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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正文 第二章

    "五民,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你往这里看。你和三民的双层床摆好以后,到这个地方。那边是里屋的门框。中间的距离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55公分!什么叫活见鬼?这就是活见鬼了!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它是要出声儿的。过一会儿嗡一下,嗡得越来越勤了。听,又嗡了,还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欢头朝外睡,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

    里屋没有动静。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咚一声,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脸有点儿白,气有点儿粗,受了辱的样子。他嗓门儿很高,不过没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

    "电视放哪儿?"

    张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我没意见。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我也没意见!

    可是,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放哪儿!"

    张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干干净净地忽略掉了。他在心里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声音还大,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满腹回声不绝。

    "三民,急什么?不就是嗡一下吗。"

    "电视放哪儿?"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气了吧?"

    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然后在切莱板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然后然后,张大民就把这个黑糊糊的呆头呆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

    婚礼比较寒酸,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张大民撇开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他一会儿拔掉天线,一会儿拔掉电源线,就像忙着给自己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

    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终于结婚了。终于把所有人挡在门外,赤条条地爬上只属于两个人的双人床了。张大民跪在床脚,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儿像做梦一样。李云芳靠在床头问:

    "大民,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我费这么大劲干吗?"

    两个人扎扎实实地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场大雨。下第二场大雨的时候,大杂院的下水道让一只死猫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着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绵绵地湿乎乎地来到家门口。哇!女的尖叫了一声,跳起来足有半尺。张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坠着三角裤衩,像一块破抹布,听到声音连忙蹲下了。小院儿变成了游泳池,中间横着一块跳板,跳板旁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洗脸盆和一颗脑袋。脑袋水淋淋的,没有表情,仿佛脱离了身体而单独漂在那个地方。只凭一声叫唤,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给张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恶劣的印象。挑来挑去,八亩地的萝卜都挑遍了,就挑了个这!哇,不是味儿。

    三民牵着女友踏上跳板,像离船走向码头,更像离开码头登船。屋里黑洞洞的。雨声轰鸣,水势悄悄上涨,小船就要在风雨飘摇中沉没了。哇!张大民又听到一声尖叫。小姐刚上船就把接雨漏儿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来到雨中,一边帮着舀水,一边报告了一个沉重的消息。他说哥,我在家具店订了一张双人床,钱已经交了。空中一串儿炸雷滚过,张大民缩着脖子哆嗦了好几下,就像双人床正从天上轰轰隆隆地砸下来一样。

    "哥,帮我想想办法,摆哪儿啊?"

    "不接着挑了?累了?"

    "怎么挑也是剩下的,好赖就是她了。"

    "一惊一乍的,行么?"

    "习惯了,还行。"

    "看着挺妖的。"

    "长的就那德行,其实不妖,挺懂事的。看电影老掉眼泪。我不跟她好,她就钻汽车轱辘,挺懂感情的。这是缘分。反正双人床已经买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换人了。"

    "买床急什么,家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开了,我也要灌暖壶。哥,你选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辆三轮儿把它拉回来,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别雇三轮儿,贵着呢。我替你把床背回来,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运的事你别管。你就管摆,一家子数你会摆。你让我摆哪儿我就摆哪儿。你不给我摆,你不管我,我就不结婚。"

    "废话,摆茅房去,你去吗?"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儿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让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让住我住喜鹊窝,鸟窝不让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妈钻下水道找死猫就伴儿去!我"

    "哥你冲我发火,你冲着大街嚷嚷什么!"

    "我乐意!"

    张大民跳到门口,在风雨中大喊大叫。他的无名火来势汹汹,满口胡说八道,三角裤衩朝膝盖方向慢慢滑去,半个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边了。

    "明儿我睡茅房睡警察楼子,我乐意!"

    屋里咣当一声,然后是——哇!小姐不长眼,也不长记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个接雨漏儿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后,张大民向邻居解释,他说的是气话。他明白茅房是干什么用的,总而言之不是睡觉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罢了,用双人床堵塞公众的出口,不合适,也不道德。他怎么可能住在那儿呢?

    母亲搭腔说这是实话,他伯蛆。

    茅房问题解决了。双人床问题搁在老地方,谁也没有办法。第三场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张大民半夜醒来,眼珠儿一转,想出了一个办法,打了个哈欠,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睡不着觉了。他摸到厨房喝水,没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头发。闪电在雨夜中划过,头发下面是三民的脸,发呆,发绿,还有点儿发蓝,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挂着绒儿的大冬瓜。张大民刚要发作,嗓子突然一堵,觉得再这样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双人床就要杀死他可怜的弟弟了。

    "干什么呢你,不睡觉?"

    "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腿儿。"

    "什么腿儿?女的?"

    "不是是马。一大群马跑过来,扑棱扑棱的,全是马腿儿。一闭眼没别的,全是咖啡色的马腿儿!"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马腿儿。"

    "什么腿儿?"

    "床腿儿,数都数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没病。"

    张大民给三民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叹气,听着风声和雨声,觉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让一群长了蹄子的奔腾的双人床给破坏了。

    "我没病,可是我很难受。"

    "你哪儿难受?"

