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离开皇宫回额驸府的路上,心里是紧张的,兴奋的,又略带着些不安。她想很快就要见到她的丈夫、揭开『射』乌少年的谜底了,这真是令人期待。
她努力地回想,可怎么也记不清新婚之夜是否看清了额驸的脸,她对他的印象就只是刚才来宫路上他骑在马上跟着銮舆的侧影,那侧影和少年的他印在她心里的记忆慢慢重合,终于严丝合缝,融而为一。她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那就是他,她少年时的梦中英雄。吴应熊,英雄,他可不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么,他连乌鸦都敢『射』!
回到府里,建宁来不及梳洗更衣便传命下去:请额驸来见。
然而来见的,却是老管家。老管家垂着手瑟瑟缩缩地说:"额驸说王爷有急令,来不及禀报格格,已经紧急出城去了,命老仆在这里向格格请罪。"
这当然是老管家的虚幌之辞,他想格格就是再刁蛮不懂礼数,对公公至少还留点情面吧。不料建宁却莫明其妙地问:"王爷?什么王爷?"
老管家一愣,只得颤颤兢兢地回答:"回格格,是平西王。"
"哦,就是吴应熊的阿玛。"建宁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位公公,她闷闷不乐地问,"那额驸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路途遥远,大概总要个多月才能来回吧。"老管家不做准地说,心里不住叫苦,因为吴应熊根本就没有留下话来,既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多长时间回来,只是行过谢恩礼后,径直回额驸府换了衣裳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好像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一位格格,是他指婚原配的正室妻子,更没意识到这位格格有多么刁钻任『性』,她发作起来是可以将整个额驸府放火烧掉,把所有仆佣流发充军的。
想到在额驸失踪之际,格格有可能采取的各种防不胜防的报复手段,老管家不寒而栗,就是当年跟平西王面对千军万马杀出一条血路时他也不曾这样胆怯过,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尤其看到建宁嗒然若失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就更加害怕,简直觉得将有大难临头,不禁膝盖发软,胆颤心惊地再次说:"请格格降罪。"
"我不会怪他的。"建宁讷讷地说,眼睛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望进六年前的畅音阁楼下,忽然问,"管家,额驸是不是有一张镶着绿宝的小弓,太后娘娘赏赐给他的?"
"好像……是吧。"管家『摸』不着头脑地回答,不知道这位主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这些年来,太后、皇上、众位嫔妃王爷赏的东西也太多了,他还真记不过来。
然而格格已经下令了:"你去拿来给我看。"
幸好凡是皇家的赏赐在府里都有造册登记,所以时日虽然久远,老管家还是准确地找了出来。建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夺了过来。正是那张弓,柄上的绿松石已经有些旧了,光彩不如从前明亮,是一种蒙尘的哑光,那是岁月给它留下的痕迹。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某年某日,有一个闯入宫来的少年,曾经为她『射』过一只乌鸦,为此,皇帝哥哥治了他的罪。从此,她再也没见过那少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是他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她把他埋在心底最深处,并且无理由地相信他们是很亲近的,终有一天她会再见他。
现在,那预感实现了。他真的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身份是她的驸马。怎么竟会没把他认出来,怎么竟想不到呢?他们在一个府里共处了九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怎么竟不知道他就是她心里那个勇敢英俊的『射』乌少年!
建宁的心狂跳起来,她抚『摸』着那只小弓,用力拉开,拉成一个满月的形状。她微微地笑了,十年前,自己用尽力气也拉不开,于是嗔着吴应熊,说弓是假的,还骗他为她『射』落了一只乌鸦。那时的吴应熊,多么友善,多么勇敢,多么能干。建宁紧紧的抱着那张弓上,柔肠百转,泪光盈然。
老管家偷觑着主子的颜『色』,左右猜不透,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格格是不是想『射』箭?园子里有个靶场。"
"不是,"建宁轻轻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管家一愣,更惊出一额头汗来:"决定什么?"
"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地对待额驸,再不跟他生气了,就是他生我的气,我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管家更加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格格说笑了。额驸怎么敢打骂格格呢,格格不打他骂他就好了。"
建宁笑了:"我是打个比方,意思是说,以后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不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计较,还是会使劲儿对他好,直到他感觉到我的好,也肯对我好。"建宁雄心壮志地发着誓,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脑子里不住涌现着许多宏伟计划,"我要给他做衣裳,自己亲手剪裁,还要绣上花;我还要给他做饭,一日三餐,天天换花样儿;我还要给他生孩子,有儿有女,生很多很多孩子……"
说到生孩子,建宁本能地害羞起来,声音低下去,然而新的恐惧却涌上来。生孩子的事,是要两个人合作的,只是她对他好,而他不肯对她好,那还是生不出来的。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对她好呢?建宁发现,自己对于男女之道居然全无知识,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讨教的人。
管家稀罕地看着格格的脸上一圈圈红晕升起,心里不禁默念太后的恩德。他还以为这一定是因为格格归宁时得到了庄妃太后的开导,这才终于开窍、学会做人家媳『妇』儿了呢。不管怎么说,如果格格肯停止她的那些胡闹,不再变着方儿跟府里家人捣『乱』,那他们就真是要烧香拜佛了。
建宁说到做到,真的学起绣花来。她在宫里原本上过绣课,只是不喜欢,一旦用心,自然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不到十天,竟真的绣了一条手帕出来,绣的是寻常的蝶恋花图样,还在手帕上绣了一句诗: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句诗还是从前跟香浮学的,她并不很知道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相思"两个字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而她知道的诗也实在有限,便把这两句绣上了。只是,不知道吴应熊会不会喜欢?这可是她平生真正独立完成的第一件绣品呢。从前在宫里上绣课的时候,虽然也隔三岔五地绣两针,不过她总是躲懒,虎头蛇尾的,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捉人『操』刀,孔四贞就是最常被她拉来做替手的。
想到四贞,建宁有些歉然,她想这次回宫,居然也没想起要请四贞来见见面——或者不是忘了,而是心有隔膜。她忘不了四贞对她的背叛。四贞明知道她即将赐嫁汉臣却一直瞒着她,根本没把她当朋友。不过现在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因为四贞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很喜欢汉人的,她对自己的出嫁满意极了,四贞可没有害她,对不起她。香浮和四贞,是建宁在宫里仅有的两个朋友,而现在则只剩下了四贞。
不,也许还有远山和平湖,也许远山和平湖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的。平湖那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忽然浮现出来。平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的熟悉啊,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听到《赵氏孤儿》的故事时突然晕倒?
