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鸿远拿着一份报纸,坐在王福来父子临时借住的小屋炕沿上,仔细地读着。这是宋哲元向蒋介石及全国的通电。“时局已届最后关头”的大字标题,使他悚目惊心。他暗自猜测,尽管宋哲元表示要“自卫守土”,北平的失守,恐怕还是避免不了,这“最后关头”就要到了吧?……
两天前,曹鸿远又来到长辛店一带。他已经和王福来父子成了要好的朋友。王家父子家破人亡没处居住,临时住到王永泰同厂的师傅魏斌家里。鸿远到长辛店后也住到魏斌家。这时,王家父子和魏师傅都先后出去了,只剩下鸿远一个人,坐在炕沿对着油灯默默沉思。
他心里很烦闷,走出屋门,到四野全是菜园子的井台边站住了。凉风习习,送来淡淡菜香,但仍然吹不散他心头的烦恼。附近的南苑和芦沟桥一带,炮声不绝于耳。他手里仍然拿着那张一天前的报纸,听着炮声,想着心事:“抗战”椫泄率贝奈按笫姑坪趵吹搅耍车囊磺泄ぷ鞫妓坪跸蛘飧龇较蜃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个口号的强调提出,显示了党领导艺术的高超——他忽然想起苗教授,一个魁伟爽朗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矗立在面前。这位教授很快帮助买到了一批药品,不正体现着党的政策的感召力么?
战争风云,形势咄咄逼人地变化着:“七。七”事变以来,国民党一味退让求和。就在蒋介石命令宋哲元和日本谈判退兵的日子里,日本利用时间调兵遣将,顺利地完成了向中国腹地大举进攻的准备工作。
七月二十六日,日寇悍然占领了平津路上的廊坊,并向宋哲元提出最后通牒——限令退军。二十八日,日寇在完成了占领北平的准备工作之后,开始大规模攻击北平的南苑、北苑和西苑。眼看北平广大群众就要陷于敌寇统治下的水深火热中,曹鸿远独自站在井台边,举目四顾,暗夜的苍宇,大团乌云正在灰暗的天际滚滚翻动,雷声和炮声混在一起,不停地轰隆隆响过。流弹不时一闪一闪的呼啸着,发出炫目的光亮。他用力吸了几口凉气,睁大眼睛,扭过头向西北方的天空凝望——眼前恍惚出现了延安宝塔山的雄姿,耳边也听见了延河流水的淙淙声响,那些熟悉的首长,熟悉的同志,个个音容笑貌如在面前……
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蓦地照亮了广袤的大地。
“小曹,炮弹一个劲儿乱炸,你还是进屋去吧——你看,外边哪有人敢露头啊!”王福来悄悄走到鸿远身边,关心地劝他。
“大叔,这是吓唬人的空炮、流弹。我打过仗,知道什么样的炮声有危险,什么样的炮声没关系。您放心。只是魏师傅和永泰到现在还没回来,您看,他们是没进得城去,还是进了城出不来了?”近日由于战事紧张,北平四门每天只开放一两个小时,让四郊农民送菜进城。市民出入城门早就被限制了。
王福来蹲在井台上,望着北平方向,低声说:“说的是哩!他们到这早晚还不回来,我也有点不放心。看这样儿,小曹,这北平城是完啦……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呵?”没等鸿远回答,一个激愤的声音接着说:“抗战!抗战!北平城算是抗完啦!”曹鸿远伸手拉住说话人的胳膊——他正是王永泰。跟王永泰一同来到井台上的还有魏斌,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工人和农民。
