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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正文 第六章

    张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张大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欣慰。早就听出来了,不是一只好鸟,是一只浪鸟!张大民在张三民的后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儿时的情景,三民脖子里让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这样哭的。现在,他无法领着三民追出去,灌对方一脖子沙土了。鸟固然不是好鸟,可毕竟是一只鸟啊!歌喉婉转,羽毛美丽,是做小婊子,还是竖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张大民说别哭了,挺起来,擤擤鼻涕,说说,怎么好好的就成了婊子了?张三民说了两个小时也没说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请了半天假,打开单元门一看,媳妇正领着一个男的穿裤子呢,跟军训时候的紧急集合一样。张大民劝他想开点儿,别以为就自己倒霉。这种鸟很多,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随便挑一座居民楼看看,隔一个笼子一只,可能邪火点儿,隔两个笼子一只,那是一定不会错的,不信就拉出来溜溜。张三民没想到有这么多战友,听大哥一说,觉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静了。他底气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杀了她。张大民说千万别杀她,你要么放了她,爱飞哪儿飞哪儿,要么就给她拔拔毛,告诉她不老实,拔光了算,别让她不知道你是谁!我建议你重找一只。不会叫唤都没关系,关键是要品德优良,死蹲一个茅坑儿不起来,得是真正的好品种,就像我媳妇那样。张三民没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时候只是连连叹息,早一点儿给她拔毛就好了,早一点儿拔就好了。晚上刚回家,张三民就来了传呼电话。张大民没有醒过昧儿来,兴冲冲他说怎么看,你给她拔毛了吗?

    "哥,我们和解了。"

    张大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哥,别告诉咱妈。"

    手能从电话线伸过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谅小莎了。"

    "什么鸟儿东西!"

    张大民摔了电话,气得眼冒金星。那只鸟往三民嘴里拉了一滩屎,吧噔儿一下,丫没给吐出来,丫给吃进去了!

    秋天,张五民回来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个子高大,肩膀结实,眉清目朗,谈笑自如,嗓音嗡嗡的,听着特别厚实,特别舒服。母亲一见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体,显然见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别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说道,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这几年您受苫啦!张大民站在旁边纳闷,又钻出一只,是哪儿飞来的呆鸟呢?不论从内容到形式,这一位怎看怎么不一般,颠过来倒过去,揉开了掰碎喽,怎么看怎么不是凡人,也不是张大民他们家的人。他没有考研究生,直接参加分配,准备到农业部下边的一个司下边的一个处里去做事。他很快就去报到,并很快住进部里的单身宿舍了。他用浑厚的嗓音提出建议,家里要尽快装个电话,否则多不方便,有事都没法儿通知你们。张大民的脑袋嗡一声就大了。

    "不是正等着您挣钱交初装费呢么。"

    张五民一愣,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主席不白当,会察言观色了。

    "你不用通知我们,部长想接见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来不就完了么。"

    "大哥,你越来越风趣了。"

    "你不是想去新疆种苜蓿种向日葵么?怎么不去了?人家给种满了,新疆没你地儿了吧?新疆没地儿了,扭头儿奔内蒙呀,怎么一脑袋扎到水泥大楼里去了,不嫌憋得慌了?"

    "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怎么也没考研究生啊?"

    "大家都认为我适合走仕途。"

    "身上多带俩保险钩儿。"

    "怎么呢?"

    "爬两步就挂一个,小心别掉下来!"

    "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小子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咚咚直颤,好像是一辆坦克开到社会上去了。母亲说我们老五最有出息了,又问仕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仕途,是泥道儿吗?张大民说您甭问我们,您肯定看见过。场子中间戳一根杆儿,一敲锣,一群猴儿抢着往上爬,中间那根杆儿就叫仕途。

    咱家老五的出息大了去了。

    母亲说比喷漆的活儿强点儿不?

    "您寒碜我干吗?"