建宁的心思又从绣帕上转到了泥人上,这是远山送给自己的礼物。多么可爱的有趣的珍贵的礼物啊。她忍不住又打开了匣子,一盒盒端详着匣中的男女,仿佛在揣测自己与吴应熊之间到底会是喜剧还是悲剧,正剧还是闹剧。崔莺莺等到了张君瑞,杜丽娘重逢了柳梦梅,张倩女团圆了王文举,自己呢?自己和当年的『射』乌少年终于如期相遇,并且结为连理,但是他们之间,会是恩爱相亲的吗?
绿腰见格格看着泥人儿出神,不禁会错了意,走上来笑道:"格格又想听戏了吗?可惜我会唱的戏不多,不过格格如果想听,我倒有个好主意。"
"是什么?"建宁嘻笑,"说得好,赏你。"
"格格忘了?现在您可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格格可以下一道旨,命管家在花园子里搭个戏台,请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倩女离魂》也好,《赵氏孤儿》也好,想听什么就演什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比看泥人儿快活?"
"就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建宁开心起来,立刻传命下去,"叫管家。"
搭一座戏台,养一班戏子,这阵势虽然罗嗦,倒也不算出格,京城许多公侯王府家里也都有前例的,甚至许多王孙公子本身就是票友,没事儿便喜欢串几出戏玩玩。因此老管家得了命,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有些庆幸,有这件爱好绊住格格的心思,大概短期内就不会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胡闹了。虽然他知道吴应熊向来不喜欢这些热闹花头,不过如今府里最大的主子是格格,只要能过了格格这关,公子的事尽可放到后面再说。
建戏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然而老管家担心格格等不及,又兴出别的妖蛾子来。便招了些花匠彩匠手艺工人来先搭了座临时戏台,也一样有卷帘棚顶,扎花台面,出将入相,眉额俱全。虽是空中楼阁,却也似模像样,只是不敢演武戏,亦不可场面过大,琴师、笛师也都只好屈居后台,恐怕挤在台子上支撑不起。又请了京里有名的戏班子,问明白会唱《游园惊梦》和《赵氏孤儿》才请,又查了黄历本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起锣,连唱三天。
这一日,府里的人听说放戏,也都有些坐不住,撺掇着老管家向格格请命,都想去花园听戏。老管家哪里敢说,反把领头的人骂了一顿,说你们倒想得美,三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了,居然想跟格格一块儿看戏,也不称称自己斤两。着紧做好自己的差使,多长着些心眼儿机灵儿,把茶呀水呀点心呀预备好了,把园子里的花儿草儿侍弄好了,把杯子啦碟子啦椅子啦扇子啦打点好了,小心格格随时使唤。
下人们嘟着嘴去了,免不了嘀嘀咕咕窃窃私议。偏又叫绿腰听见,便回来一五一十学给建宁听。正值建宁心情大好,便笑道:"这也没什么,传我的话,凡没要紧差事愿意看戏的,就都到园子里看戏去吧;有差使的,也轮班儿过来。"众人听见,喜得咂嘴咬舌的,都拥到建宁房里磕头,说是谢谢主子开恩,宽柔体下,带契众人一同玩乐。
建宁更加高兴,随口说:"这算什么?以后咱们家自己盖了戏楼,就弄一个戏班子来养着,天天放戏,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只管说出来,既便他们不会唱,另请会唱的班子来就是。"
这话一出,下人们自然更是没口子说好,奉承拍马的话更是熟极而流,不绝如『潮』。老管家暗暗叫苦,心道从前格格撒野使蛮时,众人虽然害怕倒还知道些小心,只要谨慎恭敬着些,纵胡闹也出不了大格儿;如今格格改了『性』情脾气,纵得下人们没大没小没了规矩惧怕,再若惹起事来,可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建宁却顾不到这些,她一心一意想做个好主子,想在吴应熊回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的好,从而让他也觉得她好,于是一反常态,宽宏大量,每天领着府里人歌舞喧妍,沸反盈天的,渐渐分不清台上分下,戏里戏外。反是绿腰因受命管理戏班调度,自觉须得立些规矩威严,分个主次高低,反倒肯时常劝着建宁,不可太宽纵下人,失了大格。
好戏紧锣密鼓地开场了,第一出就是"惊梦",杜丽娘春困牡丹亭,伏在石上沉沉睡去,朦胧间见一少年书生青罗长衫,手执柳枝自那边过来,迎着她温言软语,转盼多情,甜腻腻地叫一声"姐姐,我和你那搭儿说话去也",遂拉着手"转过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挽衣牵袖,勾肩搭背,"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做出种种亲昵动作来,一边情切切意绵绵地唱着:"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建宁眼看着红男绿女,耳听着蜜语甜言,忍不住双颊火烧,心旌动摇,仿佛有一扇门被突然撞开,让她忽然间了解了什么是男欢女爱,什么是你侬我侬,什么是相思入骨,什么是一见钟情,那一阵阵的悸动几乎让她坐立不住,接着又听到"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之句,更觉得意软神痴,心如鹿跳,而锁在唇间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那就是:吴应熊!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建宁细细咀嚼着这几句,只觉得对吴应熊的思念仿佛『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她好想现在就见到他,和他挽着手,偎着腮,就像那戏台上的男女一样,温存缠绵,相亲相爱。可是,她越是想他,就越想不起他的样子,越觉得他渺茫,遥远,遥不可及。她辛酸地想,原来这就叫"相思","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说得真好呀。吴应熊,他现在哪儿呢?当她这样地想念他期待他的时候,他也会想着她吗?
