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小说月报》上和诸君见过面,曾经在大达码头的轮船上和水手打过架,曾经在上海跑马场里做过工、拔过草——这些事,他曾经作一篇小说来描写的——顾仲起君,两月前到广东黄埔陆军教导团里去当兵去了。仲起君因为考教导团先须有二人介绍,曾拉我做个凑数的介绍人;我那时听他说着,不住把眼瞅着他那瘦削的面庞和那一双曾经拔过跑马厅里的绿草的粗手;照他那双手看来,他是有资格拿枪的,但是我一看他的面庞,不禁怕他担当不了军营中的铁也似的生涯。
他一去有两个月了,正当广东东江战云弥漫的时候。前两星期接到他来信,说他的一班,也要开到前敌,尝尝沙场的滋味了;他并且说,"幸而生还,还要把亲身经历做几篇小说"。我知道他一定是"生还"的,因为他们虽然开赴前敌,大约不过担任后方警备,未必上火线罢?我很庆幸我大概准可以看见他所应许我的几篇小说了。
我由是想起来,在这半年内,战争小说——他们所谓“非战"的小说,不是很多么?二个月前,我热心的搜集这一类的作品来看,但是多看一篇总多一次失望。并不是这一类的小说全做得不好,却是因为他们十之九不是亲身经历的记录。或者是从逃难人口头得来的材料,或者是病院里伤兵嘴里落下的断片,或者竟全出想象,或者是抄袭电影里战争的景象!我不客气的说,这就是本年来战争小说的材料的来源了。我并不承认"此实事也"的小说方为可贵,但是我想来战争小说既以描写人们在战争中所起的心情变幻为主要目的,那么作者的曾经身列戎行就算是唯一重要的条件了。那么,听来的,想象的,从电影上抄来的战争小说,只好算是僭称了战争小说的名儿了。
描写无产阶级生活的文学,自近代俄国诸作家——特别是高尔基——而确立。可是英国的狄更斯,早就做了许多描写无产阶级生活的小说。批评家把两者不同之点指给我们看道:读了狄更斯的小说,只觉得作者原来不是无产阶级中人,是站在旁边高声唱道:“你们看,无产阶级是这般这般呀!"但是读了高尔基等人的作品,我们读者却象走进了平民窟,眼看着他们的污秽褴褛,耳听着他们的呻吟怨恨。为什么呢?因为狄更斯自身确不是无产阶级中人,而高尔基等则自己是无产阶级,至少也曾经历过无产阶级的生活。
战争文学恰巧也好援用这个例。站在旁边——或不如说站得远远地,高声吆喝,"看呀,这是战争!"这位作家是善心的,热心的,我们要感谢他,但是可惜他的呼声引不起我们心灵的颤动,可惜他所供给的,不是我们渴要的物事。我们所要求于战争小说的,并不是什么"开火"、"壕沟"、"冲锋"等等名词,也不是什么"抢劫"、"奸淫"等等我们想象得熟烂的战争的罪恶,也不是什么受伤流血等等的纸上的哭声;我们所要求于一篇战争小说的,应该是一个人类面对枪弹时的心理变幻,他卧伏在战壕里静听上面枪弹飞过嗤嗤作声时的默想,他瞄准敌人射击,他挺刀陷入敌人胸膛时所起的一种半意识的感觉。由此,我们乃得亲切的认识每一个战争的特殊的意义。由此,我们然后看见的不是一幅一幅死的不动的战事画起,而是活动的战争的再现。由此,我们所见的,方不是几个兵士的形象在几幅战场的画片前移过,而是几个人类深入战云里的动作。
曾有一个朋友动手要做一篇战争小说,把他以为然的兵士们临阵时的心理和我讨论;我一方面自然极佩服这位朋友的惨澹经营,但一方面却记起了批评家批评狄更斯的话来,不禁心里自语道:哈!这不是他(作者)站在旁边,高声喊:“看呀!兵士们临阵的心理"么?
但是我想,象这位朋友似的提笔作战争小说之前竟先揣摩揣摩兵士们临阵的心理的作家,恐怕现在还是不多罢?
我常想:在能做小说的人去当兵打仗以前,我们大概没有合意的战争小说可读,正如在无产阶级(工农)不能执笔做小说以前,我们将没有合意的无产阶级小说可读一样。曾有一个朋友对我大发创作界的牢骚,说是现在只有些皮里阳秋,聊可使人一笑的书房小说,却不见轰轰烈烈有全社会人心在跃动的伟大作品出现,然而屈指算来,近几年来,社会上却未尝没有轰轰烈烈的小说材料。我想感觉到这缺陷的,未必只是这位朋友。或者奇怪这个缺点的,只有这位朋友罢了。他不知道我们的小说家离开现实的大社会有多少远呀!有一个朋友,在京汉路沿线住过一年多,在哈尔滨住过半年多,他和那两处的劳动社会十分相熟;他有一次对我说,现在许多描写劳工状况的小说都不曾抓着痒处,他倒有许多材料,自问比已发表的小说里所说的,要好得多,对于劳动者的生活更明白,对于劳动者的思想更了解,就可惜无暇写出来。这位朋友,虽然是一个极会谈天的北边人,却是从未做过小说,所以他即使有暇把他的材料写出来,未必准是一部好小说。但由此我们可见我们的创作坛的不好现象,正是有暇写的人偏偏缺乏实际的经历,而有实际的经历的人品没有工夫写。尤其是在战争文学与劳动文学这两个特类里,这种现象特为显露。我想,中国前途假说是有希望的话,他们那班在社会上作实际活动的人,大概是终于无暇做小说了,我们要看合意的劳动文学,只好耐心多等几天了;或者反是合意的战争文学能够早一日出现,慰我们的渴念罢?我的现成的希望,便是顾仲起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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