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雨夜。卢若琴躺在土炕上睡不着。哥哥以前还说这山区的主要特点是干旱,雨比油还金贵呢,可这讨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三天还没个停的意思。
雨夜是这么宁静,静得叫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这么骚乱,乱得叫人有点心神不安。
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闭住眼,设法想别的事:烫热的阳光,缤纷的花朵,湖绿的草坪;大道上扬起的黄尘,满脸淌汗的马车夫,金黄的干草堆,蓝天上掠过的灰白的鸽群……她想用幻觉使自己的耳朵丧失功能,不要再听窗外秋雨拍打大地的声音,好让自己迷糊着进入梦乡。
但不能。耳朵在淘气地逗弄着她,偏偏把她的神经拉回来,让她专心谛听外面雨点的各种奇妙的声音。雨点的声音像一个有诱惑力的魔鬼发出的声响,紧紧地抓住她的听觉和注意力不放。她索性以毒攻毒,干脆用欣赏的态度来感受她所讨厌的风雨声。她把它想象成那些迷人的小夜曲,或者庞大的层次复杂的交响乐,企图在这种“陶醉”中入睡。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睡不着。
“唉,这也许不能怪雨……”她想。
她从小土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炕头上的煤油灯,拿起一本高中化学课本。她什么也没看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该死的耳朵!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扑哒扑哒的脚步声。
他!他回来了!隔壁传来了敲门声。是他。老高。又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后,是长长的寂静。
卢若琴静静地听着。她焦灼地等待着那“吱呀”的一声。
这声音终于没有传来。卢若琴听见的只是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又一阵敲门声。仍然是长长的寂静。该死的女人!她在装死!唉,可怜的老高奔波一天给娃娃们上课,现在一定浑身透湿,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门外而进不了家。卢若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狠心到这种地步。她听人说过,丽英原来是对丈夫有点不满意,但一般说来还能过得去。鬼知道她为了什么,最近对老高越来越不像话了。丽英她逞什么能哩?除过脸蛋子好看外,再还有什么值得逞能的资本呢?“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那个饥寒交迫的人这次稍微用了点劲——大概是用拳头在往门板上捣。
“哪个龟孙子?”丽英在窑里出口了。
“开开……门……”他牙关子一定在下下磕着。
“你还知道回来哩”“开……门!”“我头疼!下不了炕!”
“好你哩……开门……我的脚……碰烂了……”
卢若琴一直紧张地坐在炕上听旁边的动静。当她听见高广厚刚才那句悲哀的话,心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门终于还是没有开。听见外面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犁地的牛被打了一鞭所发出的那种声音。然后就响起了那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每一脚都好像是从卢若琴的心上踩过去。他大概离开了自己的门前。脚步声没有了。可怜的人!在这黑洞洞的雨夜里,你到哪里去安身呢?卢若琴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种正义感像潮水一般在她胸脯里升腾起来。对丽英的愤怒和对老高的同情,使她鼻子口里热气直冒。她什么也不顾忌了,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跳下炕,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风风火火打开了门,来到了院子里。
冷风冷雨扑面打来,她浑身一阵哆嗦。
外面漆黑一片。她用手电筒从院子里依次照过去。
看见了。可怜的人,他正抱住头蹲在院畔的那棵老槐树下,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任凭赁风雨吹打着。
手电的光亮使他惊骇地回过头来。
她走到他跟前,说:“到我窑里先暖和一下,外面雨这么大……”他犹豫了一会,就困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进了窑。灯光立刻照出一张苍白的脸。他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卢若琴,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粗糙的手有点局促的互相搓着。卢若琴用很快的速度给他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又取出一包蛋糕,一起给他放在面前,说,“你先吃一点……”
高广厚看看这些食品,微微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痛苦的感激。他很快低下头,两口一块蛋糕;拼命吹烫热的麦乳精,嘴唇在玻璃杯的边上飞快地转动着。
卢若琴乘机迅速地在他脚上瞥了一眼,发现伤在左脚上,血把袜子都染红了。她过去从抽屉里拿出纱布和一些白色的药粉,又打了一盆热水,说:“你一会儿包扎一下,小心感染了。怎碰破的?”
高广厚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说:你怎知道我的脚破了?“摔了一跤。”他只简单地说。
他吃完后,看看地上的那盆热水,又看看自己的脏脚,难为情地说:“不洗了。”他脱下鞋袜,马马虎虎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卢若琴问他。
“舍科村六娃发高烧,他爸外出做木活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回药。”
卢若琴又要给他冲麦乳精,他摆摆手拒绝了,并且很快站起来,准备起身。“让我给你叫门去!”她突然勇敢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说:“不要。我带着小刀,可以把门栓拨开……”
他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和善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比语言更深沉的一种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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