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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仔发动了一场“夜天使”逼宫

    A

    星期三。开档前俱乐部照例会有几分钟的例会,全体员工集合在大厅聆训,等秦小姐从办公室出来主持会议。

    这也是惯例——她如果不迟到几分钟,怎能显示出万众瞩目的殊荣呢?

    但是今天的气氛与往常有所不同,我刚刚走进“夜天使”,就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走向阿容:“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本能地否认,惟其如此,反而更让我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她犹豫一下,又含含糊糊地说,“Wenny,等一下,就算你不能帮我们,最好也保持中立,这是乾仔的意思,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乾仔?我心里一动,乾仔和阿容同居在俱乐部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秦小姐几次暗示我向高生透露两人的暧昧关系。在任何大机构里,当老板的最忌讳的就是领导层与员工之间有超同事关系,那样势必会分帮分派,架空真正的当权人。但是我才不肯做别人的传声筒,管他们谁输谁赢,斗得你死我活。

    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样快。

    我皱眉,正想再问得更清楚些,秦小姐出来了,拍拍手:“开会,开会了。”

    “等一等!”乾仔忽地站起来,先用粤语说了几句,接着换成国语重复:“我们决定炒掉这个不称职的经理秦小姐,同意的人请站到左边,不同意的站到右边。”

    一声令下,立刻就有十几个广州仔轰然叫好,紧跟着阿容和几个服务员也站出来走向左侧,另一些人则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秦小姐孤零零地站在右边的吧台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乾仔清清嗓子,开始发表他的策反讲演:“大家来‘夜天使’都有好一段日子了,都很努力,背井离乡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多赚一点钱吗?可是这个秦小姐,只知道不断加大工作量,延长劳动时间,却从来想不起给大家加薪,更没有发过一次超时补助。每个月出粮(发工资)又不及时。大家都是一样的人,都一样打工,但是她,上班比大家晚,吃得比大家好,厨房每天应付客人已经很累了,还要单独替她做小灶,凭什么?大家说,这样的经理称职吗?不该炒吗?!”

    “炒掉她!炒掉她!”广州仔们率先附和,阿容和一些女服务员也叽叽喳喳地响应。她们大多被秦小姐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罚过奖金,都有一肚子的怨气,看到有人替她们说话,立刻不管不顾地参与进来。

    我终于知道刚才的那股紧张气氛所为何来了。保持中立?当然。“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鸣与不鸣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学了那么久的老庄,难道我会不知明哲保身?

    但是自有人喜欢多管闲事,那就是林夕颜。她跨前一步,扬声说:“大家静一静,可不可以听我说两句。”

    乾仔看着她,咄咄逼人:“Shelly,你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俱乐部的利益以及我们自己的立场上。”夕颜不卑不亢地回答,接着转向众人,诚恳地说,“乾仔说得不错,我们背井离乡来梅州,为的什么,无非是为了多赚点钱,能够活得更好些。但是,我们应该怎样选择自己争取利益的方式?在这里,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走出每一步路都不得不想想清楚,时时提醒着不要行差踏错,因为今天一步走错了,明天就可能要露宿街头……”

    “Shelly,你不要危言耸听!”阿容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们得为自己争取利益尽到最大努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赢了最好,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东家不打打西家,还会饿死不成?高生今天晚上就回来了,他一到俱乐部我们就找他开会,如果他不答应我们的条件炒掉姓秦的,我们就辞职,就罢工。法不责众,你以为我们这么多人的意见,还抵不过一个姓秦的吗?”

    他的话赢得了头脑发烧的员工们的一片喝彩声。

    我却不禁怔忡,高生今晚回来,怎么连我都事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我看看秦小姐,她也是一脸愕然。

    很显然这是一场预谋好的“暴动”,乾仔们早在事发前已经向高生密告,然后探准了他的归期提前发动总进攻,逼他就范,整个一马嵬坡逼宫嘛。

    我暗暗摇头,高生的性格我最清楚,他最恨人威胁他,乾仔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哪个老板会愿意让员工牵着鼻子走,教他如何选人做事呢?

    但是这些盲目的打工仔们显然想不到这些,他们简单的头脑被简单的热情和愤怒充斥着,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着,情绪高涨地喊着:“对,找高生谈判!炒掉姓秦的!”

