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条黑漆漆的胡同里,家家都关紧了大门。
胡同中间却有一座红漆大门敞开着。两只贴着“欢迎”二字的大红纱灯,垂着黄丝穗子,发出了炫目的光亮,挂在门洞外的两边房檐下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挺立在大门两侧的两个石狮子旁边。大门里的门房,临时改成了卫兵室。室外的一张桌子旁,一个日本军曹模样的警卫人员,端坐在一只小凳上。他虽然坐着,却两手垂直,挺直了身子,动也不动地保持着立正的姿势。院子里还有一个日本宪兵来来回回地迈着正步走动着——巡视着。
不仅宅子里面警卫森严,就是在宅子墙外的四周,每隔十几步,也都站着一个日本宪兵。甚至还有穿着西装的日本便衣,也在这胡同里来回地巡游。
今夜,中国的警察、伪军只能在这条长长的胡同口外站岗放哨,或者,两人一组巡逻在冷清的马路上和附近的胡同里。
什么大人物将要来临?为什么呈现出如临大敌的威严气派?
原来,老牌亲日派——也曾是国民党里的要员李汝民,今夜要为侵占华北的派遣军最高指挥官佐佐木正雄接风洗尘,欢迎他们胜利地进驻北平。日本人对中国人是不放心的,所以,才有如此众多的日本宪兵,为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的安全警戒。
李汝民多年在北平做“寓公”,他家大门口,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张灯结彩地大开过。为欢迎进占北平的日军官佐们,他不住地来到大门口外,躬身亲迎“贵宾”的来临。
坐着汽车陆续来到这个大门前的,多半都是肩章上有几道金色杠杠、腰挎指挥刀的日本高级军官。他们进门时,门旁立正站着的两个日本宪兵向他们毕恭毕敬地敬过礼后,就在主人陪同下,向那个坐在警卫室门前的日本军曹打过招呼,迈着傲慢的步子走进后院去了。可是当穿着西装革履,或者袍子马褂的中国人到来时,那两个站在门洞里的宪兵则傲然不动,也不敬礼,而这些中国客人——不论老少男女,却反而要向这两个门神似的宪兵点头哈腰,满脸谄笑地通报自己的姓名。两个宪兵绷紧了脸,眼睛动也不动,只把嘴巴向坐在警卫室外的军曹一努。这些中国人便如同奉到圣旨一般,赶紧迈步进了高大的门槛,趋身来到那个木头桩子似的军曹面前,又一次通报自己的姓名。
那军曹的身子依然动也不动,伸手拿过桌上的名单核对一下,然后也是一努嘴,算是对这些中国宾客放行。
正当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时候,忽然一个烫了卷发、穿着日本军装、约摸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从一辆汽车里走了出来。她穿着黑亮的高跟皮鞋,手上还提着一只女人用的漆黑闪光的皮包,扭摆着腰肢,旁若无人地格登格登径直走进大门里。
那些宪兵、军曹见了这个女人,都像见了日本高级军官一样,点头哈腰,恭敬行礼,什么也没问,就放她进去了。
七时正,一辆崭新的福特牌黑色轿车开到李宅的大门前,跟随这辆轿车的还有两辆担任保卫的摩托车和一辆坐着几个宪兵的军用指挥车。福特牌轿车刚一停下,站在门前的宪兵立刻跑到车前,躬身开了车门。走下车来的军官,蓄着一字胡,戴着金丝眼镜,挎着高级将领的指挥刀,年纪约摸五十多岁。他就是华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佐佐木正雄。这个人下了车,眼皮也不抬,径直朝门里走去。
迎在门前的李汝民,跟在佐佐木和一群宪兵和军官后面,亦步亦趋地一直跟到宴会厅外。这时,从屋里迎出来大批日本军官,还有蹒蹒跚跚的几个七老八十、穿着绸袍子纱马褂、留着长辫子的清朝遗老。他们躬身站在门前,挡住了指挥官的去路。李汝民抢步向前,仰头望着佐佐木,满脸谄笑地用日语介绍说:“这位是进驻华北的最高指挥官佐佐木中将先生。这几,位都是满清皇族——亲王殿下,和北平工商各界首领。他们渴望今日已久了……”佐佐木抬了一下眼皮,向这几个糟老头子略动一下挺直的。脖子,算是承认看见了他们。于是,李汝民在前给佐佐木领路,后面跟着一帮日本军官,最后才是那些汉奸、遗老,一个个拿着样儿,端肃地、鱼贯地走进了灯红酒绿的宴会厅里。
人们一进来,一阵日本三味弦乐器声骤然响了起来。淡淡哀愁的东方曲调,发出靡靡的低徊声音,仿佛在迎接这伙人。
军官们都摘下帽子和指挥刀,由跟随的副官们挂好。各就各位,宴会开始了。
