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剧烈的辩论以后,待付表决的提案共有三个:
一,是陆慕游和店员工会委员长林不平的提案,主张照店员工会三大要求原案通过,组织特别委员会订定详细执行办法。附议者有商民协会的赵伯通。
二,是林子冲的提案,主张三大要求暂行保留,电省请派专员来指导解决,一面仍须严厉镇压土豪劣绅和反动店东的阴谋捣乱。附议者有妇女协会孙舞阳。
三,是方罗兰的提案,主张:a.店员加薪,以年薪在五吊以下者增加百分之百,余渐差减为原则;b.店东辞退店员知识结构主义法国哲学家、文化史学家福柯(Michel,应得店员工会同意;c.店东歇业问题由各关系团体推派代表合组专门委员会详细调查,呈由县党部斟酌办理;d.纠察队及童子团的步哨,即日撤退,以免市面恐慌;e.不得自由捕捉店东。附议者有陈中及周时达。
联席会议的临时主席彭刚将三个提案高声读完后,抬起他那常是渴睡样的眼睛在列席各人的脸上打了个圈子,照例地等待有无异议或补充。看见大家都没有话,他又慢吞吞地说道:
“第一第三提案都是趋向立刻解决本问题的,第二提案趋向维持现状,静候上级机关派人来办理。现在要付表决了,请各位发表意见,应该先将哪一个提案付表决?”
“目下市面甚为恐慌,本问题应得赶快解决;如果照现状拖延下去,恐怕纷纠愈多,危险更大。”
陈中这么暗示着应该暂时抛开第二提案,先谋立刻解决。
“先将第一提案付表决了,怎样?”主席又问。
没有反对。于是举手。列席的二十一人中,只举起了九只手。少数!
第三提案又付表决了。也只有十票,虽然比较多一票,也还是不足法定的过半数。始终没有举过手的是林子冲和孙舞阳。
全场情形,显然是有利于第二提案了;本来赞成第一第三案的人们总有许多会走这条“不得已”的路罢?陈中和周时达连坐,他在周时达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于是周时达在主席再发言之前起来说话了,照旧用力摇他的肩膀:
“请省里派人来解决,本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可是极快也得四五天才有人来。现在谣言极多,反动派就利用我们还没决定办法,来散播谣言,恐吓商人。今天人心已极恐慌,再过四五天,说不定要闹出大乱来。所以鄙见,一面可以等候省里派人来根本解决,一面应当先把纠察队童子团的步哨撤退。要歇业的店铺暂时不准歇,童子团也不要去监视。农民自卫军请他们回去。我这意见对不对,请大家从长计较。”
“城里恐慌是一刻一刻加深了,果然也不无反动派从中造谣,但是纠察队,童子团,农军,汹汹然如临大敌,监视店铺,监视店东,不准货物出店门等等举动,也是使得人心恐慌的;我也主张根本问题不妨听候省里来人解决,而目前的恐慌一定先得赶快消灭了才是正当的办法。”方罗兰也发言了。
“不行,不行!”林不平大声反对。“反动派收买打手总有二百多,他们预备暴动。我们防备得这么严密,他们尚且时时捣乱。我可以断言,纠察队的步哨早上撤回,这县城晚上就落在反动派手里了。”
“县警备队有一百多,警察也有四五十,难道不能维持治安么?”方罗兰反驳。
林不平只“哼”了一声。
这一哼,既藐视而又愤愤,含有重大的暗示,所以全场的人都愕然相顾。
“时局很严重,不能多费时间;事实是明明白白摆在这里的,反动派的阴谋决非一朝一夕之故,现在非坚决镇压不可了。请主席宣布讨论终结,将第二提案付表决。然后我们再议具体的办法。”
在紧张的空气中,孙舞阳的娇软的声浪也显得格外袅袅。这位惹眼的女士,一面倾吐她的音乐似的议论,一面拈一枝铅笔在白嫩的手指上舞弄,态度很是镇静。她的一对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照旧满含着媚,怨,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魔力。她的弯弯的细眉,有时微皱,便有无限的幽怨,动人怜悯,但此时眉尖稍稍挑起,却又是俊爽英勇的气概。因为说话太急了些,又可以看见她的圆软的乳峰在紫色绸的旗袍下一起一伏地动。
主席正要询问有无异议,一个人满头大汗,闯进会场来,在林不平的耳边说了几句。林不平脸上的筋肉都紧缩起来了。
坐在他旁边的陆慕游也变了色。
“这位同志来报告,县前街已经发生了暴动,”林不平霍然立起来大声说,几乎就是嚷了。“童子团受伤!反动派已经动手了!”
