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阑,曹鸿远答应苗教授夫妇送柳明回家,苗虹这才拉着柳明一同走出大门外,走着,叨着:“曹先生,您可一定得把我明姐送到家呵!听说趁着打仗,汉奸、流氓、坏蛋还有日本间谍都在街上活动着呢。我明姐要是有什么差错,我可要找您……”说到这儿,苗虹吐了下舌头,不说了。
柳明搂着苗苗的肩膀,低声说:“操心老得快。回去吧——明天你还到我们医院去唱歌吗?”“不去了。明天我要给演《放下你的鞭子》的崔嵬伴唱——同学介绍的。明姐,你看过这出戏么?好极了!群众看了都感动得掉泪——就在街头演的。”柳明点点头:“是好,我已经看过了。”苗教授夫妇亲自把鸿远、柳明送到大门口外;高雍雅也出来走上另一条路。苗家三口人目送他们走了一段路,才关好街门走进去。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出了胡同口,曹鸿远对走在身边的柳明轻声说:“对不起!柳小姐,把你拉来找苗教授,这么晚了才回家。令尊、令堂一定很不放心——真的,今晚要是戒严就麻烦了。真是抱歉!”“不是晚十一点以后才戒严么。”柳明有点心慌了,偏过头望着鸿远,“要是不让过去,回不了家——怎么办?”“柳小姐,不要慌。你有医学院的徽章,遇见巡逻队,就说到苗教授家里商量救护二十九军伤员的事,谈晚了。他们如果不信,可给教授打电话。”柳明瞥了一下曹鸿远,在路灯下,那张英姿焕发的脸,沉稳、安详,没有丝毫慌惊的表现。柳明受了感染,立刻安静下来,却又为身边的人担心了。
“曹先生,那您呢?您自己要是遇见巡逻队什么的,怎么办呢?您不要送我了,这条路我常走,很熟。您赶快回家吧。”“小姐,请不要多说了。苗教授的嘱托,我怎么能不守约?我一定要送你到家。至于我自己——没关系。我在你家附近有朋友,今晚就住在朋友那儿。柳小姐,你的安全,今晚我要负全责,对不对?”柳明自尊心极强,看曹鸿远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不再说什么。虽然她心里还是有些怕——怕遇见坏人,怕被巡逻队拦阻;她也怕身边这个高大俊气的小伙子。平生除了跟白十吾一起在晚间逛公园、看电影,每次都由他送回家之外,柳明可从未跟任何男子夜里同行。现在,天色黑黑的,街头冷冷清清的,这个曹——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是侠客?是共产党?还是一个伪装的……她怕起来了,不住偷偷拿眼望望身边的人。“不,绝对不是的!”她想起了在小禹庄时的一幕,那是个多么不平凡的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应当怕……绝对不应当!当她又一次向身边的人一瞥时,她立刻感到羞惭和歉疚了——那双眼睛善良、睿智、深邃、镇定……坏人怎会有这种眼睛?他在向自己微笑——含蓄地微笑呢。在笑我的惶悚不安吧?笑我的幼稚浅薄吧?……不能叫他轻视自己,即使遇见危险也不能慌。他——这个身边的人一定会挺身而出……
柳明镇定了,虽然两个人走得都很快,却步履整齐,从容不迫了。
这时柳明的意念又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转到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相见的白士吾身上。他像个影子,随时随地都跟着他心爱的姑娘。今天傍晚,他说过要到医院来的。但曹鸿远先找来了,她顾不得等他,就急忙陪曹鸿远来找苗教授。白士吾到医院不见她,这个晚上,他会多么焦急,多么记挂,说不定又在各处找她了。柳明抬眼四顾,她忽然希望对面匆匆走来白士吾,这就不必劳烦这个还不太了解的高个儿送自己了。小白可以送她回家,还可以一路握着她的手……姑娘心思缭乱了。原来自己不见白士吾时也是想念他的。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越来越深了。
为了打破路上的岑寂,曹鸿远问柳明一些事,最后问道:“柳小姐,我想问一下,你说有位朋友可以帮助买药,不知是否已经托办了?”柳明似从梦幻中惊醒,扭头看看身边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放心!我已经托付他了。他会办到的。”“噢,现在的药很不好买啊!”鸿远不便多说什么,转了话题。他向柳明讲起北平的大中学生,还有全国的大中学生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如何奋发激扬,如何投笔从戎的一些情形。他的声音不高,却感情真挚,铿锵有力,材料丰富,有根有据。柳明的心思立刻离开了白士吾,专心致志地听着曹鸿远的讲话。柳明表面沉静,心里却敏锐、富于情感。她对身边这个人,经过今天傍晚,直到目前的一番谈话,心里终于涌起一股异常的敬意,“呵——多好的人……”她又在心头感叹了。