    "我说不出来。"

    "得说出来,憋着不说就长瘤子了。"

    "就这儿两根眉毛中间,偏上一点儿,裂了一条缝儿,很难受。昨天下午,我找我们领导谈话,我找我们领导借房子,我我找我们领导谈借房子的事,我找我们领导

    找我们领导"

    三民掉泪了,抽嗒了几下。

    "快说,别憋着!

    "领导对我很好,问我你排队了吗?我说我排队了。他说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馒排着吧,如果中间没有人加塞儿,到21世纪上半叶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张着嘴请人往里塞大粪,你自找的!"

    "我说我可以加个塞儿吗?领导说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儿。我说小王怎么就加塞儿了,来的比我晚,干的没我好?领导说领导说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谁吗?

    哥,我难受极了。"

    三民又落泪了。

    "我也难受。可是,让咱妈现给你找一个长翅膀的爸爸,好像是来不及了。你当时就跪下来,认你们领导当干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儿子,好像也来不及了。"

    三民不吱声了,狠狠地橹了一把鼻涕。张大民挪到厨房门口,隔着水坝似的门槛朝外看了看,积水不多,离警戒线还早着呢。他把烟屁股丢在雨里,小火头儿哧一下就不见了。

    "三民,我有办法了。"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诉你。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告诉你。这样对你的心情有好处。你老想床腿儿凳子腿儿,钻进牛角尖儿就出不来了。你应当钻到别的地方试一试。下水道堵了一只死猫,那是死猫,你一钻说不定就钻过去了。不是真钻,是打个比方,说明一种态度。咱们这种人不能靠别的,靠别的也靠不上。只能靠东钻钻西钻钻,上钻钻下钻钻。本来没有路也让咱们钻出一条路来了,本来没有地方搁双人床,使劲儿一钻,搁双人床的地方就钻到了,三民,我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咱们家不是有双层的单人床吗?"

    "你的意思是"

    "把两张双人床摞起来。"

    "摞起来?"

    三民小声笑着,自己问着自己,很兴奋,搓了半天手。不过,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来是件很严峻的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他摇头,叹气,抱紧两条胳膊,好像刚刚被奔驰而来的床腿儿踩了肚子一样。张大民也沉默了。他闻到了一股馊味儿。摞起来确实不是一个好主意。初想也还不错,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来的双人床不光摇摇欲坠,一关电灯它还没完没了地叫唤,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没有教养,还下流!张大民直纳闷,这么不要脸的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他真想铆足了劲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了。

    "三民,我这儿还有一个办法。"

    三民捂紧脑门儿,好像有点儿害怕。张大民给三民续了一支烟,自己也续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问自己,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不说吧,好歹也算一个办法,说了吧,还是一个不要脸的办法!床没地儿摆,身子没地儿放,单单要张脸搁哪儿呢!豁出去了。

    "摞着摆不合适,咱挨着摆!"

    "挨着摆?"

    "我们的床挨着你们的床。咱不摞着了,不分上下了。咱分里外。你们是新婚,你们在里边。我们在外边。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脸皮有冰箱那么厚了。我们把双人床摆在你们的双人床旁边,不知你们的心里怎么想,反正我们是不在乎了。"

    "挨着摆不就成大通铺了吗?"

    "你这么理解也不算错。"

    "不挨着不行吗?"

    "行不行,你听我给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们的床,我的右手是你们的床,你看明白唆。里屋只有这么大,摞着摆可以,挨着摆塞不进去,只能摆在外屋。外屋也只有这么大,右手摆在里边,左手摆在外边,中间不挨着,你看怎么样,左手这里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我们的床把门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吗?"

    夜雨茫茫,张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飞,代表着两张不幸的双人床,像两只饥饿的野兽的爪子。又一道闪电划过去,照亮了张大民的脸,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脸,是深绿色的。彼此恐惧地望着,至少在一瞬之间生了怀疑,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东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礼很热闹。出了风头儿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读三载,考中了西北农大,喝完喜酒便要远走高飞了,众人给新人敬酒,也给五民敬酒,都捎带着问一句,为什么考农大呢?考农大也要考北京的农大,为什么考西北的农大呢?五民含笑不语,咕冬咕冬地往嗓子里灌酒,灌着灌着就出语惊人了。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毕了业我上内蒙,上新疆,我种苜蓿种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种青稞去!我找个宽敞地方住一辈子!我受够了!蚂蚁窝憋死我了。我爬出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奖学金,你们别给我寄钱!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杀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着。众人也跟着笑,后来就不笑了。五民泪流满面,舌头发硬,眼神儿完全不对了。众人连忙打圆场,别喝啦别喝啦,再喝就该想媳妇啦!张大民把五民搡到没人的地方,想给他几下。五民脑袋一低,扎在张大民肚子上就失声了。

    "家里缺钱花。你们别给我寄钱!"

    "你是亲生的,不是妈在大街上捡的!"

    "把我的床拆下来。别让妈睡箱子了,让妈睡我的单人床吧!"

    "妈睡箱子睡舒服了,睡别的睡不惯了。"

    "咱们家太憋了,喘不过气来。"

    "吃两勺胡椒面儿就不憋了。"

    "哥,我都快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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