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朋友去了深圳。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当我和她在一家卡拉OK厅里唱歌时,她对我说:“我想到深圳去看看。”她又说:“我有个以前的女同事在深圳一家公司混得还不错,今年过年回来,一身衣服都是名牌,起码都是上千块钱一件的。”
我坐在沙发上没吭声,我等着我点的歌出现。我点的歌是《明明白白我的心》,这是一首充满善意的香港爱情歌曲,有一度在卡拉OK厅是很有些人唱的。
“你表个态看?”女朋友问我,一双眼睛在红红绿绿的灯光下瞅着我。
我不想她去深圳,我觉得深圳不是我们这种人去的地方。去玩还勉强,去那里找工作就没什么意思。这是我一个朋友对我说的。我女朋友很漂亮,漂亮的女人去金钱世界里找工作,在我看来是很容易丢掉自己的。《明明白白我的心》终于在荧光屏上呈现了。我走过去拿过麦克风,一笑,递一支给涛涛,我们就对望一眼,很用心地唱起来。我以为这首倾注着爱情的歌曲能让她忘记去深圳的念头,结果当我和涛涛唱完歌,回到座位上相视一笑什么的时候,她又斜着两只迷人的眼睛瞥着我说:“你答应我去深圳可以不?我真的想到深圳闯一闯。我觉得我这一世天天站在柜台里没点意思。”
涛涛是一家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二十四岁,聪明且漂亮。她是顶母亲的职走进百货商店站柜台的,一站就是六年——确实够长的!她现在想改变一下自己。她总是跟我说,她的这一生太平淡了,她想有几个起伏,“我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她用了“命运”这个词,而且不止一次地使用了这个词。这个词在我听来特别别扭。那天晚上在卡拉OK厅里,她重复用了十多次“命运”这两个字!这让我心里有脾气而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你硬要去你就去,”我有点恼火地说,“不过你别以为深圳有钱捡,那里赚钱比长沙还困难,而且那些老板因为有几个钱,经常打小姐的歪主意,我只告诉你。”
“我不怕,”她一笑,那是一种娇媚的笑容,“我能够把握住自己的。”
我觉得自己作为男子汉应该大度点,“你实在要去,你就去。”
我又这样说,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形容瞅着她,“不过,我劝你不要对深圳抱着发财梦。”
“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好精彩,”她说,脸上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一个月后,她去了深圳,带着我的心去了。我这样说,是她一离开我,我就潜意识地感到她将离我而去。她是那种不安于现状的女人,而我就是她的现状,她一心要改变这个现状。我当时并没想得这么透彻,我以为她只是想到外面去闯闯,正如她说,趁着年轻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她的那个百货商店只能让她每天上午八点半钟就必须站在柜台前望着来来去去的顾客,当然就十分无聊。她执意要打破自己的这种每天如一的生活。她签了两年停薪留职的协议,每月上交一百元钱——这笔钱当然是我掏的,她的工资都买衣服穿了。我还为她买了去深圳的卧铺票,直把她送上火车。我瞅着她那张俊俏的脸蛋从车厢里探出来,瞥着我,对我挥手示意再见时,我当时就感觉我是把她送到别人的床上去。
我顿时生出一种失落感道:“再见,记住一安下身来就打电话给我。”
她确实在开始的半个月里是隔天要打一个电话给我的,她告诉我她和那个女朋友住在一起,那个女人曾经也是她们百货商店的营业员,现在在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专门干售楼的行当,名片上印着“公关部主任”的头衔。我对这个女人的感觉不好,这个女人只讲吃、穿、玩和赚钱。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穿着却相当讲穷,开口就是她身上的这件衣服是什么专卖店买的,裤子又是什么名牌,皮鞋是哪个国家产的,甚至皮带和袜子也是高档货等等。
听上去她身上的这一切随随便便就过了好几千元。这让我女朋友倾慕得要死。“现在的人要有精品意识。”过年的时候,她对我和涛涛口若悬河地尖声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跟牛眼睛似的。“人能活好久?生命短暂,青春更短暂,我们要学会只争朝夕。”
她的这种“只争朝夕”的思想是从深圳带来的,很深地影响了本来就对现状不满的涛涛。那天,我们和她分手后,涛涛非常沉默地在我身旁走着,垂着她那张漂亮的脸,一副思考什么的样子,忽然她扭过脸来对我说:“肖姐说得很对咧。”
“这样的话每个人都知道说,”我轻描淡写地说,“谁都晓得要只争朝夕。”
“我觉得我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她停顿了下回答我说,把脸偏过来看着我,“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活着,一点也没体现出人生的意义?”
