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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公主坟

    吴应熊一直都是个抑郁的少年,却非常有分寸,很从容,也很深沉。然而这段日子,他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变得神不守舍、睡不安枕、并且词不达意起来。甚至在和顺治对奕的时候也是心神恍惚,频频出错。

    早在南苑狩猎的时候,顺治已经查觉到这位伴读的不同寻常,这天见他七情上面,便要诈一诈他,故意沉下脸来问道:"你如此不用心,是在戏弄朕呢,还是轻视朕的棋艺?"

    凭空降下这样大一个罪名,吴应熊只好跪下请罪:"皇上恕罪,草民不敢,实在是棋艺平平,不堪对奕。"

    顺治道:"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如果你实话实说到底有什么心事,我就饶了你;如果你再设言欺骗,就别怪朕不通情理了。"

    吴应熊觉得为难,大凡一个人有了很重的烦恼,心思和口才就都会变得迟慢,不擅机辩,并且莫名的委屈会使他涌起一种近似"豁出去了"的情绪;而且他压抑得太久,也着实想找个人诉诉烦恼,一吐为快,即便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顾不得了,本来他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好容易遇见一个明红颜,还给一转身弄丢了。

    南苑狩猎的日子里,吴应熊没有一刻不想着明红颜。尤其她在大雪中突然出现的那一瞬,已经成为他记忆中最美的定格。她绝美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她身上的红斗篷,手中的油纸伞,映着漫天飞雪,便如一剪寒梅,隐隐飘香。只要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嗅到她,沁入肺腑。

    那天在雪中,他们沿着城墙根儿走了好远的路,说了半宿的话,好像把什么都谈完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不出口。她那么正义凛然、怀念故国,他能够告诉她自己就是叛徒吴三桂的儿子吗?于是,当她问他的名字时,他含糊地说自己姓应,单名一个雄字,客居于此,跟一个亲戚学做生意。因为自己的谨慎,使他也羞于向她询问得更多。他只知道她叫明红颜,在茶馆做管账,除此便一无所知。分手后,他真是觉得悔恨,觉得自己太不了解她了,想她想得越深,就越觉得对她所知有限,觉得这思念的空洞和浮浅。

    相思与爱慕总是双胞孪生的,心里面一旦住进了某个人,思念就会同时进驻他的心里,即使面对面看着也还会觉得不安,生怕她在下一刻忽然消失,更何况见不着的时候呢?

    认识明红颜,让他同时了解了两个古老的成语:一个是"一见钟情",第二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从南苑回来,吴应熊第一件事就是奔去了茶馆,然而茶馆掌柜告诉他:明红颜并不是自己的女儿或亲戚,只是亲戚介绍来管账的,前不久已经辞了工,说要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再回来。

    无边的失望和忧虑让少年吴应熊的心里充满了陌生的情绪:相思、渴望、恐惧、向往、患得患失。永远再也见不到明红颜的恐慌充溢在他的心中,让他焦虑得要发狂了,每天一有时间就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寻找,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茶馆老板说过,明红颜出了远门,她根本不在北京城里,就算自己能够把偌大京城掘地三尺,也还是找不见她的。可是,就这样呆呆地守在这里等着奇迹出现吗?如果她永远都不再回来那又该怎么办?

    就是这过度的思虑使得吴应熊失去了以往的镇定,而在顺治面前暴『露』了心事。他一反常态,就像一个普通的情窦初开的饶舌少年那样,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那都是心窝子里掏出来的最真诚最私密的话啊。少年所倾慕的第一个少女是他心中的宝藏,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看见的,如果他肯打开心扉来使人照见,也就是把这个人当成了心腹知己——至少是在倾诉的那一刻把对方当成了知己;同样的,当一个少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同龄人心底最深沉的秘密的时候,也会因为知道了这秘密而莫名激动,并在瞬间与对方亲热起来,以为自己走进了对方的心深处,有责任有义务帮他保守这秘密、并且投桃报李地奉献自己的秘密。

    交换秘密是少年人构建友谊的重要桥梁。一君一臣在倾刻间把对方当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挚交,都急不可待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推心置腑。而且最重要的是,顺治觉得吴应熊的话听起来好耳熟,就仿佛是替自己说出来的。然后,他如梦初醒地明白了,这也是他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爱情。他的心底,也藏着一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女孩,他也把那个突如其来悄然而去的女孩弄丢了,他也在无望的等待中执著而缠绵地思念着渴望着,这可真是太巧了!

    "我也认识一个女孩……"这也是顺治第一次跟同龄的男孩子说起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他惆怅地说:"你毕竟还知道她的名字叫明红颜,而且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却是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就那一次聊天,她还时嗔时喜地,没有好脸『色』。我是发过誓要封她做妃子的,可是宫里选秀的规矩必须是旗人女子,所以我就算颁旨天下,也是不可能找到那个女孩儿的了。"

    "可你是皇上啊,你可以颁一道旨,允许汉女入宫,以表示满汉一家的决心。"吴应熊献计,忽然想起一个顾虑,小心翼翼地补充,"可是,如果明红颜也中了选,皇上可不能据为己有,要把她指给我。"

    顺治大笑:"我偏不,你不是说满汉一家吗?我自己呢娶一位汉妃,你呢,我就偏赐婚一位满洲格格给你。"

    吴应熊明知皇上是开玩笑,故意苦着脸说:"那可惨了,我们汉人讲究女子要"三从四德",是要"未嫁从父,已嫁从夫"的,满洲贵族的规矩可是夫凭妻贵,我要是娶了一位格格,还得天天给格格磕头请安,可真是苦差事。"

    顺治说:"我也觉得汉女比旗女好,又温良恭俭让,又讲究文采女红,你的那位明姑娘,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不仅仅是漂亮。"吴应熊陶醉地说,"是一种艳,冷艳,像雪地上的一株梅花。"其实那天茶馆附近是不是有梅花树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记忆的背景里是有的,就在大雪深处,随着她的身影一道出现。直到今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时,鼻端仿佛还能嗅到幽幽淡淡的一阵梅香。

    "雪地中的一株梅花。形容得太好了。"顺治赞叹,"我说那个汉人小姑娘,也是那样一种气质,一种神韵,冷艳香凝,就像雪地里的梅花,又傲气又神气!"

    吴应熊问:"那么你觉得那个小姑娘是你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的吗?"顺治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那倒未必。她只是有种特别的韵味,像冰花,整个人是透明的,反『射』着太阳光,晶莹玲珑。其实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多美呢,也就是"明眸皓齿"四个字罢了,若论漂亮,也还不及十四妹建宁格格。"吴应熊听了"建宁格格"四个字,眼前立刻便出现了一个刁蛮骄横的小公主形象,不禁苦笑摇头,不敢苟同。

    顺治并不知吴应熊当初『射』鸦原是被建宁陷害这段隐衷,只笑道:"你不相信?十四妹真的是后宫里最漂亮的格格,又聪明,可惜不肯多读书。"又问,"那么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是明姑娘吗?"吴应熊也认真地想了想,道:"也不是。"顺治诧异:"居然不是?那么又是谁?"吴应熊有些羞郝地回答:"是陈圆圆?"

