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债库券的涨风下,压碎了许多盲目的投机者。那天吴荪甫在银行公会餐室中看见的三个人就是投机失败了的份子;尤其是中间那位狭长脸,月牙须,将近五十岁的冯云卿,一交跌得厉害。
半年前,这位冯云卿尚安坐家园享福。前清时代半个举人,进不了把持地方的“乡绅”班,他,冯云卿,就靠放高利贷盘剥农民,居然也挣起一份家产来。他放出去的“乡债”从没收回过现钱;他也不希罕六个月到期对本对利的现钱,他的目的是农民抵押在他那里的田。他的本领就在放出去的五块十块钱的债能够在二年之内变成了五亩十亩的田!这种方法在内地原很普遍,但冯云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长线放远鹞”的盘剥者,“高利贷网”布置得非常严密,恰像一只张网捕捉飞虫的蜘蛛,农民们若和他发生了债务关系,即使只有一块钱,结果总被冯云卿盘剥成倾家荡产,做了冯宅的佃户——实际就是奴隶,就是牛马了!到齐卢战争那一年,冯云卿已经拥有二三千亩的田地,都是那样三亩五亩诈取巧夺来的,都是渗透了农民们的眼泪和血汗的。就是这样在成千成万贫农的枯骨上,冯云卿建筑起他的饱暖荒淫的生活!
齐卢战争时,几个积年老“乡绅”都躲到上海租界里了;孙传芳的军队过境,几乎没有“人”招待,是冯云卿挺身而出,伺候得异常周到,于是他就挤上了家乡的“政治舞台”,他的盘剥农民的“高利贷网”于是更快地发展,更加有力;不到二年工夫,他的田产上又增加了千多亩。但此时他新纳的爱宠老九也就替他挥霍得可观。并且身边有了那样一位一泡水似的年青姨太太,冯云卿的精神也大不如前;所以最近内地土匪蜂起,农民骚动,冯云卿的胆大镇静,就远不如齐卢战争那年,他只好把所有的现款都搜括拢来,全家搬到上海,——一半是怕土匪和农民,一半也为的依顺了姨太太的心愿。
现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钱。虽说还有几千亩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这年头儿不比从前那样四六折租稳可以到手的了;带出来的现钱虽有七八万,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印子钱主义时期,以马赫和阿芬那留斯为代表;第三阶段又称新实,那么冯云卿还不够资格;存银行生利罢,息金太薄。连姨太太抽鸦片烟的费用也在内,冯云卿在上海公馆里每月将近一千元的开销,是很要费一番心思筹划的。幸而政府发行了多量的公债库券,并且“谢谢”连年不断的内战使得公债市场常有变化,挟了七八万现款的冯云卿就此走进了公债市场,半年来总算得心应手,扯起利息来,二分半是有的。他几乎自命是“公债通”了,真不料此番栽跟头一交,跌得他发昏,疑心是做了一场梦!
交割下来他一算账,亏折得真不小呀!五万保证金,一文不见回来,并且三天之内还得补出三万多,经纪人韩孟翔昨天已经来催索过了。冯云卿这天从上午十一点半起身后就把一个算盘打过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此刻已有两点钟,他忘记了吃早饭,还是想不出办法;尤其使他纳闷的,是想不通以后应该怎样去“做”公债。
太阳光透过了那一排竹帘子,把厢房的前半间染上了黑白的条纹。稍微有点风,竹帘轻轻地摆动,那条纹似的光影也像水浪一般在室内的家具上动荡,幻成了新奇的黑白图案。冯云卿坐在靠窗的红木方桌旁边,左手指间夹着一枝香烟,右手翻阅他的帐簿。光影的水浪纹在那账簿上一晃一晃的,似乎账簿上那些字都在那里跳舞了。冯云卿忽然烦躁起来,右手将账簿一拍,就站起来,踱到厢房后半间朝外摆着的红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闭了眼睛,叹一口气。昨天他还是享福的有钱人,今天却变成了穷光蛋,而且反亏空了几万!是他自己的过失么?他抵死不承认的!——“运气不好!”他又叹一口气,在肚子里说。然而为什么二十多年来专走红运的他会忽然有此打击?冯云卿攒眉挤眼,总是不明白。蓦地有沉重的一声落在他头顶上的楼板,他全身一跳,慌慌张张坐了起来。接着就听得厢房后边女仆卧室里装的电铃叮令地响了足有三分钟。一定是姨太太醒来在那里唤人了!昨晚上姨太太又是到天亮才回来。这已是惯了的,冯云卿本来不以为意,但此时正因公债投机失败到破产的他,却突然满肚子的不舒服了。并且他又心灵一动,仿佛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和姨太太的放浪多少有几分关系:几曾见戴了绿头巾的人会走好运的?