这个宴会厅是日本式的。崇拜日本的老牌亲日派李汝民,在自己阔气的住宅里,早就修建了这个“料理”式的宴会厅,专为接待各色的日本客人。一则,可以表示他仰慕日本之忱;二则,可以使远离家国的日本人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上。
这时,用彩绸糊上的许多隔扇全被打开了。宽敞的“榻榻米”上,有秩序地摆好了一张张一尺五见方的考究的方漆盘。漆盘放在精巧的小漆桌上,桌旁放着绸面坐垫。“本膳”(注:日本“料理”头一次端出来的是“本膳”,又称“一之膳”;其次端出来的是“二之膳”……)已经端了出来,“烤、煮、蒸、烩、汤”一应俱全。每张小漆桌上还有一把细长的日本式酒壶,精致的日本酒杯里注满了日本青酒。
客人都已按照排好的座位跪坐在坐垫上。李汝民挨着司令官佐佐木跪坐着。他今天特地脱下西装,穿上和服,加上他早就留着仁丹胡子,又是满嘴的日本话,俨然是个十足的日本人。这时,他扭过头去,带着卑微恭顺的神气向这个指挥官望了一下,然后深深地低下头来,表示请问:“一切都已就绪,宴会可以开始了么?”佐佐木轻轻点了一下头。李汝民立刻如奉圣旨。他那枯瘦的黄蜡般的脸上,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小眼睛里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他轻轻清了一下喉咙,笔直地跪在坐垫上,挺着脖子,用熟练的日本话道出开场白:“鄙人——汝民早年留学日本,和贵国有着深远的渊源。我爱日本帝国更甚于爱我的……敝邦。”说到这里,他的八字眉皱了一下,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这个敝邦,确是贫病交加、破败不堪,无法救治了!今得天皇陛下、近卫首相、杉山元陆军大臣派来义师远征敝国,此乃日中亲善的体现,是协助中国、共存共荣的义举,鄙人不胜感激钦佩之至……”他拉长声音说到这里,带着感激涕零的神情,向佐佐木,也向其他几个日本军官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猛地把头一抬,两只小眼露出一种诡谲、奸诈的神色,“诸君体现了‘田中奏折’的高贵精神——此即为‘要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要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之英明高见。鄙人深有体会,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之民族。如今急需这个民族向世界上各个劣等民族伸出援助之手。今天,贵军义师不到一个月就击溃了腐败无能的支那军队,进占平、津。鄙人谨代表平、津父老兄弟向贵华北最高指挥官、向贵军兵佐表示万分的感激与欢迎!”说到这里,他又躬下身来,向佐佐木,向各个日本军官,也向那个穿着军装的女人深深地鞠了几个躬,然后举起酒杯,轻声喊道:“请饮一杯祝捷酒!”日本军官们和汉奸们都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着,由佐佐木指挥官讲话。
他在讲话前,先把头发、衣领、勋章、指挥刀甚至军服上的皱折全部整了整,摸了摸。然后,咳嗽两下,把身子跪直了,冲着东北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向天皇做了遥拜。然后才以一种高级侵略者特有的骄横、自负、目空一切的威严神态讲起话来:“攻陷平、津,特此庆祝!为勇敢牺牲的日本军士,为助战的支那士兵哀悼!”说到这里,他把头猛地一低。接着,跪满“榻榻米”上的人也全一下子低下头来。过了两秒钟,佐佐木脑袋一扬。那些人随着也脑袋一扬。默哀算是完毕。佐佐木重又挺直脖子说:“大东亚圣战刚刚开始,华北各线我军仍在增兵,有劳各位继续前进——前进!”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并把手猛地向前一指。
接着,全体跪着的日本军官和汉奸们同时拉长声音“哈依”了一声,算是对佐佐木的回答。
喝酒开始了。酒过三巡,李汝民跪直了身子向佐佐木旁边的副官说了句什么,副官向佐佐木请示说:“现在可以开始‘无礼讲’了么?”佐佐木庄严地把头一点。立刻,藏在隔扇后面的十几个穿着艳色和服、梳着乌黑高髻、鬓边插着花朵的日本女人一拥而出,妖妖娆娆地走到日本军官的身边。她们有的手拿三味弦,有的拿着纸扇,有的曼声唱着,一个个挨着那些日本军官坐了下来。客人连同主人也全都坐了下来。刚才那种一本正经的姿态顿时不见了,军官们露出贪婪的笑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去拥抱女人……
