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出来,我并没有摔断腿,只是踝部韧带受伤,需要暂时卧床休养。
以然拧着眉问:“怎么搞的,好好走路怎么会把腿摔伤了呢?”
我嗫嚅不知以对。
以然更加烦恼:“琛儿,也许我不该逼你辞职,你这段日子好像越来越呆了,是不是婚前紧张?要不,等你腿好了,还是找份不太累的工作去上两天班?或者到水无忧帮帮忙也好。”
我抱住以然,辛酸地流下泪来。
本来我们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对,郎才女貌,佳期在即,一切都谐和而美好。可是我已经隐隐预感到,事情不会那样顺利,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了,有件不为人知的阴谋正在我身边悄悄发生并进行着,而我除了被动承受之外,毫无对策。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对以然说:“要不,我们把婚期押后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
“因为……”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跟他说我被鬼缠身,怕结婚会对他不利吗?以然是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相信我的鬼话。
是的,鬼话。这真是千真万确的“鬼话”!
我不得不告诉我自己:我是遇到鬼了。
鬼,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谈论中。同事们闲着的时候喜欢讲鬼故事,有好鬼也有坏鬼,有吓人的鬼也有聊斋里那样的艳鬼。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骂人“鬼东西”,心情好的时候则想像自己做了故事的主人公同一个善良的鬼经历一场奇遇。
现在这个愿望果然实现了。
我真的见了鬼。而且是一个厉鬼。
一个死不瞑目苦苦地向我索命的吊死鬼!
我日渐一日地被自己的幻想弄得发狂,腿稍好一点,便拄着拐一个人跑到兴工街,在天桥上悠来荡去。
在“忠实”时,曾经听同事们聊天,说这一带常有“仙人”出没,算命测字之类,虽然几度封逮,仍然驱之不尽。以前说起这些话题,我每每一笑置之,认为无稽。可是今天,却不由得我不逼上天桥,寻仙问卦,这件事若被以然知道,一定会笑我三八,白念了那么多书竟然会迷信江湖术士。
可是所谓“病急乱投医”,既然心中的烦恼没办法对亲人诉说,也就只有向玄学寻求帮助了。
果然只走了一个来回,就有“大仙”上来兜揽生意:“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色不佳,最近可有不顺心事?我们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让我送你几句话吧。”
我拄了拐,回头问:“什么话?”
“你到这边来,我细细对你说。”
那位大仙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妇人,黑瘦精干,说话时不语先笑,就是那种专门吃开口饭的人特有的谄媚的笑。她将我引至旁边小胡同一角,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小姐,你是个好人,所以该当遇上我,这是你命中注定万事逢凶化吉。”
大凡算命准不准,其实只看所言是否合了当事人心境,当下我立刻追问:“那你看我遇上了什么事?”
她眯细眼睛,向我脸上看了又看,沉吟着:“是烦心的事儿,很不顺利……你命中犯小人,有人要对你不利,令你烦恼,是吧?”
我沉重地点头:“就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既然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帮你,你给老祖上点香火钱吧。”
我知道这是明白讨钱了,可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手抽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老妇手中:“快说吧,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气色不好,阴气重,所以七七四十九天内应该尽量晒太阳,常出来走动,多吸收点阳气,没事儿不要一个人呆着……”
我听她说的似颇有道理,不由地信了,连连点头说:“那么四十九天后,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完结了呢?”
“那也不一定,这说的只是避祸之法。要想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还得再破费点。”她的手又伸上前来了。
我只得再放一张钞票:“那你说阴气哪里来的?”
“你命中的小人带来的,那个人,是女的吧?”
“是。”
“你看,对吧?这件事,和感情有关吧?”
“是。”
“果然。来,你再添点,我好好替你做一回法。”
“还要钱?”我有些戒备了,“你要做什么法?”
“打小人呀。”
我更加怀疑了,果然灵通,她会算不出那所谓“小人”其实早已成了“死人”了吗?我存心试试她:“那你说,这个小人现在在哪里?”
她掐指算一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得其法,只得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样来制住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看不出,这老妇人倒是一部成语大全。我半信半疑,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又放一张钞票换她一张画了符的黄签条,据说放在枕头下可以镇妖除魔的。
回到家时,发现桃乐妃在家里等我,一边翻着一本时装杂志,见到我,笑着说:“你最近是在挑选婚纱吧?放着这么多杂志。我可跟你说定了,我要当伴娘。”
“我正说哪天要下帖子请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很开心,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使我再见到她时竟有种隔世重逢的感觉。
我们头挨着头一本本地翻阅杂志,对那些婚纱经典品头论足,近日来徘徊不去的阴郁恐惧仿佛忽然消散了,我吁一口气,心想大概真是“仙女”起作用了吧?五十多岁的老丑“仙女”。
桃乐妃说:“听说你的新娘头纱上会镶真的钻石,真让人羡慕。”
“是吗?”我一愣,“我自己倒不知道。”
“是‘柯一瓢’说的。”
“以然?”我更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说的?”
“电话里。我昨天跟他通电话讨论伴娘礼服的事儿。”
“原来你先问过他才来问我的。”我笑起来,桃乐妃自打同以然认识就喊他“柯一瓢”,十分亲热。不过她对谁都是这么风风火火自来熟的,我打趣她,“没见过想当伴娘想得像你这样热心的人,先就跟新郎把位置订下了。”
“‘柯一瓢’说配新娘婚纱要用钻石项链,配伴娘礼服最好用珍珠项链,都由他来准备。”
桃乐妃充满向往地问,“伴娘的首饰过后是不是就送给我了?”