    夕颜回头望望秦小姐,又望望群情激愤的员工,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与无奈。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好吧,就算我们要炒掉秦小姐,也应该等到今天收工是不是?我们不能让高生来的时候,看到我们在闹事,既然我们还想留在这里工作,我们当然应该先做出一个工作的样子。现在,让我们先各就各位,好好上工,不然,难道我们要在不问青红皂白的情况下逼迫高生就范吗?那不等于是砸自己的饭碗?”

    显然最后几句话起了作用,员工们都犹豫起来,害怕起来。阿坚带头振臂一呼:“后台各部门,各就各位,准备开工。”

    夕颜也抓住机会立刻声明:“各部门服务员,站大堂的站大堂,站包厢的站包厢,五分钟后岗位检查。”

    我不能不佩服夕颜的犀利和果断,我想到的,她也在瞬间都想明白了,不仅想得彻底,而且做得干脆。但是她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引火烧身,把自己供奉于祭台之上,求得暂时的功德圆满。她想保住谁?秦小姐?乾仔阿容?所有的员工?她以为她是上帝,是救世主?可以牺牲自己拯救所有的人?

    我轻视秦小姐的鄙俗,惋惜乾仔阿容的莽撞,却不以为然夕颜的伟大,只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如她。不如她当机立断,不如她大义凛然,不如她舍己为人,更不如她功德圆满。

    但是一个人完美至此,是真的吗?

    整个晚上,俱乐部照常营业,深紫色的厚丝绒帘子拉拢来,再大的硝烟也隔在窗外了。

    我悄悄拉开丝绒帘子一角,看到窗外的月亮很大,很圆,月亮下,缓缓驶来一辆豪华奔驰,车灯熄灭,车门拉开,走下来的,正是高生。

    看到他的时候,我没有一丝心动,却久久地望着那辆奔驰发呆。

    这样的豪华奔驰,吴先生也有一辆。

    所有的人集中到V8来,高生坐下来,先笑呵呵地称赞了大家今天的表现很好,知道以大局为重,先开工后开会,又说员工们这样替他着想,他没理由不为大家着想,所以,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尽管提出来吧,他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我暗暗心惊,高生这只老狐狸,他根本是在做戏。如果他挥挥手说不必说了你们只要安心工作就好,那意思就是说他不关心这些小是小非暂时也不打算改变现状,员工们反而没事;但现在他如此认真地洗耳恭听,则一定另有盘算,所以表面上才会作张作势地,希望稳住这些人,好腾出时间来另做打算。

    但是很明显这些激动的服务员们想不到这么多,她们正为自己的激动而激动着,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秦小姐的种种苛政,无非是因为某某上工时间偷偷喝了一杯水就要罚钱,或者训斥某某的时候用词不当等等,根本就是些无伤大雅,至少是无伤老板大雅的小事。

    自始至终,林夕颜一语不发。

    终于,高生说:“Shelly,你是她们的头儿,你没有话要说吗?”

    “高先生。”夕颜抬起头来,“我的确有话,但是我希望你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单独和您谈谈。”

    “十分钟?”高生呵呵地笑了,“我的十分钟是很贵的。”

    “我知道,我会让你觉得有所值的。”夕颜坚定地说。

    高生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她,然后站起来拍拍手:“好吧,我就给你十分钟。现在散会,大家先出去吧,你们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不知道夕颜到底和高生谈了些什么,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止十分钟。

    秦小姐不耐烦地看着表,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控制不住地连连冷笑:“乾仔,就凭他,一个DJ,跟我斗?骗骗阿容那种没头脑的新疆妹还行,想当经理?他做梦!”笑到一半,又突然打住,就像被谁掐了脖子似的,猛地转身,“Wenny,你说Shelly在和高生谈什么呢?怎么会谈那么久?”

    我忽然体会出刚才夕颜眼中那深沉的悲哀与无奈了,是在她开会前排众而出慷慨陈辞的同时,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会被认可,被感谢,相反,无论是秦小姐,还是乾仔阿容,都会忌恨她,排挤她。乾仔是因为她坏了自己的好事,秦小姐则是因为她照见了自己的无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土高于堆,水必湍之。太聪明的人,多半不会有好结果。而以夕颜的聪明,必然已经预测到自己这样做的结果,却偏偏选择了最不明智的做法,为什么?