    "就是那个"『色』甲天下之『色』"的陈圆圆?"顺治大为好奇,"那个陈圆圆,到底长得什么样子,真的有传说里那么漂亮吗?"

    "她,不仅是漂亮,还很特别……"吴应熊娓娓地讲述起来。他本来应该是恨她的,因为她给他的童年和少年带来了那么多的羞辱和压抑。早在见到她之前,他就常常听到母亲念叨着她的名字,母亲把她叫做"贱人"、"婊子"、"娼『妓』",用各种恶毒的肮脏的词汇来形容她、诅咒她,因她低贱的蒲柳出身和高超的狐媚手段。小小的吴应熊听得久了,虽然不是很懂得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却也知道"陈圆圆"三个字即代表着邪恶与灾难。然而切身之恨还是来自于真正的战争,来自于大明的覆亡,最重要是大明覆亡多少是由于父亲的叛国。

    天下人都知道,吴三桂是为了陈圆圆才变节的,"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真是弥天大祸、千古奇耻。父亲从此牢牢戴上了"天下第一大汉『奸』"的罪名,而吴应熊的一生也打上了汉『奸』之子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他恨陈圆圆,恨这个给母亲制造了无数眼泪、给父亲带来了千古骂名的风尘女子。可是,他却从第一次在宏觉庵里看到她时,就彻底地原谅了她,甚至,『迷』上了她。是一个少年对成熟女子的『迷』恋、尊重,更是一个凡人对于世外仙姝的仰慕、甚至崇敬。

    那时候她已经洗净铅华,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深居在庵堂里,以青灯木鱼为伴,抄经诵佛为生。冉冉青烟憔悴了红颜,喃喃纶音代替了歌声,她再也不是传说中那个千娇百媚、"『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的绝代佳人,再不是那个风情万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秦淮名『妓』。她那么沉默,那么安静,那么心如止水,那么玉洁冰清,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就是这个女子曾经颠倒众生,倾覆历史,左右了明、顺、清三朝的风云变幻。小男孩尚不懂得分辨一个女子的美丽,但是却已经本能地觉得她好看,那种好看是蕴藏在她的眉梢眼角、举手投足、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呼吸里的,她和他们谈论茶道,讲解佛经,非但没有半分风尘味,甚至不带一点烟火气,比他生平所见的所有女子都清秀,优雅,而且可亲。从此他便『迷』恋上那世外桃源的去处,倾慕那世外仙姝的女子,醉心于那女子侃侃而谈的茶道禅经。有时候父亲忙于政事,久不返家,他也会借着给庵堂送香油口粮的机会独自前去探访……

    "我就是跟着圆圆阿姨学会的喝茶。"吴应熊最后说,"圆圆阿姨说过:一杯茶,总得有茶水,茶叶,茶杯。再不讲究器具环境,这三样总不可省,不然就不成为一杯茶了。我父亲虽然派了许多人去伏侍她,可是她洗杯、煮茶,从不肯假手于人,连泉水也是亲自从山下挑上来。她说,这辈子她没真正做成功过什么事,能歌善舞只是害了她,皈依佛门也不能避开红尘,就只有煮茶喝茶这件事,是她可以自己一手一脚来完成的,所以,她一定要亲手做好它,做成一杯属于自己的茶。"

    顺治悠然神往,赞叹道:"没想到风尘中也有那么出类拔萃的女子!从前听人说秦淮八艳,只当青楼里哪会有什么明珠美玉,不过是文人墨客的夸张渲染罢了。如今听你说起陈圆圆,才知道传言不虚,什么时候能真正见识一下才好呢。"

    这天下午的大书房里,少年顺治和吴应熊,一个是当朝皇上,一个是权臣之子,却兴致横飞地谈论着天下胭脂,就像两个大男人那样对女人品头论足,从天下最特别的女孩一直说到天下最特别的女人。两个人又惊又喜地发现,他们所喜欢的女孩、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这样惊人地神似。当吴应熊盛赞陈圆圆的稀世姿容之际,顺治也在对长平公主的绝代风华赞不绝口。她们的出身虽然判若云壤,一个贱为歌『妓』,一个贵为公主,然而殊途同归地,都在改朝换代后出家做了尼姑,而且,都热爱茶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天是两个少年真正结缘成为知己的开始,也是他们从少年走向成人的重要标志,那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兴趣。

    入秋之后,哲哲太后的病情每况愈下,捱到冬至,终于撒手仙逝,追谥为孝端文皇后。享年五十一岁。

    因为是大清迁都后第一次国葬,皇父摄政王以国库虚乏为名,并未举行大礼厚葬,只命王公近臣们祭奠致意。灵堂设在寿康宫,大殿和东西两庑布满白幔,旌旗幡幢林立,又设了水陆道场,请了僧道焚香念经数日。其间庄妃皇太后只来了一次,一身玄『色』长袍,在灵前大礼致祭,一时器声与哀乐并举,悲声大作。皇太后本人有没有哭过,流没流泪,谁也没有看见。

    头七这日,宫中举行小丢纸仪式,照规矩要将孝端文皇后生前用过的冠袍履带、珍玩器皿,由身边最亲近的人在灵宫焚烧。哲哲没有儿女,这宫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侄女大玉儿。然而大玉儿贵为皇太后,当然不会『操』此贱役。因此,这差使就只能由主事女官迎春完成。

    迎春跪在寿康门外,一边烧,一边哭,一边挑捡出小件的珠宝玩器偷偷藏起,预备自己日后享用——太后死了,自己在这宫里大抵是再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从前都是别人奉承自己脸『色』,今后大概要轮到自己奉承别人脸『色』过活,少不得要给人些好处;说不定还会被撵出宫去,那就更需要几两银子傍身了。正自打算着,吴良辅传旨来了。

    大太监吴良辅一走进寿康宫就敏感地闻到了一种气味,那是老太后哲哲在此衰竭、苍老、干枯、脱发、腐朽、发臭、直至咽气犹然死不瞑目而留下的一种暧昧浑浊的气味。不是简单的臭,也不仅仅是酸,而是混合了体味与『药』味,怨气与屁气的一种混沌之气,简直像一道诅咒。吴良辅立刻就明白了圣母皇太后为什么不愿意来寿康宫,亲姑姑死了都不肯多看两眼。别说至高无上金枝玉叶的皇太后了,他这个半拉人儿都觉得嫌弃,觉得厌烦,恨不能敬而远之。因此拧着眉『毛』捏着鼻子匆匆传命:主事宫女迎春事主多年,忠心耿耿,太后生前视如己出,恩宠有加。今太后不幸仙逝,身无所出,不忍使其孤独上路,遂特赐『药』寿康宫,命迎春殉主,以郡主之礼附葬。

    迎春接了旨,如雷轰顶,号啕大哭,自知求饶无用,只求吴良辅去请忍冬过来话别几句。

    吴良辅却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他还急着回去覆命呢。一个死了的老太后,一个将死的过气宫女,他何必要给她什么情面?只管不耐烦地催促着:"姑姑哭过,就该上路了。姑姑往日做执事女官,好爽快飒利的一个人,怎么今日这样粘乎起来?"一边使眼『色』与小太监,一左一右拉住迎春两臂,将毒酒强灌下去。

    迎春先还使力挣扎,无奈那酒发作得甚快,不待完全灌毕,已经一口鲜血喷出。接着,眼角沁出两行泪来,渐渐不动。吴良辅看着死定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亲自上前,拔去迎春『插』在鬓边的一枝银簪,揣在怀里。小太监顺子不解,笑问:"吴公公要这女人用的东西干什么?就是送到当铺里,也值不得几钱银子,难道还看得进公公眼里?"