冯云卿挪开脚步转一个身,几茎月牙须簌簌地抖动。他很想上楼去摆出点脸色来给姨太太看。然而刚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吟起来。有多少小姊妹的姨太太不是好惹的!……冯云卿咽下一口气,呆呆地看着炕榻后墙壁上挂的那幅寸楷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他惘然沉入了瞑想。
高跟皮鞋声阁阁地由外而来,在厢房门边突然停止。门随即漾开,翩然跑进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也是一张稍显得狭长了些的脸庞,可是那十分可爱的红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圆的下巴,以及那一头烫成波浪形松松地齐到耳根的长头发,却把脸庞的狭长“病”完全补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长旗袍,深黄色绸的里子,开叉极高,行动时悠然飘拂,闪露出浑圆柔腴的大腿;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着颈脖,又撑住了下颏的领子,成为非常显明的对照。这位女郎看见冯云卿满脸沉闷对着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门边站住了;但随即格勒一笑,袅着细腰跑到冯云卿跟前娇声说:
“爸爸!我要买几样东西——”
冯云卿转过脸来,愕然睁大了眼睛。
“几样小东西。一百块也就马马虎虎够了。我马上要出去。”
女郎又说,斜扭着腰,眼看着地下。忽然她转身飞跑到厢房的前半间,扑到方桌旁边,一手扭开了小风扇的开关,又一旋身把背脊对住那风扇,娇憨地又叫道:
“嗳,怎么不开风扇呢!爸爸,你脸上全是汗,——来!
这里凉爽,——一百块,爸爸!”
冯云卿苦着脸摇头,慢慢地踱到女儿面前,望着她半晌,然后打定了主意似的说:
“阿眉,你还没晓得这次公债里,我跌了一交!亏空三万多银子!大后天就是端阳,连零星店账都没有办法。刚才我查过老九章的折子,这一节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过今天你又要一百块,买什么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还大!”
“比姨妈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发榻里,望着她父亲的脸儿。这脸上现在是浮起了无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亲为什么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嗳,要用,大家用;为什么单要我让她!”
“不要着急呀,你,阿眉!过一两天给你,好不好?”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块印花小丝帕在手里绞着,她转过脸去看墙壁上的字画: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张大千的老虎立轴旁边陪衬着两列五彩铜板印的西洋画,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装在镂金边的镜框子里。透过竹帘来的太阳光射在镜框子的金边上,发出闪烁的返光。冯云卿跟着女儿的眼光也瞧那些画片,心里在忖量怎样打发女儿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铜板西洋画勾起他的又一桩心事来了。这四幅西洋画还是他搬进这屋子的时候,姨太太的一个结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结拜姊妹,但送这画片的一位却不同等闲,她的那位“老爷”很有手面,在洪门中,辈份很高,冯云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后天就是端阳节,冯云卿竟忘记了送一份重礼给这位有力者,谢谢他手下的弟兄们佛眼相看。
突然记起了这件大事的冯云卿就觉得女儿要求的一百元断乎没有法子应许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买的东西等过了节再买罢!你看,几家要紧的节礼还没送呢,你爸爸当真是手边紧得很——总是运气不好,公债没有做着。只有你一个独养女儿,难道我还存着偏心不是,阿眉——”
说到这里,冯云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脸,不停手地摸着他的月牙须。
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姨太太扫清喉咙的咳咳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父女两个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觉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满心的阴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节乐事,眼见得已成泡影,那么,这三天假期可怎么挨过去哟!难道成天躲在家里看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况且已经和人家约好了的,可怎么办!她恍惚看见约好了的那人儿摆出一种又失望又怀疑的不尴不尬的脸色!
电铃声叮令地响了;一,二,三。冯云卿从沉思中惊觉来,望着窗外,却看见车夫阿顺已经开了大门,引进一个四十多岁圆脸儿戴着亮纱瓜皮小帽的男子进来。“啊,是何慎庵来了!”——冯云卿仿佛是对他的女儿说,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来客脚快,早走进了厢房,嘴里喊着“云翁”,拱着的两手夹住一枝手杖,连连作揖。眉卿作一个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头来。她每次看见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着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气,总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给何老伯倒茶来。”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让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着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后影,忽地眉毛一动,转脸对冯云卿郑重地说道:
“云卿,不是我瞎恭维,有这样一个女儿,真好福气呀!”
冯云卿苦笑着,认为这是一句普通的应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诧异这位也是在公债中跌了一交的朋友居然还是那么“心广体胖”;他又看看站在对面墙角的那架大衣镜中反映出来的自己的面貌,觉得自己在这几天来苍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叹一口气,轻声说:
“昨天韩孟翔来追讨那笔钱,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来,老韩对朋友总算不错;那天我们在银行公会吃中饭的时候看见他,不是他劝我们赶快补进么?早听他的话,这一回就不至于失脚。哎,——慎庵,那天你也有点失于计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诉你老实话——”
“总而言之,我们都是该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们去钻!亏你还说韩孟翔够朋友,够什么朋友呀!他是赵伯韬的喇叭,他们预先做成了圈套,一个大阴谋,全被我打听出来了!”
何慎庵冷笑着说,将手里的香烟头用力掷在痰盂里,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什么?大阴谋?……难道打胜打败也是预定的圈套么?”
“岂敢!所以不是我们运气坏,是我们太老实!”
冯云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几茎月牙须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话。他向来是惯叫农民来钻他的圈套的,真不料这回是演了一套“请君入瓮”的把戏。慢慢地转过一口气来,他用力捋着胡子,哭丧着脸说: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们做牛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几个钱,来得真不容易!为了三亩五亩田的进出,费的口舌可不少呢!乡下人的脾气是拖泥带水的,又要借债,又舍不得田;我要费许多周折,——要请他们上茶馆,开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只是将本求利,并非强抢他们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乡讨租罢,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并没带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这样攒积起了几千亩田,不比你做过县官的人弄钱是不费一点力;你在亩捐上浮收一些儿,在黑货上多抽一些儿,你一个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冯云卿顿一下,猛吸了几口香烟,正想再往下说,那边何慎庵赶快阻止了他:
“这些旧话谈它干么!目前我要问:你还打算再做公债么?”
