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夜复一夜,我梦到风回来。
——穿着黑色的风衣,微微含笑,可是眼中有丝迷惘。明明已经见老,脸上却始终留有一丝稚气,有种任性,然而每到红时便成灰,所有的激情会在瞬间转变成颓废。
每相处多一天,对他便更多了解一分,他不是神,不是完人,甚至不能算一个好情人,但是,他是我的爱。在我最渴望爱的时候,我只遇到他,也只习惯了他的怀抱,与亲吻。
他只是来了七天,可是好像整个梅州都布满了他的痕迹。
走在百花洲,我会想起和他手挽手逛在衣香裙影间挑选新装的样子,我穿一件问他,他说好看,再换一件问,还是说好看,我佯嗔:“怎么老是说好呀?都没个准主意的。”
“你穿什么都好看嘛。”他坏坏地笑,忽然俯低了头说,“什么都不穿就更好看。”
走过邮电花园,看到老华侨的雕像,想起我们曾在这雕像下起誓相爱永生,他说:“就请老华侨做我们的见证人吧,我们说的一切,他都会听见。”
“可他是石头人。”
“那才好呀。那叫海枯石烂。”
走过电影院,我看着新贴出的海报,想起他告诉我北京最近又上映了哪些新的大片,并且绘声绘色地给我演绎片子里的精彩片断。
那部片子,现在梅州也开映了,我去看过,挺不错,但没他说的那么精彩。
大风起兮,永远懂得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不仅仅是那部片子,也还有我,都经过他的点金棒获得重生。
我对夕颜说:“真想不出自己怎么熬过以往那二十年的。生命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爱,也没人真正爱自己,竟然也厚着脸皮过了那么多年,真佩服自己够勇敢。”
夕颜不笑,犹犹豫豫地泼冷水:“可是风会爱你多久呢?他毕竟是别人的丈夫。”
“那又怎样?丈夫也罢妻子也罢,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像我是他的情人,都是不同的人际关系中的一种,关键是他让我开心,其余的都不重要。二十年前连我都没有,自然更无所谓他;二十年后就算都活着,难道我还会继续痴恋?我想我不会。”
“可是我爸爸,却爱了大小姐一辈子……”
“但是你羡慕他们那种爱情吗?”我生怕夕颜又陷进她的迷茫漩涡里,赶紧打断她,“你爸爸爱了大小姐一辈子,你妈妈爱了你爸爸一辈子,可是他们幸福吗?最重要的是相爱,两个人,你爱我,我爱你,今天爱了,就今天快乐了再说,明天不爱了,就把他忘记,再爱下一个。最怕是一个人已经爱完了,另一个还在爱,自讨苦吃。”
“爱情可以爱了又爱?”
“怎么不可以?我跟你说过何教授的事儿,如果每个人都从一而终,难道我要去爱那个见异思迁的何教授一辈子?”
“那当然不是,可是……”
“没有可是,秦晋已经走了,你该考虑忘记他的,忘不了也要忘。”我望着她,“春天已经过了,可是蝴蝶还不肯飞走,是春天的错?还是花儿的错?”
夕颜看着我,愣住了,半晌,轻轻叹:“是我的错,可是,总算也有过那样一个花朵盛开的春天,是不是?”
曾经花开,总好过四季寒冷,我和夕颜,都是别了春天的蝶,折了翼,烂在雨里泥里,做着春天的梦。
夕颜住院的这段日子,阿坚一直定期来探望,每次都带一只饭煲,里面是他亲手煲的汤。
他面对她的神情,就好像他认识她就是为了迁就她,照顾她,关心她,宠坏她的,当她为别人伤心流泪,他只愿守在她身边默默削一只梨子已经心满意足。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欠了钱可以还,欠了情呢?