吴应熊在柳州。离开京城的一瞬间,他便将建宁完全遗忘了,他的心里,只有明红颜。
其实他对红颜的身份早已有些怀疑,这些年来,她的行踪那么神秘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是京城茶馆的账房,一会儿又出现在蜀地明清战场上,原因决不仅仅是洪承畴的女儿那么简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是大西军的联络员。她在京城的任务,便是替明军筹措粮草,勘探情报。
他们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是大清皇朝的额驸,一个却是反清复明的志士。在某种意义上,他对前明的背叛是比洪承畴更为彻底的。因为洪承畴还只是做着满人的官,就像许许多多负明降清的官儿一样;而他吴应熊,却是做了满人的女婿,是惟一一个娶了满洲格格的汉人额驸。明红颜不能接受一个降了满清朝廷的人做父亲,难道会接受一个娶了满州格格的人做朋友吗?
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天下第一个汉人额驸!天下第一个给妻子跪着请安的丈夫!
他和明红颜之间的距离,比两个朝代还要远!
然而她却毅然地相信了他,温婉地说:应公子是可以信得过的;并委托给他一个极度绝密的任务:运送银两出城,并亲手交到大西军领袖李定国手中。
他惊于她的坦诚,感于她的信任,更痛于她的高贵,并在瞬间下了决心:不论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赴汤蹈火地去做到;哪怕她让他死,他也会含着笑引颈就戮。这是让他与她之间距离缩短的惟一方式。
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接受着红颜派给的任务,巴不得它越艰难越危险就越好,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清洗父亲吴三桂与妻子建宁格格加诸在他身上的双重耻辱。为红颜效力,就是为大明效力,这是他惟一的救赎。不是他在帮红颜做事,而是红颜在给他机会。
事实上,吴应熊完成这样的任务也的确很适当,他的身份令他可以随时大摇大摆地出城去,满车的箱笼根本无人检查,即使检查也毫无疑点,当朝额驸拥有黄金万两并不稀奇,要运送一点珠宝孝敬平西王就更是人之常情。
吴应熊骑在马上,忽然有一点担心:红颜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否因为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呢?就好像他已经知道明红颜就是洪妍却有意不说破一样,她也早知道应雄就是吴应熊却从不提起。
可是细想又不像,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再信任他、再默契,也不会如此冒险地把一个关乎生死的天大秘密交到他手上,她不怕他带了父亲的军队把柳州『荡』平吗?要知道,吴三桂与李定国,可是恶战多年的死对头呀。但是也许,她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绝对相信他不会出卖她,出卖义军,出卖大明。
想到明红颜这样地信任她,把比『性』命更重要的机密交到他手上,吴应熊就觉得激动。士为知己者死,而她不仅仅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他心中的神明!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背负耻辱而生的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而是一个为南明朝廷效力的抗清志士了。这是他的重生,是他生命中最光荣的意义。而这重生,是红颜给予他的。
吴应熊的心里充满了感恩。
这使他在见到李定国的时候,除了敬畏和钦佩之外,更表现出一种由衷的热切。
李定国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及时雨啊,你这批军饷来得太是时候了。有了它,我们至少又可以再撑两年,打他几十个漂漂亮亮的仗!吴三桂那个老匹夫,这回还不死在我手里?"
吴应熊蓦然而惊,耳边再次响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大好头颅,谁来割取?"多年来,吴三桂与大西军之间不知大大小小地发生了多少次战斗,两军对垒,每一役都是浴血而战,吴三桂曾对儿子叹息:总有一天,要么我割下李定国的头,要么就让他割下我的头。
对吴应熊来说,李定国的名字实在太熟悉了。在蜀中随父征战的那段时间,他们每天说的想的都是李定国,那简直是一支天兵神将,打不垮攻不破的。吴三桂一直想不明白,大西军内讧不断,孙可望对李定国部百般刁难,而永历帝自身难保,毫无主见。在这样腹背受敌的困境里,李定国究竟是凭着什么力量左冲右突、百战不败的?他们的军饷从何而来?是否像传言中那样,一直由闽军郑成功在暗中资援?
然而现在吴应熊知道了,李定国所以孤军突起,是因为有红颜和二哥这样的义士在拥戴。他不知道这大清天下到底有多少个红颜,多少个二哥,但是他知道,如果李定国真的凭借这笔军饷战胜吴三桂,那么就是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仿佛坐在船中,风浪颠簸,明明看得到岸就在前方,却宁可忍受没顶之灾而不敢靠近。
是夜,大西军分发军饷,犒赏士兵,李定国说,这是兄弟们三个月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就是这句话令吴应熊彻底地折服了,因为即使在这样饥饿的前提下,面对着鱼肉酒水,大西军的士兵们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急不可耐的情『色』。他们虽然谈笑豪饮,可是神情镇定,举止从容,就好像每天都在大鱼大肉,吃惯了山珍海味一般。吴应熊知道,这就是高贵,真正的高贵,和明红颜一样的高贵。
大西军里,大清天下,有无数个像红颜像二哥像李定国这样高贵从容的义士,他们随时准备着为大明朝而死,早已将口腹之欲生命之虞置之度外。有这样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复国?
"李将军,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吴应熊干尽碗中酒,不禁热血上涌,大声请命,"让我投军效力吧,我愿意随时为大西军而战,为我大明而战,死而无憾!"死在战场上,死在父亲的剑下,难道不是他最好的出路吗?
"应公子,好样的!"李定国哈哈大笑,也将碗中酒一干而尽,诚心诚意地说,"公子的胆识让李某佩服,公子的恩德李某也都记下了,不过我大西军不乏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战士,缺的可是有头脑有胆略有门路的谋士,比方这次运送军饷,你应公子一个人的功劳可以胜过我整个先锋队,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军营里,李某就不是知人善用的好帅了。大西军今后仰仗公子之处还多着呢。"
"可是……"吴应熊说不出口。留在军营里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小兵是容易的,也是最轻松的;然而像红颜那样,穿行在京城与前线之间,在清廷与明军之间,传递消息,筹募粮饷,孤军深入,随机应变,才是真正艰难孤独的。而对他来说,最艰难的还是要同时周旋在清廷格格与前明义士之间,这比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可困难得多了。然而这样的理由,如何向李将军启齿?话到嘴边,他最终可以说出口的却只是:"将军说得是。但有吩咐,应雄无不领命。"
"好极了!如今正有一件事想托付公子,不知公子能否设法入宫?"