“再做?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债市变化太厉害,就觉得今后的公债难做;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况且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
不过,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流!昨天拿几件古玩到茶会上去,马马虎虎换了千把块钱,这端阳节算是勉强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几千亩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话头。因为冯云卿蓦地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个不住。何慎庵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头皮。过了一会儿,冯云卿下死劲抬起手来在炕几上重拍一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语:
“租米?这年头儿谁敢下乡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云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么?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何慎庵这才慢吞吞地说,把他那亮纱瓜皮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子上吹一口气,末后又掏出手帕来扑打了几下。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
躺在那里的冯云卿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道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点,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笑面虎”而工于划算的他,就准备让他的佃户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虎”的老手段来,在农民身上加倍取偿!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烟,抽了几口,也就转换谈话的方向:
“云卿,我们商量怎样翻本罢!”
“翻什么本?”
冯云卿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然而这一切,何慎庵并没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
“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还是讲的做公债。”
“自然罗,难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胆寒。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们去钻!”
冯云卿说着又叹一口气,几乎掉下眼泪来。但是何慎庵却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边的手杖,冲着冯云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然后猛的倒转来在地板上戳得怪响,同时大声嚷道:
“得!得!云卿!我看你是一个觔斗跌昏了去了!怎么你想不到呢?——正因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债里赚钱是讲究在一个‘做’字,并不在乎碰运气,所以我们要翻本也就很有几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圈套是赵伯韬他们排布的,他们手脚长,在这上头,我们拚他们不过,可不是么?然而要是我们会钻狗洞,探得了他们的秘密,老兄,你说还怕翻不过本来?”
何慎庵说到这里,非常得意,晃着脑袋,双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来,凑到冯云卿的面前,眯细了一双眼睛,正待说一句紧要话儿,却见冯云卿皱着眉头问道:
“请教这个狗洞怎样一种钻法?赵伯韬是老奸巨滑——”
“然而老赵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用女人这圈圈儿去,保管老赵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凑到冯云卿的耳朵边细声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冯云卿睁大了眼睛,望着何慎庵发怔。他的眉毛还是皱着,他那灰白的脸上泛出浅浅一道红晕;他疑惑何慎庵那话有八分是开玩笑,他想来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来这件事一定连何慎庵也知道了。可是他只得假装痴呆,懒洋洋地打算把话岔开:
“啧,啧!好计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来。慎翁,事成以后,可得让我沾点光呀!”
“不是这么说。这件事,云翁,还得你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帮你筹划筹划。”
何慎庵满脸正经地回答,嗓子低到几乎叫人听不明白。可是落在冯云卿的耳朵里,便和晴天的霹雳仿佛,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心头不知道是高兴呢,抑是生气,——再不然,就是害怕,总之,跳得异常猛!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张笑嘻嘻的油光的圆脸。他又看见这圆脸儿蓦地摇了几摇,张开大嘴巴将一条焦黄的舌尖一吐,又缩了进去,悄悄地又说出一篇话来:
“外边人称赞老赵对于此道之精,有过这么两句话:是宝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货!他就爱玩个原生货。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他在某某饭店包月的房间,就专门办的这桩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顶花园巡阅,也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点儿也不难,只要——”
“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
“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洞,摆仙人跳,放白鸽,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转身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冯云卿合家欢照片,那中间正有冯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让冯云卿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这个提议。此时太阳光忽然躲起来了,厢房里便显得很阴暗。女人的碎笑声从楼上传来,还夹着汩汩的自来水管放水的声音。从外边弄堂里来的则是小贩们叫卖着叉烧包子,馄饨面。
只是冯云卿没有一毫声息。
何慎庵侧过脸去望着斜对面的大衣镜。这躲在壁角的镜子像一道门似的,冯云卿的迟疑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地窥探。俄而那狭长脸的下部近须处起了几道皱纹了,上部那一双细眼睛骨碌一转,似乎下了决心。何慎庵忍不住转过身去,恰好冯云卿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来:
“这话就对了,云卿!”
何慎庵赶快接着说,便坐在冯云卿的对面。但是冯云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蓦地又转了口风:
“慎庵,还是说正经话罢。你说公债的涨跌全看前方的胜败,可不是?然而也不尽然。大户头的操纵也很关重要;他们扳得转!老赵——嗳,怎么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谋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声大笑起来。他看透了冯云卿说的全是反面话,他知道自己的条陈已经打动了这老头儿的心,不过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认罢了。他笑了一阵,就站起来拍着冯云卿的肩膀说:
“老兄,不要客气,你比我还差多少么?你斟酌着办罢!