    吴良辅冷笑道:"谁说是我要?我是要送给忍冬姑姑做个念想儿,她们两个是一同从盛京来到北京的,现在一个走了,另一个能不想吗?别的做不了,替她捎句话留个信物总还做得到。"

    小太监顺子恍然大悟:"原来公公是想送个现成人情儿,饶是杀了人,还要叫亲属谢你。人家说"两面三刀",公公做人,可不止两面这么简单,那真起码要算是"八面玲珑"。公公常教我说做人要留一手儿,这便是您老人家的留一手儿吧?"

    吴良辅笑道:"我何止一手?臭小子,学着点吧。"他在宫中度过了二十几年,从大明看到大顺,从大顺看到大清,看到太多的波谲云诡、尔虞我诈。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金枝玉叶,有的时候,他们的命其实都是一样地贱。妃嫔们为了邀宠揽权,彼此勾心斗角,横生枝节,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放过对手腹中的胎儿;太监为了攀高附贵,或是与宫女对食儿,不惜卖主求荣,残害同伴;至于那些阿哥们为了有朝一日坐上金銮殿,所动用的手段与心机就更加骇人听闻,动辙就是成百上千人的牺牲与倾轧;就连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要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提防警惕,怕被臣子们蒙蔽,怕被妃子们利用,甚至怕被亲生儿子们谋害。

    暗杀与『奸』情在宫里都不是新闻,人死了,不知道是被杀还是『自杀』;捉『奸』在床,也不代表当事人真的做过。人的命,在这宫里贱如蝼蚁,轻如鹅『毛』。弱肉强食,便是惟一的真理。

    吴良辅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他的人生守则只是巴结所有的势力,讨好最高的权贵,无论谁有可能成为紫禁城的主人,他都会忠心耿耿又两面三刀地给予支持。他不会出卖任何人,也从不同情任何人,可以帮助别人的时候,只要没有风险,他一定会帮;但是如果这个人已经走上绝路,再没有机会爬起来,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冲上去再踏一只脚,而决不会觉得内疚。他最大的天赋就是,总可以本能地判断出谁将在短期内取得主导的地位,会给他带来可能的利益。现在的局势不消说是母后皇太后的天下,而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忍冬和素玛。如果他吴良辅可以算是宫中第一太监的话,那么忍冬就将是后宫第一女官。他是一定要联合这位第一宫女的势力的。

    忍冬尚不知道迎春的死,她正在侍候太后梳头,一边涂抹香脂一边说:"太后的头发近来好像更黑了,"一品丸"真的这么好用?不但青春长驻,简直返老还童呢。"

    大玉儿明知是因为新近大婚,阴阳谐调的缘故,却不便与忍冬说,只笑道:"许是你换的发式有道理吧。从前天天梳"一字头"、"如意头"、"架子头"不觉得,换了这"牡丹髻",头发蓬蓬的又厚又大,就显得油光水滑了。"

    忍冬道:"前些日子听娘娘念诗,道是"云髻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又是什么"钗承堕马髻",便想着要替娘娘换换发式,可惜不知道这"云髻"是什么样子,又什么叫做"堕马髻"。问那些宫女,也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喜儿说,她们吴中女子常梳这一种"牡丹髻",我便跟她学了来。我想那牡丹原是花中之王,正合娘娘妆扮,又说是牡丹虽好,也须要绿叶扶持,所以我想,这种发式最好多装饰些钗钿才是。"一边说,一边打开匣子,自作主张挑了一支点翠嵌珠的翔凤步摇、一对掐丝镶嵌的银铃、另有金钿、方胜等,对着镜子密密地排在太后发髻两边,将一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装饰得金碧耀眼,珠翠琳琅。

    大玉儿起先听她一知半解地鹦鹉学舌,分明并不清楚诗中真意,暗暗好笑,因"芙蓉帐暖度**"一句正说中心事,不禁双颊『潮』红,呆呆地出神。一时忍冬打扮完毕,扳过镜子来,才看清镜里花颜,真正珠光宝气,百媚千娇,不禁失笑道:"这可太累赘了,也太艳丽些,姑姑刚过身,我还在热孝里,哪好这样张狂?还不快摘了去。"

    忍冬知道,太后嘴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巴不得要漂亮,好叫新婚丈夫多尔衮看了喜欢,便顺着太后的心思劝道:"反正又不出门,又不见什么人,白在屋子里打扮给自己瞧瞧,怕什么不恭敬呢?孝字再重,也是放在心里的,又不是穿在身上。"大玉儿叹道:"你这丫头,原先不多话的,如今不知同谁学的,越来越油腔滑调,连我也要打趣起来。姑姑英灵不远,听见你这样不恭,说不定抓了你去做陪。"

    正说着,忽听门外赞仪高声唱道"皇阿玛王驾到",大玉儿听着,脸上便是没来由地一红。忍冬忙放下手中的梳子,侍立一边。

    这"皇阿玛王"的称法最初还是汤若望的发明,由于其称呼本身不中不西的怪异有趣,也由于太后对于汤玛法的尊重,便在后宫流行起来,渐渐竟成了人们对于当朝摄政王多尔衮的官方称呼。由太后的义父汤若望来为皇上的继父确定称谓,说来倒也不失为一种趣味,一段佳话。

    当下大玉儿满面春风地站起,亲自迎上去接过多尔衮手中的卷轴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下朝?"

    多尔衮道:"我原本担心你,怕你为你姑姑的事伤心,所以特地早早回来,你倒好兴致,换起发式来了。"

    大玉儿笑道:"好看么?我也是怕你连日『操』劳,坏了心情,才特特地换个发式,想逗你开心的。"

    多尔衮道:"自然好看。常常换换样子才好,毕竟穿衣打扮才是女子的本份,别只一味为国事『操』心,也要想些法子叫自己开心。"

    大玉儿软声答应着,又问多尔衮渴了还是饿了,一边命忍冬倒茶,又叫喜儿上点心。喜儿偏进来回报说:"吴公公在殿外求见。"大玉儿约略猜到什么事,只说:"这会儿不得空,叫他先回去吧,我改天闲了再叫他。"想一想,又道:"不然忍冬出去问问他,看有什么事儿。"仍与多尔衮说话。

    忍冬出来,找着吴良辅,嗔道:"公公好没眼『色』,皇阿玛王刚进门儿,你就赶着来了,太后这会儿哪有功夫见你呀。天大的事儿,也等明儿皇阿玛王上了朝再说。"

    吴良辅道:"这话跟姑姑说也是一样的,姑姑得空儿回报太后一声儿吧——就一句话,说事儿都办妥了。"

    忍冬道:"看你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什么事儿呀?没头没脑这么一句,我可怎么回呢?"

