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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战役

    第1节

    马跃说只是不想过那种被她每天审问、每天忏悔的日子,觉得累,而且牢记自己在家是罪人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玩。

    “就因为这?”郝乐意虚弱地问。

    马跃看出了郝乐意的虚弱,他知道,如果他说是,郝乐意一定会说,那么以后我不这样了……可是,小玫瑰呢?如果小玫瑰带着儿子回来,她会疯成什么样?马跃一想脑袋就大了,索性……不如现在就说,他慢慢地,残忍地说:“希望你听了不会崩溃。”

    “来的路上我已经告诉自己了,不管真相多残酷,我都能接受。”

    “她要回来了。”

    郝乐意歪着头,看他:“她?哪个她?”

    “黄梅……也就是小玫瑰。”马跃忍了又忍,还是没敢把他就是小玫瑰儿子的父亲这句话往外端。

    郝乐意慢慢地点着头,“这样啊。”她看着马跃,眼睛越瞪越圆,突然说,“骗子!马跃,你是个骗子!你出尔反尔地捉弄我,很好玩是吧?”

    此刻的郝乐意内心已经燃烧起了熊熊怒火,可是马跃不想独自承担这责任,所以,他反唇相讥,“郝乐意,你知道我明天要告诉你的真相是什么吗?我们走到今天,错的只有我吗?”

    “好。”郝乐意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现在不想解释王万家的事,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事情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当然做过!就在我从英国回来的前一周,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在家生气,我恨不能剁了你,因为我猜到你出轨了!”

    “嗬——!这么义愤填膺?”马跃嗤之以鼻,“那会儿你正在堕胎吧?你还顾得上生我的气?刚堕完胎的你虚弱着呢,我就是把自己送到你跟前,递给你把刀,你有力气剁我吗?郝乐意,别说是我让你怀的孕,我在英国,没隔空授孕的本事!”

    “我没有!没有!”郝乐意震怒,他突然要离婚原来是小玫瑰要回来了!那之前他苦苦恳求她原谅他所说的那些话呢?全是谎言?而且为了达到离婚目的,他堂堂一个男人,居然不惜诬陷自己的妻子有外遇,还怀孕堕胎!前所未有的,郝乐意对马跃产生了呕吐感,“马跃,你真让我鄙视你,如果你因为小玫瑰回来了而要和我离婚,可以直说,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你何必连自己也搭上?诬蔑我怀孕了、堕过胎,对你这个丈夫来说,很光荣吗?”

    “演技不错啊,演这么逼真你可真像个无辜的受害者。郝乐意,希望你不要强词夺理,我不是因为小玫瑰要回来了才决定和你离婚的,而是在决定和你离婚之后我才知道小玫瑰要回来。因为我突然发现,你是个演技高超的骗子,而我是个天真的白痴!我从英国回来以后,你就用冷漠折磨我,我**的像个认了罪的犯人一样,在你跟前毕恭毕敬,好容易得到你的恩准,你大人大量地赦免我了,可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你的堕胎病历!”说着说着,马跃的眼也圆了,“这**的就是我要和你离婚的原因,我没告诉我爸妈,没告诉任何人,因为我宁肯让他们认为我犯浑也不愿意让他们替我伤心难过!”

    郝乐意傻了,突然想起了郝宝宝堕胎的事,是的,也想起了郝宝宝曾打电话说把病历忘在她家不想回去拿了,让她不留痕迹地稳妥处理掉,可她怎么就忘了呢?对,因为马跃,那阵子她满脑子都是马跃的出轨,才对什么都不上心,什么也记不住……她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马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跃登时就有打蛇打中七寸的快感,只是瞬间,然后是悲凉,因为这个事实让郝乐意哑口无言了,他像一个被愚弄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的傻子一样,悲从中来,怒从天降,“郝乐意,就像你说的,如果不离婚,我都瞧不起我自己!对了,你不要误会我和小玫瑰,我从不撒谎的,我对她,真的不是爱。但是,我是她儿子的父亲。”