我有些希望林夕颜可以移情,舌灿莲花,说尽好话:“其实阿坚不错的啦,靓仔,又对你好。现在肯替女朋友煲汤的男人多么难得。如果他不是追你,我都想把他泡到手。”
“那,比方你去商店买咖啡,你喜欢喝摩卡,可是断货,那么曼特宁也是一样呀,虽然味道不同点儿,但咖啡就是咖啡啦,说不定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幸福最重要的不是找一个人来爱,而是让他爱你比你爱他更多一些,那样的爱情,才有保障,够轻松。”
夕颜只是听不进。
“可是我一早表示喜欢的人不是他。”她烦恼,“我不想让他再陷进去,怕将来有一天他会恨我,怨我。”
“秦晋也是这样说。”
“什么?”夕颜愣住。
我看着她的眼,也颇感慨:“秦晋走之前,我挽留他,说你爱他,他也是说,不想伤害了你。”
夕颜低下头,又坐一会儿,便躺下来转过身子,将被子拉起盖住了头。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她在流泪。
所谓爱情,便是眼泪和亏欠。
夕颜的手伤渐渐痊愈,恢复得不错,但是永远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灵便。
爱错一次,打下永生烙印。
我不明白,人人都在爱在错在痛,为什么独独夕颜痛得这样彻底。
一直动员她搬来百合花园与我同住,但被婉拒。
我不悦:“嫌脏?”
软硬兼施,只是无效。但是到了她出院前夕,一件意外的发生忽然使一切顺理成章。
——源于阿容来自广州的一个求救电话。
“救救我,Shelly,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除了你,我没人可求,没有人可以帮我,你一向有办法,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比起八大胡同的小班姑娘来,我一向瞧不起那些上赶着主动追男人、对方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她和身扑上解衣相向的现代豪放女,比如阿容。
小班的姑娘是抻面,与客人水乳交融前总得经过拍打,揉捏,发酵,抻拉种种过程,精雕细作如对待工艺品,细细长长挂起来先要亮一个相,然后才施施然放进清水里打个滚儿,盛在青花瓷碗里,砌上葱花,浇上麻油,点上鸡丝,必得色香味儿俱全了,才笑盈盈端至客人面前。
现代美眉如阿容之类却是自备料包,自来熟儿,连纸碗都自家备好,一次性,撕开包装用滚水一浇,即泡即食,用完即弃,所谓“方便面”,真正方便之至,廉价之极。
这样的人,如果为爱所伤,也是活该。根本,爱情对于她们而言,从来都不是情,而是欲。
但是夕颜坚持要帮她。
我们在第二天赶到广州,在一家小旅馆里,找到哭得泪人儿一般的阿容。
“我来广州找乾仔……”阿容满面泪痕,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我找到了他,他开始对我很好的,包了这个房间给我住,带我到处玩儿,还给我拍了……拍了好多照片。可是没几天,他就不理我了。我打传呼给他,他也不回。我去他家找他,看见他跟别的女人在床上……我气疯了,抓起暖瓶就砸在他身上,他被烫得大喊大叫……我没想到瓶子里还有开水……我见闯了祸,就跑回旅馆来。第二天他来找我,身上缠了好多纱布,说要我赔他五万元医药费……”
“五万?”我嗤笑,“见他大头鬼,他小子想勒索!”