我看住她,不明白一个人的贪念怎么会如此张扬得理直气壮而不觉难为情,但是面子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恭,只得答应那当然,你当然可以带走那串珍珠项链。
桃乐妃高兴起来,高帽开始一顶一顶地向我飞过来,说:“公司新来了个女秘书,长得个十不全,还以为自己是绝世美女,牛得不得了,成天腻着钟经理发嗲。你真应该抽个时间回办公室看看,也好让她知道什么是美女。”
我不感兴趣:“离开那个是非地,我再不想踏进办公室一步。”
“你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替你冤得慌。”桃乐妃同情地说,“听说你还被叫进局子里审了半天,真替你叫屈。那个许弄琴也是,死了死了,还要拖人下水。我听说她留了个什么鬼遗书,还提到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我忽然恼了,一用力抽回杂志:“都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桃乐妃一时尴尬得起坐不是,扎煞着两只手愣住了。
我过意不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这段日子身体不舒服,弄得心情也不好,就跟更年期提前了似的。”
但是好气氛已经被破坏了,桃乐妃勉强又坐一会儿便告辞了。我十分阴郁,这是干嘛呢,神经兮兮的,把朋友也得罪了,再这样下去,非弄得众叛亲离不可。
我决定调整自己,睡前深呼吸,对自己说:“我问心无愧,我神鬼不怕,我勇敢坚强。”一连念了十几遍才熄灯睡去。
这一夜居然无梦。
一觉睡到天明,我只觉精神大好,哼着歌儿走进洗手间,一边梳头还一边继续唱歌。可是慢着,那镜子,那镜子!
屋里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的气息又来了,镜子上迅速蒙了一层白雾,雾气朦胧中,那穿着白色睡袍的人,那穿着我的睡袍的人,却不是我!那明明是我的身体,青春的丰满的穿着白色睡袍的身体,可是那睡袍之上的青白的脸,那头短发,那不是我!
我愕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梳子,缠在梳子上的浓黑的长发,明明是我的,可是镜子里的,镜子里的头,为什么却是短发?!
我颤抖着抬起手去擦拭镜面,看清楚了,那,那竟是许弄琴,大睁着眼,吐出舌头,脸色青白,怨毒不堪……
不!我举起梳子用尽全力砸向镜子,镜子“哗”地碎了,血顺着玻璃碎碴儿流下来,我呕吐起来,软倒在洗手池边。
以然终于怀疑了:“琛儿,你这段时间的意外好像特别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吞吞吐吐地,我终于将近日的遭遇和盘托出。
以然越听越奇,最后下结论说:“你这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必须马上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大仙帮不了我,心理医生就能吗?”我嘀嘀咕咕,可也抱着一线希望,顺从地答应听以然安排。
那是一间装修风格十分特别的心理诊所,整个布局就像某部怀旧电影的拍摄片场,以暖黄色调为主,搜集了各种高龄玩意儿,像菱花镜,樟木箱,四脚的梳妆台,甚至还有手摇的电话机。
医生姓程,叫程之方,是以然的大学同学,戴黑边眼镜,穿竹布长衫,清瘦,略略有点少白头,未老先衰,假扮成熟。他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试着说出你的感受。”态度亲切温和,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窗外有一树茂密的紫丁香,随风传送阵阵芬芳。
我坐在会吱吱响的木摇椅上,望着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一格格地照进来,在墙上映成一道白一道灰。
有细细的尘在光与影间忙碌地舞。
旁边一架老旧的碟机,正在播着上海三十年代名歌星白光的老歌:“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的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隐型空调会制造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象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代……”
“你的想像力相当丰富。”医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镜,“你到过上海吗?没有。可是你对上海却这么熟悉。为什么?因为是电影和书本教会了你这一切。如果你走在上海街头,这些记忆就会自动跑到你脑子里去,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你其实并没有真正见到鬼,只是因为恐惧和内疚唤醒了对鬼故事的记忆和联想。刚才已经证明,你是一个想像力非常丰富的女孩,而许弄琴之死又触动或者说激发了你对鬼魂的想像力,所以你认为自己见了鬼。”
“你说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瞠目,“这就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解释?如果我想要这样的答案,随便一个中庸的老好人都会用这些陈腔滥调来安慰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是真的见了鬼。”我有些激动起来,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才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
然而程之方或许不是一个好医生,却的确有副好脾气,他毫不动怒地摇摇手,继续温和地说:“好好好,我们且假定这世上的确有鬼。可是即使这样,灵魂学中也有定义,所谓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羁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见鬼,也同样是因为精神力,即所谓‘阴阳眼’,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说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强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拥有精神力的同时,还可以拥有勇气和定力,就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精神力?我看你不如说我有精神病还更好。”我悻悻然,“医生,在我之前,有没有其他的来访者告诉你他见了鬼?”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原不指望会得到答案,可是他却回答了。“有过。”他说,面部表情忽然柔和起来,“以前,我在西安开诊所的时候,还遇到一位女客人,声称自己见了唐朝的武士魂呢。”
那大概是另外一个故事,我并不想追问,我们又聊了两句关于鬼魂的话题,便散了。他给我开了几种安神的药,叮嘱我睡前服用,又约了下次就诊的时间。
但是说老实话,在我心中,并不觉得他比大仙有何高明之处。而且他和大仙一样,都收费不菲,却又都收效不佳。
一出门,我就把预诊单给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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