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是人呀,他说。
他的手指冻僵了,只能缓慢地打开和关上那把剪刀。我不敢肯定,究竟是那把刀还是他的手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将刀扔到了雪地里。刀淹没了,根本看不到它究竟落到了哪里。他满院子地搜寻,鼻子上全是厚厚的雪花。我在院门旁边踩到他的手了,于是他耸起鼻子,但并没有走出院门外,到白茫茫的整条大街上搜寻。我说:
你该住手了吧,那只绵羊被冻死了,羊毛都被冻僵了。
院子的篱笆边上还有一棵绣球花树,上面的枝叶已经被剪得光秃秃的了。我朝那边一指:
那是怎么回事?
这是最糟的,他说,它春天就生孩子了,这可不行啊。
第二个晚上一过,保罗大清早就说:
若是人们彼此之间还打搅,那这个人还有另一个人。只有棺材里的人才独自睡觉,这还早着呢。我们夜里应该一起睡觉。谁知道他做过什么梦呢,可他马上又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他说这是睡觉,不是做梦。今天凌晨四点半,我看到保罗在灰蒙蒙的光线下睡觉,一张脸走样了,还有一只双下巴。下面的商业大街上有人在骂骂咧咧,大清早地发出大笑声。莉莉曾经说过:
咒骂把恶鬼驱除。
傻瓜,把脚拿走。把身子弯下来,难道你鞋子里有大粪吗?张开你的狗耳朵吧,你听听,不过不要在起风的时候飞走。发型随它去吧,我们还在卸货呢。有一个女人像母鸡一样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咯咯声。车门发出砰砰声。抓住,蠢猪,如果你想偷懒不干活儿,去疗养院好了。
保罗的衣服在地上。橱门的镜子里贴着今天的日子,是我被传讯的日子。我站在那里,右脚先着地,每次我被传讯的时候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是否我相信这一点,但肯定不会颠倒过来。
我很想知道的是,在其他人那里,他们的脑子是否负责理智和幸福。在我这里,脑子只够用来创造幸福。用来创造生活是不够的。无论如何不够用来创造我的生活。我已经满足于这种幸福了,尽管保罗说过,幸福是没有的。每隔几天我说:
我过得挺好。
保罗的脑袋无声而笔直地出现在我面前,并且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们拥有彼此不再有效一样。他说:
你过得挺好,因为你忘记这在其他人那里意味着什么。
其他人说他们过得挺好时,或许他们指的是生活。我指的只是幸福。保罗知道我并没有满足于生活,我也不想说,还不想这么说。
瞧瞧我们吧,保罗说,别妄谈什么幸福。
浴室的灯光将一张脸投向镜子。一把面粉飞到玻璃上,竟然如此迅疾。然后,那块玻璃就成了一幅充满青蛙皱褶的画面,就是在青蛙眼睛所在的位置上,那就和我很相像了。水温暖地流到我的手上,我的脸是冷的。我刷牙的时候,牙膏的泡沫从眼里冒出来,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身体不舒服,使劲吐唾沫,可还是中断了下来。自从我被传讯以来,我将生活和幸福分隔开了。去接受审讯的时候,我必须从一开始就将幸福放在家里。我把幸福放在保罗的脸上,他的眼睛周围,他的嘴巴周围,放在他的胡子上。要是人们真能看到,那么保罗的脸上一定笼罩上了某些透明的东西。每当我必须离开的时候,我就想待在家里,就像恐惧待着一样,我是无法夺走保罗的恐惧的。就像我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幸福留下来一样。他不知道这一点,他完全无法忍受我的幸福依赖于他的恐惧。但他知道一个人看到什么。在我被传讯的时候,我总是穿着那件绿色衬衣,吃着胡桃。那件衬衣是莉莉的遗物,它的名字是我给起的:这件仍在生长的衬衣。如果我带走了幸福,我的神经就会脆弱得受不了。阿布说:
你的神经干吗受不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呢。
我真的没有失去自制力,我的神经真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而所有的人都像行驶着的有轨电车那样发出轰鸣声。
在空荡荡的车里,胡桃对神经和理智是有好处的。每个孩子都知道这一点,可我却忘了个精光。不是因为我经常被传讯才会想起这一点,而只是出于偶然。就像今天,我应该在十点整到阿布那里,七点半就准备好出发了。整个路途顶多需要一个半小时。我准备用上两个小时,一旦早到,我宁可在附近溜达一下。我还从没有迟到过,我难以设想,谁能容忍这种懒散的行为呢。
我过来吃胡桃,因为我七点半就已经准备好了。以前轮到我被传讯时也总是如此,可那天早上一只胡桃放在厨房间的桌子上。保罗前一天在电梯里发现了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胡桃不可能是有人放在那里的。这是刚摘下的胡桃,来自绿色果壳的潮湿纤维还黏附在上面。我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对一只新的胡桃来说,它是太轻了,好像它里面是空的没有果实一样。我找不到锤子,用石头把它敲开,石头本来在过道里,但从此以后就放在厨房间的角落里了。胡桃肉很松软。吃起来有股酸酸的奶油味。那天审讯比平时更短,我保持镇静,重新走到大街时,我想到:
我要把它归功于这只胡桃。
自此以后,我相信胡桃是有作用的。我并不是真的相信,但我喜欢做所有可能的一切,凡是有用的我都要做。因此,我把石头作为工具,把上午作为钟表时间。如果胡桃一夜之间启动了四处乱放的程序,那么它们的用处就算走到尽头了。不仅对保罗和邻居,对我而言夜里敲门也更容易忍受一些,可我无法去干涉时间。
这块石头是我从喀尔巴阡山上带回来的。从三月起,我的第一任丈夫去当兵了。他每周给我写一封痛哭流涕的信,我就用一张安慰性的明信片回复他。现在已是夏天了,可以精确地计算一下,等到他回来,我们来来去去的信件和明信片还有多少了。因为我公公想接替他和我睡觉,所以我对待在院子里和家里感到厌倦了。我收拾好自己的旅行背包,等到他第二天早上去上班之后,就把背包放在篱笆有一个缺口的矮树丛中。快近中午的时候,我两手空空地走到大街上。我的婆婆在晾衣服,没有注意到我在干什么。我没说一句话,从篱笆那里拿起背包去了车站。我坐车到山里,向音乐学院的一个大学毕业生团组求助。我们每天跌跌撞撞地走到天黑,从一个冰川湖走到另一个冰川湖。在每个岸边,在那些碎石之间竖立着一块块木十字架,上面写着每一个淹死者的死亡日期。水下坟墓和周围的十字架,是对世人的警示。仿佛那些圆圆的大湖很饥渴,每年到了那些写在十字架上的日子里就需要肉一样。自从有了这些死者,再也没有人到这儿来潜水,水一切断了生命,人立马就心凉了。大学生们一起唱着歌,湖泊能够映出他们站立时头朝下的倒影,可以证明他们是不是合适的尸体。他们在走路、中途歇脚或者吃饭时齐声合唱。即便就像在最裸露的高处一样,天在那里吹到一个人的嘴里,他们夜里在睡梦中开始多声部唱歌,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我不得不求助于这个团组,因为死神不会把任何孤身迷路的漫游者交出来。在湖畔,他们的眼睛每天变得越来越大,他们早就抓住了脸颊,我在每一张脸上看到了这一点,而每一天他们的大腿变得越来越短。可在最后一天,我想带点儿东西回家,于是在所有的卵石中捡了一块和儿童脚相似的石头。这些大学毕业生在寻找可以放在手里的小巧平整的石头——忧愁石。这些小石头和我在服装厂每天可以随便拿到的大衣纽扣相似。可大学生们当时相信这些忧愁石,正如我现在相信胡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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