    郝乐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冰凉冰凉地往脑袋上涌,她一声不响,抓起马跃的水杯,劈头盖脸地往马跃身上扔去。然后,她头也不抬,依然是一声不响地随手把能抓到的东西,抓起来往马跃身上扔,她头也不抬地扔啊扔啊扔啊……一直扔到满地狼藉再也没有东西可扔了,她才缓缓直起身。马跃竟早已不在了,整个杯盘狼藉的办公室里,只有她,以及一地破碎。

    这一晚,郝乐意没回家,她去了新租的房子,房子里没家具,没床,只有一张沙发,她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如果马跃先说堕胎的事,她或许会解释的,哪怕不说是郝宝宝,她也一定会努力辩解。不是她,是别人,对,她可以撒谎,别人找她借钱,她没带钱包,就把医保卡借出去了,所以人家写了她的名字。是的,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不说出郝宝宝的名字就行……可是,马跃先说了小玫瑰,他居然是因为小玫瑰要回来了和她离婚。

    她想了一夜,有点理解马跃了。

    他是个多么善于逃避的人啊,离婚对他来说,也是逃避的一种。离婚后他就不用面对她郝乐意的崩溃质问了。

    想到这里,她就不那么伤心了,甚至有点可怜马跃。

    陈安娜凌晨时还没听见她回家就给她打电话,她接了,心平气和地说改天回去拿衣服,以后都不回去了。

    陈安娜急了,问到底怎么回事,当她听郝乐意说她和马跃终于要离了时,滔滔地就哭了。她的哭,让郝乐意觉得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里,有了些人间暖意。

    后来,马光明拿过电话,问她在哪儿,让她赶紧回家,别听马跃那臭小子的胡闹。

    郝乐意说了谢谢,说不了。

    第2节

    马腾飞去医院看了郝宝宝,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就去酒店找马跃了,马跃正在收拾被郝乐意砸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

    马腾飞站在门口,问怎么了。

    马跃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哥,喝两杯?”

    “成。”

    厨师给炒的菜他们几乎碰都没碰,喝得烂醉如泥。马跃把脸贴在桌子上,像白痴一样看着同样醉成白痴的马腾飞,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哥,看见没?绿的。”

    马腾飞醉眼朦胧地看看他的头,伸手摸了一下,“明……明明是黑的。”

    “绿……绿的!”马跃捏着一撮头发,“仔细看。”

    马腾飞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就笑了,“你……你小子,你头上又没种草皮,绿什么绿……黑……黑的!”

    马跃哦了一声,“哥。”伸出俩指头,“我俩孩子,没想到吧?”

    马腾飞一脸羡慕地冲他竖大拇指,“你哥我一个孩子都没,弟,你……厉害,有本事……对了,让那个叫什么玫瑰的女人把孩子留下,她……让她滚回英国去,不是好东西。”

    “对,让她滚……麻溜儿地滚。”

    “还是乐意好。”马腾飞说,“我妈说乐意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不……不好!她……我也不要了,全不要了。”马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马腾飞瞪眼说:“好!”

    “好吧,我不和你犟,还是老话说得对,谁……谁都没和谁过两天试试。”他们说着醉话,吹着牛一直吹到了凌晨。马光明像雄赳赳的二郎神,冲进了酒店,拎着马跃的耳朵就往外走。马跃哎哟哎哟地叫着挣扎着,而马光明一路对他拳打脚踢,拦了辆出租车,把马跃塞进去,又把马腾飞拎出来塞进去,司机一看拉了两个醉汉,面有难色地想拒载马光明往副驾驶位上一坐,摸出两百块钱拍在驾驶台上,先把马腾飞送回去。到了自家楼下,马光明把马跃拖出来,经过这一路的颠簸,马跃已经醉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好在他瘦,马光明扛起来就往楼上走,边上楼边老泪纵横。一直没睡的陈安娜听见脚步声,早早开门等着了,看着醉狗一样被马光明扛在肩上的马跃,心疼得眼泪就出来了。

    马光明把马跃往沙发上一扔,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让陈安娜别忙活着伺候马跃,先把伊朵房间的门给关上。

    陈安娜知道他要审问马跃,小心说:“都醉成这样了,还是让他睡吧,明天再问。”

    “我怕等不到天亮我就死了!”马光明怒喝,说着,拎着马跃的一条胳膊,“你给我坐直了!”