“他就是想勒索!”阿容哭得更响了,“他说我要一个礼拜后不给他送钱去,他就把照片公开,还要寄回新疆去,寄给我爸妈……”
“那些照片……”我有些猜到症结。
“那些照片……”阿容羞得抬不起头来:“是……是裸照。”
“裸照?”夕颜吓了一跳。
阿容拉着夕颜大哭起来:“Shelly,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你人聪明,学问好,你帮帮我!帮帮我!我爸妈都是要脸面的人,他们不知道我在广州干这一行,亲戚朋友们都不知道,我跟他们说我在广州做文秘,那些照片要是寄回新疆去,我爸妈就没脸做人了,Shelly,你帮帮我……”
“我帮你,我一定帮你。”夕颜拍着阿容的背,“我们赶到广州来,就是想帮你。别哭,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我看着夕颜,善良正直的夕颜,这一刻,她又成了神。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神和妖的距离只有一步之差。
夕颜救下了阿容,却毁了她自己。当她在行动上要像一个救世主那样帮助别人的时候,她心底的圣洁的爱情殿堂,却彻底地倒塌了。
阿容的悲剧让她又一次遭遇了爱情理想的破灭,虽然这一次,她没有像秦晋离开梅州时那样大悲大恸,可是她冷静哀寂的外表下,却是更为深沉的破碎与放弃——放弃爱情,放弃理想,放弃继续做一个圣女贞德的为人原则。
她在那天下午独自去了秦晋的饭店,没有进店,只在马路对面痴痴地站了整个下午。
秦晋正在店里忙碌着,老板娘便是他的未来新娘,两个人的举止全看在夕颜的眼里,并不见得有多亲昵,但是自然,是那种安了心要相守过掉一辈子的自然——惟其如此,才更无可置疑。
当时,夕颜与秦晋之间的距离只是一街之隔,但是她的心,却彻底地远了,远去了天边。
B
第二天我们约见乾仔,夕颜的态度出奇地从容老辣。她以前也是从容,可是那是春风拂面一般的,温和清淡,此刻却是冷冽,如秋霜。
“我替阿容送钱来。”她淡淡地说,“数目不够,缓几日吧。”
“不够是多少?”乾仔笑嘻嘻,冲我做一个飞吻,“Wenny美女也来了,我乾仔真是有面子。”然后挨着夕颜很近地坐下,“犹大,你在‘夜天使’出卖了哥儿几个,现在又跑出来扮耶稣,很过瘾吧?”
我冷眼看着乾仔表演,不置一辞。
夕颜却“吃”一声冷笑:“犹大比撒旦可逊色太多,你要了人家的灵魂感情还逼人家拿钱来赎,这种无本生意我就做不来。”
“你当然做不来。一万个人里面也没一个有我这么潇洒又聪明的。”乾仔得意地吹了声口哨,更向夕颜俯近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很亲热暧昧地问,“Shelly,你是大学生,你说我们两个谁聪明?”
“当然是你。”夕颜板着脸激将,“这里是一千块,你要不要,不要就不要,没更多了。反正你发财的对象也不只阿容一个,放过她如何?”
“一千块?”乾仔怪叫,“你当我乾仔是要饭的?我杀过的凯子娘,最少也要给这个数,你想一千块打发我,是不是闹失恋闹得脑子不清楚了?”
“你嘴里积点德吧。”我插嘴进来,好奇地问,“乾仔,你对每个马子要价都是五万?那不是发大发了?我还以为自己够本钱,看来也要拜你为师呢。”
“Wenny是聪明人,咱们彼此彼此,男盗女娼,都别太谦虚啦。”乾仔流气地笑,竟然滔滔不绝地卖弄起生意经来,“那些娘们儿里,有钱的,爱面子的,有了老公的,得多要一点;早就不是雏儿了,拿名誉不当回事儿的,就未必吃这套,一两万可以掏,多了就没生意啦;有时拍照时光线没调好,人面目不清楚,也会砸事……”
“住口!”夕颜凛然变色,“够了,你简直不是人!如果不是阿容千求万恳不让我把事情张扬出去,我一定告你上法庭!”
“你敢?!”乾仔也变了脸,“少废话,早点凑钱去!你信不信再唆我就把这叠照片寄回新疆?”
“你敢?!”夕颜声音比他还冷还绝,“你信不信再作恶我就把这盘磁带送上法庭?”她刷地拉开窗帘,变戏法儿一样从窗台上拿起一台录音机来,麻利地取出磁带,命令乾仔:“把底片给我!”
乾仔脸色大变,想了想,恨恨地丢过一个纸包来,悻悻道:“磁带给我。”
我检查一下照片和底片,对他喷一口烟:“乖,现在你可以走了。”
乾仔接过夕颜抛去的磁带,随手扯出菲林来,扔在地上一顿乱踩,狞笑着:“哈哈,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也不过如此。你猜不猜得出我家里一共有几套照片?”
“我猜不出。”我笑,拉开手袋取出一台微型录音机,又随手掀开床单,底下还是一台录音机,我看着他,逗弄地笑,“乾仔,那你猜不猜得出我在这房间里到底放了多少台录音机呢?还有,你又猜不猜得出我的摄像头安在什么地方?”
