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承德以后,我就带着大小女儿,在西区公寓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住下。那时我当然要寻找职业喽,东奔西走,忙了快半个月,仍旧没有眉目。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份请柬。是我姊姊的一个老同学诸爱月,她要出嫁了。我清楚地记得诸爱月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孩子,同我姊姊一般,她们在学校里用功念书,到社会上就认真做事的。我姊姊如今在内地,听说已在首都大学当助教了,她却在上海做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零女子,今年大概已有三十多岁了吧?居然也找到归宿了。
我当然得赶去道喜,随即带了一份贺礼。礼堂设在银行俱乐部八楼,新郎是一个银行界有地位的人物,瞧场面是够阔绰的,我心里不禁暗暗替诸爱月欢喜。
到了礼堂里,只见花团锦簇的都是贺客。我去得稍迟一步,他们已在行礼了,一鞠躬,二鞠躬……我从人群中望去,只见新郎颓然的头顶。我忍不住要笑出来。后来新郎新娘谢来宾了,他们双双转过身来,我这才又瞧清楚了新郎胖笃笃的圆脸,与同诸爱月的已经憔悴了却又骤受雨露似乎像要鲜活过来似的花窖。唉,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死了老婆,讨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做填房,这还叫做“佳话”“美谈”,假使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死了丈夫想再嫁呢?先别说绝对没人会要她,便是有机会,那还不是变成“笑话”与“丑闻”了吗?可怜向诸爱月以纯洁处女之身去献给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却还笑吟吟的自以为有了归宿!是的,她今晚就要与这个秃顶老头儿同归去且同宿在一起了,不堪想象的龌龊与难受。
后来我问她:“老先生……怎么样?”
她羞红了脸答道:“他……他的精力很旺……我倒反而有些讨厌。”
婚姻便是这么一回事——我要奋斗呀!
老先生是在赫赫有名的窦公馆里走动的,因此诸爱月有一次就带我到窦公馆里玩去。我们去的时候是上午十一时半。窦公馆里静悄悄,一些也不像有财有势的热闹人家。我瞧着倒反而合了意。
佣人领我们进了一间小客厅,轻轻向诸爱月抱歉说:“太太快起来了,你请坐一会吧。”我这才明白他家的人还没有起床哩。
约摸等到十二时一刻左右,有人来请我们上楼去了。到了上面的起坐间里,只见有一个蓬头跳足,身披绣花睡衫的中年女人躺在烟炕上,见了我们只略一欠身,诸爱月却早已准备好满面笑容的替我介绍了:“这位是窦太太。”说了又指着我告诉她:“这是蒋小姐。”窦太太随便点点头。
仆役很恭敬的上来请太太喝牛奶,用早点。窦太太客气地向我们说:“你们两位请同来吃些早点吧。”诸爱月回答道:“我们已经吃过了。”我心中暗想:“应该说是早已吃过了呢。”窦太太打了一个呵欠,也就不再客气,慢慢儿独自呷起牛奶来了。
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诸爱月:“我上次托你替我们的国国找一个家庭教师,现在怎么样?”诸爱月连忙赔笑说:“是呀,我也一直在留心着。府上可不比别的人家,马马虎虎的人是不可以的。这位……这位蒋小姐新近同她的先生分开了……”我在旁边听着几乎要钻进地洞去,像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谋事情做,我真觉得不好意思。
窦太太严厉地瞧了我一眼,问道:“为什么要同丈夫离开呢?”我听着心里难过,因为我相信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凡是与丈夫离婚的女人不是生得太难看,便是行为浪漫不安于室,不幸我的确不是属于难看之流,所以我将被她们认为浪漫是无疑的了,我将何以自解呢?