"入宫?"吴应熊一愣,再次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李定国却说:"公子能够在京城进出自由,想必身份特殊,非富则贵,并且行动机敏,胆识过人。因此李某大胆猜测公子或者有办法搭通眼线,代为送一封信进宫。"
吴应熊定一定神:"将军有命,应某自当尽力。不知送给什么人?"
"一位刚进宫的秀女。"李定国站起身来,面向北方,态度极恭敬地慢慢说道,"她的名字叫,佟佳平湖。"
平湖晋升贵人,搬出了储秀宫,当顺治询问她想在哪里待产时,她竟然说了建福花园。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想拥有整座花园,这真是异想天开。
然而皇上竟然答应了她,还承诺她只要生了儿子,就册她为妃,与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宁妃同级。这真叫后宫里所有的人,尤其是远山,妒忌得发狂。
因为年龄,也因为出众的美貌,远山初入宫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储秀宫女孩子们的领袖。她是一个标准的美人,是按照美人的模子打造出来的,柳眉凤眼,琼鼻樱唇,轮廓远比汉人鲜明而较满人柔和,而且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颀硕丰满,胸前一对『乳』峰又高又挺,那么厚重的旗袍也遮掩不住,站在众秀女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最重要的,是她举止自若,充满自信,一言一行都显得很有主张,也更有威慑力。
秀女们初入宫来,因为怯生与孤单,都急不可待地要寻找一个靠山,一位良伴,而远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年纪比她们大,见识比她们广,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主见;她在整个选秀过程中表现得那么从容,显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经验;事实上,入宫后她正是第一个得到皇上宠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个拥有侍上经历的,这使得后来每当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时就会想到向她求教,而她总是那么热心地指导她们,安慰她们;她又聪明幽默,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陪伴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冗长的午后或长夜,每当闲暇的时候,秀女们就自发地拥围在远山身边,听她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发号施令做游戏。总之,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不会孤单。
远山很享受这样众星拱月的感觉,其实她心里和她们一样都是虚的,空的,忧虑的,对这陌生而旷大的皇宫充满了好奇与敬畏。但她比她们撑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写在脸上,而强令自己端出一种见惯不怪的从容来。这就很不容易了,简直有些英雄气概。因为英雄也并不都是身经百战的,而不过是临危不惧罢了。
但是储秀宫里惟有一个人不买她的账,那就是幼细得像一朵草花、冷静得像一块坚冰般的平湖。
平湖从不和远山亲近。平湖不和任何人亲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众人拉开距离,无论上课、用膳、游戏、洗澡、睡觉,都是安静的一个人,离众人远远的,独来独往,仿佛画地为牢。她最愿意留连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园,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往花园里去,在桃花林里一坐半晌,一言不发。嬷嬷们都开玩笑说,这位秀女的『性』格儿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并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她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示威。
远山觉得烦恼,她从来没有见过平湖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么几种,或者小鸟依人或者英姿飒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过那么几样,或者争强好胜或者苟且偷生;而身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简单,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其主题无非就是一样——争宠。她们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别人不一样。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当今皇上十分向往唐朝后宫多才女的典故,常遗憾地说大清的后宫里佳丽虽多,才女却少,很难得有平湖这样博学多才知书达礼的秀女,还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齐,多读些书,识些字,不至于言语无趣。
言语无趣。多么苛刻的批评。远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语无趣"的群体中,自己的那些笑话谜语,那些轶闻传奇,与诗词歌赋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开始在白日里也时常传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游园,甚至陪他读书、写字、批阅奏章。
当然,皇上偶尔也会传召自己,跟她说说笑笑,喝酒看戏。但是远山总觉得皇上对自己和对平湖是不同的,他对自己很亲切很随和,但对平湖却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说不准亲切和尊重哪一种更难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轻,谁近谁远;这还罢了,她竟然也判断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对皇上的宠幸看得是重还是轻,是喜还是厌。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洁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很长。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紧紧地关着门,慢慢地洗,慢慢地洗,从门缝渗出来的,是极轻微的泼水声,夹着奇怪的幽香。远山最初以为平湖是想借这种香气来吸引皇上,可是后来发现,平湖每次承恩后也要洗浴,而每次应召时神情都里有一种极力隐忍的恐惧之『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好像把临幸看作受刑,而将洗澡当作疗伤。
而且,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间偶尔陪伴皇上读书作画之外,再没有应召"背宫"。但这并不让远山觉得轻松,因为平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每天早早地就关门就寝,或是没完没了地洗澡。
储秀宫的秀女们都兴灾乐祸地猜测平湖失宠了。然而远山却不会这样乐观,她想,那些秀女们的话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望。她们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愿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罢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远山也不知道。这正是最令她觉得烦恼的。
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团却令人压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静而神秘、一望无垠的湖水,甚至每当远山想起她时,都觉得自己仿佛沉在冰冷的湖水里,绝望而窒息。如果不能冲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会被它淹死。
远山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浅,就必须投石问路,以待水落石出。
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样早早关了房门,熄灯就寝。但是那透门而出的香气让远山知道,平湖并没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压扁了声音,装成太监的腔调高唱:"平湖——小主——侍寝——"
果然,她听到稀哩哗啦的泼水声,显然平湖正急匆匆地从澡盆里起来,在紧张地更衣——其实有什么可换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监传唤,还不是要把人脱光了裹在被子里背去皇上寝宫?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平湖的应答:"烦公公向皇上禀告,就说平湖身体不适,不便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远山震惊,她竟然抗旨!难道她已经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气急败坏,且也骑虎难下,索『性』放开嗓子拍着门喊:"开门开门,你竟敢抗旨,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
门开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门前,头发湿亮地披在双肩,赤着足,双手掩在胸前,讶然道:"远山姐姐,是你,你在骗我。"
她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发问,又像在陈述,却独独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悦。而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欢喜的清灵,仿佛有光在流动,瞬息万变,而又平静无波。
远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后就做出一副以熟卖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着:"是啊,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睡得这么早?太无聊了。"说着侧过身子便要挤进门去。
然而平湖站在门前完全没有相让的意思,仍然很平静地说:"我真的身体不适,想早点睡了。"
远山没辙了,恼不得怒不得,可是这样走开也未免太没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太医?我知道一些民间秘方,说不定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只是想早点睡。"说完,平湖再不理远山的反应,直接当着她的面,轻轻掩上了房门。
这已经是正式的宣战。
远山呆立在门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湖可以做得这么绝,这么冷淡,这么不留余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逊,更没有出手伤人,她就是想反击,也无从反击起。
然后,她忽然明白平湖为什么有好一阵子没有"背宫"侍寝了,又为什么有恃无恐地说"身体不适,请另召他人"了,原来并不是她忤逆抗旨,而是与皇上早有约定。皇上这样地迁就她,既然不能强迫她夜里侍寝,于是只好召她在日间相伴,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默契,甚至超越了皇上与秀女的情分。
这夜,远山失眠了,平湖披散着一头长发湿漉漉站在门口的情形反反复复地浮现在眼前,她的浑身好像会发光,当然也许是月光,月光照在白衣上就会有那样一种幽微的芬芳,可是那种美真的令人肃然起敬,不可捉『摸』。远山气馁地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可是,她却又一而再地拒绝皇上的召幸,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她想做一个不以『色』事君的贞妃,并以这种特立独行的方式赢得皇上的另眼相看?