乾仔彻底被打败了,狂叫起来:“你们骗我!你们合伙儿耍我!”
“滚!”夕颜拉开房门,像呵斥一条狗那样毫不客气地鄙视着他,“现在,你给我滚出去,记住,我们有人证有物证,诱奸加勒索,罪名不小,我随时可以送你蹲监狱!”
这一仗赢得干净漂亮,阿容只差没有给我们下跪,我自己也觉得意。可是夕颜脸上却殊无喜色,反而像失落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那样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整个下午她都很沉默,直到临睡前,才突然问了我一句话:“无心,难道世上人真像你姥姥说的那样——无非嫖客与妓女?”
我忽然就愣住了。
夕颜没有再去找秦晋,甚至也再没有提起他一个字,这一回,她是真正决定把秦晋忘记了。
反而是我,在离开广州前晚忍不住约了秦晋在酒吧见面,问他:“夕颜现在就在旅馆里,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回梅州,你还有没有话要对她说?”
“有很多话,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说了。”秦晋看着我,“Wenny,我下个月初举行婚礼。”
“你……”我哽住,只觉心里一撞,痛得噎出泪来,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地不舒服。
“我已经联络到泮坑神庙的那位老住持,他就快回梅州了,下月底你带夕颜再去一次神庙吧,但不要事先让她知道,尽量安排成巧合的样子。”秦晋低下头,“这是我为夕颜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惟一能为她做的了。”
“你……”话未出口,我猛地掩住口,直奔洗手间。
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只是吐不出,看着镜子里一张憔悴的脸,我有些担心,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我可病不起,病了,谁替我缴医药费?
在回梅州的飞机上,我到底还是吐了,吐得很厉害很狼狈。四十多分钟的航程,差不多有半个小时我都呆在洗手间里,夕颜很焦急,跑进跑出地替我要饮料要纸巾要晕机药。一下飞机,就押着我去了医院。
一路上我猜了各种可能性,从最轻的晕机想到最可怕的胃癌,可是检验结果出来,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一种——我怀孕了。
“怀孕?”夕颜有些发呆,“是那个人的?”
“是风。一定是风的孩子。”我一时有些不辨悲喜,“我有了风的孩子,我们爱的结晶。”
“你打算要这个孩子?”
“当然。这是风的孩子,风是他爸爸,我是他妈妈,不管他是男孩女孩,我都想好了,要给他取名叫风云。”
“连名字都想好了?”夕颜抱住头,“等一等,等一等,无心,你想想清楚,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可就是未婚妈妈了。你是不是先跟风商量一下?”
我当晚给风发了一封很长的伊妹儿。
没有在QQ上呼唤他。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本能地,我不想“当面”告诉他这个消息,而希望让他见信后冷静一下,冷静地想清楚,然后我们再来对话。
夕颜很担心:“他已经是一子之父,会接受这个孩子吗?如果他不接受,你怎么办呢?”
“那我就把他生下来,自己养大他。我做妈妈,你做爸爸。”我取笑她,“你好像比我还紧张呢。有什么大不了的,怀孕而已,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C
为了我怀孕的缘故,夕颜到底还是搬进百合花园——怎么能让一个孕妇独居?这理由胜过一切雄辩,打败了她的洁癖和原则,乖乖进驻百花楼做保姆。
走进别墅客厅,看到雪白墙壁织锦沙发松木地板,她张大嘴巴:“如此开阔疏朗,不像高老板的品位。”
“瞒不过你法眼,是我的设计。”
“难怪那么多女人向往不劳而获。”她摇头,忽然看见庄子画屏,又叫起来:“这个也是高生送的?如此讨好女朋友,如果这是假意,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所以说物质和感情向来不可分。”我也颇困惑,“虽说有情饮水饱,可是真到以水果腹的时辰,逃难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余暇谈感情呢?”
“说得也是。”夕颜把自己重重地抛在长沙发上,微微抬起一只手,将声音放得绵软,“阿云,拿酒来。”
我笑:“光声音嗲不够味儿,还得配合腰肢微动,媚眼如丝。”
“真辛苦。”夕颜“扑”一下笑出来,重新坐端庄,“这种本事,也是天赋吧?”