    马跃迷迷糊糊地被陈安娜灌了几口蜂蜜水,搓着眼睛说:“累,让我躺会儿。”

    马光明黑着脸,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一手啪啪地就扇了他两个耳光,马跃登时就被疼醒了,睁大了眼睛,看着马光明说:“爸……这么晚了……您不在家睡觉来酒店干吗?”

    马光明指着家里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酒店?”

    陈安娜怕马跃继续挨打,忙递过蜂蜜水让马跃多喝两口,好清醒清醒,“马跃,这在家呢,郝乐意今晚没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马跃使劲晃了晃脑袋,心里隐约清醒了许多,用一只手抵着脑门,垂着头,一声不吭。马光明踢了他一脚,“你妈问你呢,你**听见没?”

    “我们要离了。”马跃依然低着头,心里在飞快地想,要怎么说,才不至于让马光明和陈安娜更生气,更不至于怪罪他。

    “你说离就离,你**的当自己是皇帝啊?你看上了就娶回来,腻歪了就一脚踹开?”马光明上来就是拳打脚踢,“就你**的在英国干的那些龌龊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的又给我惹一出。”

    陈安娜死死地抱住马光明的胳膊说:“老马,你就不能听孩子把话说完?”

    马光明抬脚踢马跃,没踢着,“除了一肚子男盗女娼,他还能说什么?!”

    马跃也被马光明打恼了,“爸!您知道什么?”说着,就把今天余西跳楼的原因以及郝乐意在他回国之前怀孕堕胎的事说了一遍。

    马光明愣愣地听着,突然就给了他一耳光,“我**地让你信口开河!乐意早晨走傍晚回,礼拜天连门都不出,她上哪儿出轨?和谁出轨?和鬼啊?”

    扯着嗓子喊了半天,马跃的酒意已经消了很多,说:“爸,她不出轨和谁怀的孕?病历是我亲眼发现亲眼看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实了不下二十遍,我今天也问她了。爸,您知道她什么表情吗?”

    马光明和陈安娜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震惊中,干干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她哑口无言!对!还恼羞成怒,把我办公室砸了!”

    马光明伸手,“给我。”

    “什么?”

    “你说的那病历,在哪儿?给我看看。”

    马跃一下子措手不及了,“没了。”

    “没了?哪儿去了?”

    “我当时很生气,就撕了,扔马桶冲下去了。”

    马光明扬手又是一巴掌,“我**的也得信的,照你这说法就是失主一不小心发现了贼赃,有**的一声不吭把贼赃消尸灭迹的失主吗?”

    马光明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马跃,陈安娜早就心疼得不行了,一把抱住他胳膊说:“老马!你有话慢慢说,咱马跃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我信他。马跃,你慢慢跟妈说,你说的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我号啕大哭的那天晚上,我一不小心发现了那份病历。”

    陈安娜选择了相信马跃,她的心,都快被儿子疼碎了。马跃掉泪她是见过的,但她从没见马跃那么号啕地哭过,可见他的心,有多受伤,就推了马光明一下说:“你爸还不让我问,非说你是‘哭酒杯’。”

    虽然陈安娜选择了相信儿子,可马光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郝乐意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坚决认为,在郝乐意怀孕堕胎这件事上,有人撒谎了,而且这个撒谎的人是马跃。因为他出过轨,有劣迹,至于郝乐意外遇到怀孕,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依然一字一顿地告诉马跃,如果他敢离婚,就不要认他这爸,还有,现在他可以信口雌黄着,真相早晚有露出水面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如果真相是马跃为了达到自己的某个目的而诬陷郝乐意,那么不要怪他这爸不客气!他见一次抽他一次!