回头再见。”
这里,冯云卿送到大门口,转身回来,站在那一丈见方的天井中对着几盆娇红的杜鹃和一缸金鱼出了一会神,忽然忍不住独自笑起来了。却是笑声方停,突又扑索索落下几点眼泪;他叠起两个指头向眼眶里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泪。同时幻象在他润湿的眼前浮起来:那娇红的竟不是杜鹃,而是他女儿的笑靥,旁边高高耸立的,却是一缸的大元宝。他轻轻吁一口气,急步回到厢房里,沉重地把身体落在沙发上。
他攒紧了眉头,打算把眼前各项紧急的事务仔细筹划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脑子里滚来滚去只有三个东西:女儿漂亮,金钱可爱,老赵容易上钩。他忽然发狠,自己打了一个巴掌,咬着牙齿在心里骂道:“老乌龟!这还成话么?——何慎庵是存心来开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场中从前清混到民国的人,全是比狗还下作!你,冯大爷,是有面子的地主,诗礼传家,怎么听了老何的一篇混账话,就居然中心摇摇起来了呢?——正经还是从田地上想法!”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一些,背梁脊儿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个怪东西又粘在他脑膜上不肯走:农民骚动,几千亩良田眼见得已经不能算是姓冯,却还得姓冯的完粮纳税。他苦着脸摇一下头,站起来向身边四周围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还坐在舒服的厢房里,他隐隐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轰炸,而且愈来愈近,愈加真切了!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乱想。有人把大门上的门环打得怪响。他吃了一惊,本能地踱出去,在门缝里一望,看明白确不是来追逼公债项下亏欠的韩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关系人,他的脸上方才回复了一点血色。
来客是李壮飞,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须的中年男子,也是冯云卿在公债市场上结识的新交。
冯云卿一面肃进这位新来的客人,一面仔细打量这位也是在公债里跌交的同病相怜者的神色;使他纳罕的,是这位李壮飞的嘴角边也浮着扬扬的浅笑,同刚才何慎庵来时相仿。冯云卿心里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悬念着这位做过“革命”县长的李壮飞敢是也有什么叫人摇惑不决而且发生苦闷的离奇的计策!上了几岁年纪的冯云卿现在觉得他的骇震迷惑的心灵不能再增加什么刺激了。
但是更使冯云卿吃惊的,是李壮飞一坐下来就发泄他自己的牢骚:
“喂,老冯,今儿我也忍不住要说句迷信话:流年不利。打从今年元旦起,所谋辄左!三月里弄到手一个县长,到差不满一个月,地方上就闹共匪,把一份差使丢了;一个月工夫,随便你怎么下辣手刮地皮,总捞不回本钱来罢?好!这总算见过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话了!满花了一万八千元,是一个税局长了,据说是肥缺,上头文下来的条子,就有十多个;吓,我兴冲冲地赶去上任,刚刚只有两天,他妈的就开火了!敌军委了一个副官来。不是我滚得快,也许还有麻烦呢!老冯,你看,这个年头儿,做官还有什么味儿——”
“可是你还没死心!科长,书记,你全都带在身边;你那旅馆里的包月房间简直就是县衙门!”
冯云卿勉强笑了一笑说。他是勉强笑,为的这李壮飞不但做县长时候办公事常常用“革命手段”,就是朋友中间钱财上往来亦善于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为“革命县长”。冯云卿虽尚未蒙惠顾,却也久闻大名,现在听得他诉苦,就不免存下几分戒备之心了。
李壮飞接着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里张望一下,这才低声说:
“不说笑话,——那几位,都是‘带挡相帮’,我不能不拖着走。可是那开支实在累死人。今回公债里,我又赔了一注。——你猜猜,节前我还缺多少?”
果然是那话儿来了!冯云卿的心突地一跳,脸上变色,暂时之间回答不来。李壮飞似乎也理会到,脸儿一沉,口气就转得严肃了:
“云卿,不要误会呀!我知道你这次失败得厉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罢?我得了一个翻本的法门,特地来和你商量,——这法门,要本钱长,才有灵验。”
但是冯云卿的脸色更加变得难看;所谓“翻本的法门”非但不能鼓动他,并且加浓了他那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着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话也没有。李壮飞冷笑一下,瞅着冯云卿的面孔,半晌后这才大声说:
“亏你叫做‘笑面虎’,却经不起丝毫风浪!——然而,也无怪其然。你是乡下土财主,过惯了是稳稳靠靠收租放债的生活;近代投机市场上今天多了几十万,明天又变成穷光蛋,那样的把戏,光景你是做梦也没有做到。好!云卿,我来充一回义务老师罢:做公债投机,全靠一字诀:泼!比方你做多头,买进十万裁兵,交割下来,你蚀光了;好!你再买进二十万,——就要这么滚上去干!你看政府发行公债也就是这个滚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发行了两个七千万,下半年包你就有四个七千万丢到市场上,非这么着,政府的财政也就干不下——”
“可是这和我们做公债亏本什么相干呢?人家是——”
冯云卿忍不住反问了,夹着叹一口气,便把后半段话缩住。李壮飞早又抢着说:
“嗨,嗨,你又来了!道理就在这里哪!市场上的筹码既然板定要陆续增加,市场的变化也就一天比一天厉害;只要政局上起点风潮,公债市场就受到影响。我们做公债的,就此有利可图了。你去问问老做公债的人,谁不愿意兵头儿多打几仗?要是政局平安,那么,你今天亏了本,就是真正亏本,没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现在却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欢迎他们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税局长,就不欢迎开火;现在税局长丢了,改做公债,自然主张又不同了。可是还有一层,——我们大家都做编遣和裁兵。政府发行这两笔债,名义上是想法消弭战争,但是实在呢,今回的战争就从这上头爆发了。战争一起,内地的盗匪就多了,共产党红军也加倍活动了,土财主都带了钱躲到上海来;现金集中上海,恰好让政府再多发几千万公债。然而有钱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内地愈加乱做一团糟,内地愈乱,土财主带钱逃到上海来的也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发公债——这就叫做发公债和打仗的连环套。老冯,现在你该明白了罢?别项生意碰到开火就该倒楣,做公债却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债生意就有一千年的兴隆茂旺!”
“壮飞,你看内地不能够再太平么?”