几个声音同时发出一个“呀!”
但是会议室间壁,县党部常务委员室内的电话又丁零零响了。
“你们还主张撤退纠察队和农军,那简直是笼着手让人家来砍头!”林不平继续咆哮似的说。“你们爱高谈阔论,悉由尊便,我可不能奉陪了!”
主席很为难地笑了一笑。大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话,情形非常僵。幸而林子冲已经听了电话回来报告,这才把林不平恫吓的退席问题无形中搁下了。
“公安局长打的电话。”林子冲还算镇静地说。“县前街王泰记京货店的店东私自搬运店内货物,被童子团阻住了,不知怎的跑出许多人来干涉,便和童子团打起来;大概有几个受了伤,纠察队也到了,一场混打,许多商店便关门收市。现在情形极混乱。公安局请我们派人去弹压。”
原来事情并不怎样严重,大家倒松了一口气了。这“王泰记”的名儿,大家听去也很平淡,然而陆慕游颇着急了;林子冲并没说明,这所谓“店东”究竟是王荣昌,抑是胡国光。
然而会议之不能再继续,并且希望有结果,却也是大家心心相照的了;于是依了孙舞阳第二次的催促,由主席指定三个人驰往出事地点,一面通过了第二提案电省请示。联席会议就此宣告结束。
当下是方罗兰,林不平,陆慕游三人被指派到出事地点,担任调解弹压。街上颇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那里指手划脚谈论,但纠察队和童子团的步哨,似乎并没变动。他们急走了五分钟光景,早看见前面一大堆人把街道塞满了,那人堆中有蓝衣的纠察队,有最惹眼的红布围着的小小的头颅,还有梭标的铁尖闪烁地高出于人头。
人堆中忽然腾起一片鼓掌声。许多人臂争先地举起来,“拥护胡国光”的呼声也怪不入调地被听得了;而高举的人臂又混乱地动摇,似乎那些臂的主人正在那里狂跳。
两分钟后,三位特派员立即被告诉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那老实的王荣昌被共产的谣言吓昏了,想偷运出一批货物去放在他认为妥当的地方,不料虽然搬出了店门,却在半路上被查见了;在货物押回原店的时候,就跟来了一大批闲人看热闹。王荣昌看见机密败露,早慌得说不出话来,忽然闲人中间挤出两三个来吆喝着“货物充公”,便不问情由地想拿了就走,这就和上前来质问禁止的童子团发生了冲突,乱打起来。当纠察队和农军闻声赶到时,那几个趁火打劫的流氓早已逃走,只留下王荣昌作为勾结流氓的嫌疑犯。而况童子团又有一个被打落了门牙,于是王荣昌便被拘留。这可怜的老实人看见分辩无效,却想出了一条妙计,派人把王泰记填表上的店东胡国光找了来解救灾难。
现在这胡国光就以王泰记店东的资格,高高地站在柜台上演说。他痛骂那些不顾店员生活不顾大局而想歇业的店东;他说自己即使资本亏尽,也决不歇业;他又轻轻地替王荣昌开脱,说他是个胡涂人,老实人,只知忠于东家,却不明白大局;他说那两个想趁火打劫的流氓一定是反动派指使出来的;最后,他说店员工会的三款,王泰记立刻可以照办,并且还打算由店东店员合组一个王泰记委员会来共管这个店:
为了革命的利益,他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
刚才的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就是胡国光替王泰记慷慨牺牲所得的赞许。陆慕游想不到他的朋友竟如此漂亮,快活到说不出话来。然而三位特派员不能悄悄地就回去,方罗兰是代表党部的,就首先当众宣布了联席会议的结果。林不平早已一跃上了高柜台,赶快补充说:
“我们一面请省里派人来指导,一面还是要努力镇压反动派——土豪劣绅和反动的店东。纠察队和童子团要加紧巡查,造谣的人要抓,私下搬走货物的也要抓!土豪劣绅的打手,我们捉住了就要枪毙!现在有些人说我们店员工会太狠,说纠察队太强横了,他们不想想那些反动店东多么可恶;他们要歇业,藏起货物来,饿死我们,饿死全城的人!如果都像胡国光同志那样肯牺牲,热心革命,那就好了!”