    第3节

    郝乐意不知道马跃回家的事,第二天一早,还给马跃发了个短信,让他回家拿结婚证。马跃一夜没睡,蜷在沙发上发呆,听见手机响,拿过来看了看又扔到了一边。他想眯一会儿,可脑袋像要炸掉似的疼,越躺心里越烦躁,烦躁得让他觉得这沙发可疑。想起他在英国期间,伊朵在楼下由爷爷奶奶带着,阁楼上就郝乐意一个人住,如果有人来,夜里晚点来早晨早点走,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一些幻觉的画面开始像走马灯似的在一夜没休息的脑子里奔跑,越跑越快,快得让他再也躺不住了,就起身抹了把脸,翻出结婚证,怕陈安娜听见了出来拦,就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郝乐意早就到了,远远看见马跃来了才从车里出来,两人彼此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迈进民政局的大门。

    两人都一夜没睡,脸上憔悴得都有些鬼气了,郝乐意只是踟蹰了片刻,就先进了民政局。

    负责办理离婚的,是一老一少的两位女工作人员,年龄偏大的那位问他们因为什么离,郝乐意看看马跃,说性格不合。工作人员又去看马跃,马跃看着别处不说话。

    她试探着说先到旁边坐坐,喝杯茶再说。她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并不乐观,其实,她喜欢为那些一路吵吵闹闹来办离婚的夫妻,但凡吵闹,就是心还没死,只要她建议去旁边喝杯茶,等心平气和了再说,基本都能趁这空给劝回家不离了。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特有成就感。可像马跃和郝乐意这种夫妻,不吵不闹,很冷静,大多修养比较好,连离婚的时候都要面子,不说真正的离婚原因。不管你怎么问,他们永远就四字箴言:性格不合。这种夫妻,你就是陪着他们喝光一大桶水,也掏不出一句窝心话,到最后还是一个离字。

    碰到这种不给成就感的夫妻,她就特沮丧。干这行时间长了,哪种是劝劝就能劝回去的,哪种是磨破了嘴也劝不好的,她一打眼就能看出来。郝乐意和马跃就属于后者。尤其是郝乐意,眼神那个淡定啊,好像来办的不是离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证件。

    所以,她什么也没多说,就给办了。盖完章,郝乐意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本,看了一眼,说了声谢谢就走了。马跃拿起来,连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口袋,张望了一眼门口,稍稍停了一会儿,才往外走,因为不想在门口看着郝乐意离去。虽然离了,虽然她也伤了他,可伤感还是难免的,他不想落泪,眼睛还是潮湿了。

    马跃慢吞吞的从民政局出来,发现郝乐意还在,她仰着头,好像在看天上的什么东西,马跃下意识地仰了一下头,春天的天空,碧空如洗。

    其实,郝乐意什么也没看,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的泪,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泪,可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当她听见马跃的脚步声时,狠狠地憋了一下眼泪,叫了他一声。

    马跃嗯了一声,见她满脸是泪,自己也没绷住,“说吧。”

    “伊朵知道吗?”

    “知道了,不过,她对离婚好像没概念,就像吵了一场架,还问我什么时候不离了。”

    “我们离婚的原因,你爸妈知道吗?”

    马跃点头。

    “别告诉伊朵,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的妈妈不好,她会自卑的。”

    “可以。”

    “谢谢。你暂时和伊朵说我出差了吧,我想等过几天平静下来再去看她。”

    “好。”

    郝乐意默默地看着他,马跃让她看得低下了头,“马跃,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还想和你解释一遍,我没出轨,更没怀孕也没打胎。”

    马跃哦了一声,他想说那家里的那份病历是谁的?可又觉得无所谓,反正已经离了,问了倒像是引诱她撒谎骗骗自己这颗脆弱的心了,就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吭声。

    “你看到的病历,虽然写着我的名字,但去医院的人不是我,我只能解释到这里,信与不信都随你了。”是的,郝乐意只能解释到这里,事已至此,她不能把郝宝宝供出来,让她受这些无谓的伤。

    “是吗?那人是谁呀这么神秘,连看病都要写别人的名字。”马跃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讥笑,郝乐意越这样说他就觉得越可笑,原本还有些伤感的心,渐渐的就硬了。说完这句话,连郝乐意的回答都不等,转身走了。