    一直过了半个小时,V8的门才重新打开来。夕颜面色沉静地走出来,阿容立刻迎上去,不客气地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关起门来单独讲?你是不是出卖我们?”

    夕颜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阿容气急败坏地,一直指到她脸上去:“你今天一开始就帮着姓秦的,整个晚上开会,你一句话都不说,最后又偏要和高生单独关起门来打小报告,炫耀你的好口才吗?你有什么阴谋诡计?要没做亏心事,就当大伙面儿说清楚!”

    夕颜眼中再次掠过那种深深的悲哀与无奈,一句也不辩解,却回过头在人群中寻找什么,找到了,她的眼光沉静下来,清冷地央求:“秦晋,陪我出去走走,可以吗?”

    秦晋默默地点点头,随手将风衣披在夕颜的肩上。他们经过吧台时,阿坚叫住夕颜,递过一个纸包:“Shelly,你的宵夜。”

    B

    高生的归来提醒我不论在舞台上有多么风光,但是回到百合花园,我仍然是个妓女。

    俯仰承欢。

    而心里全无欢乐。

    亦舒常常在小说里问:她们和他们是怎么开始的?

    其实很简单,是因为她们或者他们对彼此有要求。

    女人总是吃男人的亏,因为她们想吃亏;男人有时上女人的当,是因为他们想上当。

    不爱的时候,谁都是精明的戏子;一旦爱上,就假戏真做,成了角色。

    高生送给我一只木鱼石剜的杯子,雕着人像,杯盖是学士帽。

    他说:这是庄子。

    我细细把玩,果然见杯壁上金钩铁画地刻着两句庄文:“刻意尚行,离世异俗。”

    这是《庄子·刻意》里的句子,大意是说一个人故做清高,与众不同,这种人只适合隐居山谷,而不合于世。

    我斜昵他:“《刻意》里说: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你呢?你是哪种人?”

    “我不懂《庄子》,也不会费神去想自己是哪种人,我嘛,我就是个商人,现在,此刻,这会儿,我是男人。”他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长发里拼命地嗅,发出一只小鼠的咻咻声。

    我被弄得麻痒起来,拼命挣脱,问:“今晚在V8,Shelly跟你谈了些什么?”

    “Shelly……”高生放开我,点燃一支烟,“Shelly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又理智又聪明,就是太聪明了。”

    “怎么?有兴趣?”我故意使声音显得酸溜溜。

    高生哈哈大笑,搂住我说:“吃醋了?放心,搁在今天以前,我对Shelly可能还有点儿兴趣,今天往后,那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一个女孩子太聪明。”高生吐出一口烟,“Shelly聪明得锐利,锋芒毕露,这样的女孩子会让人不舒服。我喜欢一个女孩有适当的聪明,但是适当的时候,要学会笨一点儿,就像你,你是个人精,却偏偏最会装傻。”

    “我是一朵无刺的玫瑰花儿。”我抚弄着自己的发梢,娇懒地说,“不聪明的女孩儿是一朵没有香气的花儿,太聪明了就不是香,是刺儿,而我,我是聪明得来有香,笨得来无刺儿。”

    “你是精品中的精品,女人里的女人!”高生猛虎扑兔一样地抱住我,我们重新滚倒在沙发上。

    百花楼里溢满了热腾腾的肉欲的气息,我在高生的身下呻吟扭动,可是灵魂,我的灵魂却远远地飞上天花板,冷冷地嘲弄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看一对嫖客和妓女在表演。

    姥姥说: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妈妈说:我曾经想过要做一个男人的好妻子,没能成功,于是,我要做天下人的情妇。

    而我,我最大的悲哀就是有着一个曾经做过妓女的姥姥,和一个仍在做着妓女的妈妈。

    我的妈妈,她说到做到,人尽可夫,靠着自己的聪明和肉体一路睡到财雄势厚。于是,她有了身份,有了资本,有了威信,有了尊严,于是,她要把她惟一的女儿,她的作品,塑造成一个淑女。

    淑女?哈哈,你见过一个靠出卖歌喉和身体在别墅里求得一夕之栖的淑女吗?