就在远山猜不透、看不明、绞尽脑汁寻找答案的时候,答案自己出现了。那天,建宁格格归宁,特别召见储秀宫的两位小主钮钴禄远山与佟佳平湖,而平湖竟在谢恩时突然晕倒,于是,皇上传了太医来为她诊脉,真相就这样水落石出了——平湖有喜。
消息在瞬间传遍了后宫,连宫墙的每块砖瓦每道缝隙都听得清清楚楚:储秀宫小主佟佳平湖怀了龙种,从此要改称佟贵人!并且很有可能册为佟妃!
皇太后大玉儿专门在慈宁宫召见了平湖,足足与她聊了两个多时辰,说她身子柔弱,先天不足,特地指派了专门的太医每天两次入宫为她诊脉,调理身体,又将贴身女官素玛派去照顾她,传命御膳房和御茶房每天要为佟贵人单独准备膳食。当听说皇上答应她住在雨花阁待产的时候,还特地把已经分去别殿服侍的阿笛和阿瑟重新拨回建福花园来,命她们为佟贵人守夜。
这样的殊荣与宠爱,其规格远超过了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就连当年宁妃生二皇子福铨时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远山不能不嫉妒,她和平湖是一起入宫的,也几乎是同时得到皇上的召幸——她还比平湖更早一天呢。身体也远比平湖发育得成熟饱满,就像一颗甜蜜多汁的红樱桃一样。而平湖又瘦又小,被临幸的次数也不见得特别频繁,怎么却第一个受孕呢。难怪她以"身体不适"为由一再抗恩辞召,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她那样瘦弱,几乎身体发育还没完全呢,一定是害怕过多的房事伤着了腹中胎儿,这才屡屡推拒皇上的宠幸。
可是她为什么不早说明呢?远山猜那是因为平湖的谨慎,防患于未然——后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而害死对手腹中胎儿的故事车载斗量,各种层出不穷的伎俩防不胜防,连檐上的瓦当檐下的风铃都知道最常用的几招,无非是投毒入茶、失手推跌、买医堕胎,或者求助巫蛊这些。平湖在后宫里只有对手,没有朋友,当然害怕别人陷害,所以才要步步设防,隐瞒怀孕的消息,希望可以无风无雨地渡过十月怀胎,把孩子安安全全地生下来,然后一夜飞升,册为妃嫔。
远山忽然一震,想到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皇上刚刚废了皇后,又这么宠爱平湖,如果她生下一位皇子,皇上会不会把她册封为皇后呢?
想到跟自己同时入宫的平湖有可能成为皇后,高高地踩在自己头上,远山觉得一分钟也忍耐不下去,并且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真实。平湖那样不『露』声『色』,那样城府深沉,那样井井有条,一定就是埋着这样的野心。她的目标绝不是封妃册嫔那么简单,她的期望远比做一个贵人或者妃子高得多,甚至高过贵妃与皇贵妃,直抵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她要求的,可不只是一座建福花园,而是整个皇宫,整个天下!
后宫里的每个女人,无论贵为太后还是贱为婢女,只要待的时间一长,就会自动变成一部宫廷斗争的活字典,个个都通今博古,满腹经纶。什么武则天之登天有术,杨玉环之投环自缢,赵飞燕之因舞得宠,陈皇后之为巫起祸,历朝历代的后宫传说,或香艳或神秘或惊怖或悲惨,每个女人都是一部传奇,而每一个传奇都带来警示。
储秀宫的秀女们入宫不久,就无师自通地了解了这些故事,掌握了这些秘密,并且各自修行,领悟到不同的启示。宫人们讲起这些典故时,语气是敬畏而唏嘘的,不是称唐就是指宋,本能地将时间和事件推向远古的宫廷,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内心的张惶与邪恶,就可以把阴谋变成策略,把媚术变成故事。
是那些典故教远山知道,她对平湖的忌惮并不是杞人忧天,在后宫,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要想防患于未然,只有两种方法:要么自己也立刻怀孕,继续与平湖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然而那要取决于天意,不是自己想就一定能怀得上的;要么,就让平湖也怀不成,怀了也生不出,生了也活不长——然而这是要冒相当大的风险的,最好是借助别人之手来完成,免得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就要找一个可以与平湖平起平坐、或者比平湖身份更为高贵的人来帮忙,可这个人是谁呢?
在后宫里比平湖地位更高的人并不少,最有权威的自然是太后,然而太后的心机与手段都远远比自己高明得多,远山还不至于自不量力到认为可以和太后斗法的份儿上;皇上自然也不必说了,他对儿子的期待正兴头着,决不会做任何对平湖不利的事;还有那些嫔妃们,她们和自己是同一阵线的人,如果有办法陷害平湖,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也会主动设法的,因此反而不必去费心联合,闹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打草惊蛇;那么还有谁呢?还有谁会比自己更恨平湖,更欲除之而后快?
