹走的时候,只留下张条子,一看那上面的语气,就知道她们准定跟你走了。她妈妈——”苗教授用手一指妻子,“还眼泪不干地哭了好几天呢。我呢,同样呵,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唉,孩子有自己的意志,父母也无奈之何。”苗夫人听丈夫一说,眼圈红了,痴痴地望着鸿远:“苗虹她们现在情况怎么样?走了一个多月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我不止一次地梦见她——有时候娃娃般围在我身前身后蹦蹦跳跳;有时候还在我怀里撒娇……”说着,苗夫人的眼泪簌簌落下,赶快扭转身用手帕擦泪。
苗教授见妻子哭了,神情也很悲怅,不过没叫眼泪流下来。
鸿远同情地望着两位老人,用沉重的声调说:“伯父、伯母想念女儿的情感是可以想见的。但是一旦‘国破’,相跟而来的必然是‘家亡’。苗虹、柳明,还有高雍雅这些热血青年都是激于爱国热情,不甘心在敌人的统治下过亡国奴的生活,才一再要求我带他们去找八路军参加抗日的。我们终于找到了八路军。现在,他们生活得很好,您二位可以放心……”“你们路上吃了很多苦吧?是在哪里找到八路军的?”不等鸿远说完,苗教授着急地插问了一句。
鸿远微微一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薄纸包,拿出一张照片、一封信。他把照片和信双手递到苗教授手上。
苗教授站起身来接信,双手抖动着。女儿熟悉的笔体,在一个发黄的粗纸信封上写着——“给亲爱的爸爸、妈妈”。
教授和夫人一面读着信,一面不时望着苗虹的照片——好像要用照片来印证信中的话是否确实。果然,穿着八路军军装的苗虹,神采动人,那双大大的圆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看完了信,夫妇俩都不自觉地举着苗虹的照片,和墙上苗虹的画像比较——墙上的苗虹,天真烂漫,含着对人生无限憧憬的微笑;而手中的苗虹呢,同样也笑着,却带上似乎已经获得人生真谛,胸中澎湃着美妙理想的欢快。
“苗虹把你们的生活描写得真美妙呀——好像已经到了大同世界。这是她的幻觉吧?现实哪里可能……”“她们上学也要发毕业文凭的吧?几年毕业呢?”鸿远站在一旁,听着教授夫妇亦喜亦悲的问话,沉了一会儿,他才告诉他们:“为了培养大批干部去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苗虹他们的学习时间不会很长的。现在战争形势很紧张,敌人正向正面战场长驱直入。八路军根据毛泽东的战略思想——开赴敌后,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以打击和牵制正面战场的敌人。要开展游击战争,就得有根据地、有干部。没有根据地的流寇式的战争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为什么没有根据地就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呢?我老朽了,不明白。小曹,你讲讲看。”于是,曹鸿远又慢慢地向二位老人解释起来。他说中国是弱国,虽然地大人多,但武器、装备、训练,远远不如日本军队。这一点就决定咱们的战争必须依靠广大民众,打全民族的战争,才能战胜敌人。而只有建立了根据地,才能发动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一句话,八路军是依靠民众来打仗的。不过,要建立根据地,发动人民群众,首先得有一批骨干。所以,苗虹、柳明、高雍雅和一些知识分子都参加了民运训练。学习是为了把思想武装起来,好去做发动群众、建立抗日根据地的地方工作。接着,他还讲了一些如何发动群众、训练干部的方式方法。
鸿远的话和许多名词,在教授夫妇听来都很陌生,似懂非懂。他们又向鸿远提了一些生活上的问题——如每天吃的什么饭,喝的什么水;既然是民运干部,不当兵打仗,为什么却又穿着军装等等。
当鸿远说到大家的主食是小米干饭的时候,苗教授夫妇都大为吃惊。教授指着苗虹的照片,摇晃着脑袋说:“你看她才走了一个多月,怎么小米干饭能使人这么胖了?奇怪!奇怪!在家里她每天牛奶、黄油、鸡蛋、面包,也没有吃得这样胖呀!”“伯父,您们都是学医的,只注重了物质的营养价值,却忽视了另一种营养——精神的营养价值。有时,它们比物质营养价值要高出许多倍。您们也许想象不到苗虹、柳明到了抗日根据地以后那种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的情况。再说,小米本身的营养价值确实也很高。她们现在虽然喝不上牛奶,吃不上面包,却变得又红又胖。照片上只能照出人胖了,可是,她们脸上那种健康的红色,您们却没办法看见——可惜根据地还没有油画家。”鸿远说着,望着墙上苗虹的油画像遗憾似的笑了。
“看起来,小米的营养价值确实不低。怪不得北方女人坐了月子都要喝一个月的小米稀饭呢。小曹,你去看了柳明的父母没有?他们想念柳明和我们一样……”鸿远喝了几口清茶,把茶杯放下,轻轻握住苗夫人的手:“我就要去看他们。柳明也捎来了照片和信……不过,我回到北平这件事,除了你们两家知道,请您们谁也不必告诉。”苗夫人轻轻点点头,转身出去准备晚饭。