林不平很亲热地拉住了胡国光的手。人堆里又腾起一片的掌声来;一个声音高喊:“拥护革命的店主!拥护胡国光!”
许多声音也跟着高呼:
“拥护革命的店主!”
“打倒反动的店主!”
“拥护牺牲一切的胡国光!”
当下胡国光成为新发见的革命家,成为“革命的店主”。他从柜台上下来时,就被许多人挟住了两条腿,高高地抬起来,欢呼,拍手。连躲在柜台角里哭丧着脸的王荣昌也忍不住大笑了。
胡国光又被请到店员工会和总工会去,会晤那边的许多革命家。他建议,明天开一个群众大会对土豪劣绅示威。立刻被采用了。
在这群众大会上,胡国光又被邀请演说;他主张激烈对付土豪劣绅,博得了许多掌声。方罗兰也有演说;他也称赞童子团纠察队农军维持治安的功劳。这在方罗兰,大概不是违心之谈;因为正当他上台演说时,混进会场的土劣走狗,忽然又鼓噪起来,幸而有纠察队捉住了两三个,这才回复了热烈愉快的原状。
全县的空气现在逆转过来了。
商店依旧开市,店东们也不再搬运货物,因为搬也没用,反正出不了店门;也没有店员被辞歇,不管你辞不辞他总是不走的了;加薪虽无明文,店员们却已经预支:所以你很可以说店员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然而省里来了复电。说是已经派员来县指导核办,在该员未到前,各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以免多生枝节。措辞颇为严厉。
这个电报是打给县党部县工会农会的,不到半点钟,满城都传遍了。街头巷尾,便有“又要反水了”的半提高的声音,而童子团也被侧目而视。一部分的店东,当即开了个秘密会议;第二天,便有店东的五个代表到县党部和公安局请愿“维持商艰”。县工会门前发见了“营业自由”和“反对暴民专制”的小纸条;林不平接到几封恐吓的匿名信。清风阁上又有形迹可疑的茶客。在二十四小时内,全城人心又转入了一个新的紧张和浮动了。
方罗兰在接见店东请愿代表的时候,很受了窘。他本以为几句“商民艰苦,本部早已洞悉,店员生计,亦不能不相当提高;省中已有电令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本部自当竭力约束,勿使再有轨外行动;一切静候特派员来后根本解决”,照例地囫囵敷衍一下,便可过去;不料代表们并不照例地“满意而去”,却提出一大堆问题推在方罗兰鼻子前:
“既然省里来电,严命民众团体不得轻举妄动,街上的童子团纠察队的步哨为什么尚未撤去呢?”
“各店铺里的童子团是否可以立即撤回,让货物自由进出!”
“捕拿店东的举动应请立即禁止!”
“店员工会究竟受不受党部的指挥?商民部是为商人谋利益的,究竟对目前的风潮抱什么态度?”
“农军很引起人心恐慌,应请立即调开!”