冯云卿吐去了那含在嘴里有好半天的一口浓痰,慌慌张张问。
“呵!你——老冯,还有这种享福的梦想!再过一两年,你的田契送给人家也没人领情罢!”
是冷冷的回答。冯云卿发急地望着李壮飞的饱满精悍的面庞,盼望他下面还有话;直到确定是再没有下文,并且李壮飞的神色又是那样肯定不含糊,冯云卿猛的耳朵边嗡然一声叫,神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几天来他忖量不定的一个问题,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凄惨的回答!好容易定下神来,他咬着牙齿说:
“那是政府太对不住我们有田产的人了!”
“也不尽然。政府到底还发行了无量数的公债,给你一条生财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捞进十万廿万也不算希奇的生财大道!”
不知道是当真呢,还是故意,李壮飞依然冷静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冯云卿却已经伤心到几乎掉下眼泪来,然而从何慎庵来过后所勾起的疑难歧路,倒也得了个解决了:他,冯云卿,只好在公债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脸来,声音抖抖索索地说:
“破产了!还谈得上发横财么!不过,——壮飞,你的什么法门呢?到底还没讲出来呀!”
李壮飞尽吸着烟卷,将烟气一口一口吹到空中,并没作答。他知道已经收服了的老狐狸不怕他再脱逃。约莫经过了足有三分钟,李壮飞这才突然问道:
“云卿,你那些田地总该还可以抵押几文罢?乘早脱手!”
现在是冯云卿翻着眼睛不回答,只微微点一下头。
“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交保证金的时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头现有三万两的庄票,拿去贴现太吃亏,说话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阳历下月十六——”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交易所开市,你如果想干,就得快!卖出或是买进,先下手为强!”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古脑儿告诉你罢!此番公债涨风里吃饱的,大家都知道是赵伯韬,然而内中还有吴老三吴荪甫,他是老赵的头脑。他有一个好朋友在前线打仗,他的消息特别快。我认识一个经纪人陆匡时,跟吴荪甫是亲戚,吴老三做公债多经过他的手;我和陆匡时订了条约,他透关节,我们跟着吴荪甫做,赚钱下来分给他一点彩头。你看,这条线不好么?云卿,迟疑是失败之母!”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乱了,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壮飞一拱手,就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罢!”
李壮飞满口答应,又说定了约会的时间,便兴冲冲地走了。当下冯云卿怀着一颗怔忡不安定的心,转身踉踉跄跄跑上楼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刚跑到自己卧房门前,就听得房里豁浪一片响,姨太太连声冷笑。冯云卿脸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门口,侧着头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轻轻揭开门帏,闪身进去,却看见只有姨太太满脸怒容坐在鸦片烟榻上,小大姐六宝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盏,烟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湿了一大块,满染着燕窝粥。梳头娘姨金妈站在姨太太背后,微笑地弄着手里的木梳。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泄怒了。
“嗳,你倒来了:恐怕你是走错了房间罢?你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亏了!”
姨太太别转了面孔,却斜过眼光来瞅着冯云卿这么波俏地说着。
冯云卿伛着腰苦笑,一面就借着小大姐六宝发话:
“吓!越来越不成话了。端惯了的东西也会跌翻么?还不快快再去拿一碗来,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指着张三骂李四呀!”
姨太太厉声说,突然回过脸来对着冯云卿,凶恶地瞪出了一双小眼睛。看见冯云卿软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连这毛丫头也来放肆了。滚热的东西就拿上来!想烫坏我么?料想她也不敢,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么?你给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话——”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么生气。抽一筒烟,平平肝火罢。我给你打泡。金妈,赶快给姨太太梳头。今晚上九点钟明园特别赛。白公馆里已经来过电话。——老九,那边的五姨太请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园去。你看,太阳已经斜了,可不是得赶快,何必为一点小事情生气。”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递眼色给姨太太背后的金妈;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这才躺到烟榻上拿起铁签子烧烟,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怪难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个大人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嘴里没轻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训她几句;犯不着气坏了自己。——嗳,还是梳一个横爱司么?”
金妈也在一旁凑趣解劝,同时用最敏捷的手法给姨太太梳起头来。姨太太也不作声。她的心转到白公馆的五姨太那里去了。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够在冯云卿面前有威风,大半也是靠仗这位白府五姨太。冯云卿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绑匪的吓诈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这根线索,这才总算一个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无事。从此以后,冯云卿方才知道自己一个乡下土财主在安乐窝的上海时,就远不及交游广阔的姨太太那么有法力!从此对于姨太太的夜游生活便简直不敢过问了。
当下小大姐六宝已经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进一碗不冷不热的燕窝粥来。金妈工作完毕,就到后厢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冯云卿已经装好了一筒烟,把烟枪放下,闭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条陈和李壮飞的办法来。他有了这样的盘算:如果李壮飞的话可靠,那岂不是胜似何慎庵的“钻狗洞”么?当然双管齐下是最妥当的了,但是——“诗礼传家”,这怎么使得!况且姨太太为的特殊原因,已经在家中占了压倒的优势,现在如果再来一个女儿也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势力,那么,在两大之间,他这老头儿的地位就更难处了。但愿李壮飞的每一句话都是忠实可靠!
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阳节了,你都办好了罢?”
“啊——什么?”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么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么?一万罗,八千呢?拿什么做押头?