曹鸿远似乎对北平的地理很熟,东绕西绕、拐弯抹角,尽走一些小胡同。他们终于避开巡逻队的巡查,走到柳明所住的背阴胡同里。这时,柳明心里忽然又涌上一股少有的感激之情。她为自己曾怀疑曹鸿远也许是个坏人而自责;又想,他身上总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他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人,也许还是个英雄吧?认识这样的人真是幸运……正当柳明思潮起伏,对曹鸿远作着种种猜测的时候,一根电线杆子后面猛地蹿出一个人影来。柳明吓了一跳;曹鸿远把柳明向身后一推,也站住了。
那个人蹿上前来,一把揪住柳明的胳臂,瞪眼望着曹鸿远大喊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欺辱我的、我的——未婚妻!”曹鸿远望着那个戴着眼镜、声嘶力竭地狂喊着的白士吾,自己仍稳稳地站着,望着,脸上仍含着淡淡的笑容,没有出声。
白士吾的这种举动把柳明气坏了。她用力甩开白士吾的手,歪着脑袋,忿忿地说:“白士吾,你疯啦?要不要我送你到脑系科去检查一下?……你怎么可以对曹先生这样无礼!是苗教授请他送我回家的。你不知道,现在北平正处在战争的动乱时期么?”白士吾听了柳明的话,仍然不相信。瞪着曹鸿远,咬着嘴唇,昏暗的街灯照着他的白脸,显得更加苍白。他把头转向柳明,带着哭声:“今天傍晚是这个人把你拉走的,我知道!柳明,你不要被他欺骗——他不是好人……”曹鸿远不理白士吾,沉默了半分钟,含笑对柳明缓缓地说:“柳小姐,苗教授委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完了。你已经平安到家了。现在告辞。”说着,对柳明点点头,转身大步走了。
柳明站在冷清昏暗的街灯下怔住了。
白士吾站在他身边也怔住了。
晚风轻飘飘、凉嗖嗖的。天上的星星缀在锦缎般的流云上,一闪一闪的。不时,枪炮声像闷雷似的在寂寥的夜空中滚滚响过。美丽的夏夜,被笼罩在一片凄清、沉郁的气氛中。
柳明终于从惊惶激忿中醒转来,她看都不看白士吾,几步闯进自己的家门。不意一头撞歪了一个人——原来是母亲正站在街门口观望着女儿。她把母亲往门里一推,砰地一声插上街门,拉住母亲就往屋里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砰、砰、砰——一声接一声。
柳明倒在自己的小床上,拉住母亲,流着眼泪说:“妈,不许给那个阔公子开门!”“好丫头,别生白少爷的气。他今儿晚上为你快把腿跑细啦——跑了好些个地方找你……”“他跑断了腿,活该,自找!妈,你要给他开门,我马上就走!”可是,门还是开了。白士吾还是慌惊地站到柳明的床前。
柳明妈急忙退了出去。
白士吾见柳明用被单紧紧裹住头,不理他,慌了神,一下子双腿跪在床前拉扯被单,嘴里不住喃喃地乞求:“小柳,原谅我!饶恕我!我错怪了你们——不,我错怪了你。……你是多么纯洁正派的好姑娘,我知道你爱我。……我该死,该死!你打我一顿吧!可千万别不理我——别不理我呀!不然,我跪在你床前一夜不起来——永远不起来……”眼泪鼻涕流了白士吾一脸,这个美貌男子真的伤心了。
柳明蒙着被单抽泣着,仍然不理白士吾。
母亲进屋劝解了。她为白士吾说了许多好话,最后说,如果女儿还不理白少爷,她也要跪在女儿的床前。
柳明把被单一掀,翻身坐在床上。
白士吾见柳明坐起来了,虽然把头扭向墙壁,他还是欢喜得一跃而起,拉住女友的胳臂,颤声地吟哦起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又是那首歪词!别卖弄了!还不快回府去——你爸妈该急坏了。”见柳明说了话,白士吾抹着脸上的泪水笑嘻嘻地说:“我早打电话告诉阿妈今夜不回家了——我准备寻找你一个通宵呢!伯母已经为我在外屋搭了一个小铺,你不信,去看看。”说着,拉住柳明就向外屋扯。
“你快回府吧!叫你家王升李顺来接你。我家又脏又窄,别脏了你白少爷的娇贵身子。”白士吾用手捂住柳明的嘴,多情的眼睛,脉脉地注视着那双生气时更见黑白分明的眸子,笑嘻嘻地说:“伯母已经答应我住在你家了。你赶我走,半路上出了危险,你不后悔么?”她蓦然想起了曹鸿远——他一个人深夜走回住处,不是已经很冒险了么?
这问题把柳明难住了。一种对朋友的责任感,促使她冷静下来。有意把话锋一转,严肃地问:“小白,托你买药的事,你想着没有?你要不认真办好,以后我就不理你了。”“办!办!办!小姐的命令如同圣旨,我肝脑涂地,敢不办呀!”柳明终于又被他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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