诸爱月见我踌躇不语,便代答道:“她的丈夫不务正,所以。”
窦太太立刻插嘴说:“不务正也得劝劝他呀,男人家那个不心猿意马,这个全靠你做女人的手腕,你可曾瞧见我是如何规劝我们窦先生来……”
诸爱月赔笑道:“她可那里比得上你窦太太呢?而且他丈夫也不能与窦先生相提并论,窦先生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自然爱面子,但是他,蒋小姐的丈夫却是吊儿郎当的,你多说他几句末,他索性给你个不理不睬的,连买小菜的零用钱都不给你。”
窦太太忿然说道:“这怎么可以呢?俗话说得好,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意思就是讲朋友到你家来了,你总得拿好酒好肉款待他,不可失礼;至于夫妻呢?自然要丈夫拿出些米钱来给妻子用,然后妻子才忠心扶持丈夫。蒋小姐,你得向他讨呀。”
我心里想:谁又不曾向他讨呀?但是讨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离也离开的了,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诸爱月也知道同她讲不明白,便改变话题道:“窦太太不是要我找一个家庭教师吗?你瞧这位将小姐怎么样呢?”
窦太太放下牛奶杯,仔细打量我一番,这才微微笑道:“蒋小姐倒是老老实实的。好,等我同窦先生商量,再来给你回音吧。”
我只觉得这是侮辱,难堪的侮辱。
但到后来我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家的待遇好,而且别的职业又找不到。
进去的时候是薄暮,花园旁边的走道上汽车鱼贯而入,都是慢慢开着,像鸟壳虫在爬行。整幢的大洋房像火山般吐出炫人的灯光,花园周围灿烂如星带,我这才领略朱门豪华,而与上次冷冷清清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窦太太打扮得容光焕发地坐在牌桌旁,女宾们围着一大堆,珠光宝气,锦绣绚烂地令人不能遏视,我深悔不该到这里来,想起自己的朴素衣着,不免感觉到寒伧可耻。
于是我踌躇不安地站在窦太太身旁,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蒋小姐,你会编结绒线衫吗?”她不经意地问。
“不大会。”
“会刺绣吗?”
“不”
这时候她忽然拍手大笑起来,原来是她拿到一副好牌了。我不敢打搅她,只静静站在旁边瞧,心里想你是请我来做家庭教师的呢?还是叫我做上等娘姨?想犹未毕,只见她已手舞足蹈地拿进一大堆筹码了,瞧我呆呆的站在旁边,便笑着安慰我说:“不要紧,你请坐吧。我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阔绰,但也决不至于多你一个人。就请随便住下,你要什么只要关照当差的便了。”我听着心里很不安,仿佛我在这里是白吃白住似的。
一会儿,窦先生差人来请我过去了。他坐在书房里,旁边也有许多宾客,他口街雪茄,头发有些花白了,但仍精神饱满,态度庄严地。
我怯怯不敢向前,众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我,我急的几乎想哭出来了。
“是蒋小姐吗?”他温和地说:“请坐呀。”样子像慈父爱抚他的受惊的孩子。
我就放心坐在他的旁边了。
“我的女孩子身体弱,资质也平常,望你好好教导教导她。”他放下雪茄缓缓的说。我觉得自己脸热,心想也客气两句,说是令爱天生慧质之类,但却毕竟开不得口,只自把头低下,只听见窦先生呵呵笑道:“也还是一个小孩子哩,很天真的。”所说的大概是指我,我觉得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很受用。
“你自己也有小孩子吗?”他又问。
“是的,我带着二个女儿。”
“男孩子有没有?”
“也有一个。只是他们家不肯给我。”
窦先生忽然叹一口气道:“夫妻离开是顶不幸的,尤其在女人同孩子方面。你的二个女孩子其实也还是不必带出来的好,你一个人自由身体,就可以快些找归宿。”
归宿,我就想到诸爱月的秃顶老先生,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窦先生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的心事真被他猜中了,便朝着我说道:“我讲的话对不对?女人的归宿是嫁男人的,谋职业等等都是靠不住的。蒋小姐,你不必担心,我这里往来的多是闻人,将来我替你好好的做一个媒吧。”说得众人都笑了,我再也坐不住,只好装做羞愧难堪的样子,飞奔出来。
到处是无线电的唱声,笑语喧哗,直疑心此刻已是太平盛世,所以人们可以无忧无虑的享乐下去了,侯门如海,就仿佛与整个苦难世界完全隔绝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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