    张大民灰溜溜地找石榴树就伴儿去了。石榴树样子没变,粗了不少,撑裂了屋顶的油毡。外面一落雨,树皮就跟着流水,缠上毛巾不管用,把儿子的毛巾被裹上,居然管用了。

    张大民看着水淋淋的石榴树,觉着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

    张树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除夕下午,全家人包饺子。母亲拿了10块钱,上街买醋,买蒜。张树橡小尾巴儿一样跟着她。先到副食店买醋,然后拎着醋瓶子去菜市买蒜。蒜挑好了,搁在秤盘里也约好了,一摸没钱。赶紧回副食店,我买了一瓶醋,你们没找钱。那边说不可能,您的醋呢?赶紧回蒜摊儿,我的醋呢?那边说啥醋,俺们就卖蒜,俺们不卖醋。母亲回到家里,失魂落魄,喃喃自语,老糊涂了把钱给丢了把醋也给丢了。张大民说没事没事,丢了就丢了,张树呢?母亲哼哼了一声,就坐在地上了。

    张树没有走远。李云芳哭天抹泪地来到街上,发现儿子正在菜市溜达,背着小手儿,看看茄子看看扁豆,视察得正来劲呢!他不慌不忙地向众人汇报,奶奶跑了,奶奶没影儿了。

    后来奶奶回来了,奶奶又往那边跑了,奶奶又没影儿了。奶奶上哪儿了:

    奶奶一个人儿回家了。

    大家笑过之后,没有当回事。老人记性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了个笑话而已。上街别带孩子,买东西少带钱,炒菜别忘了关火,还能让老太太怎么样呢?总不能让她和孙子一块儿上幼儿园吧?半个月之后,母亲失踪了。

    那天正好张五民回来,母亲说你爱吃茄子,我给你做烧茄子,我给你上街买茄子去。谁也没拦她,一去便失了踪影。起初都不在意,张大民还开玩笑,妈买俩茄子,丢了一个,正满世界找呢,找什么,自己给吃了!后来过了吃饭时间,突然觉得不妙了。晚上,大家坐在派出所走廊里等消息,张大民把张五民骂了个狗血喷头。吃什么烧茄子?不吃烧茄子你烧得慌?不吃烧茄子你拉不出屎来?不吃烧茄子你爬不上去是不是?想吃自己烧去!妈丢了,我看你吃什么!妈要找回来,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妈要找不回来,我我吃你!我烧了你个大瘪茄子,我吃你!哥儿俩都哭了。大学生,知识分子,机关工作人员,仕途的跋涉者——

    张五民同志无法忍受羞辱与悲伤,终于跳起来了。

    "这是命运!能赖我吗?"

    "不赖你赖谁!"

    "应该诅咒的是命运!"

    "拉不出屎赖茅房!你不馋烧茄子,命运能这样儿吗?你不在家,妈命运挺好的,你一回家,妈就不走运了,你还说什么呀?赖人命运干吗呀?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看着,不赖命运,就赖你!一听吃烧茄子,哈拉子都下来了,您还仕途呢您,快找个小饭铺跑堂儿去吧!

    您不嫌寒碜,我们还嫌寒碜呢。命运跟谁过不去,也应该找你这样儿的,找爱吃烧茄子的,我咱妈干吗?"

    "我不就这一种爱好吗!"

    一种爱好就把妈弄没了,多俩爱好,把大家都弄没了,你就踏实了!"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

    "我还能跟谁这么说话?"

    "我现在是科长,不许你伤害我!"

    "爬得够快的!科长,好好,很好,科长我没别的爱好,我就爱吃科长!我现在就烧了你!我吃红烧科长!还真拿自己当道菜呢?你给我边儿呆着去吧。还科科科科长呢!茄茄茄茄子!大生茄子!"

    值班民警推门出来,很不高兴,吵什么吵什么,分遗产早点儿了吧?张大民抓住民警一条胳膊,哈着满嘴酒气,凑近了往人家脸上喷,露着一脸套近乎的纯朴的傻笑。

    "拜托了!说什么也得帮我们找回来,不找回来我们不答应!人民的警察爱人民,人民的警察找母亲!我们兄妹几个就这么一个妈我们的妈也是你们的妈,你们得快点儿找,不快点儿找,碰上人口贩子,把咱妈卖了,咱们还对得起人民吗?同志"

    "灌了几泡尿?有一百个妈也让你丢了!"

    "我就一个妈,加上你的妈才俩妈。"

    "瞎扯什么!"

    民警把他搡开,与五民小声说话。

    "这小子是谁?"

    "我大哥。"

    "平时对老妈不上心,丢了又装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妈的钱偷着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会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把你妈给扔了?"

    "那倒不会!"

    张五民脸红了,又补了一句。

    "他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民警朝张大民的傻脸摇摇头,回屋去了。兄弟俩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了一夜。没有消息。爱吃冰的母亲说话短促有力的母亲——真的失踪了!张大民找到母亲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到冰箱上。全家人围着圆桌坐着,不敢看母亲的笑容,都看着冰箱。张五民很难过,朝冰箱鞠了三个躬就出去了。

    "妈,我再吃一口烧茄子我就不是人。"

    张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张五民改不了吃烧茄子。农业部食堂一出味儿,汪汪汪,头一个冲上去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年轻有为的张科长。部长爱吃烧茄子那就另说了。

    张大民也给母亲鞠了三个躬。

    "妈,您就这样走了。您为了让小五儿吃一顿烧茄子,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哪儿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鲜茄子也能找到茄子干儿,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您呢?"