那个奇怪的穿着日本军装的女人,也去拥抱一个漂亮的歌伎——仿佛男人似的。她在歌伎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歌伎摇摇头,那个穿军装的女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冲破了三味弦轻靡的音乐声,把那些日本军官吓了一跳。当他们回过头来,看到是那个女人在大笑时,仿佛受到感染,也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起来。就在这阵阵疯狂的笑声中,佐佐木和挨他坐着的李汝民低声用日语谈起话来。
佐佐木仍带着那副威严神态,一本正经地直着脖子:“李先生,华北政局你要出面维持呀!这是杉山元陆相和大本营的意思。吾们要带兵打下去,要先打南口与平、绥沿线,尔后进攻山西、太原。南方也要进攻上海。吾们根据既定国策,决定要在三个月之内,通通的打垮全部支那军队的抵抗。明白吗7三个月内要彻底占领全支那!华北是本军后方,也是门户。你要配合吾军巩固华北后方。李先生,可以的吧?”李汝民目不转睛地望着佐佐木那张阴森的脸,一边恭顺地听他谈话,一边轻轻地点头。然后闭目沉思一下,突然睁大混浊的眼睛,点头鞠躬说:“最高指挥官阁下,鄙人效忠天皇,为东亚圣战尽瘁,此乃平生宿愿,鄙人必不遗余力。但值此战乱纷纭之际,是否还是由军人出面更为妥当呢?”佐佐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李先生不必再说了,这是东京的命令!军人有军人的使命,你是文官,今天更有作用。”李汝民还要说什么,那个穿军服的女人跑到他们身边来了。她咯咯地笑着,用手拍了佐佐木的肩膀一下,又转过身对李汝民用流畅的中国话说:“老朋友,你这个失意政客,今天到了飞黄腾达的时刻,怎么倒拿起架子来啦?来——”这时,她暗暗向佐佐木点头招呼一下,就把瘦骨嶙峋的李汝民一把拉了起来,一同走到隔壁一间摆着硬木家具的中式房间里。
李汝民一离开佐佐木,好像老鼠离了猫,立刻自在多了。他紧挨着这个女人同坐在一张大理石镶面的长条靠椅上,张大嘴巴嘻嘻地笑着,把手往她肩膀上搭去。女人把李汝民的手推开,并在那只枯槁的手上轻轻打了一下,笑着说:“放老实点!和你谈正经的呢。”“梅村小姐,你有什么正经的?谈吧。”李汝民意识到有重要事和他谈,就收敛起刚才的那副嘴脸。
这个所谓梅村小姐,看表面约摸三十岁左右,但从那脂粉间隙中露出的皱纹看,也许有四十开外了。但她步履轻盈,行动敏捷,咯咯笑起来的声音简直像个少女。这就是那种直到六十岁以前都很难捉摸年岁的女人。
她板着面孔严肃地说:“你知道近卫内阁对蒋介石提出的‘不扩大主义’和‘局部解决’的用意么?”李汝民点点头:“鄙人略有所知。能不用武力而一举得中国——像得满蒙那样,此乃上策也。”梅村笑着点头:“不愧是个老牌亲日派、老狐狸。行,有你的!那么,你看国民党方面的意向如何呢?”李汝民点燃一支三炮台香烟递给梅村,自己也吸着一支。看着袅袅的烟圈,慢条斯理地说:“国民党直到今天还没有对日宣战——这里面大有文章。老蒋在庐山发表芦沟桥事变的谈话中说过‘和平根本绝望之前一秒钟,我们还是希望和平’。汪精卫也说‘一面交涉,一面抵抗’。所以以鄙人之见,战事不一定需要打到底。”梅村扭过头去在李汝民的肩上拍了一下,又咯咯地笑起来:“老家伙,行啊!英雄所见略同。这一来,阁下的任务就重了。东京不单将要委任阁下做华北政务委员会的委员长——这只是个头衔,且是后说。现在是要派你去上海、南京活动,要你想办法帮助东京——一面进攻,一面搞‘和平’运动。当然,也还要邀请别的国家帮助‘调停’。”“哪个国家?”李汝民马上叮了一句。