在夹杂着电闪雷鸣的隆隆炮声中,魏斌喘着粗气说:“你说这叫什么人头吧!一看日本人炮火紧了,这大头儿宋哲元跟北平市长秦德纯都偷偷地先逃跑了。扔下上百万老百姓,成了没娘的孩子,就等日本人他妈来管制吧!”“您这个消息可靠么?”曹鸿远急忙问魏斌。他手里还拿着宋哲元通电“自卫守土”的报纸,有点儿不相信魏斌的话。
“没错儿!”魏斌回答,“傍黑天,我们上永定门城根一个工友家里去打听消息。这工友的哥哥在前门车站上当搬运工,他亲眼看见宋哲元、秦德纯还有他们的大太太、少奶奶、姑老爷、姨少爷,亲戚、朋友一大堆,在昨儿个半夜里悄悄地上了火车,溜出了北平城。说是上保定那边继续抗战——抗他妈的蛋吧!……听说,天津也悬乎,日本人也在那边进攻哪!”“他妈的,蒋介石不真心打日本,这不是存心叫中国人当亡国奴么!曹大哥,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大摇大摆地开进北平城——咱是中国人,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王永泰气冲冲地拍着胸脯,“曹大哥,您就领着我们这些穷哥儿们干他一家伙吧!”“抗战就能生存,妥协只有亡国。曹先生,您看,在这严重的情况下,咱们怎么办才好啊?”说话的是个妇女。鸿远稍稍惊异地向她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看不清模样,但可以看出瓜子形的脸庞上有两只动人的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因为这个妇女戴宽沿草帽,穿着对襟的男人短衫,所以曹鸿远和王福来都没认出她是个女人来。
魏斌向鸿远介绍:“这位小姐叫路芳,在城里教育界做事儿。她有个亲戚住在附近的村子。这两天,她到亲戚家来了,联络了不少人。小曹,听说您在这儿,她今夜就叫我带着找您来了。”曹鸿远和路芳握了手,笑着说:“路先生,我听说过您。……北平就要失守了,我正要向您请教,咱们这些热爱祖国的穷弟兄们,怎么办才好?”原来,曹鸿远听张怡向他介绍过北平学联负责人之一的路芳,也知道她将要到长辛店一带做发动群众的工作。
路芳对鸿远似乎也有所了解。她把草帽摘下来,露出乌黑的短发,笑笑说:“咱们这些工农弟兄一听说宋哲元逃走了——虽说张自忠还没有走,替宋哲元当起冀察政务委员会的主席,可二十九军已经溃散,日本人就要占领北平城了。他们都着急、气愤,有劲不知怎么使……我来、我来这儿是……”路芳稍稍踌躇地转脸看看围在她身边的几个衣衫褴楼的年轻人,接着说下去,“芦沟桥的战争算是结束了。为了继续抗战,需要枪支、弹药。听说二十九军丢在这一带的枪支武器不算少。我想,咱们可以多找点热心抗日的乡亲们到河边、水坑、苇塘一些背静地方寻找寻找看。有了枪,以后谁愿意抗日,就可以参加到抗日的队伍里去。”听了路芳的话,鸿远心想,原来她是动员群众搞枪来的——不谋而合!