“意义这个东西要看你怎么看,”我理直气壮地对涛涛说,“一个人只要觉得对得住自己就行了,何必对自己那样挑剔?用不着那样累地活着。”
但是我的话涛涛听不进,她那两只兔子耳朵是专为新鲜事物生长的,她只能听进去她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只能听进去谁谁谁一年内成了百万富翁的故事。她是那种在生活中寻找享受的女人。这是她到深圳后,我才进一步感觉到的。她去了深圳,我心里就觉得被人挖走了一块肉一样,吃饭睡觉都不香。一个月后,她的电话就少得多了,一个星期里,一个电话都没有。我打电话过去,那个肖姐总是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说,她不在。这让我寝食不安,让我的脑海里展开了许多折磨人的想象。我什么可怕的场景都想象到了,我甚至想到了她被人欺骗,被人恣意殴打,被人强xx。这个世界什么事情没有?我觉得自己不能自制了。我决定去深圳,决定把她从深圳找回来。我原来以为自己会对她无所谓,以为自己真的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真正的男子汉,结果我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狗熊。我把她看得太重要太重要了。我觉得我再不去深圳,我就会疯了去。我去了深圳。
深圳在我眼里无疑比长沙好。长沙的高楼大厦不过是这里一栋那里一栋,深圳却是一栋连一栋,到处都是宾馆、写字楼和高层住宅楼,街道也比长沙的街道干净。要不是捧着把涛涛弄回去的心情,我一定会喜欢上深圳。但是我的目的是把涛涛从深圳带回去,我觉得她不适合在这里发展。深圳不是我的,自然也不是她的。我要让她明白这一点。我找到了她们的住处。她们在深圳住得并不宽敞,四个人合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且是那种不宽敞的老式的房子。这给我的印象是,肖姐把她在深圳的成绩吹得天花乱坠,我以为是大款的“表妹”了,原来不过如此。我是傍晚才见到肖姐的,肖姐看见我反倒是一种心谎意乱的模样。“哎呀,”她这样同我打招呼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其实我已经跟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今天会来深圳。“涛涛呢?”我见面就这样问她,我来当然不是找她的,所以我劈面就毫不含糊。“涛涛不在?”
“涛涛到一家广告公司谈一笔业务去了。”肖姐告诉我说。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我急于想见到涛涛,“你没告诉她我今天会来?”
“告诉了她,”肖姐说,“等下应该会回来了。”
我自然是在这里等涛涛。可是从八点钟等到十点多钟了,仍不见涛涛回来。肖姐看着我,我看着肖姐,肖姐说:“可能她忙别的什么事去了。”
我一脸不安地瞧着肖姐,心里一下变得很虚起来:“你估计她会有什么事?”
肖姐一笑,“她应该会回来,她知道你要来的。”
我又等了一个小时,肖姐一副要睡觉的形容,且不断打哈欠,这让我不得不起身告辞,“麻烦你对她说,我明天一早就会来找她,要她莫出去。”我说。
我非常失望,脸上自然爬满了烦恼,就像天上堆满了云层似的。思想就跟一团乱麻一样没法整理出头绪来。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睡觉,眼睛虽然闭着,睡眠却从我身上跑走了,整个大脑非常亢奋。三点多钟,我索性离开了床铺,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天花扳。四点多钟,我离开了招待所,在街上缓缓地走着。我看着天空渐渐泛白,看着太阳从东方徐徐爬上天空。当第一束阳光从几幢高层建筑后面投过来时,我走进了涛涛她们住的这幢旧楼房里。她们都还没有起床,我的敲门声将她们吵醒了。开门的是肖姐。她穿着睡衣,还一脸瞌睡。她一打开门又走进了卧室,关上门,待她换了件衣服,整理了下自己的发型,走出来时,她对我疲惫的形容一笑说:“你这么早就跑来了罗?”