“也有后天修炼得道的,不过成仙的少,多半还是要被骂小妖精。”
“所以女人还是非得自己争气才行……”
不待她说完,我早已打手势止住:“停!这套演说收起来,在我的地盘上,你须遵我规矩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里就是盘丝洞,我要训练你如何成精。”
今时今日,我与夕颜终于可以有这份交情,嬉笑怒骂,百无禁忌。
终于知道朋友毕竟比敌人好。
一个女人有男人爱只能证明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要有女人爱才真正可以感觉到,她是一个完整的人。
女人的另一半,说到底还是女人。
有一天我对她说:“知不知道以前我一直以你为对手。”
“知道。但是我却一直当你是朋友。”她洞彻一切地笑,“一个人主动把别人当敌人,是因为她心底里渴望用某种方式同这个人接近。因为害怕被拒绝而采取的一种绝望的攻势,也是守势。”
我被打败了。
败得心甘情愿。
怎么也没想到,我在梅州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居然会是我一直视为敌手的林夕颜。
曾经以为我们两个一个是南极一个是北极,但是现在才明白:两个半球遇到一起才是完整,我和夕颜,互为对方的另一半。
夕颜的少女时代十分清寂,不像我,虽然也是母女两个,但是没有相依为命的意味,却处处充满着冲撞,棱棱角角,像锥在囊中,危机四伏。
夕颜不是的,她是那种乖巧的标准女儿,温顺,柔和,爱静,按时上学放学,功课不是很好但也可以应付,业余时间会帮妈妈做家务,小小年纪已经撑门立户,颇有主张。淡泊的闺阁生活表面下,是坚忍的等待和刚烈的思索。如果说她的性格上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过于坚强和自律,而少了些少女应有的柔软。
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像姐妹多过像母女的,而夕颜却刚好相反,是妈妈不像妈妈像奶奶。她的母亲——当年的丫鬟小红是从旧社会一径走过来的那种劳苦妇女,早早地退休,早早地老迈,早早地对人生灰了心,可是仍然在等,等女儿长大,等丈夫归来——如果一直不回,就等女儿长大了去找他回来。
因为早熟,夕颜在学校里与同学相处的情形就和在“夜天使”与舞女们相处没有太大区别,被依赖甚至被利用但不被真正接受,她从来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可是在内心深处,有一些很隐秘的地方,她又相当地幼稚、单纯,远不如同龄人世故。她的内心,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孤独地坐在小板凳上看太阳下山,等父亲回家,那么无望而又无助地等待哦,云飞雨逝,答案究竟在哪里呢?
对夕颜了解越多,就越使我对她有一种深深的怜惜,说不出的亲昵的痛。仿佛她是我一个失落多年的同胞姐妹,千山万水地找回来了,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她这些年来的孤苦和漂泊。
和我一样,夕颜尽管善良到近乎完美的程度,但依然没有朋友。
但现在有了我——天使和魔鬼是最佳拍档,或者干脆说,是孪生姐妹。
“原来天使和魔鬼都是一样寂寞没有朋友的,所以她们只好自己做朋友。”我嬉笑,“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注定要向魔低头。”
姥姥闲时给我讲过八大胡同里老鸨整治雏妓的种种刑罚。
最有名的一种叫猫儿爪——将妓女绑起来,穿上肥衣大裤,袖腿裤腿扎紧,扔一只猫进去,藤条只管往猫身上招呼,这叫打猫不打人。猫儿急了,上蹿下跳,横抓竖咬,是一种最残酷难忍的贴身折磨,受到这种刑罚的人真是宁可立时三刻死了也不愿再多捱一分一秒,三藤条下去,再倔犟的窑姐儿也屈服——也有更烈性的,当场咬舌自尽,以躲酷刑。
窑子里的姑娘们听到“猫儿爪”三个字闻言色变,比死还害怕。不过好在多半也只是听说不会真施行,有些姑娘一辈子别说挨罚,就是看罚也没看过。因为施过一次猫刑后,姑娘的脸蛋虽然没伤,身上可是已经惨不忍睹,姑娘的身子是老鸨的本钱,轻易也是不舍得下手的。我在枕畔讲给夕颜听,她骇笑:“老鸨也是真人扮的?”