    郝乐意喊了他一嗓子,他站住了,没回头,“说吧,我听着。”

    “马跃,你不要以为我解释是为了获得你的原谅,我只是不想让你把我往龌龊里想,那会让我自己倒胃口。还有,从你告诉我小玫瑰要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放弃了我们的婚姻,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价值了。所以,请你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卑微那么的想赖在你身边不走,我也没贱到你想象的那程度。”说完,郝乐意拉开侧门,坐进车里。她眼里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她发动了车子,在街上慢悠悠地溜着,不想去幼儿园也不想去医院看郝宝宝,更不想回家。其实,从现实意义上说,她是个没有家的人,父母在潍坊流浪时生下了她,潍坊既不是属于她的城市也没有她的家。十五岁的时候,妈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兴奋地和她说着回青岛以后怎样会怎样,满眼满嘴的憧憬啊,郝乐意也是。她还无比认真地问妈妈,回青岛,是不是就算回家了?

    当时宋小燕愣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郝乐意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全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她们回去,就算回家了。不知为什么,当她听妈妈肯定了她的疑问后,就觉得喉咙痒痒的,有种想哭的冲动,那种温暖的、激动得想哭的冲动。

    可是,让她温暖地激动了好一阵的回家之行,终于还是没回成,半路上的车祸,夺走了宋小燕的生命也夺走了她想象中的家。虽然贾秋芬一再说,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的,有郝乐意的份,他们的家就是郝乐意的家,可郝乐意不这么想。在她的感觉里,不管是老房子还是老房子拆迁后分的新房子,都是别人的家。真正的家,不单是一套房子,还要有你亲人的温暖和爱。虽然贾秋芬对她很好,可再好,她也不能像在母亲怀里一样。撒娇,使小性子。也是随着宋小燕的去世,她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撒娇,不再使小性子。因为她知道,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那两个永远会无原则包容自己的人,先后离开了她。所以,有时候她看着郝多钱对郝宝宝的宠爱,特羡慕,羡慕到了心酸。她甚至想,只要爸爸活着,哪怕他不宠自己,哪怕他骂她打她,只要他活着,她就不会活得这么害怕,这么凄惶,好像在旷凉的原野里,四顾无人,只有远远近近的狼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自己的胳膊,拼命地奔跑,因为她总觉得只要不停下奔跑,那些号叫着的狼,就追赶不上她,伤害不了她。

    直到遇上马跃。是的,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认为马跃是个多坏的男人,虽然别人说他没责任感,因为他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肩担起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可郝乐意一点也不这么认为,因为马跃给了她踏踏实实的一个家的感觉,那种对一个安定的温暖的家的渴望,对她来说,是多么的迫切,这是众多一直在家的港湾里享受着温暖却嫌桎梏的人永远不可能切身感受到的。五年的婚姻生活,有温暖有烦恼,所有人都觉得,在有陈安娜这样一个事儿妈婆婆的婚姻里活着,一定是煎熬的,可她不觉得,无论哪一种生活,都有它的烦恼,只要这烦恼的背后,还有温暖,对她来说,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可现在,她又成了一个没家的人。

    那种无处可去的荒凉,像冬天的海水一样,浩浩荡荡地淹没了她,她呆呆地坐在车里,前方绿灯亮了,都没看到,直到身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催促的汽车鸣笛。她才猛地甩了一下脑袋,踩下油门。