    我的身体在扭曲,我的灵魂在抽泣,我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做着天底下最无耻最原始的勾当;另一个,却在滔滔不绝地背诵庄子: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

    庄子博大精深,鞭辟入理,《刻意》概括尽天下人,什么非世之人,教诲之人,尊主强国之人,养形之人……但是,他有体察过人世间还有我这样一种割裂成两半的人吗?他用什么样词汇来形容我?形容我的肮脏,形容我的堕落,形容我自杀式的毁灭,形容我寂寞空虚又不甘无助的灵魂?

    高生问过我:为何这样执著于搜集庄子?

    他说,凡是执著于物欲的人,多是因为极度渴望某件事某个人,故而寄情于物,一种变相的拥有。

    我的执著,是什么?没有完成的硕士课程?何教授?还是那把刺不出去的刀?

    天花板上,我的灵魂看着我自己,辗转之际,在枕畔留下泪痕。

    而那个女人,亦在偷窥,在徘徊,在诅咒。我的灵魂对她说:“你赢了,你诅咒了我,诅咒了我们一家三代。”

    她狞笑,血流如注:“不仅仅是三代,还要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世世代代,永远为妓……”

    高生很快入梦。我慢慢地冲了凉,坐到电脑前上网。

    身后高生的呼噜声响彻屋宇,我身上只是一袭薄薄的纱褛晨衣。这情形其实是颇为暧昧的。但是屏幕彼端的大风起兮,只看到一个端凝风雅,妙语如珠的女子。

    “风,我想你,想你紧紧地抱着我。”

    我的泪滴落在键盘上。

    午夜是一个女子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她最真实的时候。午夜的我,渴望一个男人的真心拥抱,哪怕,只是在言语中,在电脑屏幕的字里行间。

    风说:“如果我有翅膀的话,我会立刻飞过去看你。虽然,我不能飞,但是我的心,也一样在守护你。”

    我在泪水中微笑了。我很高兴我还笑得出。“风,你会不会在意我是一个坏女孩儿?”

    “云,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我遇到的最优美丰富的灵魂,是天使。”

    “可是我出卖了自己,卖给自己不爱的人。”

    “谁又不在贱卖自己呢?我的文字卖给报纸,最低的时候只有千字十块钱,还有时被转载被抄袭,一分钱也领不到。也有的时候我写自己不愿写的东西,换取千字千元的稿酬,高吗?不但贱卖文字,也贱卖知识与思想。红尘碌碌,谁是槛外人?”

    “俱乐部里到处都充满着欲望和倾轧,无良客人欺负舞小姐,舞小姐又吸干没脑的凯子,管事的被上司骂,转过头就去骂比他职位低的人,每个人都恨每个人,没有朋友,只有对手……风,我真的很孤独。”

    “哪里不是一样呢?文人的世界里同样是谩骂和攻讦,看看论坛上,有多少人不写文章,却专门四处拍板砖,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想贱卖文字也卖不出去,所以他们痛恨我们这些卖得出去的写稿人。被人骂,是因为你有被人嫉妒的本钱和理由,看开些,云,你太出色,必然孤独。”

    “但是也有清白的人,可她们同样孤独,而且活得更加艰难。风,每个人都惟利是图,我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快乐。只有快乐是惟一的正确答案。其余都不必太计较。”

    快乐?我一生中可有过快乐的时光?

    上大学时,短暂地风光过,纯情过,如果不要太费心去想事情,几乎可以误以为自己是快乐的了。遇到何教授时,就像一朵葵花迎着太阳开放。上课是生命中的至大事情,按着课程表沐浴打扮,费尽心思搭配衣裳,就像信徒朝圣,只差没有斋戒焚香。

    他在我眼中,是知识,是风度,是完美,是正义的化身。明知他已婚,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要痴痴地去爱,去等,去渴望。只要在讲课间歇,他的目光向我身上略一回顾,我就已经美得上了天。

    巴巴地请他来家小宴,彩袖殷勤捧玉钟,宴前拼得醉颜红。

    醉得很厉害,又哭又笑,借着酒劲儿说我喜欢他。

    不记得是他还是妈妈扶我去里间睡下。不记得到底睡了多久,是一个世纪还是只一小时。不记得为着什么样的原因走向母亲的卧室,清楚地记得的、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的,是床上的两个人,赤裸相拥的两个人——我的母亲和我的教授!