“…………”
方罗兰看见群情如此“愤激”,很觉为难;他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始终没有确实的答复。对于这些实际问题,他有什么权力去作确定的答复呢?他果然应该有他个人的意见,并且不妨宣布他个人的意见,然而不幸,似乎连个人的意见也像自己无权确定了。他仿佛觉得有千百个眼看定着自己,有千百张嘴嘈杂地冲突地在他耳边说,有千百只手在那里或左或右地推挽他。还能确定什么个人的意见呢?他此时支支吾吾地在店东的代表前说了许多同情于他们的话,确也不是张开了眼说谎,确是由衷之言,正像前日群众大会时他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赞助店员的话一样。
也不仅方罗兰,许多他的同事,例如陈中,周时达,彭刚,都是同样的心情,苦闷彷徨,正合着方太太说过的几句话: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算是对的。……这世界变得太快,太复杂,太古怪,太矛盾,我真真地迷失在那里头了!
这种空气,持续了短短的四十多小时,然而城里已经发生了新现象:谣言更加多而离奇了;匿名的小字条不但偷偷地贴,并且也飞散在市上了;童子团和流氓厮打的事情甚至一日数起了;罢市的风声又有流传,老婆子们又忙着上杂货铺了。全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恐慌时期!
幸而省里的特派员史俊亦就到了。这正是胡国光一交跌入“革命”后的第四天的下午。这位史俊,并不是怎样出奇的人物:略长的身材,乱蓬蓬的头发,一张平常的面孔,只那一对眼睁大了直视的时候,还像有些威风。总之,就他的服装,他的相貌,他的举止,种种而言,这史俊只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人物。然而恰因来的时机关系,他便成为大众属目的要人了。
因为到时已是午后六时,所以当天只有林子冲和孙舞阳会见了这位特派员。他们在省里本已认识。但翌日一早,就有许多人找他。差不多党部和民众团体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各人都准备了一肚子话来的,不料成了个“不期而会”,弄成不便多说话。
“经过的情形,昨天有林同志详细讲过了;”史俊把谈话引到本题。“兄弟是省工会专派,省党部加了委的;此来专办本案,带便视察各民众团体的状况。逗留的日子不能多。今天可巧大家都来了,我们先交换意见,明天便开个联席会,解决这件事。”
但是来客们并不提出意见,只有消息;他们把各种各样最近的消息——各种人的态度以及谣言,充满了史俊的耳朵。至于意见,他们都说特派员自然带了省里的“面授机宜”来的。
这位史俊绰号“大炮”,是一个爽爽快快,不懂得转弯抹角,也不会客气的人儿,他见大家没有意见,都推尊他,便老老实实说:
“这就更好办了。省里现在对于店员问题,一加薪,二不得辞歇店员,三制止店东用歇业做手段来破坏市面。汉口就是这么办。外县自然采用这原则;所出入者,不过是小节目,譬如加薪的多寡。”
来客们有的愕然了,有的露出喜气,也有的并无表示。林不平和陆慕游几乎鼓起掌来。陈中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有话,但亦不说。
“舞阳,忘记告诉你了,赤珠有东西送给你。”
史俊忽然回头对坐在左首正玩弄她的白丝围巾的孙舞阳说。赤珠就是史俊的恋人,孙舞阳以为一定同来玩玩的,却竟没来。
孙舞阳将她的媚眼向史俊一瞥,微笑着点头。
“但是,史同志,”陈中忍不住不说了,“听说店东们聚会过几次,准备积极反抗,誓不承认店员工会的三项要求呢。昨晚已有传单散发,今天早上,我也看见了。并且土豪劣绅从中活动,和店东们联络。敝县的土豪本就很有势力,能号召千把人。他们新近收罗了几百打手,专和党部中人及民众团体为难。刚才史同志说过省里的办法,自然应当遵照,但省里有大军镇压,办事容易,敝县情形,似乎不同。如果操之过急,激成了巨变,那时反倒不容易收拾了。”
这一席话,很得了几个人的点头。方罗兰也接着起来说:
“店东们反对的空气从昨晚起特别猛烈。似乎是预定的计划。大概他们暗中酝酿已久,最近方才成熟。这倒不应该轻视的。况且一律不准歇业,究竟太严厉了些;店东中实在也有不少确已亏本,无力再继续营业的。”
又有几个人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些无非是恐吓,不管他。”史俊很不介意地说,“他们看见你们对此事迟疑不决,知道你们顾虑太多,便想利用谣言恐吓,来骗取胜利。一旦决定了办法,包你没事。省里店东也玩过这种把戏。”
“不怕,再调二百农军来!”林不平奋然说。
“这也不必。明天开会宣布省里所定原则,即席商定了具体办法,就完了。店东们有反抗的,土豪劣绅有捣乱的,立刻拿办!”