    这就像她的人生,身不由己地穿越了一个十字路口。她不恨郝宝宝,也没觉得为她作了多大贡献,因为马跃不仅出轨了,还要为情人抛弃她。她记得那个叫连谏的作家说,男人是种在**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动物,他们的动物本能永远发达于理性本能和道德本能。所以,她还是希望,当男人出轨了,如果他有回家的可能,女人,还是忍辱负重原谅他,为他敞开回家的门。是的,在猜到马跃出轨、马跃没有亲口承认那会儿,她一直隐忍着。不问,就是怕一问,那道回家的门就敞不开了。直到马跃向她坦白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后背。一直抵在门上,也一直在说服自己,忘记猜疑,它不是真的,把门敞开,可她就是做不到。在这一点上,她一点儿也不认同连谏的观点。她不认为男人是动物,至于男人却愿意买这个荒蛮的账,不是男人意识到自己确实没完全从野蛮生物进化到文明人类,而是他们愿意认下这笔不那么光彩的账,等某天他们要犯浑了,要自私了,就可以搬出女人派给他们是动物的理论,获得原谅:连你们都承认我们是动物了,是动物就难免动物性发作,所以……

    男人心悦诚服地从女人那儿接下自己是动物的言论,不是自惭形秽,而是狡猾。

    既然是动物,那么回原始森林好了,把他们放到人类社会,满大街乱窜,多危险呀。既然他们愿意要人类的称呼,就要遵守人类行为规则。就像猪一样,既然要过吃饱了睡、睡够了吃的不劳而获的生活,就要接受最后挨一刀的命运。

    既然男人不想放弃动物性泛滥带来的快感,那么,就不要结婚好了。

    她不想从品质上否定马跃,他不坏,甚至善良,很多时候他天真得像没断奶的孩子。他最大的缺点是缺乏自律,太溺爱自己,对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这在结婚没多久后她就发现了。男人缺乏自律最大的危险就是容易在男女之事上犯错误。这些事,郝乐意知道,但没担心过马跃,觉得不可能,因为犯**错误是需要资本的。那些愿意和男人犯**错误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图一点什么,要么权柄,要么金钱,纯粹贪图男性魅力的那就不是**错误了,是爱情,至少郝乐意觉得那是爱情,因为爱情是盲目而无价的。

    可对小玫瑰来说,除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马跃是一无所有啊,难不成这是爱情?

    第4节

    马光明把伊朵送到幼儿园就去酒店上班了,一想郝乐意一夜没回家,就觉得心上悬了个什么事,踏实不下来,就抓起手机给郝乐意打了个电话。

    郝乐意刚到医院,停好车,见是马光明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还是习惯性地叫了声爸。

    这一声爸,就像安慰剂似的,马光明的心,就踏实了点,觉得郝乐意还能这么自然而然地叫他爸,就没什么大事,遂骂马跃鸡一阵猫一阵的,让郝乐意别跟他一般见识,让她晚上早点回来,他给做好吃的,好好聊聊,想办法治治马跃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郝乐意默默地听着,说:“爸,我和马跃的事,您和我妈就别操心了。还有,希望您能原谅我,不管马跃怎么误会我、怎么看我,请您一定相信,我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说着说着郝乐意就泣不成声。

    马光明就更加坚信自己的直觉了。是的,一直以来,郝乐意就是个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孩子,如果是她做过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都会承认的。可她说马跃误会她了,那就一定是误会。所以马光明安慰她别哭,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哪儿能因为一个误会说离就把婚离了,今晚他把马跃也找回家,把误会解开就好了。

    郝乐意哽咽着不让马光明去找,他们走到今天不单是因为马跃误会了她。马光明的心,像一只吊在空中的桶一样,晃荡了一下,他果然猜对了,这小子还有其他猫腻,就问马跃还有其他什么事。

    郝乐意一下子就顿在了那儿,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说?好像她为了洗脱自己,特意跑到马光明跟前告状似的,这感觉很小人,她不喜欢。可不说吧,马光明在电话另一端不停地追问……最终,郝乐意决定不做连自己也不喜欢的人,遂说没什么,既然已经离了,再追究原因都已无益了。

    “离了?什么时候离的?”马光明震惊了。

    郝乐意说上午,刚刚办完手续。马光明什么也没再说,啪地挂断了手机,他拍了自己手一下,挺疼,又抓起手机就打出去,“马跃,你和乐意把离婚手续办了?”

    马跃愣了片刻,听口气就知道马光明是确凿无疑地知道了,就嗯了一声。

    “我操你妈——!”马光明破口大骂,“王八蛋!谁让你离的?你**问过了没?我同意了没?”