    天地在那一刻崩于无形。我挥舞着菜刀,歇斯底里地大叫,不知该将刀劈向母亲,教授,还是我自己。

    狂乱中,听到母亲冷静的声音:“抓住她,她疯了。”

    不,我没有疯,我只是不能忍受我看到的一切。所以我走了。

    在南下的火车上,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既没有能力杀人,也没有胆量自杀,我所能做的,只是逃离。

    只是逃离。

    我逃到了灯红酒绿的歌厅里,以唱歌为生。同时勾引有钱有家室的男人,以此自娱。

    我渴望看到那些男人为了我妻离子散,但是最终不过证明自己是个妓女,一个连我姥姥都不如的妓女。

    “风,我不快乐。”

    “没有人真正快乐,初生的婴儿如果不及时剪断脐带,也会窒息而死,如果他们有思想,一定满是焦虑与恐惧。你看,生命中处处暗藏着危机,我们必须学会苦中作乐。”

    “我姥姥说,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经典。不过我同你是例外。我们遗世独立,两袖清风。”

    我笑了。这才是真正的潇洒。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我要说,于江湖中共沫共濡,才是最温暖轻松的拥抱。

    有时我觉得我们的话题根本是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不要紧,有大风起兮这样一位朋友肯陪我在寂寞的午夜聊天,让我感受到另一颗心的呼应与安慰,我已经很庆幸了。

    “风,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是一个人在夜里等待另一个人的呼吸,虽然隔着千里万里,但是我知道你在电脑的那一方,于是,我便会夜夜等待。”

    “我是为了你才不管多晚,都要上一次网。”

    “我知道,所以我在等。”

    “可是,我不能决定自己上网的时间,风,你怕不怕空等?怕不怕失约?”

    “不怕。守株待兔是人间至大的幸福,因为他有可等的目标。”

    “即使我不来?”

    “即使你不来,我仍然感激,因为你给了我希望,给了我等待的理由。”

    夕颜说过,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能够真正爱上一个人,是种幸福。为了爱而爱,为了等而等,是种幸福。我终于也得到一份真正的情,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遇到一个可等待的理由。

    “风,你是在爱我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不过,如果不是爱,我同样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形容这份等待。为了牛郎织女七夕会,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桥;为了让你我相遇,世人发明了网络和聊天室。这是天意。”

    够了。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情话吗?我醉在那一行行冰冷的字中。醉在网络的爱情里。

    虽然,我明白地知道,网络的那边,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妻有子,他与我,注定没有结果。可是,遇到已是幸福,风,我会永远感谢自己曾经与你相遇。

    “风,我多么想立刻见到你。”

    “我和你一样。”

    “如果我们见面,你会做什么?”

    “吻你。即使众目睽睽,即使道路阻塞,即使有成千上百辆车子在对我鸣笛,我仍会不顾一切,抱你,吻你,吻一千一万次。”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

    C

    两天后,高生突然通知我收拾一下衣物,暂时搬到员工宿舍去住。

    “我太太明天来。”理由就这么简单。不容置辩。

    我一言不发,低头收拾行礼,每拿起一件衣裳,都是在揭掉自己一张脸皮。见不得光的狐狸精,就是这样的吧?平时作张作势,撒娇撒痴,一旦人家原配正室现身,立刻像白素贞见法海,打回原形。

    不是不耻辱的。

    高生有点不忍心,凑近前来,像是解释又像搭讪:“她在广州新招了一批工人来,要亲自做培训。”

    我心里一惊,暂时忘了替自己感伤:“你要炒人?”

    “乾仔他们闹成那样,我还能留得住吗?”高生冷哼一声,“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反了他们了!”

    “所有的人?所有参与闹事的人,都要炒吗?”