    吴良辅这才知道忍冬还不知道迎春殉葬的事,便不肯说是太后的旨意,怕忍冬心里不痛快,被太后知道了怪罪,只道:"寿康宫太后大薨,迎春姑姑真是个烈女,已经服毒殉主了。"

    忍冬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她怎么会说死就死了,怎么都不同我见一面儿就这么去了?我不信。"

    吴良辅低头叹道:"一个人但凡起了死念,那便是生无可恋,见不见面,话不话别,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或是她来找过姑姑,逢着姑姑忙,就没见着。不过我倒是因为往寿康宫送祭品,和她见了最后一面儿,她还嘱咐我带句话儿给姑姑呢,叫您别忘了她,逢着生辰死祭,给烧刀纸上炷,也不枉你们相交一场。还让我把这根钗子给你,说是做个念想儿。"说着掏出迎春的发钗来。

    忍冬听了吴良辅转告的话,原本不信,待见了那根双花石榴纹银簪,正为迎春所有,哪里还会怀疑,掩面哭道:"我们春、夏、秋、冬四姐妹,当年一起进的宫,现在竟然死了三个,就只剩我一个孤零零扔在这见不着人的深宫厚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吴良辅劝道:"姑姑说哪里话?姑姑深得皇太后恩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呢?从今往后,姑姑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吴良辅海里海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

    忍冬听了,将迎春的石榴簪『插』在发间,却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喜鹊登梅纹银镀金簪来,交给吴良辅道:"那就劳烦公公,装殓迎春姐姐时,将这钗子给她簪上,就当我给她做伴儿了。"

    大玉儿这一生中有两个至大的愿望:一是与多尔衮鱼水相拥白首偕老,二是看着儿子福临亲政。如果上天可以同时满足她这两个心愿,那她这一生便堪称是十全十美,了无遗憾的了。

    可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建福花园雨花阁里,前明公主长平却要与她做一个交易,以她第一个愿望的破灭来交换第二个愿望的实现。

    长平脱去尼袍,换上了大明皇族的大装。而且,不是公主的装束,而是皇后受封的大礼服:她戴了义髻,九龙四凤的翡翠冠,上有翠盖,下垂珠络;深青『色』地织翟鸟纹间以小轮花的翟衣,领口、袖端、衣襟、底摆,俱织金『色』小云龙纹,花团锦簇;配着玉『色』纱中单,深青蔽膝,酱深红『色』领缘织金小云龙纹,『色』彩又繁丽又端艳;玉革带用青绮包裱,描金云龙,金玉饰件十数件;青红相半的大带下垂部分也织着金云龙纹;青绮副带,五彩大绶,青『色』描金云龙的袜、舄,鞋面上各缀着五颗大珍珠。真个是富丽堂皇,耀眼生花。

    大玉儿看着,油然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正如建宁第一次看见香浮,有种不速之客闯入空宅、正玩得高兴却碰上屋主人突然归来的尴尬。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天惊地动的大事件发生了,可是一时不能想清楚,这个含蓄沉稳的慧清禅师为何今天如此高调地表现出她的不在乎,甚至要换上了前明皇后的服饰来提醒自己注意她的地位身份,这简直是一种挑衅。而且,她即使要在自己面前表现高贵出身和不凡来历,那也只合换上公主或是命『妇』的大装,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皇后呢?大明的公主即使出了嫁,又怎么可能成为大明的皇后?

    换上了皇后大装的长平美艳高贵,仪态万方,像一尊观音像,让人看到她就想跪下去,对她俯首称臣。像一尊观音像般的长平毫无惧『色』地望着大玉儿,以一种完全平等的口吻对她说:"我要与你做一个交易,送你三件大礼,换你一句承诺。"

    大玉儿更加困『惑』了,长玉口口声声说要与自己做交易,给自己送大礼。可是当今天下已经属于大清,有什么东西是她可以拥有而自己没有的呢?她有什么资格同自己交易?又有什么大礼可送?然而大玉儿在长平面前一惯表现得谦和有礼,即使当此怪异情形也不肯大惊小怪。

    这一年中,她已经与长平成为了知己挚交,尤其从姑姑哲哲死后,她在宫里就更加孤独,除了长平,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因此虽觉长平妆扮怪异,举止出格,却也不肯见责,故作平静地道:"公主多礼了。"绝口不问礼物是什么。除了尊重长平的意思外,也是因为她明知道长平在对她卖关子,而她偏偏不要接招。

    长平倒也不介意,端坐在黄花梨嵌楠木瘿大椅上,用谈茶参禅一样平静的口吻说:"我知道太后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皇上亲政,可是要想实现这目的,就必须先除去拦路大患摄政王。"

    "你说什么?"大玉儿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或者是自己的汉语尚未臻化境,沟通上出了问题,她迟疑地问,"你刚才说要除去谁?什么王?"

    "摄政王,十四皇叔,义皇父,多尔衮,你的丈夫!"长平一字一句,明确无误地再三确定目标人物的身份。

    大玉儿这回听清楚了,可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她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失了仪态,仍然保持着一个太后应有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庄严地问:"你是说皇阿玛王吗?你想除去他?为什么?用什么方法?"她的潜台词是,你一个前明废公主,有什么本事除去当朝摄政王?这岂非痴人说梦,螳臂当车?

    "这不重要。"长平居然在微笑,"为什么杀他,怎么杀,这些都是我的事,对你而言,我的理由和方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你有好处。"

    "你到底在说什么?"大玉儿终于焦躁起来,"他是我丈夫!"

    "他同时也是很多人的丈夫。"长平提醒,"他在睿亲王府里另有福晋,而这次围猎山海关,真正的目的并不是狩猎,而是迎亲。"

    "迎亲?"大玉儿半信半疑。多尔衮的好『色』她是深知的,睿亲王府里的美姬妾侍不下百数,即便大婚之后,摄政王也是隔三岔五地就要以议政为名回府厮混,并且最近又从民间搜罗了更多的美女做侍婢。大玉儿不是不知道,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能与多尔衮将恩爱夫妻的日子维持到老便已心满意足。可是这大明公主居然说他又要娶亲了,什么人这么紧要,竟要劳摄政王大驾长途远行,秘密迎亲?他看中了谁,管她是人家的女儿也好,老婆也好,收进府里就是了,连侄儿媳『妇』、肃亲王豪格的福晋他都娶了,难道还会忌惮别人吗?

    长平看到大玉儿脸上阴晴不定,略顿一顿,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今年春天,摄政王亲自致函朝鲜国王,求聘朝鲜国公主为妻,这次以行猎为名远赴山海关,就是特地迎亲去的。我接到消息说,他们如今已经在连山设立行宫,洞房花烛,山盟海誓了。"

    什么?迎娶朝鲜公主?竟然不等回京就洞房了,这么急!大玉儿妒火中烧,几不曾破口大骂。然而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太后,在最初的妒忌之后,她最先反应到的便是权力。多尔衮迎娶朝鲜公主,这可不仅仅是一宗风流情案,而更是一项政治举措。山盟海誓,是什么盟?什么誓?恐怕决非寻常儿女的卿卿我我吧?

    多尔衮将这次迎娶进行得如此急切,更如此机密,难道仅仅是为了怕自己吃醋吗?他根本不知道那位朝鲜公主面长面短,却要远行千里前往迎亲,难道只因为好『色』?天下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而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更加萦怀?