    那天中午,酒店里所有的人都看见马光明擎着手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从楼上冲下来,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市北分店的人就看见依然在对着手机破口大骂的马光明闯进了市北分店,噔噔噔地上楼,大步流星闯进经理室,砰地关上门,然后经理室内就传出了噼里啪啦的打架声……

    马跃擦着嘴角的鲜血说:“爸,您打够了没?”

    马光明愣愣地看着儿子,突然蹲在了地板上,抱着头,老泪纵横,“我**的拿乐意当亲闺女疼啊,她也拿我当亲爹热乎,都是你这王八蛋啊王八蛋……”

    “爸,我不离不行了。”

    “什么不离不行?你不离能死?!”

    “不离我会把自己恶心死,爸,她有外遇我可以原谅她,可我受不了她用一副受伤的贞节烈妇的架势谴责我、宽恕我!”

    “她有外遇?你捉奸在床了?”

    “爸,病历是我亲眼目睹的。好!您没看见,您可以说我瞎编撒谎,可在结婚之前她给已婚男人当小三,这不是我撒谎吧?我腾飞哥都听见了,爸,郝乐意是个撒谎精,她是个骗子!”

    “她是个骗子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你怎么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在英国和女人同居了两年,你告诉乐意了还是告诉我和你妈了?你这算什么?给人家当二爷?亏你**的还有脸说!乐意是骗子?她骗你什么了?你有金子还是有银子?你**的只有一把见不得太阳的毛!”

    马跃一梗脖子,心一横说:“黄梅要来。”

    “谁是黄梅?”马光明瞪大了眼睛,很快就明白了,“就是你在英国的那个女人?”

    马跃点点头说:“我是她儿子的爸。”

    马光明错愕地张大了嘴巴,“啥?啥……马跃,你再给我说一遍。”

    “您听见了,我不想重复,这是真的,她也刚知道。爸,其实是我害了她,害得她失去了遗产继承权。”

    “你只害了她?你**的就是个祸害,你就没害了乐意?就她那么好一女人,嫁给谁谁不能给她幸福?可就因为嫁给你,一辈子就这么毁了!还有我和你妈,都说生儿乐在养,我们**的这是养猪!你猪都不如,猪养大了还能杀掉卖钱、吃肉,你!除了祸害人还能干点什么?!”

    “骂吧!骂吧!你使劲儿骂!我猪狗不如,行了吧,我有今天,还不是拜您和我妈的功劳?是,我承认,你们爱我,可你们是怎么爱的?你们的理想是把我培养成精英。可是,就因为你们的溺爱,我只能成为一头精英猪!猪就是猪!精英猪也还是猪!现在,我做腻了猪了,我要做狼!”

    马光明没想到他和陈安娜的爱在马跃那儿成了毒品,跳起来就踹了马跃一脚,“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马跃趔趄着闪到一边。

    马光明一脸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马跃,什么乐意有外遇了、堕胎了,你还看见病历了,你**的就编吧!你非逼着她离婚,是为了那个从英国回来的女人,是不是?”

    “不是!”

    马光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再**的给我嘴硬!”

    马跃彻底恼了,几乎是咆哮着,“我说不是就不是,我就是讨厌她的虚伪,我恶心她一副当了婊子又竖牌坊的嘴脸!我还恶心她没完没了地质问,我讨厌我低三下四地装三孙子还永远得不到她的原谅!”

    马光明扬手又是一巴掌,“马跃,你敢再对乐意满口喷粪,我听到一次抽你一次!你**快活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日后要为这快活装三孙子?”