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罢!”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工夫了,误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冯云卿说完了,这才端起那碗燕窝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扭着颈脖轻声一笑,却没有回答。丈夫做公债亏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样,她可有点不大相信。要她经手借钱么?她没有什么不愿意。为的既然经过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来作为自己过端阳节的各项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签剔了一会儿牙齿,就笑了笑说道:
“几千的数目,没有押头,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馆的五阿姊,难道她不给我这一点面子。不过拿点押头出去给人家看,也是我们的面子。是么?——田契不中用。我记得元丰钱庄上还有一万银子的存折呢……”
“啊——那个,那个,不能动!”
冯云卿陡的跳起来说,几乎带翻了烟盘里的烟灯。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声,横在烟榻上拿起烟枪呼呼地就抽。
“元丰庄上那一笔存款是不能动的。嗳,老九,那是阿眉的。当初她的娘断七以后,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讲定,提这一万块钱来存在庄上,永远不能动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时候,一古脑儿给她作垫箱钱呢!”
冯云卿皱了眉头气喘喘地说着,同时就回忆到自己老婆死后便弄这老九进门来,那时候阿眉的舅父和姑父汹汹争呶的情形。而且从此以后,他的运气便一年不如一年,当真合着阿眉的舅父所说“新来这扁圆脸的女人是丧门相”,非倾家荡产不止。——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又溜过眼光去看姨太太。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这一惊可不小,立刻把眼光畏涩地移到那滋滋作响的烟斗上,并且逼出一脸的笑容。他惟恐自己心里的思想被姨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并没理会,把烟枪离开嘴唇寸许,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她意外地柔和而且俏媚地说:
“嗳,就一心想做老丈人;办喜事,垫箱钱,什么都办好在那里,就等女儿女婿来磕头。我是没有那种福气,你自己想起来倒好像有——啐,你这梦几时做醒?”
“哦?——”
“哎,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我面前装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着说,显然是很高兴而不是生气。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还不要一万多银子的垫箱钱——”
“老九!——”
冯云卿发急地叫起来了。到底他听出话头不对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是两筒烟到肚后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话来得真快,简直没有冯云卿开口的余地。
“喊我干么?我老九是不识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儿是读书的,会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头:看中了一个男人,拔起脚来一溜!新式女儿孝顺爹娘就是这么的:出嫁不要费爹娘一点心!”
姨太太说着就放下了烟枪,也不笑了。却十分看不惯似的连连摇头。
“当真?”
冯云卿勉强挣扎出两个字来,脸色全变了,稀松的几茎胡子又在发抖,眼白也转黄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惊怖。有这样的意思紧叩着他的神经: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却继续来了怕人的回答:
“当真么!噢,是我造谣!你自己等着瞧罢!一个下流的学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许就是叫做什么共产党——光景你也不肯答应他做女婿;你不答应也不中用,他们新派头就是脚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决了罪状,冯云卿到此时觉得无可躲闪了;喉头咕的一声,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闭了眼睛,当面就浮现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圆脸和怪样的微笑;这笑,现在看去是很有讽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这狗头早已听到阿眉的烂污行为,他却故意来开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这样的思想在冯云卿神经上掠过,他的心里便又添上一种异样的味儿。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儿的“不肖”呢,还是可惜着何慎庵贡献的妙计竟不能实行;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失败,全盘都空了。
此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他心窝上轻轻抚揉,并且有更柔软而暖香的说话吹进了他的耳朵:
“啧,啧,犯不着那么生气呀!倒是我不该对你说了!”
冯云卿摇一下头,带便又捏住了那只在自己胸口摸抚的姨太太的软手;过了一会儿,他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家门不幸,真是防不胜防!——想不到。可是,阿眉从没在外边过夜,每晚上至迟十一二点钟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学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么时候上了人家的当?——”
话是在尾梢处转了调子,显着不能轻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脸色可就变了,突然抽回了那摆在冯云卿胸口的一只手,她对准冯云卿脸上就是一口唾沫,怒声叫道:
“呸!你这死乌龟!什么话!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来,我有了姘头哪,你拿出凭据来给我看!”
冯云卿白瞪着眼睛不作声。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儿从他胸膈间直冲到鼻子尖;他的脸皮也涨红了,但立即转成为铁青;他几乎忍耐不住,正待发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个攻势早又来了:
“自然是轧姘头罗!白家五姨太和我是连裆。你自己去问罢!”
这样说着,姨太太连声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烟榻上自己烧烟泡。“白家五姨太!——”这句话灌进冯云卿的耳朵比雷还响些!这好比是套在冯云卿头上的一根缰绳,姨太太轻轻一提,就暗示了即使她在外边轧姘头,也是有所恃而不怕的。现在冯云卿除了认罪陪笑而外,更没有别的法子。
幸而姨太太急于要赴约,当下也就适可而止。冯云卿四面张罗着,直到姨太太换好了衣服,坐上了打电话雇来的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后,这才有时间再来推敲关于女儿的事情。他在房里踱了几步,脸色是苍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时他的心情已经不是单纯的怨恨女儿败坏了“门风”,而是带几分抱怨着女儿不善于利用她千金之体。这样的辩解在他脑膜上来回了几次:“既然她自己下贱,不明不白就破了身,那么,就照何慎庵的计策一办,我做老子的也算没有什么对她不起;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已死的娘,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祖宗!”渐渐他的脸上浮出了得意的浅笑了,可是只一刹那,他又攒紧了眉头。他的周到的思虑忽然想到万一他那已经有了情人的女儿不肯依他的妙计,可怎么办呢?老赵已经四十开外,虽然身躯粗壮,可没有一星儿漂亮的气味!