    是皇权!可以比女『色』更让多尔衮在意的,只有皇权。他一次又一次,与皇帝的位置擦肩而过,先输给了皇太极,后来又让给了福临,如今做了太上皇,更注定从此与帝位无缘了。他怎么会甘心?多尔衮曾经说过,他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与自己"称王称后,坐拥天下"。娶自己是为了实现这诺言,可是只能实现一半,而注定要失去另一半。也许,早在他对自己明媒正娶的那一天起便开始后悔了;更也许,他娶自己只是一个缓兵之计,或者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而根本没有打算让出皇位;"称王称后"并不是"坐拥天下"的结果,便只能是"坐拥天下"的前奏。所以,在结缡一年之后,他便开始了新的计划,修书向朝鲜公主求婚,然后再让朝鲜以盟国姻亲之名具表劝进,拥他为帝,那便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他自己不好意思提出做皇帝,也不好意思要文武大臣明白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语,便要假盟国之口代达己意,同时威胁当朝,这真是天衣无缝的一招妙棋!

    大玉儿以自己对多尔衮的了解,在瞬息间已经算出了他所有的步骤,可是,她却没有阻挡之法。她几乎是带着求助的口吻问长平:"那样,我能怎么办呢?"

    长平仍然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用聊天般的口吻说道:"所以我已决意替太后剪除心腹大患,当作送给太后的大礼。"

    大玉儿这时候已经有几分相信,却仍不能清楚。她了解多尔衮,所以会清楚地猜出多尔衮的做法与计划;可是她不了解长平,她完全想不出长平此刻到底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下了一步什么棋,她的目的是什么,又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努力压抑着激『荡』的心情问:"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既然执意要送我这样一份大礼,不妨把条件说出来吧,你到底要交换什么?"

    长平微微一笑,眼睛望向佛台上崇祯皇帝的牌位,泪光闪现,一字一顿:"交换我女儿的一世婚姻,以及我大明的半壁江山。"

    大玉儿一惊,问道:"难道你想让我把紫禁城还给你?"

    长平道:"你当然不肯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要求。这紫禁城我也住了这些年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我眼看着父亲做皇上,眼看着父皇怎么样惊惶失措地失去了它,我看着周皇后袁贵妃她们死在我面前,我的小妹妹昭仁还那么小,竟然被我父亲一剑砍死了。我父皇在砍断我臂膀前曾经说过一句话: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在帝王家。生为公主是我的幸事,也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没有别的选择。父皇死在万寿山,他没能保住他的紫禁城,死不瞑目。可这是他的命,也是大明的命运,大明注定要在我父皇这一代灭亡,可是我生为大明的公主,我只得为大明的延续尽一分力,即使不可为也须为之,总得尽到最后一分心。"

    大玉儿道:"可是一个聪明人是不会与天做对的,既然你也知道大明并非亡于我满清,而是亡于天意,又何必强求呢?"

    长平笑道:"大明非亡于清,乃亡于顺,太后忘了吗,是李自成的大顺军先杀进紫禁城,『逼』死我父皇,夺了我江山的。"

    大玉儿夷然道:"可是他也没能做得成皇上,紫禁城注定不属于他,皇位于他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长平叹道:"李自成出身草莽,虽有雄才伟略,帝王之相,却终究运蹇命薄,配不上紫禁城的贵气。虽然我大明气数已尽,上天假大顺之手灭我明朝,可这紫禁城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住得惯坐得稳的,李自成虽然进了紫禁城,但他只是过客,不是主人。所以他气不过,一把火烧了宫殿,重新回陕西称王去了。"

    大玉儿道:"他早已死在湖北通山县的九宫山了。"

    长平道:"这个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我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被你们抓到的,也不会那么容易死。他命中注定有八十一年阳寿,就决不会少活一个时辰。只要别一心想着做皇上,总还可以保得一世安康富足。"

    大玉儿心里一惊,不由又信了几分。自李闯兵败西逃后,各地先后传出发现李贼尸首的传言,朝廷每每派人查核,均无定论。其中传得最盛的一次,是说李自成带领十八精骑避入江西界九宫山中,与当地山民冲突相搏,被『乱』刀砍死。后来朝廷也派人过去查验尸身,可是尸首已经被劈得『乱』七八糟,而且糜烂腐朽,不能辨认,当时就有人说这未必是李贼的真身,只怕本人早已逃脱,而且他劫走的那些金银珠宝也都不知所踪,说不定是他携了去躲在什么山深海外做神仙去了。果然不久便有人说是在什么山什么岛见过某人,形容其神貌,颇像李自成,朝廷也曾想发兵征讨,但因无实据,也因不愿自『乱』军心,只得做罢。这件事在大玉儿心中盘桓已久,如今听长平说李自成未死,暗暗心惊,勉强说道:"那李闯纵然不死,气数已尽,倘若他想奋其余力与我大清为敌,怕不是螳壁挡车?"

    长平点头道:"李自成的确不是紫禁城的真正主人。他自己原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旗兵入京前就早早地放火烧了武英殿,奔去陕西了。"

    "李自成知道自己会输?"大玉儿又将信将疑起来,"那他又废力打进北京来做什么?依公主说,什么人才配做紫禁城的真正主人?"

    长平微微一笑:"这就要从我朝开国功臣刘伯韫说起了。太后以为李自成一介草莽,怎么会突发奇想做皇帝的?"

    "这里又关着刘伯韫什么事?"大玉儿更奇,"难不成是那刘伯韫托梦给李自成,让他做闯王的?"

    "虽不是托梦,也差不多了。"长平又斟了一杯茶,侃侃而谈,"听说那李自成小时候,最喜欢打鸟。有一次他在林子中见到两只老燕子围着自己的窝打转儿,拍着翅膀惊惶鸣叫,既不肯飞走,也不敢飞近。一时好奇,便爬到树上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只蛇盘旋在燕窝里,而小燕子被盘在那蛇中间,正冲着老燕子啼叫求救呢。李自成同鸟做对那么多年,偏偏那日却善心大动,不顾危险,觑个准伸手进去猛地钳住那蛇七寸处,将它拎出燕窝摔在树下,不料却随手带出一卷书来,原来便是刘伯韫的《透天机》。书上说大儒刘伯韫昔年游于华山,曾经遇到一位道士,向他面授天机,直说得天花『乱』缀,刘伯韫当下撕下袍襟做纸,刺破手指当墨,边听边记,苦于老道说得太快,只记得个浮皮潦草。可是便是这断章取义,一鳞半爪,也足以教他辅佐我先祖皇帝朱元璋建成大业的了。李自成得了这书,自此通晓天机,推算出自己有皇帝命,便再不肯甘于平淡,遂揭竿而起,招兵买马,成立了大顺军。"

    大玉儿将信将疑,问道:"这些玄说奇谈,无非是草蔻起兵时用来愚昧百姓虚张声势的招幌罢了,如何可以全信?果真那李自成得窥天机,有皇帝命,又为何会败于我大清呢?"