史俊轻松松地说,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家也不再多言。
于是第二天开会了。果然适如史俊所预料,办法宣布后,并没发生意外。然而还有些善后问题,譬如要求歇业的店铺实在情有可悯者应该派人调查以便核办,逃跑了的店主遗下来的店铺如何去管理,加薪的成数分配等等,因此又推定了方罗兰,赵伯通,林不平三人专办此等善后。
现在史特派员遗下的工作只是视察民众团体了。旧历元宵的翌日,人家给他介绍,会见那新发见的“革命家”胡国光;近来他很努力,那是不用说的。
胡国光到了史俊的寓所,一眼就见史俊和一男一女在那里闲谈。男的是林子冲,本来认识;那女的可就像一大堆白银子似的耀得胡国光眼花缭乱。他竟还不认识这有名的孙舞阳。
这天很暖和,孙舞阳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衫裙;那衫子大概是夹的,所以很能显示上半身的软凸部分。在她的剪短的黑头发上,箍了一条鹅黄色的软缎带;这黑光中间的一道浅色,恰和下面粉光中间的一点血红的嘴唇,成了对照。她的衫子长及腰际,她的裙子垂到膝弯下二寸光景。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颇细的伶俐的脚踝,不大不小的踏在寸半高跟黄皮鞋上的平背的脚,——即使你不再看她的肥大的臀部和细软的腰肢,也能想像到她的全身肌肉是发展的如何匀称了。
总之,这女性的形象,在胡国光是见所未见。
史俊本已听得林不平说过胡国光如何革命如何能干,却不料是这么一个瘦黄脸,细眼睛,稀松松几根小黄须的人儿,便很有几分不快。但是他立刻又想到了省工会委员长——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差不多是这么一个面相,便又释然了。他很客气地和胡国光攀谈,不上十分钟,他也赏识了这位一交跌入“革命”里的人物。
“胡同志在哪里工作?我觉得此地各团体内都缺少有计划有胆量的人。所以办事总是拖泥带水地不爽快。”史俊很热心地说。
“胡同志现在并没工作。”林子冲代答。
“那未免可惜了!”孙舞阳嘲笑似的插进来说。
“国光自问没有多大才力;只是肯负责,彻底去干,还差堪自信。辛亥那年国光就加入革命,后来时事日非,只好韬晦待时。现在如果有机会来尽一份的力,便是赴汤蹈火,也极愿意的。”
史俊很满意了。他记起他的好朋友李克的一句话:“真革命的人是在千辛万苦里锻炼出来的。”他觉得胡国光正是这等人。于是史俊便说起省里的局面,目下的革命策略,工农运动的意义,等等。这个“大炮”只顾滑溜溜地速射,不但胡国光没有机会插进半句话去,竟连孙舞阳的不耐烦的神气,也不觉得了。
“史俊!已经三点了呢!”孙舞阳再忍不住了。
“呵,三点了么?我们就去!”