“好哇!你们看这是什么?”一个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一支驳壳枪,高高地举起,向众人晃了几晃。
“啊!啊!枪!……”几个小伙子要去夺那个小伙子的枪。
“行啊!咱们就先去找枪。找了来,就拿着它打他妈日本鬼!”另几个小伙子同声说,“你们别抢人家的,有能耐自己去找来!”“对了,就该这么办!”路芳用清脆好听的声音对小伙子们笑笑说。
曹鸿远拍拍王永泰的肩膀:“兄弟,你打算怎么办?”“您说吧,我什么都听您的。”王永泰对拯救了他生命的人,变得温顺了。
“我说也是先找散在这一带的枪支弹药。听说殷汝耕的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有个保安团要反正抗日,叫日本人给打散了,也有不少武器散失在乡村各处。咱们大伙就赶快去找枪。谁找了来,就到魏斌师傅这儿来报告登记。然后,谁愿意参加游击队,就带着去参加——当然找不着枪,有愿意参加的,我们也可以介绍他去。您看,这么办可以么?”鸿远说着,扭头看看正睁大眼睛凝视着他的路芳。看样子曹鸿远也是奉了组织的指示而来弄枪的。路芳这么一想,顿时对曹鸿远感到十分亲切。
“曹先生,您不是来买药品的么?怎么?……对了,您刚才说的办法很好。这件事情大伙就分头去办吧。”“好,好,就这么办!”小伙子们个个面带喜色。正要分散的时候,有个小伙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纸包拿着、掂着,把胳膊往鸿远眼前一伸:“给您,这是我买来的。”“这是什么?”曹鸿远有点,儿诧异。
“药呀!您不是要买药品么?我听说了,变着法儿买了这一包阿——司——匹——林……”小伙子对这个药名记不太清,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给您,这是金——鸡——纳——霜……”另一小伙子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纸包交到曹鸿远的手里。
“给您……”十几个小伙子,每个人都从怀里或者衣袋里掏出一包一包用白纸包着的药品塞到曹鸿远手里。鸿远两只手都拿不住了,路芳赶忙帮他拿了一些放在自己的衣襟里。
鸿远用深情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些并不熟悉的、穿着破衣短衫的工农兄弟。心激跳着,眼睛潮湿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买药?你们生活这么苦,不能白要你们的,多少钱,明天请魏师傅给你们送去。”“我们听人说您要给抗日的军队买药,我们打心眼里赞成。药不好买,只买到这点儿。”“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送给抗日的军队打日本去。可不要钱……”说着,一个个大步流星地走了。
雷声停了,炮声也停了。天空滚动着大块乌黑的云朵,黯淡的星光下,只有王家父子、魏斌、曹鸿远和路芳几个人留在井台上。
“曹先生,听说您在买药品,不知现在买够了没有?”暗夜中,路芳睁大熠熠闪光的大眼睛,用温和的低声问。
“还没有买够……”鸿远微微叹了口气。
“您不是还托了苗虹的父亲苗教授么?”曹鸿远惊奇地望着路芳:“您怎么知道的?苗教授已经给买成了。但是还缺少一部分。如果我托的另一位医学院的同学能够帮助买成就好了。”鸿远没有说出柳明的名字。
“我已经替您买到一部分药品。明天下午您可以到医学院的学生会去找我么?我把提货单交给您。”鸿远喜出望外。他盯着路芳那件男人穿的白色对襟短衫,笑着说:“那太好了!苗教授替买的,加上您买的,再加上刚才那些小伙子给买的这一包包的,如果另一位同学再给买成,就可以超额完成任务了。路先生,谢谢您的帮助……”鸿远想和路芳握握手,因为两个人手里都捏着药包,只好向她点点头。
看着渐渐放明的天色,魏斌让鸿远和路芳都到屋里去说话。
道静和鸿远二人走进魏斌家的小屋,刚坐定,鸿远一双惊异的眼睛盯在道静的脸上,忽闪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张口问:“路芳小姐,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说吧。怎么这么客气,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林道静。您认识她么?有个朋友托我打听她。”道静微微惊讶:“谁托您打听她?”“我的一位领导,也曾经是林小姐的领导。在延安时托我到了北平后打听她的下落。”鸿远仍然双目盯在道静的脸上,但神情严肃,似乎猜测着什么。