着牙关自言自语说:
“要是她当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儿,不孝的女儿!”
他慌慌张张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看看那座电钟,正指着六点十分。一天算是过去了!他感觉到再不能延挨光阴,作势地咳了几声,便打定主意找女儿去谈判。
冯眉卿正在自己房里写一封信,打算告诉她的朋友为什么她不能践约痛痛快快游玩一番。她不好意思说因为父亲不给钱,但适当的借口却又想不出来;她先用中文写,刚写了一半,自己看看也觉得不很通顺,便撕掉了,改用英文写。然而最可恶的是她现在要用的辞句,先生都没教过,英文读本上也找不到;她写了半行就搁浅了,用左手支着头,苦思了一会,然后又换着右手来支头,派克自来水笔夹在白嫩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她的两颊上飞染了嫣红,眼睛是水汪汪地,却带着几分倦态。末后,她不再去苦思索了,机械地在那张信笺上画了无数的小圆圈。这时候,房门上的旋锁响一下,她的父亲进来了。
料不到是父亲,冯眉卿轻喊一声“啊唷”,就连头带臂都伏在书桌上,遮住了那张涂得不像样的信笺,格格地笑着。冯云卿也不说话,闪起他的细眼睛在房间里搜索似的瞥一下。没有什么特别惹注意的东西。琴书,手帕,香水瓶,小粉扑,胭脂管,散散落落点缀了满房间。终于他站在眉卿面前,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
眉卿也抬起头来,已经不笑了,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望着她父亲的脸。似乎这眼光含有怨意,冯云卿不便正面接受,便将脑袋略向右偏,却正对着眉卿那半扭转的上身所特别显现得隆起的Rx房了。一种怪异的感想,便在冯云卿意识上扩展开来;他好像已经实地查明了这女儿已是妇人身,他同时便感得女儿这种“不告而有所与”的自由行动很损害了他的父权,他的气往上冲了,于是开口第一句便意外地严厉:
“阿眉!你——你也不小了!——”
在这里,女儿娇憨地一声笑,又使得冯云卿不好意思再板起脸,他顿了一顿,口气就转为和缓:
“你今年十七岁了,阿眉!上海场面坏人极多,轧朋友总得小心,不要让人家骗了你——”
“骗了我?嗳,——我受过谁的骗哟?”
眉卿站了起来反问,她的长眉毛稍稍皱一下,但她颊上的嫣红也淡褪了几分。冯云卿勉强一笑,口气再让步些,并且立即把说话的内容也加以修改:
“呃——骗你的钱呀!你想想看,一个月你要花多少钱?可不是一百五六十么?你一个人万万花不了那么多!一定有人帮同你在那里花,是不是?——”
“爸爸是要查我的账么?好!我背给你听。”
“不用背。哎,有几句正经话要同你说呢。这次交易所里,我是大亏本,一定就有人赚进,阿眉,你知道大大赚了一票的是谁?——是一个姓赵的,某某饭店里有他的包月房间,某某屋顶花园每天下午他去兜一趟圈子,四十来岁,一个威风凛凛的大个子。他收藏的宝石金刚钻!只看他两只手——”
冯云卿忽然顿住了,接连着几个“哎”,却拖不出下文;他的迷惘的眼光只在他女儿脸上打圈圈儿。这是紧要关头了。当下他就不能决定是坦直地和盘托出好呢,或是绕一个圈子先逗动女儿的心,而更其作怪的,在这两个念头以外,还有潜伏着的第三念,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但显然在那里蠢动:他很情愿此时忽然天崩地裂,毁灭了他自己,他女儿,老赵,公债市场,以及一切。他看着女儿那一对好像微笑的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着她那仿佛微有波动的胸脯,他立即想像出了最不体面的一幕。而紧接着又来了他自己作主角的同样最不体面的一幕。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那个倒不是结发,随她胡调去;可是这个,却是你亲生的骨血呢!”他忍不住打一个冷噤,心直跳,险一些掉下眼泪。这都是刹那间的事,——快到不容冯云卿有所审择,有所决定。并且就在这一刹那间,冯眉卿很娇媚地一笑,扭了扭腰肢,脱口说道:
“噢——爸爸,你说的是赵伯韬哟!”
“呵——你!”
冯云卿惊喊起来,一切杂乱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种情绪:惊奇而又暗喜。一句问话,似箭在弦,直冲到眉卿的脸上了,那声音且有点儿颤抖:
“你认识他么?怎样认识他的?”
“我的一个朋友——女朋友,认识这姓赵的。”
“嗳,姓赵的,赵伯韬?就是公债大王赵伯韬,有名的大户多头?威风凛凛的大个子?——”
“就是啦。不会错的!”
眉卿不耐烦似的用拗声回答,拿起手帕来在嘴唇边抹了两下,嘻嘻地软笑。她不懂得父亲为什么那样慌张出惊,可是她也分明看得出父亲听说了是一个女朋友认识那个赵伯韬就有点失望的样子。然而她父亲的问话却还没有止境:
“哦,你的女朋友?阿眉,你的女朋友比你年纪大呢,还是小些?”
“恐怕是大这么三四岁。”
“那就是二十一二了。哪里人?出嫁了没有?”
“嗳——出嫁过。去年死了丈夫。”
“那是寡妇了。奇怪!慢着,阿眉,是怎样一个人品?我们家里来过没有?”
“爸爸!——你打听这些有什么用呢?”