“我怕涛涛赶着又出去,”我说,一脸抱歉地瞅着她,对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涛涛还睡在床上没起来,”她说,拿着漱口杯和毛巾就走进了厨房。
涛涛同肖姐住一间房子,我走了进去。房里摆着两张行军床,涛涛睡在左边那张行军床上,蜷缩成一只大虾,一脸熟睡的形容。
我走上去,站在床边,轻轻地推了她几下。她醒了,见是我就含糊地一笑,又合上眼睛还想睡。这让我心里产生一种疏远了的不舒服的感觉。我千里迢迢地来到深圳,一个晚上都没睡觉,你的睡眠就那么值钱?“涛涛,你还睡觉?”我说,脸上竟起了自己都能感觉到的红云。
她懒懒地伸出三个指头说,“我昨天晚上三点钟才睡觉。”
“你搞什么搞到三点钟?”我问。
“陪客户打麻将。”她说,继续弓着背睡着。
肖姐走进来,对她说:“你还睡什么?别个从长沙跑来看你,她如此赞美她的老板,这让我很不舒服。“他结婚了吗?”我这么愚蠢地问了句。我觉得自己一生中说的最蠢的一句活就是他妈的这句话。
“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涛涛敏感地瞥着我,那目光很亮很亮。
“没什么,只是顺便问一句。”我居然脸都红了。我那一刻很恶心自己什么的。
我感觉她有些变化,她的脸上是一种不在乎我的表情,这种表情虽然不像文字那样明确,但我能感觉到这种味道。我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感到她已经驾起了她心中的白帆,离开我,朝着一处富裕的岛屿驶去了——我相信那可能是夏威夷。她告诉我,她的老板已经拥有了美国护照。我沉默了会,接着我一脸诚恳地劝她回去,我说长沙不见得比深圳差多少。但我的话是那样苍白,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说:“我喜欢深圳。”
“我对深圳感觉不好,”我阴下脸来说。
“我觉得深圳适合我发展。”她这么说,扬起她那张俊俏的脸蛋,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到了窗外的天空上,“我今天睡得太少了。”
她的意思是我不该吵醒她,这使我觉得她已经不是她了。我心里很后悔,不是后悔自己,而是后悔不该同意她来深圳这个鬼地方。“我昨天通晚没睡,”我跌下脸来说。
“你怎么一通晚没睡?”她回过头来瞅着我。
“说不清楚,可能是换了床而睡不着,我说不清楚,不晓得怎么回事。”
将近八点钟时,她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不行,”她说,“我你真的不懂事咧。”
涛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坐了起来,思想明显还在睡乡里打滚,我说:“你睡吧。”
她摇摇头,“你已经把我的瞌睡赶跑了。”说完她对我一笑,“我先洗个脸。”
她们一个一个地起来,且相继离开后,我立即把涛涛搂在怀里,忙着亲她的脸,“我好想你的。”我说,“我天天晚上都想你,我以为你去了深圳,我会无所谓。结果我发现我整天都六神无主,什么事都无心做,甚至觉得自己活得没一点劲。你对我好重要的。”
“我真的对你有那么重要?”她笑笑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看得很开的人……”我打断她的话:“我真的不应该让你来深圳。”
“不是你让我来,”她纠正我的话说,“是我自己要来,我想出来闯闯,我对长沙感觉不好。长沙给我机会太少了。”
我想说服她回长沙,“毕竟你的爸爸妈妈和朋友都在长沙,”我说,“再说,我对你在这里不放心。我不喜欢你同肖姐住在一起,我对肖姐没有好印象。”
“我的这份工作就是肖姐帮我介绍的,”她一笑说,“我们老板很看重我。老板说要收我做他的徒弟。我最近为公司里签了一个一千二百万的空调业务。”
“老板是个什么人?”我潜意识地感到她的老板对我的爱情已经造成了威胁了,不觉就一脸警惕地望着她,“老板好大年龄?”
“老板四十岁,人很优秀。”涛涛说,一脸高兴地瞅着我,“很有商业头脑,他是个北京人,赤手空拳来到深圳,最开始是跟别人打工,后来炒股票赚了几十万,只是七八年时间就赚了几千万,自己有两台高级轿车,一台公爵王、一台林肯……”不能再跟你说话了,老板等下会开车来接我。”她说着就走出卧室往卫生间走去,我跟出来,她却关了卫生间门,还在里面闩了门栓。这让我一脸凄凉,我和她做爱还做少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她走进卫生间从来不在我面前关门!她这不是故意把个距离置在我面前吗?她走出卫生间又急着往厨房里迈去,忙着洗脸漱口。我站在厨房门前望着她干完这一切,她走出来对我一笑,又忙着步入卧室,从墙上取下她那个包,拿出精致漂亮的化妆盒——半年前她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老子买了送给她的,打开,坐到桌前很全力以赴地在脸上干着,仿佛她身边没站着我似的。我记得她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干得没有这么卖力,有时候她从我床上一爬起来,甚至没化妆就匆匆去上班了。这会儿,我瞅着她在脸上干得那么勤奋,心里酸酸的,深感她不是为我化妆,而是为一个我不认识的大款化妆。我瞥着她对自己的脸蛋要求那么苛刻,就很冷淡的样子说:“没有必要是这样努力罢?”
她抬起头望我一眼,又继续那么勤奋地干着。她终于对自己的脸蛋满意了,她收起化妆盒,这才举起一双眼睛瞧着我,很平静的形容瞧着我。我走上去,想吻她一下,她把我推开说:“我刚刚化的妆,你会把我的脸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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