宁妃!当然是宁妃!宁妃是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当然不愿意看到有人与自己争宠、更与自己的儿子夺权!福铨是宫里惟一的皇子,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甚至是大清的皇上!宁妃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一点,不可能不忌惮平湖、憎恨平湖。如果可以除掉平湖,宁妃一定愿意做任何事的。
还有废后慧敏。慧敏虽然被废,可是余威犹在,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就做错什么太后也不会怪罪的,而且她的两个侍女可真是忠心啊,为了不跟主子争宠,竟然投井自尽;如果让她们知道别人有可能取代她们主子的地位做皇后,是不是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事来呢?子衿虽然死了,可子佩还在。子佩曾经眼见主子被废,姐妹自尽,她对平湖的仇恨一定很深,她会愿意帮助自己的!是的,慧敏和子佩主仆两个,才应该是最恨平湖的人,她们入宫的时间比自己早,承受的悲伤比自己深,怨气和力量也一定比自己大。
远山长出一口气,既然已经想定了目标,也想到了帮手,接下来就该具体计划、付诸行动了!
建宁又进宫了。这回,奉的是太后大玉儿的旨,是吴良辅亲自到额驸府传旨说,太后想念格格,召她入宫晋见,共叙天伦。还说今天畅音阁放大戏,太后知道格格是最爱看戏的,所以特地召她进宫。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建宁觉得奇怪,她虽然喜欢看戏,不过畅音阁的排场再大,也没有在自家园子里看戏这么舒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听哪段就听哪段。今非昔比,如今建宁想听戏还是想设宴,真还不用沾任何人的光,只要动动嘴就行了。但是不管怎样,太后的旨意是不能抗拒的,非但不能违抗,还得感谢,当作莫大的恩宠接受下来,并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而且,府中家人接旨的时候,表现得这样诚惶诚恐,恭敬重大,这也让建宁觉得了某种荣耀与满足,将奉旨进宫看作是一件喜事,一种光荣。
经过大殿旁门时,建宁再次看见了索伦杆上的小兵。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喂乌鸦的小兵,身份卑贱,但在这一刻,他高踞在索伦杆的顶上,踏在皇宫的至高点,整个紫禁城都在他的脚下,在他视野之中,一览无余。他几乎可以透过那飞檐斗角重帘罗幕看到嫔妃们的寝宫,看她们珠钗摇『荡』,绣针穿梭。他高高地骑在索伦杆上,成百上千的乌鸦围着他打旋儿,他每一撒手,细碎的鸦食便成扇形般飞散出去,被那些乌鸦准确而贪婪地叼入口中,那些乌鸦围着他打旋的情形真是诡异,既像是朝拜,又像是追讨。
建宁想,他也许懂得什么巫术,他与乌鸦之间必然有着特别的交流方式,他一定可以认得清楚每只乌鸦的前身是谁。子衿说过如果她死后变了乌鸦,也一定是叫得最凄厉的那一只,可是那么多的乌鸦,那么怪异的枭叫声中,又怎么能分辨得出哪一个才是子衿的魂魄变幻而成的呢?那懂巫术的小兵知道吗?
再次来到幼时成长的慈宁宫,建宁并没有丝毫的亲切感,也没有惧畏和紧张。她已经看清了太后大玉儿的计划,明晓了她发嫁自己的真实目的,也读懂了藏在她慈威后的心机,那么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庄妃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一个嫉妒的女人罢了,她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向一个死去的对手报复。她养大对手的女儿,把她冷落在后宫许多年,然后赐给她一个汉人丈夫来羞辱她。如果吴应熊的真实作用只是一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那人质的陪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这便是庄妃的报复。
建宁跪在太后的座前行请安礼,态度谦卑,然而她的心却在宣战: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害不到我的!你想让我嫁得委屈,嫁得悲哀,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偏要和他相亲相爱,让你眼睁睁看着绮蕾的女儿活得有多么幸福,让你永远不能心安!我是绮蕾的女儿,我的母亲是天下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也会是!
大玉儿打量着建宁,从她倔犟的神情中不难猜出这女孩子的叛逆,她轻蔑地笑了笑,根本不在意这女孩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没有规矩的格格,除了任『性』之外,还没有能力令她觉得烦恼。她今天找她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探她的口风。
略问了几句家常闲话,又让宫女们摆上茶果来,大玉儿便像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随意地道:"本来该叫你素玛姑姑来陪你的,不过我把她派去侍候佟贵人了——对了,我听说你上次归宁的时候,见过佟贵人是吗?"
"是的。"建宁恭谨地答道,并不肯多说一个字。
大玉儿又问:"你以前见过佟贵人的,还记得吗?"
"是吗?"建宁惊讶,"我怎么不记得?"
"你不觉得她很像你以前的那个小朋友,长平公主的女儿香浮吗?"
香浮?建宁愣住了,怎么会?然而,太后的话却着实点醒了她,难怪总觉得平湖似曾相识,难怪觉得她像极了自己极熟悉的一个人,那名字就在嘴边却一直说不出。原来是香浮。那平湖果真是有些像香浮的。那眼神,那轮廓,那举止颦笑中特有的端庄温柔,可不正像是香浮小公主?诡异的是,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太后却想到了,这不是太特别的吗?建宁故意做出混沌的样子问:"香浮?她不是死了吗?"
"死了?"太后淡淡地笑了笑,"谁能确定呢?她们只说她出宫了,可从没人见过她的坟哦。"
"可,可是……"建宁的心很『乱』。长平仙姑说过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过的,她说香浮会重新回到宫里来,要自己帮助她。难道真的应验了?香浮真的回来了?变成平湖回来了?而自己却与她对面不相识!也难怪,自己同香浮相识时,她才只有三岁,如今六年不见,已经从幼儿长成少女,哪里还认得出来呢?
不,不对。建宁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我记得很清楚,香浮如果活着,今年该是九岁,平湖秀女却有十二岁了,怎么会是香浮呢?"