史俊打住了他的宣传,立刻摇摇身体站起来。他预许胡国光,先到店员工会里帮忙,将来是要介绍他到党部里去办事的。他送走了满意而去的胡国光,回身拉住了孙舞阳的手膀,直着喉咙嚷道:
“我是说溜了嘴,忘记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还不到三点,骗你的。”孙舞阳挣脱手,吃吃地笑。“现在还只两点,还有三十分钟呢。我是讨厌这瘦黄脸的人,要他早走。”
“像朱民生那样小白脸,你才欢喜;是不是?”林子冲代抱不平地说。
孙舞阳不回答,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在房间里团团转地跳。她的短短的绿裙子飘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肉和淡红色短裤的边儿。林子冲乘她不备,从身后把她拦腰抱住了。孙舞阳用力一摔,两个人几乎都滚在地上。史俊拍起手来大笑了。
“林子冲你这孩子,多么坏!”孙舞阳微怒地说。“你知道外边人怎样说来?”林子冲还在笑,“他们说:孙舞阳,公妻榜样!”
“呸!封建思想。史俊,这里的妇女思想很落后,停刻你到妇协的茶话会就知道了。你看,我在这里,简直是破天荒。”“不做点破天荒给他们看看,是打破不了顽固的堡垒的。”
史俊说的很用力。
“但是朱民生只是一个无聊的胡涂虫!”林子冲冷冷地说。
孙舞阳还在团团转地跳,听得这一句话,立刻煞住脚转身问道:
“朱民生怎样?我也知道他是个胡涂虫。不过因为他像一个女子,我有时喜欢他。你妒忌么?我偏和他亲热些。你管不了我的事!”
她又跳着,接下去唱“到明天——”了。
“不管你的事!但是,小姐,你还跳什么?我们该到妇女协会去了。”
林子冲这话提起了史俊的躁急的老脾气,他立逼着孙舞阳一同走了,虽然孙舞阳再三说“时间还早”。
妇女协会的茶会是招待史特派员的,县党部委员们是陪客。这是照例的事,史俊演说一番,也就散会。孙舞阳请方罗兰和史俊到她房里坐坐。方罗兰略一迟疑,也就欣然遵命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狭长的小厢房;窗在后面,窗外是一个四面不通的小院子,居然也杂栽些花草。有一棵梅树,疏疏落落开着几朵花。墙上的木香仅有老干;方梗竹很颓丧地倚墙而立,头上满是细蜘网。这里原是什么人的住宅,被作为“逆产”收了来,现在妇女协会作了会所。房里的家具大概也是“逆产”,很精致;孙舞阳的衣服用具就杂乱地放着。方罗兰在靠窗的放杂物的小桌旁坐下,就闻得一阵奇特的香。他忍不住吸着鼻子,向四下里瞧。
“你找什么?”孙舞阳问。
“我嗅着一种奇怪的香气。”
“咦,奇了。我素来不用香水的,你嗅我的衣服就知道。”
方罗兰一笑,没嗅衣服,就和史俊谈起妇女协会来了。他们同声地惋惜妇女运动太落后;因为县城里女学生不多,而且大都未成年,女工是没有的,家庭妇女则受过教育的太太们尚且不大肯出来,余者自不用说。
方罗兰突然想到自己的不大肯出来的太太,便像做了丑事似的不安起来。幸而谈话亦就换了方向,又谈到县党部方面去了。史俊以为县党部不健全,只看没有女子担任妇女部长,便是老大一个缺点。方罗兰也以为然,他说:
“下月初,县党部应当改选了。那时可以补救。”
“有相当的人才么?”史俊问。
“我想起一个人来了,”孙舞阳说,“便是张小姐。”
史俊还没开口,方罗兰看着孙舞阳说:
“你看来张小姐能办党么?她为人很精细,头脑也清楚。
但党务从没办过。我以为最适当的人选还是你自己。”
孙舞阳笑着摇头。
“哪一个张小姐?今天她到会么?”史俊着急地问。
孙舞阳正要描写张小姐的状貌和态度,忽然外边连声叫“史先生”了,史俊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掀,跳起来就走;这里,方罗兰看着孙舞阳,又问道:
“舞阳,你为什么不干妇女部?”