    “那会儿顾不上想!”马跃不甘示弱地和马光明对峙。

    在不起眼的白酒厂里当了一辈子工人,马光明不觉得失败;一辈子在老婆跟前就没理直气壮过马光明也不觉得失败:可马跃和郝乐意的离婚,让他觉得失败像排山倒海一样往身上扑。这天下午,他去幼儿园接了伊朵,一路上老泪纵横。马光明火了会冲陈安娜吼,伊朵见过,但她没见过马光明流泪,她胖胖的小手在马光明的脸上胡乱擦着,说爷爷学坏了。

    在幼儿园里,如果男生哭了,老师就会说丢丢丢,跟爱哭鼻子的小女生学坏了。

    不谙世事的伊朵,不知道马光明内心的疼,说爷爷你不哭,回家我就给你棒棒糖吃。她越这么说马光明就越是悲恸,最后不得不放下伊朵,蹲在背对人行道的墙边,让眼泪流了个痛快。

    当陈安娜看着两手空空、眼肿如桃的马光明回家,就抱怨上了,“不买菜你也早告诉我啊。”说着,边准备出门买菜边狐疑地看着马光明,“你眼怎么了?”

    伊朵已经擎着剥好了的棒棒糖从房间出来,边往马光明嘴里塞边告诉奶奶,爷爷哭了。

    陈安娜一愣,问为什么?

    马光明顺从地张开嘴,**了伊朵递过来的棒棒糖,咬得嘎嘣嘎嘣响,就是不说话。

    陈安娜打了他胳膊一下,意思是你说啊。结婚三十多年,马光明哭,陈安娜就见过一次,是婆婆去世的时候。因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加上天热,婆婆背上掉了一块皮,换寿衣的时候,马光明看见了,当即就号啕大哭了一场。其实他不是为婆婆背上掉了一块皮有多遭罪而哭,而是为了和母亲永不在尘世间相见而悲伤而痛哭。

    马光明发火,马光明暴跳如雷,马光明耍无赖,马光明耍流氓……她都无所谓,因为这才是马光明,可马光明不能哭,一哭,就不是小事。此刻的陈安娜,已经不再关心晚饭内容,她想知道那件对马光明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问了无数遍,后来,马光明把棒棒糖全都咽了下去,只剩了一根塑料杆,他在嘴里嚼来嚼去,都变了形,就是不肯吐出来说话。陈安娜再也忍耐不住了,劈手夺下来说:“到底怎么了?”

    马光明摸摸伊朵的头,“伊朵,爷爷还想吃你的棒棒糖,爷爷吃了你的棒棒糖就不想哭了。”

    伊朵奶声奶气地说着好,扭着肥肥的小**去房间找棒棒糖去了。

    马光明说:“马跃和乐意离婚了,其实,原因不在郝乐意身上,是马跃在英国的那个女人回来了,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比伊朵还大一岁多。”

    陈安娜啊了一声,好像没听明白。

    “手续都办完了。”

    “手续?什么手续?”陈安娜好像一时转不过弯一样,傻傻地张着嘴巴看着他。

    “就是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了。”陈安娜的茫然让马光明觉得好像哪个地方不对头,却又想不出来,就愣愣地看着陈安娜,等着她爆发。

    可陈安娜没有,而是把买菜的方便包放在门口的洗衣机上,好像一时恍惚,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取一样。她走到沙发旁坐下,两眼发直地看着马光明,“真的?”

    马光明一点头,泪又砸了下来,伊朵擎着一根棒棒糖跑出来,见爷爷又掉泪了,忙把糖塞进他嘴里说:“爷爷,糖来了就不哭了。”

    马光明一把把伊朵揽进怀里,牢牢地抱着,“陈安娜,你养的好儿子啊,败家子啊。”

    陈安娜没说话,看马光明的眼神无比的柔软,好像三从四德了一辈子的受气小媳妇。

    从那天晚上开始,陈安娜就再也不发脾气了,也极少开口说话,对这个世界茫然得就好像失去了反应能力。

    马光明陪她去看医生,医生把他叫到外面,说她已经抑郁了,需要身边时刻有人。就在看病期间,陈安娜动辄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往外走,马光明就拦着她,问她去哪儿呢?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看马光明,使劲往下扒拉他的手,挣扎着要继续往外走。

    马光明迎来了人生的第三次流泪。

    虽然这个女人欺负了他一辈子,可看她变成这样,马光明的心,还是跟刀剜一样的疼。陈安娜之所以这样,内心肯定是纠结着巨大的悲怆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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