这也正是大玉儿心中的疑『惑』。她今天找建宁来,不过是要印证一些东西,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任何心思,因此只微微笑道:"可我看她的长相,真的很像,天底下哪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像吗?"建宁故作怀疑地问,这时候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她得保护她。仙姑说过,要自己帮助香浮,那么,如果平湖真的是香浮,她就必须帮助她隐瞒身份,就像《赵氏孤儿》里的程婴一样,帮助庄姬公主和她的孤儿赵武躲过大玉儿的追杀。她深吸一口气,很肯定地说,"不,不可能。我记得香浮嘴唇下边有颗痣,喏,就在这里,但是平湖没有。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大玉儿点点头,确信建宁一无所知,便不再追问,只笑着说:"是也罢,不是也罢,她现在怀了皇上的孩子,就是妃子了,总是件大喜事。来,我们看戏去吧,也叫佟贵人一起去。"
在畅音阁,建宁又见到了孔四贞,她还是那么友爱,恭谨,从容有礼。然而建宁却觉得陌生,浑身不自在,她想过再见四贞时要对她好些,与她重拾友情,然而当真面对的时候,她才知道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再也补缀不回来。她们像两个真正的格格那样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对方,然后彼此谦让着坐下,言不由衷地说着祝福的话,谈论些曲目戏词,客气而生疏。
建宁感到沮丧,四贞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不但那被出卖的人觉得挫败,原来出卖别人的人也会失落、受伤、不自觉地冷淡。那么,究竟是谁在获益呢?是庄妃皇太后吗?建宁忍不住猜想,太后之所以要四贞来游说她,就是为了拆散她们,分裂她惟一的朋友。让她在后宫里,不能拥有任何一段真正的友情。
她有些想念香浮,并不住张望,想着平湖为什么还没有来。此时在她心里,平湖和香浮已经渐渐分不清,不论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然而她盼了香浮那么久,宁愿相信太后的猜测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长平仙姑的嘱托就落在了实处,而她的人生就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保护香浮。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什么使命来完成,需要一个对象来保护,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充盈,完整,富有激情。
好容易等到传旨宫女回来,却说佟贵人向太后请罪,说身体不适,不来看戏了,还说静妃正在雨花阁陪着她。大玉儿一惊,本能地抬手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只说知道了,便挥手命宫女退下,只专注看戏。
建宁却是再也坐不住了,静妃,那不就是废后慧敏?她怎么会有那么好心去陪平湖?她的脾气那么坏,嘴又刁,会不会欺负香浮?建宁直觉地相信平湖需要自己,正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身怀六甲的平湖太柔软了,太孤单无助了,她一定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太后,我想去看看佟贵人。"建宁大起胆子来请求。
意外的是,大玉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只叮嘱了句:"别太让贵人劳神,她怀着孩子呢。"
建宁并没有向四贞辞行,便径自下了畅音阁,一出到甬道上,立即原型毕『露』,再顾不得出嫁格格的身份礼仪,一溜小跑直奔了建福花园而来。
是阿笛开的门,见是建宁,忙跪下请安。建宁忙亲自拉起来,伤感地道:"阿笛,你也跟我生份了。"
阿笛面『色』一窒,不便分争,只笑着说:"给格格道喜,谢格格上回的赏赐。"
建宁越发感触,从前来建福花园时,琴、瑟、筝、笛何等活泼自若,宾主相处甚欢,浑无拘束。然而自从香浮失踪、仙姑猝逝后,四位前明宫女也都分散各处,不得不改了清宫装束派至各宫别殿侍奉,原来,改变一个人的装束时,竟会连『性』情也会随之改变。
贞格格变了,阿笛变了,而香浮尤其变得离谱,竟变成了平湖。建宁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皇宫,一个全新的建福花园里,她不愿多说,也不必阿笛引路,径直来至雨花阁打起帘子。
里边的几个侍女吓了一跳,看清是格格,都忙忙跪下请安,只有平湖正斜歪在一张织锦榻上与慧敏说话,看到建宁进来,正欲起身,却被慧敏按住了,笑着说:"你身子不好,别起起坐坐的了,歇着吧。"慧敏自己则大喇喇地坐在榻前梨花椅上,看也不看建宁,就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子佩站在她的身后,木着一张脸,虽也随众说了一声"给格格请安",却并不下跪,只略略行了个屈膝礼。
建宁早习惯了慧敏的德『性』,倒也不计较,只笑嘻嘻向平湖道:"太后让你去看戏,怎么不去呢?"
平湖未及说话,素玛上前代答道:"贵人刚刚吐了两三次,早起吃的燕窝也都吐了,喘得站都站不起来。太医也说过的,叫这两天尽量少走动,敲锣唱戏的场合儿,倒是不去的好。"又上前来拉着建宁的手左看右看,问,"格格什么时候进宫的?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建宁嘻笑,她可不是来找素玛的,然而这位姑姑从小照看自己长大,实话实说太不给面子了,只得将错就错地笑道:"是太后说的,把你分来建福花园照看佟贵人了。我想着也好久没来雨花阁了,想念得紧,就趁便儿来看看。"一边说,一边偷窥平湖的脸『色』。
然而平湖却只是泰然,恍若未闻。许是刚刚吐过的缘故,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有种不正常的晶莹,近乎透明。她的身体遮掩在繁复的旗袍下,看不出什么隆起,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绛雪轩突然昏倒,召来太医诊脉,只怕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她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冷淡,建宁越看就越觉得她像香浮,因为香浮小公主从前也是这样的一本正经、表情淡漠。可是慧敏就在旁边看着,建宁纵有再多的疑问,也只好忍住,随身坐在榻边椅子上,拉着平湖的手说:"你知道吗?从前这花园里住过一位香浮公主,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她离开宫里,这房子已经空了很久了。"
"香浮格格?我怎么没听说?"慧敏忍不住『插』嘴,"格格们不是都住在东五所吗?怎么会住在这里?"
建宁傲慢地笑:"你才进宫几年,怎么会知道呢?香浮是公主,不是格格,明白了吗?"
"公主?什么公主?"