    长平叹道:"起初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据那李自成说自己虽有皇帝命,却毕竟出身寒微,不能胜任紫禁城的主人。他起兵聚义,本意并不是要夺取皇位,而只想与我父皇议割西北,分国而王;当年他兵临城下,已经胜券在握,却仍然命监军杜公公缒城入见,要与父皇谈判分地。可是父皇优柔寡断,贻误良机,而大顺军士气激昂,已经不能控制,终于破城而入,『逼』得我父皇自缢。李自成说这本来不是他的初衷,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只有求我原谅,希望我答允嫁他为妻,共同坐镇紫禁城。"

    李自成入京之后久久不肯登基的事原是大玉儿早已尽知的,今天才知道原因所在,倒有几分感慨,便对长平的话又多了三分信任,叹道:"难怪当年李自成夺了皇宫后,却迟迟不肯登基为帝,原来是等你答应做他的皇后。倘若果真如此,倒也的确是安抚民心的一招良策。"

    长平道:"那时我年纪小,又正在愤恨难当之际,怎么都不肯相信他的鬼话,以为不过是哄我上当的谎言,决不答应。他耐心很好,说我一天不答应,他便等我一天,决不称王;不然,他就是登了基,也坐不长。"

    大玉儿问道:"可是后来他为什么还是立了自己的原配为皇后呢?是你一直不肯答应他吗?"

    长平叹道:"按照他透『露』的天机,倘若当日我应了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兵败烧宫了,摄政王又怎能打得进来?若说摄政王,也堪称一代枭雄,与李自成不相上下。是他率领清军入关,是第一个走进紫禁城,入主武英殿的人。可是他这辈子注定与帝位无缘,尽管文功武德超群出众,却屡屡与帝位在一步之遥擦肩而过,这就是命。他注定做不了紫禁城的主人。我父皇是接继兄长的位子做皇上的,他没能做得长;摄政王若是接继太宗皇上的位子,也注定是做不长的。这便是我当初苦劝皇上应当为太后大婚欣喜庆幸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天下注定不是摄政王的,除非他做了太上皇,先名正言顺,方顺理成章。"

    名正言顺,而后顺理成章。大玉儿暗暗心惊,福临原本不是皇太极的嫡子,而是她与多尔衮偷情所生,长平说名正言顺,似乎是暗示自己嫁给多尔衮便可使福临顺理成章成为多尔衮的儿子,以正父子之名。可是这样隐密的事,长平又从何得知的呢?难道果然有一本《透天机》,而自己和多尔衮的姻缘也在书中早有记载?可是如果照长平所说的,多尔衮不是真命天子,那么身为他亲生儿子的福临会是吗?大玉儿心旌动摇,勉强笑道:"那么依公主看来,我皇儿可保得住江山永固?"

    长平道:"乾坤以有亲可久,君子以厚德载物。皇上若想在紫禁城长住久安,须得集合所有的力量,集中各路皇脉帝气,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大玉儿只觉长平每一句话都似有千钧重,由不得她不相信,遂诚心问道:"请问公主,何谓帝气?"

    长平微微一笑,不做解释,却忽然谈起历史来:"当年第一个在北京建都的皇族是金,海陵王完颜亮暴政强权,继帝完颜雍更是为人多疑,机关百出,手段残酷。即便如此,金朝占据燕京也仅有62年,终被蒙古所灭。"

    提起成吉思汗的辉煌业绩来,大玉儿由不得将胸微微一挺,昂头微笑道:"原来公主对于家祖先的故事也很熟悉。这北京城,早在五百年前已经属我蒙古所有,如今我可谓故地重游,不知这算不算公主所说的帝气?"

    长平点头叹道:"太后如果是男儿身,必为一代明主。奈何阴差阳错,惟有辅政之缘,却无掌国之份。太后之子,贵为皇裔,禀承上天眷宠,但却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

    大玉儿勃然变『色』:"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儿不是惟一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人敢于分庭抗礼、与日争辉不成?"长平微笑不语。而大语儿一言问出,也已明白了:南明皇室犹在,又怎么能说大清一统天下?顺治,的确不是惟一的天子。她不得不放下姿态,恭谨求教:"依公主看来,我祖上何以不能久居大都?"

    大都是蒙古建都北京后改称,当大玉儿提及祖先成就时,不由自主地沿用了这一蒙古历史上最辉煌时期对北京的称呼。在她内心深处,其实是认为蒙古高于满洲,紫禁城真正的帝脉应该是属于蒙古而非满清的。只恨,自己不是男人!

    在大玉儿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从来瞧不起男人的,瞧不起皇太极,瞧不起多尔衮,甚至瞧不起自己的亲生儿子福临。无奈只有男人才可以征服天下,而她,就只能征服男人——而这一点最隐秘的心思,无疑是被公主看穿了。她不禁暗暗筹划,若有所思,表面上却努力做到不动声『色』。

    而长平似乎并无察觉,依然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蒙古以力夺京,废弃金中都而建元大都,然而漠古上都未废,两都并存,争战频仍,互不承认——自己的部落尚不能统一,何以服天下?因此百年之后,终归还政汉人,退走中原。我大明太祖皇帝一统天下,臣服九洲。因而,大明与蒙古的恩怨可谓久矣。"

    大玉儿昂然道:"二百年前,你明朝灭我蒙古,二百年后,复灭于大清,可见这紫禁城之于大清虽是以力夺京,而于我蒙古,却是完璧归赵。我儿为帝,当之无愧。"

    长平摇头道:"太后所言虽是,然而也正由此可见,汉、满、蒙,俱各拥有江山一脉,帝气之宗,却都没有十成把握。除非能将三支帝气合而为一,方可保江山永固。当今皇上为满蒙后裔,已集中三分之二;而我大明帝气虽在强弩之末,却足可分庭抗礼,纵不能卷土重来,亦足使江山变『色』。"

    这一点,大玉儿却是不能不承认的。也许南明朝廷未有实力向大清讨还江山,然而持续争战下去,必然会日渐削弱大清元气,未必不有人趁虚而入,鱼翁得利。这就像元朝"两都夺政",致使朱元彰起义成功;而崇祯与李自成自相残杀,方使清军得以入关一样。历史,从来都是重复的。

    然而她还有一些不能肯定不愿相信的事,关于皇位,关于宗室,岂是长平三言两语可以定评?遂问:"既然刘伯韫得到《透天机》而辅佐大明立国,大明又何以不能久长?难道《透天机》没有教会大明皇帝江山永固的秘诀?"

    她的语气里其实是有一点点讽刺的,然而长平不以为忤,仍然平静地回答:"大明得窥天机而坐天下,可是却在不慎间遗失了两样东西,致使天下不能久长。"

    大玉儿不由问:"哪两样东西?"

    "一样就是《透天机》,在刘伯韫死后就遗失了,二百年后方为李自成所得;二是昔年元顺帝败退之际,曾私携传国玉玺"制诰之宝"潜入大漠,致使玉玺湮没,同样二百余年不见于世。我大明朝曾挖地三尺,搜求四方,终究不能寻得此宝,因此大明朝虽然昌盛,却一直是没有玉玺的朝廷,也是没有玉玺的皇帝,终究算不得真命天子。"

    大玉儿一惊猛醒,点头道:"这个我是听说过的,那玉玺后来流落草原,辗转被察哈尔部所得,察哈尔归顺后献与先皇。俗云"得宝者得天下",先皇也正因此宝而有意问鼎中原,一统天下。"她说出这一句,不禁忽发奇想:这过程,多么像李自成偶得《透天机》因而窥天下?倘若皇太极因为得到了"制诰之宝"而自认真命天子,李自成当然也可以因为得到了《透天机》而有理由废帝自立。多么巧合,《透天机》与"制诰之宝"竟同时重现人间,却偏偏又不能为一人所得。上苍,终究不愿意把所有的福荫都集于一人之身。她不禁再一次想,历史,尤其是帝王史,从来都是在重复过去,没有什么故事是新鲜的。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天机!