苗教授又向鸿远问了一些事情。这时,日影西斜,黄昏冉冉降临。鸿远心里嘀咕起来:苗虹的信上明明说到请她父亲帮助筹办为八路军购买药品、器械的事,可这位教授问这问那,说东道西,就是不谈这桩正事。
又谈了几句别的,鸿远忍不住问道:“伯父,我此来的目的,苗虹的信上已经谈到了。您怎样看待这件事情呢?说实在的,八路军的有关领导人,知道我认识您这位正直、爱国的教授,所以才派我来找您,希望求得您的大力帮助……”鸿远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了。他看苗教授虽然睁大眼睛似乎在专注地听他讲话,可却又不住地东瞧西看,好像隔墙有耳,随时会有人闯进来似的。鸿远不禁有些失望。这时,他缄默了,想看看苗教授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好一会儿,苗教授又拿起苗虹的信看了一遍,咳嗽几声,才对鸿远放低声音说:“小曹,你们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我很感激你们八路军的领导人对我如此器重……不过——你知道柳明的男朋友白士吾吧?这个人变坏了,可能在日本人那里干上什么秘密差事。他几次找到我家,问苗虹和柳明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跟着一个姓曹的——当然指的是你,找共产党抗日去了?我回答他说:苗虹到日本找她哥哥去了;柳明呢,听说跟同学到南方上大学去了……可这家伙不相信,甚至威胁我——我发觉我被人跟踪过,家门口也常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所以,我没有请你到我家里去。……我实在惭愧——你们希望我帮助的事,从我心里说,我是个堂堂的中国人,堂堂的大学教授,理当见义勇为,更何况苗虹现在又是八路军里的一员……不过、不过,小曹,你的处境十分危险,你不该再回北平办这件事——危险!白士吾是不会放过你的……”说到这里,苗教授说不下去了。看起来,他顾虑重重,已经不像北平沦陷前那么锐气十足了。
鸿远虽然感到失望,却不能不暗暗佩服张怡的敏锐眼光和考虑问题的稳妥周到。看样子,这件事一时还不能够勉强。
“伯父,听说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的弟弟佐佐木正义博士和您在日本是同学。这个人在学校时表现得怎么样?听说他对您很器重。您们的友谊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鸿远故意转了话题。
说到佐佐木正义,苗教授顿时恢复了豪爽气概,好像要驱赶心头的郁闷,滔滔地说起来:“别看这个人出身在日本贵族和军阀门第,可他母亲却是一个穷苦的使女,偶然被他父亲看中了,强娶过来,生下了佐佐木正义。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从小就同情穷苦人,还好打抱不平。所以,他在学校时就和别的阔人子弟大不一样。日本的学校歧视中国人,有些课程是不许中国留学生听的。他对此大为不平。因为他和我同班,就对我这个中国人十分同情。我听不到的课程,他都转告我,或者把笔记本偷偷借给我抄。就这样,我们俩成了莫逆之交。我回国后,书信往返一直不断。佐佐木正雄——这位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是他的异母哥哥,但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哥哥。前些日子,他来到中国,佐佐木正雄想叫他担任华北医药卫生方面的最高顾问,他坚决不干。虽然他哥哥对此很不满,他却毫不动摇——他对我说,他绝不做侵略中国的帮凶。目前,只在协和医学院作一名教授,专门研究传染病学。他想以此帮助中国人和打仗的军队摆脱传染病的疾苦。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呵!他常来看我,爱喝中国的茅台酒。酒后,有时还大骂日本军阀侵略中国的罪过……”苗教授说到这里,嗓子沙哑了,双眼流露出沉痛的感情。
“伯父说得很对。我们中国人民正在遭受空前的浩劫,每天每天,都有无数无辜者流着鲜血……我们八路军英勇抗击敌人负了伤,非常缺少必要的药品。常常,一条绷带要洗了又洗、一用再用;许多战士负了伤,手术的时候,没有麻醉药,就忍着难忍的剧痛进行手术……”说到这里,鸿远声音喑哑,难过得低头说不出声了。
苗教授看到鸿远的表情,忽然想到了女儿。如果她也受了伤,要动手术,没有麻醉药怎么办?想着想着,仿佛苗虹真的负了伤,躺倒在他身边……他不由得摘下眼镜擦起泪来。许久工夫沉默无言。