“这个你就不要操心啦!”梅村咯咯地笑着说,“那方面你的老关系多,就大大地利用一下吧!我们对蒋、汪都要拉,能拉多少就拉多少。反正其中必有跟我们走的。……现在平、津已攻陷,太原不久会和平、津一样,上海也即将吃紧。新近晋升为关东军参谋长的东条英机中将率领的察哈尔作战兵团,也已由承德出发到达多伦,逼近张北……在日军如此猛烈进攻的形势下,国民党里的军政大员一定会有许多人像你李汝民一样地归降日本……”李汝民哈哈大笑起来:“也一定有许多人会像你梅村津子小姐一样——既是女人,又是男人;既是中国人,又是日本人……”梅村在李汝民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瞟着他说,“说正经的!……现在我们先对付国民党,以后恐怕还要用更多的力量对付共产党。今天,我想跟你谈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七月三十一号下午,日军开进北平城里时,在永定门遭到狙击,田中联队长被炸死,还牺牲了几十名士兵。太可怕了!详细情况你还不了解吧?你估计是什么人干的?”“那还不是共产党干的!除了他们,不会有人计划得加此周密,选在这个时刻,又如此地勇敢。”李汝民接着梅村的话滔滔地说起来,“我正要向小姐报告这件事呢,据了解,北平战争一起,共产党就在北平城里城外各地大肆活动起来。他们的救亡运动搞得不算不凶啊!他们还组织工农民众起来救亡图存,借此扩大宣传毛泽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敢在皇军入城的时刻动起武来——”
梅村津子摇了摇头,两只大眼睛紧盯着李汝民枯瘦的脸,“共产党军队打的?他们的红军远在陕北,怎么忽然来到了北平?他们的发展能够这么迅速?……”“小姐,你手下的人难道还没有向你报告?德胜门监狱被一股化装成日本人的游击队以查看监狱为名骗开大门,上千的政治犯、刑事犯全逃了出去;而且得到了许多步枪。听说不少犯人当时就参加了那支砸狱的抗日游击队……梅村小姐,你这个东京大本营派来的特遣组,难道连这些都……”李汝民感到自己的话说得过于直率了,急忙改口说,“当然,梅村小姐早已得到了详细情报,也许鄙人多嘴了。”“我看未必是共产党干的。谁干的,你就不必管了。等北平的特务机关长松崎少将到了,我找他去商量,一定要重重打击这伙亡命之徒。你呢,李公,你现在官运亨通,东京很赏识你,你还是赶快到南京、上海一行,找找蒋介石、汪精卫如何?”李汝民点了点头:“南京、上海之行可以斟酌。但是北平的剿共之举,我也得参加——因为,我怕他们再重演永定门之举,这对皇军巩固北平的治安可是大为不利!……”梅村津子打断了李汝民的话,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想争权、争位对吧?好吧,让你一步,等你从南方回来,我们再一起开始大搜捕——永定门事件的罪魁祸首一定要找出来!一定要狠狠镇压那些不怕死的暴徒!”“对!对!这样办好,这样办好!”李汝民探着脑袋连连点头。
梅村津子走出了这个房间,又回到宴会厅里。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打开皮包拿出粉盒、口红,对着小镜子细细地涂抹几下,然后又把军帽摘下,梳了梳烫卷的黑发,仍又把军帽戴好。整妆完毕,抬起头来,忽然,她发现在对面的角落里,在淡绿色的隔扇旁边,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夜礼服、打着鲜红领带、面貌清秀的青年男子。她有点儿吃惊似的,用一双妖媚的,眼睛在这个青年男子身上转了几转,然后,站起身来,扭着细腰走到这个青年的面前,伸出手去微微笑道:“先生贵姓?”那个青年男子见这个穿着军服的日本女人用中国话问自己,似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鞠躬回答:“鄙姓白——名叫白士吾。”他伸出白白的手向一个穿着袍子马褂的老头子一指,“那是家父。今天他叫我跟随他来见见世面。”看见梅村津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白已看个不停,白士吾不由得脸一红,心怦怦跳着,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梅村津子望着老头子微微点点头,紧挨在白十吾身边坐下来,款款笑道:“白先生,认识你很高兴。我们可以谈谈么?”“可,可——以……”白士吾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人,说话竞有些结巴起来。
他们谈起来了。而且谈了很长时间。直到所有的日本人和中国人全都辞别主人,醉醺醺地走了,白士吾才和梅村津子道了别,跟着老朽的父亲走出李汝民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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