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兰公路"在一九三八年还是有名的"稀烂公路"。现在(一九四○年)这一条七百多公里的汽车路,说一句公道话,实在不错。这是西北公路局的"德政"。现在,这叫做兰西公路。
在这条公路上,每天通过无数的客车、货车、军车,还有更多的胶皮轮的骡马大车。旧式的木轮大车,不许在公路上行走,到处有布告。这是为的保护路面。所谓胶皮轮的骡马大车,就是利用品车的废胎,装在旧式大车上,三匹牲口拉,牲口有骡有马,也有骡马杂用,甚至两骡夹一牛。今天西北,汽油真好比血,有钱没买处;走了门路买到的话,六七十元一加仑。胶皮轮的骡马大车于是成为公路上的骄子。米、麦粉、布匹、盐……以及其他日用品,都赖它们转运。据说这样的胶皮轮大车,现在也得二千多块钱一乘,光是一对旧轮胎就去了八九百。公路上来回一趟,起码得一个月工夫,光是牲口的饲料,每头每天也得一块钱。如果依照迪化一般副官勤务们的"逻辑",五骑马拉的大车,载重就是五千斤,那么,兰西公路上的骡马大车就该载重三千斤了。三乘大车就等于一辆载货汽车,牲口的饲料若以来回一趟三百元计算,再加车夫的食宿薪工共约计七百,差不多花了一千元就可以把三吨货物在兰西公路上来回运这么一趟,这比汽车实在便宜了六倍之多。
但是汽车夫却不大欢喜这些骡马大车,为的它们常常梗阻了道路,尤其是在翻过那高峻的六盘山的时候,要是在弯路上顶头碰到这么一长串的骡马大车,委实是"伤脑筋"的事。也许因为大多数的骡马是刚从田间来的"土包子",它们见了汽车就惊骇,很费了手脚才能控制。
六盘山诚然险峻,可是未必麻烦;路基好,全段铺了碎石。一个规矩的汽车夫,晚上不赌、不嫖、不喝酒,睡一个好觉,再加几分把细,总能平安过去;倒是那华家岭,有点讨厌。这里没有弯弯曲曲的盘道,路面也平整宽阔,路基虽是黄土的,似乎也还结实,有坡,然而既不在弯道上,且不陡;倘在风和日丽之天,过华家岭原亦不难,然而正因为风和日丽不常有,于是成问题了。华家岭上是经常天气恶劣的。这是高原上一条山岗,拔海五六千尺,从兰州出发时人们穿夹衣,到这里就得穿棉衣,——不,简直得穿起衣。六七月的时候,这里还常常下雪,有时,上午还是好太阳,下午突然雨雪霏霏了,下雪后,那黄土作基的公路,便给你颜色看,泞滑还是小事,最难对付的是“陷",——后轮陷下去,成了一条槽,开上"头挡排",引擎是呜——胡胡地痛苦地呻吟,费油自不必说,但后轮切不着地面,只在悬空飞转。这时候,只有一个前途:进退两难。
四○年的五月中旬,一个晴朗的早晨,天气颇热,人们都穿单衣,从兰州车站开出五辆客车,其中一辆是新的篷车,站役称之为"专车";其实车固为某"专"人而开,车中客却也有够不上"专"的。条件优良,果然下午三时许就到了华家岭车站。这时岭上彤云密布,寒风刺骨,疏疏落落下着几点雨。因为这不是普通客车,该走呢,或停留,车中客可以自择。但是意见分歧起来了:主张赶路的,为的恐怕天变,——由雨变成雪,主张停留过宿的,为的天已经下雨了,路上也许麻烦,而华家岭到底是个"宿站"。结果,留下来。那一天的雨,到黄昏时光果然大了些,有檐溜了。
天黑以前,另外的四辆客车也陆续到了,都停留下来。五辆车子一百多客人把一个"华家岭招待所"挤得满坑满谷,当天晚上就打饥荒,菜不够,米不够,甚至水也用完,险些儿开不出饭来。可是第二天早期一看,糟了,一个银白世界,雪有半尺厚,穿了皮衣还是发抖。旅客们都慌了,因为照例华家岭一下雪,三五天七八天能不能走,都没准儿,而问题还不在能不能走,却在有没有吃的喝的。华家岭车站与招待所孤悬岭上,离最近的小村有二十多里,柴呀,米呀,菜蔬呀,通常是往三十里以外去买的,甚至喝的用的水,也得走十多里路,在岭下山谷挑来。招待所已经宣告:今天午饭不一定能开,采办柴米蔬菜的人一早就出发了,目的地是那最近的小村,但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时有没有东西,都毫无把握云云。