“为的干了妇女部,就要和你同一个地方办事。”
方罗兰听着这婉曼而有深意的答语,只是睁大了眼发怔。
“我知道为了一块全无意义的手帕,你家庭里已经起了风波。你大概很痛苦罢?我不愿被人家当作眼中钉,特别不愿憎恨我的人也是一个女子。”
孙舞阳继续着曼声说,她的黑睫毛下闪着黄绿色的光。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方罗兰发急地问,又像被人家发见了自己的丑事似的,十分忸怩不安了。
“是刘小姐告诉我的。自然,她也是好意。”
方罗兰低了头不响;他本以为孙舞阳只是天真活泼而已,现在才知道她又是细腻温婉的,她有被侮蔑的锐敏的感觉。
他昂起头再看孙舞阳时,骤然在她的眼光中接着了委屈幽怨的颤动;一种抱歉而感谢的情绪,立即浮上他的心头。他觉得孙舞阳大概很听了些不堪的话,这自然都是从方太太那天的一闹而滋蔓造作出来的,而直接负责任的便是他自己:这是他所以抱歉的原因。然而孙舞阳的话里又毫无不满于方罗兰之意,“你大概很痛苦罢?”表示何等的深情!他能不感谢么?严格地说,他此时确已发动了似乎近于恋爱的情绪了。因为他对孙舞阳觉得抱歉感谢,不免对于太太的心胸窄狭,颇为不满了。
“这事,只怪梅丽思想太旧!”方罗兰神思恍惚地说,“现在男女同做革命事业,避不了那么许多的嫌疑。思想解放的人们自然心里明白。舞阳,你何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呢?”
孙舞阳笑了笑,正要回答,史俊又匆匆地跑进来了;他抓得了他的呢帽合在头上,一面走,一面说:“有人找我去,明天再见。”方罗兰站了起来,意思是送他,却见孙舞阳赶到门边,唤住史俊,低声说了几句。方罗兰转身向窗外的小院子里看了一看,伸个懒腰,瞥见小桌子上一个黄色的小方纸盒,很美丽惹眼;他下意识地拿起来,猛嗅着一股奇香,正是初进房时嗅到的那种香气,正是那纸盒里发出来的。
“你说不用香水,这不是么?”
方罗兰回头对正向他身边走来的孙舞阳说。
孙舞阳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怪样地笑。
方罗兰拿起纸盒再看,纸盒面有一行字——Neolides-H.B.①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揭开盒盖,里面是三枝玻璃管,都装着白色的小小的粉片——
①Neolides-H.B.一种避孕药,当时的新派人物都喜用之。——作者原注。
“哦,原来是香粉。”方罗兰恍然大悟似的说。
孙舞阳不禁扑嗤地一笑,从方罗兰手里夺过了纸盒,说道:
“不是香粉。你不用管。难道方太太就没用过么?”