    到这时,大玉儿对于长平已是心悦诚服,不禁诚心诚意地道:"昔曹孟德煮酒论英雄,曾向刘玄德道: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如今你我烹茶说帝脉,我虽不才,也不禁要说一句:这紫禁城里,公主确是我博尔济吉特的惟一知己。然而请教公主,当今天下,皇家帝气应分几路?又如何可以合而为一?"

    长平道:"这紫禁城不属于我父皇,不属于李自成,也不属于多尔衮,自然更不属于你和我。然而,他们和我们却是人中龙凤,是这天下间最有帝气的凤『毛』麟角。倘若将这所有的帝气都集中起来,使皇脉骨血集于一人之身,那么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必当长寿安康,至少可以保得紫禁城三百年安宁。"

    大玉儿心中暗暗计算,福临为多尔衮与自己所生,他自然可以代表满蒙两族最高贵的血统,至于崇祯皇帝的血脉,八成便指长平公主自己,可是李自成的骨血又指什么呢?因笑道:"天机玄妙,非我辈凡俗可以了解,还请公主说得明白。"

    长平道:"这便是我要送给太后的第二项大礼,却也是我要太后还情的条件,还望太后答应了我,才好明言。"

    既是交换的礼物,又是交换的目标,这却是怎么回事?大玉儿见长平正谈得畅快,却又忽然转移话题,神龙见首不见尾,左右猜解不开,笑道:"你左一件大礼,右一件大礼,可是每样礼都说得这样古怪,叫我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呢。"

    长平并不回答她的话,却指着桌上的茶壶问:"太后见过这种茶壶么?"

    大玉儿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说:"你从前说过,这种玉瓷茶具来自耀州,釉面光洁如玉。的确很精致的。"

    长平笑道:"太后赐过我许多礼物,我无以回报,就将这套茶具作为还礼,送给太后吧,也就是第三件礼物了。"

    大玉儿一愣,听长平先前两件礼物说得那样玄妙,而这第三件礼物却如此微薄普通,猜想断不会无缘无故送她一把茶壶,这壶中必有古怪,遂拿过来反复端详,也没什么特别,又斟了一杯茶到杯中,方欲举起。长平急忙阻拦:"太后不可。"太玉儿变『色』道:"怎么?"

    长平道:"茶里有毒。"

    大玉儿豁然掷了杯站起身:"你要毒死我?"

    长平笑道:"我若想对太后不利,早已下手,还用等到今天么?有毒的茶,是给我自己喝的;斟在太后杯里的茶,是好好儿的西湖龙井,决没有错。"

    大玉儿若有所悟,拿起壶来将壶中水尽皆倒出,反复端详,因见壶盖上有个气孔,便又将手指按住那孔翻转壶身,果然又倒出一股水来。

    长平笑道:"太后果然冰雪聪明。这叫做双响壶,正是陕西耀县的特产,原是李自成送我的礼物,今转送太后。壶中原有两股水道,平常倒茶时出来的是外壶里的水,若是倒茶时用手指堵住气孔,就可以将内壶中的水倒出。摄政王洞房花烛夜喝的喜酒,可也是从这样的一把壶中倒出来的呢。"

    大玉儿闻言大惊,到这时候,再冷静也不禁勃然变『色』:"你派人在摄政王的酒里下了毒?你口口声声说要除去摄政王,原来是给王爷的酒里下毒?"

    长平淡然道:"倘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可以确保摄政王不与皇上争夺帝位呢?"

    大玉儿悲痛莫名,愤然道:"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丈夫,谁若于他不利,我必千万万剐为他报仇。你这样做,难道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长平笑道:"我知道太后必会为摄政王报仇,所以早已自我裁决,不劳太后动手。"话未说完,忽然一口鲜血喷出,脸『色』转为惨白。

    大玉儿知她所言非虚,茶中果然有毒,而长平已然毒发,不禁惊骇莫名,喃喃道:"你何苦这样做?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

    长平喘息道:"我便不死,难道太后会饶过我吗?我既深知太后心思,又害死太后最心爱的人,太后若不杀我,怎会心安?我替太后除却心腹大患,这是我送给太后的一份大礼,太后就是不想领我的情,怕也是不行的了。"

    大玉儿心惊意动,这半晌风起云涌,瞬息间不知发生了多少变化,虽然不见刀枪,却远比千军万马厮杀疆场更叫她惊心动魄。眼看着长平气息渐微,喘成一处,想到这些日子里两人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不禁颇觉感伤,也着实佩服长平心思细密,似乎早在谈话之先已经算准每一件事,甚至提前喝下有毒的茶水来求自己答应她最后一个心愿,如此敢作敢为,不留余地,的确世间罕见。其实她即将毒发身亡,自己接不接受她的条件都已经没太大分别,便是答应了她又如何?左右又无人听见。遂慷慨答道:"好,不论你要求的条件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长平忽然挣扎站起,向着大玉儿施礼道:"长平先在此谢过了。"想是行动得急了,一缕鲜血自她唇边沁出,一句话未说完,身子已连晃两晃。

    大玉儿忙将她扶住坐好,诚切说:"不必多礼,你有话尽管说出来吧。"

    长平气吁吁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今天所请,原是一个不情之请——不求太后看在我的面上,只求太后遵从天意——倘若我女儿他日入宫为妃,且生了儿子,希望太后立他为帝。"

    大玉儿一愣,重复道:"你女儿?"脑海里忽然浮起小公主香浮精致的眉眼,那孩子离奇出宫原是她早听说的,那时正值哲哲太后病殁,宫中大办丧事,值卫多有疏忽,神武门任人进出,形同虚设,长平说是女儿患了天花,不敢耽搁,连夜送出去治病。大玉儿虽是不信,也悄悄儿地派人出宫查过,却没半点线索,又加上诸事『操』劳,便将这件事暂时搁起,今听长平重新提起,便知必有蹊跷。让一个母亲做出骨肉分离的决定,是比壮士断腕更为艰难的吧?大玉儿原也猜测过长平如此安排必有谋图,却再也没想过竟是打着这般主意,诧道,"你不是说香浮是得天花出宫了?原来是想让她换个身份再重新进宫,还要我儿立她为妃。这怎么可以?我大清皇室怎可娶汉人女子为妃?又怎么可能立汉妃的儿子为太子?"