雪早停了,有风,却不怎样大。采办员并没空手回来,一点钟左右居然开饭。两点钟时,有人出去探了路,据说雪已消了一半,路还不见得怎样烂,于是"专车"的"专人"们就主张出发:“要是明天再下雪,怎么办?"华家岭的天气是没有准儿的。司机没法,只得"同意",三点钟光景,车出了站。
爬过了一个坡以后,天又飘起雪来。“怎么办呢?”"还是赶路吧!新车,机器好,不怕!"于是再走。但是车轮打滑了。停车,带上链子,费去半小时。这期间,雪却下大了,本来已经斑驳的路面,这时又全白了。不过还希望冲出这风雪范围,——因为据说往往岭上是凄迷风雪,岭下却是炎炎烈日。然而带上链子的车轮还是打滑,而且又"陷"起来。雪愈来愈大,时光也已四点半;车像醉汉,而前面还有几个坡。司机宣告:“不能走了,只有回去。"看路旁的里程碑,原来只走了十多公里。回去还赶得上吃夜饭。
可是车子在掉头的时候,不知怎样一滑,一对后轮搁浅在路沟里,再也不能动了,于是救济的程序一件一件开始:首先是旅客都下车,开上"头挡排"企图自力更生,这不成功;仍开“头挡排",旅客帮着推,引擎呜呜地叫,后轮是动的,然而反把湿透的黄土搅成两道沟,轮子完全悬空气来,车子是纹丝儿也没动。路旁有预备改造路基用的碎石堆,于是大家抓起碎石来,拿到车下,企图填满那后轮搅起来的两道沟,有人又到两里路外的老百姓家里借来了两把铲,从车后钢板下一铲一铲去掘湿土,以便后轮可以着地;这也无效时,铲的工作转到前面来。司机和助理员(他是高中毕业生)都躺在地下,在泥泞里奋斗。旅客们身上全是雪,拍去又积厚,天却渐渐黑下来了,大家又冷又饿。最后,助理员和两个旅客出发,赶回站去呼救,其余的旅客们再上车,准备万一救济车不来时,就在车上过夜。
这时四野茫茫,没有一个人影,只见鹅毛似的雪片,漫天飞舞而已。华家岭的厉害,算是领教过了。全车从司机到旅客二十八人,自搁浅当时期,嚷着,跑着,推着,铲着,什么方法都想到,也都试了,结果还是风雪和黄土占了胜利。不过尚有一着,没人想到;原来车里有一位准"活佛"的大师,不知那顽强的自然和机械肯听他法力的指挥否。大师始终默坐在那里掐着数珠,态度是沉着而神妙的。
救济车终于来了,车上有工程师,有工人,名副其实的一支生力军。公路上扬起了更多的人声,工作开始。铲土,衬木板,带上铁丝缆,开足了引擎,拉,推,但是湿透了的黄土是顽强而带韧性的,依然无可奈何。最后的办法,人和行李都搬上了救济车,回了招待所。助理员带了铺盖来,他守在那搁浅的客车里过夜。
这一场大雪到第二天早晨还没停止,车站里接到情报,知道东西两路为了华家岭的风雪而压积的车辆不下四五十乘,静宁那边的客人也在着急,静宁站上不断的打电话问华家岭车站:“你们这边路烂得怎样?明天好走么?……呀,雪还没停么?……"有经验的旅客估计这雪不会马上停止,困守在华家岭至少要一个星期。人们对招待所的职员打听:“米够么?柴还够么?你们赶快去办呀!"有几个女客从箱子角里找出材料来缝小孩子的罩衫了。
但是当天下午雪停,太阳出来了。”明天能走么?"性急的旅客找到司机探询。司机冷然摇头:“融雪啦!更糟!"不过有经验的旅客却又宽慰道:“只要刮风。一天的风,路就燥了。”
果然天从人愿,第二天早上有太阳又有风,十点光景有人去探路,回来说:“瞧这边还好,瞧那边,可不知道。"十一点半光景,搁浅在路旁的那辆"专车"居然开回来了,下午出发的声浪,激荡在招待所的每个角落。两点钟左右,居然又出发了。有人透了口气说:“这回只住了三天,真是怪!"
沿途看见公路两旁斑斑驳驳,残雪未消;有些向阴的地方还是一片纯白。车行了一小时以后,车里的人把皮衣脱去,又一小时,连棉的也好像穿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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