当苗夫人和女佣人端来了饭菜和一瓶白兰地,苗教授的情绪才转换过来。他给鸿远满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到他面前:“小曹,干这一杯!为你们的崇高事业,为你途中的辛苦,也为你送来了苗虹的家书和照片,我和雪梅共同敬你一杯!”“谢谢伯父、伯母。我也敬伯父、伯母一杯!”鸿远把教授的敬酒一饮而尽,拿起酒瓶给苗教授夫妇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喝了酒,吃了菜,三个人的情绪渐渐兴奋起来。鸿远放下酒杯和筷子,对苗教授夫妇说:“我来给两位长辈唱一支歌子好吧?这是苗虹新学会的、也是我们大家伙儿最爱唱的一支歌子。”鸿远的拘谨消失了,又恢复了他那活泼、潇洒的风度。
“呵,苗虹新学的歌子?那,你们根据地里,有音乐教授教她唱歌么?我猜想,就是没人教,她也会自己练唱的。她唱的受欢迎么?”教授夫人紧张地问。
“太受欢迎啦!在根据地里,大伙都爱听她唱歌——以后可能会把她分配到文工团里去。”“文工团是个什么地方?”苗夫人又惊奇地追问。
“唉,雪梅,等一会再叫小曹回答你的问题好不好?现在,请他趁着酒兴,给咱们唱一支苗虹爱唱的歌子吧!”苗夫人瞅着丈夫莞尔一笑:“小曹,欢迎你唱。”“好,我来唱。”鸿远参加过演剧,也很会唱歌。他用低沉而激昂的声调唱了起来: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的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已来担承……
鸿远唱的声音不大,却饱含着激情。那慷慨昂扬的音调,把教授夫妇深深打动了。苗教授听鸿远唱罢,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道:“这是支什么歌子?”“抗大校歌。”“抗大的全称是什么?你们说话简称太多啦,好像时间那么宝贵,一个字的时间也要节省,是这样吧?文工团也是简称吧?”鸿远忽闪着闪亮的眼睛,点头回答:“抗大——是抗日军政大学的简称;文工团——是文艺工作团的简称。在根据地,大家习惯了这些简称——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节约时间。”这时,苗夫人忽然问道:“现在苗虹跟高雍雅的关系怎么样啦?不知为什么,我总替他们担心……”“担心什么!妇人之见。”不等鸿远回答,苗教授打断了妻子的话,“他们俩现在还很要好么?”不叫妻子问,他自己却问起来了。
苗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说我妇人之见,你不是也在问他们俩好不好么?小曹,请告诉我们,他俩现在怎么样了?”“好是还好,不过好像常常有点小纠纷。”“这就是我常常担心的呵!苗苗很任性,小高又是个书呆子……”“担心有什么用。”教授打断了妻子的话,“你们八路军里可允许谈恋爱么?”“看情况吧,反正没有禁止。”鸿远说着笑了起来。
“不禁止谈恋爱?……”苗夫人似乎有些惊异地重复着。
说到这儿,三个人都吃了一点饭。饭后,当鸿远告辞要走时,教授拉住他的手,那双鼓鼓的圆眼睛,在眼镜后面凝视着他的脸,有一会儿没有出声。看得出来,教授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虽然他痛恨日本的侵略行为,但却没有答应帮八路军买药,没有勇气采取行动。
“小曹,原谅我!我有难言之隐呵……你要给苗虹写信么?我们可以给她写回信么?”“伯父,您现在还不能给苗虹写信,我也不准备给她写信。您的处境我很理解,我们不会强人所难的。”听到鸿远不给苗虹写信,苗教授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小曹,谢谢你冒着危险捎来了苗苗的信——还有她的照片。以后有空常来谈谈。你还不离开北平吧?”“暂时不离开。我也希望常见到您们。”说到这儿,鸿远觉得身后有人来了,一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旧西装、留着长发、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站在苗夫人身边。苗夫人急忙替鸿远介绍:“这是舍弟杨非——这个画室的主人。这位是苗虹的朋友——曹……先生。”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鸿远的名字。
“见到阁下很高兴!”杨非眯着眼睛盯住鸿远的脸,审视似的说出一句希罕的话。
“见到您,我也很高兴。”鸿远嘴里应着,眼睛也在审视着这位画家。
“好啦,都不是外人。你们能够见见面,我们也很高兴……”看得出来,教授说的“高兴”二字是勉强的,他的圆眼睛里流露着忧郁与烦闷。
鸿远和屋里的三个人一一握了手,走出了杨非家的大门。
天色已漆黑,鸿远只穿着一套夹西装,走到胡同里,蓦然感到一阵寒意。他加快脚步走着,心里焦灼地想:下一步怎么办?没有把他们动员起来;买药——也没有谈成……他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闪烁的星星似乎在对他眨眼嘲笑……那嘲笑的眼睛忽然变成了一双动人的、也像星星一样含情的大眼睛——那是她——是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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