    长平此时气息渐微,却仍勉力说道:"满蒙通婚,原是你们世世代代的风习,血统一说,不过是蒙骗天下人的。果然要血统纯粹,那也不必联姻了。皇上是努尔哈赤与成吉思汗的后代,血统高贵;香浮的身上,却有大明与大顺的两朝骨血,也是尊荣无比;那李自成其实并非我汉人子民,李原是西夏的国姓。倘若香浮嫁了皇上,便是集合了满、蒙、汉、西夏四股力量,使天下所有的皇家帝气合为一体,集鳌足四极为一柱擎天,可保江山永固。则我父皇在地下,也当瞑目。我已算出,当今皇上会有十年的帝运,十年之后,若一切如我所说,则请太后作主,顺应天意,将皇位传给圣上与我女儿的后代。"

    大玉儿大惊,问道:"宫中从来没人知道香浮的生父是谁,原来她竟是你与李自成所生。那李自成与你有杀父之仇,你方才也说他曾向你求聘,你百般不允,原来却私下里委身于他,这岂非……岂非……"

    说到"杀父之仇"四个字,大玉儿忽然想起建宁的母亲绮蕾来。绮蕾是皇太极血洗察哈尔部的战利品,她的入宫,正是为了报复皇太极的杀父之仇而意图行刺。难道这长平公主与李自成的孽缘也是如出一辙?绮蕾临终之前,曾将建宁托与自己照顾,然后便自缢而死,如今,长平竟又将这一幕在雨花阁重演。只是那绮蕾临死之前,有意换上了仙家打扮,表明不恋尘缘;而今长平仰『药』自尽,却是改装还俗,穿上了大明皇后的盛装。绮蕾与长平,不同民族,不同身世,然而行事却一般神秘不可测,这里面,又孕涵着怎样的天机?大玉儿一时浮想联翩,连说了两遍"岂非",却终究未能说下去。

    长平不知是害羞还是回光返照,双颊泛起红晕,喘着气说:"李自成几次向我求聘,我想他若不能立我为后便不能登基称帝,不能成为紫禁城主人,那是巴不得的事,因此死也不从。战事一天天『逼』紧,终于他大败而归,自知回天无力,到底不甘心,匆匆在武英殿登了基,立了原配高夫人做皇后,又放火焚烧宫殿。临走之前,他闯进我的寝殿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做一天我的丈夫,死也不冤。当时所有的人都忙着去扑火,寝殿里只留下我一个,竟然被他,被他……"长平说到这里,又吐了一口血,喘息起来。

    大玉儿只觉匪夷所思,顺治只有十年帝运的预言令她既惊且怒,却又似被这话禁住,不能发作。眼看着长平越来越萎顿,有心搀扶一把,却像中了魔咒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长平顾自喘了半晌,接着说道:"我委身于贼,早该杀身殉父,以全名节。可是,我是大明惟一留在紫禁城里的皇族血脉,父皇曾经赐我一剑,可我命不该绝,竟然被贼逆所救,这是天意;我怀了杀父仇人的血肉,这也是天意。人人都说当今紫禁城是大明的坟墓,却是大清的襁褓。可他们不知道,香浮才是紫禁城易主后迎接的第一个新生命。天意要这孩子降生在紫禁城,她注定要做紫禁城的主人,让大明的最后一点骨血永远地留在紫禁城。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须先保住我这条命,为她铺好前途;可是现在,有太后帮我看着她成长,我也就可以卸去重担,含笑九泉了。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送给太后的第二件大礼,求太后照料她一生平安。"

    紫禁城,大明的坟墓,大清的襁褓,而它迎来的第一个生命,却是大顺王李自成的女儿!

    这究竟是一笔孽债,还是一旨天机?

    大玉儿颤栗着,她几乎已经要被长平说服,却努力地不愿被说服:"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如果你想保住大明血脉,为什么不去投靠南明,那里不是你们明朝的余部吗?"

    长平惨笑着,却仍带着一股不屈的傲气道:"大明的根在紫禁城,那些人虽然接二连三建立了几个南明政权,可他们不是帝王正宗,成不了大气。什么弘光、绍武、永历,又是什么福王、唐王、鲁王、桂王,这就和李自成在西安建的大顺朝,你们在盛京建的大清朝是一样的,没有住进紫禁城里,怎么好算是真命天子?紫禁城是有灵『性』的,它会自己选择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必须拥有真正的帝王血脉,集中了天下最优秀最高贵的人的骨血精神,才可以真正拥有紫禁城的至高权力,使它长治久安。"

    大玉儿道:"虽然如此,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如果你想让女儿幸福,有多少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要选择以死要胁?你常说:从来茶道七分满,留得三分是余情。你自己,又为什么这样不留余地?"

    长平的目光已经『迷』离,却仍喘吁吁地喃喃着:"父皇说我惟一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可这是没得选择的。我是帝王的女儿,必须维持一个帝女的尊严和责任。香浮也一样,她也是生在帝王家,有注定的路要走,没得选择。太后,难道可以例外吗?"

    大玉儿看着平生第一知己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香消玉殒,不禁想象千里之外的爱人也是这样挣扎在生死边缘,心下又是疼痛又是愤怒,不禁流泪道:"可是你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我的承诺,倘若我不接受你的条件,你又如何?你说你害了摄政王,你可知道他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帮助一个害死我丈夫的仇人的女儿?你把女儿托付给我,就不怕我反而对她不利、用她向你报复吗?"

    长平面『色』如雪,声音渐渐微弱,却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多尔衮欠我大明子民的『性』命何止千万?不过你放心,我虽然恨他,却不会亲手取他的命。我给他下的不是剧毒,只要你马上派太医赶去喀喇城,还来得及救他,那就不用受我的礼,也不必答应我的话。我留下他的命,交给上天来抉择,如果天意让他活下去,又或是我女儿没能生下儿子,那便是大明再无生存之理,我死而无怨。否则,请太后顺应天意,体恤故人,容我女儿在紫禁城立足,让明清两代的血脉流传下去,永照日月……"她倒在茶案下,气尽力竭,眼睛半开半阖,神智已经渐渐走远,却仍喃喃着重复最后一句话,"香浮,妈会看着你,保佑你的。"

    大玉儿早已看得呆了。她眼前看到的是长平,心中想着的却是多尔衮,此刻长平死得有多么惨,他日多尔衮便会死得有多么惨。长平说,如果自己此时派太医赶去喀喇城,还赶得及救多尔衮的命。自己要不要去救?

    要,当然要。从十二岁到现在,她爱了多尔衮二十几年,除了多尔衮之外,从没爱过第二个人。她并不是一个守身如玉忠贞不二的烈女,除了皇太极和多尔衮之外,她的生命中还出现过许许多多的男人,甚至连洪承畴也是她一度的入幕之宾。可是,真正走进她心里,让她痛彻心肺爱过的,却只有多尔衮!此时他命在危殆,她怎能不救他?

    不,她当然不要救。他竟瞒着她去喀喇迎娶什么朝鲜公主,谋图儿子福临的帝位。倘若让他长命百岁,还有自己与儿子的活路吗?况且,并不是自己要害他的,是长平公主。长平是大明的公主,是通玄的禅师,她说过每个生于帝王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自己可以救他的命,那么也可以救长平公主的命,可是她不会救,因为她要替他、替她的丈夫、替大清摄政王报仇,长平的死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们冤冤相报,已经自相了断了。大清摄政王死于大明公主之手,这便是他不能抗拒的命运。

    大玉儿站起身,跨过长平公主的身体,拉开雨花阁的门平静地走了出去。建福花园的风里有一股萧索的杀气,在大清皇太后的身后卷起漫天落叶,打着旋儿,追着她的脚步飞了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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