笑得我流出眼泪来。
夕颜对旧时青楼故事十分感兴趣,总是磨着我多讲一些。
我于是细细地说给她——
“清吟小班的红姑娘们都有自己的贴身女仆,相貌端庄,手脚利落,伶牙俐齿,负责姑娘房中的所有杂务,扫地擦桌子叠被铺床,伺候姑娘吃饭梳妆,给客人端茶上干果递毛巾,在姑娘拖延着一时半会儿不肯见客的当儿陪客人说话,先要替姑娘造势渲染气氛;姑娘出局的时候,女仆要拿乐器化妆袋,还要在席间替姑娘喝酒;甚至有时候客人坚持要在妓院过夜,但是姑娘还是雏妓,房中不能留客的,就由女仆替她陪客人留夜……”
旧时老鸨调教红姑娘,先要进行职业培训,约等于今天的上大学,请了老师来教习琴棋书画,每天的功课相当重,学不好一样要留堂罚饭面壁思过。资质出众的还要被挑出来单人施教,那就跟带研究生差不多了,在普通的功课外再加上一两项独门绝学,务必让客人魂萦梦绕方罢。
雏妓们诸如唱曲弹琴跳舞这些基本功出师了,才刚刚够见客斟酒打茶围的资格,只当见见世面,跟随红姑娘学习应酬,等于实习。住的仍是大屋通炕,不能有自己的房间接客。
边学边练着,一边继续培训化妆打扮的技巧与待人接物的礼数,一边正式钻研如何以音容笑貌来媚客,最好就是让他一见钟情。学而时习之,每次出了局回来,老鸨都会叫过姑娘来详细询问她今天的表现及收入,并帮她总结心得。两三个局子下来,那客人还不能专情的,妓女就要被嘲笑没手段了。
到了这一步,最后才是学习床上功夫,那是非得要让客人肯于一掷千金才能使出来的最后绝招……
夕颜听得脸红起来,每每感慨:“做红姑娘真不比女强人容易。名妓如名花,也是一种天分。”
又说:“能做名妓,其实是一个女人最辉煌的成就吧?不是吗——不仅需要天生丽质,还得有后天的种种心机,手段,加上天时地利人和,几百年才能成就一颗明星,如蚌怀珠,都是沙砾与海浪的精华。”
“相比于名妓,普通的家庭主妇真是大海里的一粒沙,生前未见任何光辉,死后更是瞬即被世人遗忘。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白来世上一趟。”
“如果能重新选择命运,我宁可做名妓——”
“你可是‘夜天使’里惟一的真正天使!”我忍不住打断她,“别告诉我你的理想也是做一个妓女。”
“当然是。为什么不?”夕颜冷笑,“我越来越觉得你姥姥的话说得真好: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但是你不是,你爸爸不是,你妈妈不是,大小姐不是,秦晋和阿坚不是,我和风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这些感情,无论爱与不爱,爱得深或者浅,至少都是很纯真的,不是嫖客与妓女,不是买与卖。”
“可是谁知道呢?”夕颜的嘴角仍噙着鬼魂附体般的冷笑,“不是说爱情就是一个人欠了另一个人的债吗?”
“夕颜,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向往我妈妈那样的痴情吗?”她挑衅地,“可是我早说过,我的偶像却是你妈妈,是云岫。”
“别跟我提我妈!”
“为什么不?”她再次反问,“你跟我说过,你妈妈说她曾经很想做一个男人的好妻子,但是不成功,所以便要做天下人的情妇。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做得也没错,至少,事实证明了,她是成功的,她是我的偶像!我从中学起就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过,感动过,崇拜过的偶像!”
我诧异地看着夕颜,这番腔调听来好不熟悉,把黑与白颠倒来讲,故作高深,自圆其说,是谁的惯常伎俩?
“夕颜,你变了。”
我一直望进夕颜的眼里去,那里有一只小妖精在起舞——是我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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