她又是一笑,眼眶边泛出了淡淡的两圈红晕。
方罗兰觉得孙舞阳的手指的一触,又温又软又滑,又有吸力;异样的摇惑便无理由地击中了他……
天快黑时,方罗兰从妇女协会回家。他自以为对于孙舞阳的观察又进了一层,这位很惹人议论的女士,世故很深,思想很彻底,心里有把握;浮躁,轻率,浪漫,只是她的表面;她有一颗细腻温柔的心,有一个洁白高超的灵魂。老实说,方罗兰此时觉得常和孙舞阳谈谈,不但是最愉快,并且也是最有益了。
但孙舞阳正忙着陪伴史俊到各处走动——视察。这位特派员到处放大炮,“激动革命的热情”,直到指导过了县党部的改选,方才回省。此次改选值得特书的是:胡国光被选为执行委员兼常务,张小姐被选为执行委员兼妇女部长。两人都是史俊以特派员资格提出来通过的。
临动身时,史俊特到妇女协会给孙舞阳告别。本来他天天见着孙舞阳,今天上午整理行装时,孙舞阳也在他房里,似乎这告别是不必要的,然而惜别之感,即在伉爽大炮如史俊,亦不能免,所以在最后五分钟,他要见一见孙舞阳。
不料孙舞阳不在妇女协会,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史俊惘然半晌,猛然醒悟,心里说:“她大概先到车站去了。”
他匆匆地就往回走。挟着春的气息的南风,吹着他的乱头发;报春的燕子往来梭巡,空中充满了它们的呢喃的繁音;新生的绿草,笑迷迷地软瘫在地上,像是正和低着头的蒲公英的小黄花在绵绵情话;杨柳的柔条很苦闷似的聊为摇摆,它显然是因为看见身边的桃树还只有小嫩芽,觉得太寂寞了。
在这春的诗境内,史俊敞开大步急走。他是个实际的人,这些自然的诗意,本来和他不打交道,可是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很可以说近乎所谓感伤了。他不是一个诗人,不能写一首缠绵悱恻的“赠别”,他只赤裸裸地感到:要和孙舞阳分别了,再不能捏她的温软的手了,他就觉得胸膈闷闷的不舒服。
一片花畦,出现在史俊眼前了。他认得这是属于旧县立农业学校的。他想,快出城了,车站上大概有许多人等着,而孙舞阳也在内。他更快地走。刚转过那花畦的护篱,眼角里瞥见了似乎是女子的淡蓝的衣角的一飘。他不理会,照旧急步地走。但是十多步后,一个过去的印象忽然复活在他的记忆上:今天上午他见孙舞阳正穿的淡蓝衣裙。他猛然想到大概是舞阳在这里看花。他立刻跑回去,从新走完了那镶着竹篱的短短的一段路。淡蓝衣角是没有,浅而小的花畦里并没一些曾有人来的痕迹,除了一堆乱砖旁新被压碎的一丛雏菊。
花畦后身的小平屋里原像还有人,可是史俊不耐烦看,早又匆匆地走了。
车站上确有许多人候着。都和史俊招呼,问这问那。胡国光也在,他现在有欢送人的资格了。方罗兰和林子冲,在一处谈话。似乎一切人都在这里了,然而没有浅蓝衣裙的孙舞阳。
史俊走近了方罗兰,听得林子冲正在谈论省里的近事。
“已经决裂了么?”史俊忙追问。
“虽然还没明文,决裂是定了。刚接着电报,指示今后的宣传要点,所以知道决裂是定了。”林子冲眉飞色舞地讲。
“我们以后要加倍努力农民运动。”
“说起农民运动,困难真多,”方罗兰说,“你们知道土豪劣绅最近破坏农运的方法么?他们本来注重在‘共产’两字上造谣,现在他们改用了‘共妻’了。农民虽穷,老婆却大都有一个,土豪劣绅就说进农协的人都要拿出老婆来让人家‘共’,听说因此很有些农民受愚,反对农协了。”
三个人都大笑。
“有一个方法。我们只要对农民说,‘共妻’是拿土豪劣绅的老婆来‘共’,岂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绅的诡计么?”胡国光很得意地插进来说。
史俊大为赞成。方罗兰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胡国光还要发议论,可是汽笛声已经远远地来了;不到三分钟,列车进了月台,不但车厢顶上站满了人,甚至机关车的水柜的四旁也攀附着各式各样的人。
史俊上了车,才看见孙舞阳姗姗地来了,后面跟着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孙舞阳面红气喘,而淡蓝的衣裙颇有些皱纹。
当她掣出手帕来对慢慢开动的列车里的史俊摇挥时,手帕上飘落了几片雏菊的花瓣,粘在她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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