看到慧敏满脸的疑『惑』,建宁更加得意了,故弄玄虚地说:"公主就是咱们满清的格格,可是不叫格格,就这么简单。这都不明白?"
慧敏当然不明白,可是她也不愿意向建宁请教,于是赌气地把脸扭向一侧不再发问。侍女们看着她们两个斗口,都深以为奇,却不好劝的。建宁自己也纳闷儿,怎么就不能跟慧敏好好地说话呢?明明想过要讲和,可是不知怎的,两个人一见面就又顶上了。
幸亏还有素玛替两个人解围,罗哩罗嗦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公主就相当于明朝的格格,以前十四格格住在慈宁宫那会儿,最喜欢到建福花园来找一个前明的小公主玩儿,要说那位小公主长得真是好模样儿,又伶俐,可惜小小年纪,得了一场天花给死了。那时候,娘娘还没进宫呢,所以不认得。"
慧敏这才明白,益发好奇。她从没见过明朝的公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她们的着装打扮,闻言忍不住问:"那个小公主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怎么会住在宫里?为什么会得天花?"
素玛为难:"都五六年前的事了,哪记得那么清楚呢?倒是小公主她娘,长公主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裳,我记得真真儿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长公主?长公主又是谁?"慧敏更加好奇了,"她又是怎么死的?"
"汉人的长公主,就是咱们满人说的大格格的意思。她只有一条胳膊,平时穿着出家人的衣裳,可是死的那天,她却穿得整整齐齐,好漂亮好隆重,这么高的一顶龙凤翡翠冠子,下边垂着珍珠绦子,这么长的一件绣凤重锦衣裳,浑身都开出花儿来……"
听到素玛说起长平公主的旧事,阿笛和阿瑟都忍不住垂头饮泣。谁都没有留意到,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平湖此时脸上更是褪得半丝血『色』也无,忽然捂着肚子呻『吟』道:"好痛……"
众人大惊,都忙围上去问:"贵人怎么了?"平湖却已经回答不出,额上冷汗渗出,两眼反『插』上去,浑身抽搐,气若游丝。素玛尖叫起来,拉起裙子就往外跑,却被阿笛一把拉住,问:"做什么?"
"找太医去呀。"素玛使劲挣脱。阿笛却道:"来不及了!"回身从橱上一只小小羊脂玉瓶里倒出『药』丸来,阿瑟早已倒了水来,一手扶起平湖,阿笛便撬开嘴来,将『药』塞入,用水灌下,又一阵『揉』胸搓手,半晌才听得"唉"的一声,平湖重新睁开眼来,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阿笛说声"好了",腿下一软瘫倒在地,浑身湿透,额上犹自汗水淋漓而下;阿瑟一边轻轻拭去平湖嘴角的血迹,一边两眼流下泪来,不住念着:"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这一番真情流『露』,看得建宁和慧敏都不禁呆住了。如果说平湖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那么阿笛和阿瑟的表现则像是刚刚滚过刀山下了油锅。她们几乎可以同时断定一件事:阿笛与阿瑟,决不是刚刚认识平湖,她们之间,决不仅仅是主仆关系那么简单,而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某种关系与了解。
建宁问:"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儿的?贵人刚才是不是吃过什么或是喝过什么?"
"没吃什么呀。"素玛茫然地说,"从早起到这会儿也只吃了一碗燕窝,早吐干净了。再就是刚刚静妃娘娘送来的一碗杏仁『露』……"
"杏仁『露』总喝不坏人吧?"慧敏截口说道,"我不是一样在喝吗?"说罢把碗中剩下的杏仁『露』一饮而尽,又向着阿笛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刚才给贵人吃的是什么神丹妙『药』啊?说给我听听,明儿也配一丸来备着。"
阿笛如梦初醒,擦擦额上的汗水爬起来回道:"不是什么灵丹,就是太医前儿给的保胎丸,说是贵人身子弱,胎动引起痉挛是正常的,叫有动静时就给吃一丸。原和吃什么喝什么没关系,娘娘别多心。"
"我就说嘛,怎么会关杏仁『露』的事呢?"慧敏款款站起身来,"既然贵人身子不适,我改日再来叨扰吧。子佩,咱们走。"说罢转身便走。子佩紧随其后,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自从子衿死后,子佩的灵魂也跟着走了,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是一具行走的身体。
素玛看着慧敏去了,不住摇头,想了一回道:"贵人刚才的发作非同小可,不像是胎动的样子。依我说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才好,不然总是放心不下,太后知道了,会怪罪的。"
阿笛忙拦阻道:"还是不要请太医了。贵人已经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就是,何必惊动太医?惊动了太后她老人家,就更不好。"
素玛道:"可我来的时候,太后特地吩咐过的,说要是有什么事,得赶紧禀报,不能怠慢……"
阿笛情急口讷,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只是死拉着素玛不放。
建宁心生狐疑,约『摸』猜到几分,且不询问,只挥手命道:"贵人身子不适,这屋里人多气味杂,不如都退下吧。只留阿笛、阿瑟、素玛三位姑姑就好。"俟众人退下,这方向素玛道:"素玛姑姑,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
素玛笑道:"格格长大了,说话也客气了,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又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我替你做去?"
建宁道:"我现在自己当家,想吃什么玩什么都不用求人,倒是姑姑想要什么,尽管说给我,我下次带进宫来就是。我求你的这件事,和吃穿玩都没关系,就是要你一句话——不对,是让你什么话也别说。"
素玛道:"格格都把我给绕糊涂了,什么一句话,又是不说话的?"
建宁道:"我知道太后让你来建福花园时,一定叮嘱过你很多话,我想你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同太后说。该说什么,佟贵人会告诉你的。"
此言一出,屋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素玛是诧异,而阿笛、阿瑟则是满面感激,平湖更是轻轻伸出手来,悄悄握住了建宁的手。
建宁忽觉一阵心痛,那清凉纤弱的小手一旦握住,竟是这样的感『性』与充实。她终于找回了久违的友谊,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握住了一点什么,拥有了一点什么。她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什么都不必再问了,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但是,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都已经是她的朋友,一生的朋友。她一定会用尽心力去维护她,帮助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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