“呃,我有用的;阿眉,我有用的。你说明白了,回头我告诉你是什么用处。快说:来过没有!”
眉卿却不马上回答;她坐了下去,笑嘻嘻对着她父亲看,小手指在绞弄她的手帕,她忽然吃吃地艳笑着说道:
“来是没有来过,可是,爸爸,你一定看见过她,也许还认识她呢!”
“哦——”
“她常到交易所去。是比我略高一些,小圆脸儿,鼻梁旁边有几粒细白麻子,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她的嘴唇生得顶好看。胸脯高得很,腰又细,走路像西洋女人。爸爸,你想起来了么?她是常到交易所的,她叫做刘玉英,她的公公就是交易所经纪人陆匡时——”
“喔,喔,陆匡时!今天老李说的如何如何的陆匡时!”
冯云卿蓦地叫起来,样子很兴奋。他不住地点着头,似乎幸而弄明白了一个疑难的问题。一会儿后,他转脸仔细看着女儿,似乎把想像中的刘玉英和眼前的他的女儿比较妍媸。
末后,他松一口气,惴惴然问道:
“可是她和赵伯韬带点儿亲?嗳,我是说你那个女朋友,姓刘的。”
冯眉卿不回答,只怪样地笑了一声,斜扭着身子把长发蓬松的脑袋晃了几晃,眼睛看着地下。然后忽又扑嗤一笑,抬起眼来看着她父亲说道:
“管她有亲没亲呢!反正是——嗳,爸爸,你打听得那么仔细!”
冯云卿也笑了,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并且在他看过去以为女儿也是熟惯了一切;他就觉得凡百无非天意,他亦只好顺天行事。这一观念既占了优势,他略略斟酌了字句,就直捷地对女儿说道:
“阿眉,我仔细打听是有道理的。那个赵伯韬,做起公债来就同有鬼帮忙似的,回回得手。这一次他捞进的,就有百几十万!这一次前方打败仗,做空头的人总是看低,谁知道忽然反转来,还是多头占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里就变做穷光蛋了!——可是你不用着急,还可以翻本的。不过有一层,我在暗里,人家在亮里,照这样干下去,万万不行。只有一个法子,探得了赵伯韬的秘密!这个姓赵的虽则精明,女人面上却非常专心,女人的小指头儿就可以挖出他肚子里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赵要好,可不是么?这就是天赐其便,让我翻本。我现在把重担子交给你了。你又聪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说。”
冯云卿重重地松一口气,嘻开了嘴,望着女儿干笑。但忽然他的心里又浮起了几乎不能自信的矛盾:一方面是惟恐女儿摇头,一方面却又怕看见女儿点头答应。可是眉卿的神色却自然得很,微微一笑,毫不为难地就点了一下头。她稍稍有点误解了父亲的意思,她以为父亲是要利用刘玉英来探取老赵的秘密。
看见女儿已经点头了,冯云卿心就一跳,然而这一跳后,他浑身就异常轻松。他微微喟一声。大事既已决定!现在是无可改悔,不得不然的情势终于叫他走上了不得不然的路。
“万一刘玉英倒不愿意呢?”
蓦地眉卿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这话是轻声说的,并且她的脸上又飞起一道红晕,她的眼光低垂,她扭转腰肢,两手不停地绞弄她的小手帕。冯云卿不防有这一问,暂时怔住了。现在是他误解了女儿的意思。从这误解,也忍不住这样想:到底是年青的女孩儿,没有经验。此时眉卿也抬起头来看着她父亲,眼皮似笑非笑的,仿佛定要她父亲给一个明明白白的解答。冯云卿没奈何只好涎着脸皮说:
“傻孩子!这也要问呀!要你自己看风驶篷!再者,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总该知道她的醋劲儿如何?看是不瞒她的好,就不用瞒她;不然的话,你做手脚的时候还是避过她的眼睛妥当些——”
“喔唷!”
眉卿低喊一声,就靠在椅子背上,两手捧住了脸,格格地笑个不住。这当儿,冯云卿也就抽身走了;他惟恐女儿再有同样的发问,无论如何,要做父亲的回答这些问题,总有点不合宜。
他刚到了楼下厢房,还没坐定,女儿也就来了;拿着蛇纹皮的化妆皮包,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
“爸爸,钱呢?出去找朋友,不带钱是不行的。”
眉卿站在厢房门边说,好像不耐烦似的频频用高跟鞋的后跟敲着门槛。
略一迟疑以后,冯云卿就给了一百块。他觉得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但陪着女儿直到大门外,看她翩然跳上了人力车,终于不曾说出口。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受。待到他回身要进去的时候,猛看见大门旁的白粉墙上有木炭画的一个极拙劣的乌龟,而在此“国骂”左近,乌亮的油墨大书着两条标语:“参加五卅示威!”“拥护苏维埃!”冯云卿猛一口气塞上喉管来,立时脸色变了,手指尖冰冷,又发抖。他勉强走回到厢房里,就躺在炕榻上,无穷的怨恨在他心头叠起:他恨极了那些农民和共产党!他觉得都是因为这班人骚扰,使他不得不躲到上海来,不得不放任姨太太每夜的荒唐放浪;也因为是在上海,他不得不做公债投机,不得不教唆女儿去干美人计。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合逻辑的,而唯一的原因是农民造反,人心不古。他苦闷地叹一口气,心里说:
——这,如今,老婆和女儿全都拿出去让人家共了!实行公妻的,反倒是在这上海,反倒是我,这真是从哪里说起?
从哪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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