    张四民说别说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后,在河北省的一条乡间公路上,风尘仆仆走着一个老太太。她满头草屑,一步三摇,像啃苹果一样啃着一个茄子,网兜儿里还拎着一个茄子。巡警把车停下来问她,大娘,这是去哪里呀?老太太一嘴京腔儿,我们家搬家了,我找不着家了。老太太一上车便催,快走,我儿子等着吃烧茄子呢!

    "您儿子是谁呀?"

    "我儿子是主席。"

    "什么主席?"

    "正主席。什么都管。"

    巡警们互相看了看。

    "是政协主席吗?"

    "是。"

    "他叫什么名字?"

    "老五。"

    巡警们又互相看了看。

    "您家在哪儿住?"

    "前边儿,房子里长棵石榴树的就是。"

    巡警们就什么都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保温瓶厂厂长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公安局打来的。先问有没有一台会飞的锅炉,又问有没有一个人让这台锅炉给弄死了,最后说有这么一个老大太办公室的老干事跳起来,这不是张大民他妈吗!干事像鹰一样飞进喷漆车间,落在迷迷瞪瞪干活的张大民背后。

    "你妈没丢!你妈在河北呢!"

    张大民差点儿栽到油漆桶里去。母亲被搀进家门的时候,连自己的相片都认不出来了。

    她扒着冰箱看了又看,老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呀,真俊!医院下了诊断书,二期老年进行性痴呆症,据说到三期就该吃自己拉的屎了。母亲的病情没有恶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比好人差不远,坏的时候比最坏的孩子都差得多了。她没事老开冰箱,不拿东西,打开看一看,歪着脑袋想一想,再关上。过五分钟又打开,还不拿东西,想一想,看一看,笑一笑,就关上。张大民很恼火。他去电器修理部打听,能不能给冰箱上把锁?人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有非常贵重的食品需要保存吗?他说没有,就是点儿剩菜。人家就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了。

    "您想把冰箱改保险箱?"

    "不是。我就是想省电。"

    "省电?您把插销拨下来不就行了么。"

    "拔下来我找你干吗?"

    "谁知道你找我干吗,吃多了!"

    张大民生了一肚子气,回家找根行李绳子,捆犯人一样把冰箱给捆上了。添了许多麻烦,省电省了不少,也算不是法子的法子,好歹把母亲玩儿冰箱的毛病给治住了。晚上,没入敢陪她睡觉,张大民就陪她睡觉。她半夜爬起来,四处摸索,不知要干什么。

    张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来越多了。

    张树六岁那年,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张二民不生孩子,让山西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跑回来了。母亲不认识她老问你是谁呀,哪庙的,老在这儿坐着干吗?二民脾气强多了,说话不梗脖子,三五句说到伤心处,便闷着头儿叭嗒叭嗒掉眼泪。张大民陪着她一块儿叹气,你看你,不听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儿,让猴儿给挠了吧?非要拿存折喂一山西大叫驴,还要气死我,我还没气死呢,山西大叫驴尥蹶子,把您给踢背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过去那个张二民么?不过,尽管她左手俩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镯子,脖子上一条链子,金灿灿的一嘟噜,身上却还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联厂大肠组的时候,都说是肠子味儿,那是客气。现在猪场的干活,八格牙路,用不着客气,就直说那是猪粪是臭大粪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儿来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张大民还有一个意思不跟别人说,只在半夜们着心口跟自己说,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脸肿,我们云芳一粒金子没有,我们云芳不鼻青脸肿!再者说了,那是金子吗?谁敢保证那是金子?拿几块烂铜充数罢了!

    罢了。

    山西人来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镏子,大链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张嘴,出来俩大金牙!他把点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两条烟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应该坐那儿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妈!口音很浓,舌头上像勒着两根儿线一样。妈不理他,只是郑重地发问,你是谁?哪庙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脸红脸白,像进了校长室的小学生了。这个山西人给张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脸肿,比张二民鼻还青脸还肿,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欢喜啦!张大民看张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小屋里,缓和一下气氛,也想顺便跟他谈一谈。山西人吃惊地看看石榴树,小心地在床边坐下了。

    "怎么称呼?"

    "李木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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