    “不是,只炒带头的。”高生望着窗外嘿嘿笑,“你不是一直问我那天Shelly在V8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她一直在替那些服务员圆谎,求情,说她们不懂事,是新人,来到广州,第一站就是‘夜天使’,就因为太把俱乐部当家了,才会特别希望得到温暖。如果我换掉她们,找来一些更乖巧的服务员,虽然表面上听话些,但是不可能这么忠心……总之说了一箩筐的话,无非是希望我留下那些人,然后又给俱乐部提了一堆建议,包括怎样宣传怎样扩展新项目,说得还真是很在行,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实话,如果她不是脾气那么硬,那么讲原则,倒真是一个做经理的人才,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不是你,你不是她。”高生扳着我的下巴,“Wenny,你也太聪明了,不过你聪明完全是为了自己;而Shelly,则完全是为了别人,过于无私了些。一个彻底自私的人不可信,但是一个完全没有私欲的人也是可怕的。我不会用这种人,因为我控制不了她。她说话时的神情,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像个圣女贞德,让人连稍微过分点的想法都不敢有,这样的女人,我怎么敢用?如果,如果能把你们俩合二为一再除以二,那就太完美了。”

    “完美?臭美吧!”我一肚子怨气乘机发泄出来,“你们男人,吃着锅里望着盆里,恨不得天下女人都排着队来让你们挑,你们选,你们修理!你以为你是谁?钱多点儿,就可以操纵全世界了?”

    “你怎么了,Wenny?”高生皱眉,“你平时不是这么幼稚的!”

    “我幼稚?我平时扮成熟,那是因为你太老了,我得侍候你的脸色,迁就你的年龄。现在,你老婆不是要回来了吗?你们老夫老妻夫唱妇随就够了,犯不着再拉我陪葬。我侍候不着你了,也不想侍候了!有本事,你把我也炒了,再换新的。反正你有的是钱!”

    我用力地摔上门,扬长而去,走之前,没忘了丢下一句:“让你的司机把我的东西送到宿舍去!我懒得再清点了!”

    走出门,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能自已地发着抖。

    我的心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世上人,无非嫖客与妓女。

    我,只是一个妓女!妓女!

    尽管已经千百次地告诉自己,风光的外表下,歌手的包装下,我的实质只是一个出卖色相的妓女。可是另一面,我又固执地对自己说,我是淑女,是大学生,是庄子研究的高才生!我是一个高贵的、聪明的、美丽的、有思想有吸引力的女子!

    但是,但是高生的驱逐让我清楚地看到,自己作为妓女的实质!自己的卑微与低贱!

    自甘堕落!就算我再怎么自甘堕落,也不能忍受这样赤裸裸而轻描淡写的伤害。

    高生通知我他太太要来所以请我搬家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毋庸置疑,丝毫不认为我会有什么不满,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妓女!妓女!而妓女是没有心没有感情没有尊严没有羞耻的,我是妓女!

    起风了,风卷着树叶打着旋儿飘起又落下,我,不过是一片随风聚散的落叶,没有了根,也没有了自己!

    眼泪飘落在风中,冷冷的,我的心里没有半分温情。

    街上走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孤独无助。

    如果生命可以重新选择,我希望可以做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的女儿,和妈妈相濡以沫,苟且偷生,也好过今天的歌舞喧哗,脂粉肮脏。

    路边有男人在对我吹口哨,我回过头,恶狠狠地咒骂:“公狗!”

    公狗!所有的男人都是公狗!有性无爱没有心没有德行的公狗!

    那男人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美女,你说什么?哥哥我没听清楚!”

    我想也不想地朝着那男人的脸上吐了一口:“我说你是公狗!”

    “你这母狗!”他一巴掌甩过来。我早有提防,一低头躲过了,转身便跑。

    那男人在身后追着,我拼命地跑,有多快跑多快,跑得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有一种恐慌从心底地升起,如果今天我不能逃脱他的追赶,也许我就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被人先xx后xx,弃尸荒野,连座坟都留不下……

    死亡的气息在奔跑中迅猛扑近,我很想回头看看自己跑过的路有没有留下脚印,在梦中,我仿佛奔跑在梦中,已经忘了为什么而奔跑,没有目的,不敢停止,一径地奔向毁灭。有个声音在对我狞笑:你是妓女,你女儿是妓女,你孙女儿是妓女,你的后代,永世不得超生,生生世世都是妓女!妓女!妓女!妓女!……

    “Wenny!”猛地,我的胳膊被抓住了,我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不!”

    “Wenny!”抓我的人摇撼着我的双肩,“冷静一下,是我!我是秦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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