道静怦然心动。谁在延安打听我?这个人还领导过我——卢嘉川?不可能!他早已牺牲了。但她还是坦率地回答:“曹先生,您问对人了。我就是林道静……”“好像有预感。我见到您以后,就觉得您很可能就是林道静。”曹鸿远急切地、兴奋地插话,“这太好了!我终于不负朋友之托……”“您的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道静也急切地打断了曹鸿远的话。不知怎的,她的心竟怦怦跳了起来。
“他叫卢嘉川。喔,——他现在改名叫岩烽,是我在延安红军大学时的老师……”“啊,他还活着!……”道静又打断了曹鸿远的话,几乎惊呼,“他真的活着?他真的在延安?!”说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激荡,泪水盈眶,双目直直地盯着鸿远,仿佛他就是卢嘉川。
曹鸿远惊诧地说:“怎么,您以为卢大队长牺牲了?!这真是误传!他虽然和我关系不错,但从没有对我说过过去的经历。只是我要来北平执行买药任务时,他才托我打听您。叫我务必费些心打听到您的下落。他说,您多半在做学生方面的工作。当我听柳明说,您在北平是做学生工作的,一见到您,我就猜,也许您就是林道静。果然我猜对了。要是能很快地告诉卢大队长,他一定会很高兴……呵,您怎么啦?”在窗纸微微透明的晨曦中,道静坐在板凳上,忽然周身微微颤抖,扭身伏在方桌上轻轻啜泣起来。她太激动了,在生人面前,竟也顾不得许多了。
鸿远仿佛明白了道静此刻的心境,他不再出声,只是盯住道静的全身——假如有什么意外,他好去救护。
但林道静很快地平静下来,她转身抬起头,用洁白的手帕擦干眼泪,对鸿远笑笑说:“人太高兴了,反而想哭。您别见笑。您能详细告诉我卢嘉川的生活情况么?我们已经四年多断绝了音讯。因为我听说他已经在南京雨花台牺牲了,自然就没有再打听他的下落。您能够多和我谈谈他的情况么?”“我能够找到您,也叫您知道了卢大队长的消息,我很高兴。不过,对不起,现在快天亮了,情况很紧张,我要和王永泰赶到城里去。关于卢大队长的情况,我以后有机会再和您谈,请原谅!”鸿远说着,见魏斌正好进屋来,就转对魏斌说:“我这就要挑着菜挑子进城去了。您就留在家里等着登记和收藏枪支吧。谁弄来多少支,什么枪,您都用本子登记上。”说到这儿,扭头冲着站在身边的王家父子笑了笑,“王大叔,永泰,跟我一块儿进城去,有件活儿非您父子不可。带上点衣裳、铺盖,咱们一块儿走。”王家父子觉得有点儿希罕:这工夫进城去做什么呢?
曹鸿远不说,他们也不好问。去就去吧,反正这是个好人,跟着他走准没错儿。
天亮了,鸿远挑起满满一挑青菜正要动身时,一抬头,看见路芳还站在魏师傅家的门口,他的心微微一动,这个虽然男装,却依然掩盖不住的美丽的脸庞,多么像柳明!她们好像孪生姐妹——路芳姐姐,柳明妹妹……
道静留在魏师傅家没有走,独自一人坐在小方桌旁,眼睛直直地凝视窗外。天上彩云经过洞开的门窗,在她眼前不停地闪烁、飘动。卢嘉川——卢兄就是那美丽的云,美丽的彩。那云彩就是他潇洒、端庄的面容……微风吹进屋里,吹拂到她发热的面颊上,风仿佛就是他的声音——“打听林道静——打听林的下落……”他没有忘掉她,他在设法打听她,他心里还装着她……她忍不住落泪了,一条手帕变得湿漉漉的。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对他怀着多么深挚的情感。虽然以为他不在人世了,可是,她的心并不曾离开他,他仍然占据着她的全部心灵。除了事业,能够给她慰藉的,还是一直活在心灵里的他……他没有死,她太高兴了!可是,何时能够见到他呢?他也许早就结婚了……她忽然想起江华,不知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爱他么?她不知道。她和江华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朋友。她尊敬他,也关心他,但她心底里却矗立着一尊荡魂消魄的神明。每当风清月白、独自一人的夜晚,这尊神明便冉冉来到她身边,慰藉她,鼓舞她,和她悄悄细语,相互诉说他们之间超世绝尘的情感。这时,她孤苦,却又感到幸福。如今,乍听到他还活着,还在延安工作,她高兴,却又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一种幻灭似的悲哀。“今后怎么办?”她浑身一阵颤栗,无可奈何地把眼睛从窗外的云霭中扭进屋里来。沉思,仿佛心在随风飘荡地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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