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不论对于古人或今人,只有佩服没有崇拜;而且佩服的也决不是这"人",却是这人的"某话"、"某行为"。换一句话,即是佩服的是真理,不是骗人(真理本来常存,不过因其人一为发扬,更加显明,人人知道罢了,不是发明,可说是发见)。
我又以为凡是佩服,一定是先了解剖人的话;就是听了这句话后,先经过自己理性的审考,觉得这句话实在是我有在心头,而说不出于口头的,实在打中了我的心坎,然后佩服的心会生;否则,这是盲从。何以会不辨辨人家说话的味道就盲从呢?因为对于其人崇拜的缘故。
所以我说:只有佩服,没有崇拜;因为崇拜的心理,易使行为入于盲从。
我又以为中国人崇拜心是一向很重的;几千年来入儒家者流的人,对于孔二先生,没有一句话是错的,这是一层崇拜;像后汉王充这种人敢于诘孟、问孔(《论衡》上两篇名),真是毁圣的了,放在明朝,谁不将他和金圣叹一般骂,然而因为他到底是古人,所以他的书不毁,纪老先生①也请他进四部的子部杂家,没有加他一个"驳杂不纯",放在存目,这不是又是一重崇拜么?
①纪老先生指纪昀。清代学者,曾任四库全书馆总纂官。
所以我说:中国人是富于崇拜性,大家崇拜孔二先生;后人又崇拜今人;推之于现社会,便是"白胡须老头儿"比较得古些,所以说话也灵些。
但是现在我们应得醒醒了,应得把脑子里崇拜二个字的影子磨了,只可有佩服,而且只佩服真理,不是人——就是我们得多凭理性作用,少凭感情作用。
本来我们大家是向那无尽长的进化的阶段上爬,爬上十个阶段的人,看看后面只爬一二级的,自然觉得爬得高了,后面爬一二级的,看看前面爬十级的,自然也觉得他高,但是和"无尽长"的一比,便都要"索然"了;我以为我们若将崇拜心掯牢,便见不到这境界,不但害了自己,也累了那爬到第十级的苦人儿,生生地做成个偶像。
所以我说:我们要晓得自己爬到哪级,就是学问到什么分寸,也要晓得大家都是朝无尽长的阶段爬;我们千万不可自傲,不可看人不起,却也不可崇拜什么人;立在那无尽长阶段的第一级的人,看着立在第十级的,只有佩服罢了,而且佩服的不一定是全体,一句话也好。
照这样说来,那极力鼓扬侵入的暴强的主者道德(mastermoral)的尼采,也不该不佩服了;因为他提倡主者道德虽然是错的,但他从生物学上证明现社会的道德信条本来不过是利用他底一种人弄成的,不是绝对的真理,那倒是我们推翻旧道德,估定新价值的极妙利器了。所以这一句话,我们可以佩服的(关于主者道德之说,请看尼采的"BeyondGoodandEvil”及"GeteologyofMarals”①两书,我在商务印书馆《学生杂志》今年二号上登的尼采的学说〔二〕一其中,亦有说及)。
①"BeyondGoodandEvil”,即《跨过善和恶》;"GeteologyofMorals”,即《道德的历史起源》。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首先欲把脑子里旧字典上的名词除掉几个,崇拜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崇拜两字的坏处,人家倒不大明白,还当是好的,犹之乎爱国两字一样,又犹之乎男女交际中的爱情一样!我们爱的是人类全体,有什么国,国是拦阻我们人类相爱的!我们凡是生物,除了作恶为害的外,都互相有爱情,为什么只是男女,有了男女的爱情当作神圣篇,岂不是把人类的大爱缩小么?此话甚长,现在姑且缩住不讲。
我上面的许多话本是多说的,却见现在的青年,渐渐要发挥盲从的手段,而且也硬请人做偶像,崇拜了,所以小子要多嘴说几声,但是终究是费话!糟鞑了《学灯》栏好好的纸张,我是要忏悔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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