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尔赛交易所里,那些人从一批骑兵名单中获悉乔里的死讯时,心情很有一点说不出来。奇怪的是,看到了乔里恩?福尔赛(正支的第五代)在为国效劳中病死,却没法感到一种私痛。已往对他父亲的那些不痛快又引起来了,谁叫他跟大家疏远的!在这些福尔赛家人的心里,老乔里恩的威信仍旧很高,所以他们永远不能如人们料想的那样,认识到为了老乔里恩的儿子行为不端而和他断绝来往的是他们自己。这个消息当然也使他们越发关心和担心法尔起来;不过法尔究竟姓达尔第,就算他阵亡或者得到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也不能和一个福尔赛家人相提并论。连海曼家两个孩子的死亡或者荣誉也不够过瘾。的确,大家的家族自豪感都有点受伤似的。
那句“亲爱的,有件很糟糕的事情”要闹出来了的谣言是怎样来,也因此没有人说得出;尤其是从索米斯的嘴里,一句话也探听不出,他什么事都瞒住人。说不定哪一个在诉讼日程上看到“福尔赛对福尔赛与福尔赛”的案子;而且又加上了一句“伊琳在巴黎跟一个长了漂亮胡子的人在一起”的话,说不定是公园巷隔墙有耳。不管怎样,事情总是传开了——老一辈子的相互耳语,年轻一辈的公开讨论——大家的家族自豪感不久非受到打击不可。
索米斯照常在星期天上悌摩西家来看望大家——心想等到官司打起来之后,他就绝迹不来了;一进门,就感到大家神色有异。当然,没有一个人会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可是,在座的另外四个福尔赛,一个个都怀着戒心,知道裘丽姑太非使得大家不舒服决不罢休。她十分怜惜地望着索米斯,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急得海丝特姑太只好借口替悌摩西洗眼睛——悌摩西要生偷针眼——溜了出去,索米斯始终装做不感觉得到,微带一点鄙夷的神情,不久就起身告辞;出门时一句诅咒的话到了带笑的苍白嘴唇中间又被他咽了下去。
所幸的是,虽则想到未来的出丑时心里极端痛苦,他总算能够从百忙中获得一点心情的宁静;他现在日夜都忙着安排自己退休的事情——他盘算的最后结果就是这样坚决。那些人一直认为他是个精明家伙,是个足智多谋的法律顾问;在这事之后还继续跟那些人见面——决不来!和他迟钝的财产意识纠缠在一起的是一种难以取悦的傲慢性格,这种性格现在起来反抗了。他要退休,过着燕居生活,继续买他的画,做一个大收藏家——说到底,他一直就喜欢画,不大喜欢法律。主意打定,就要着手进行;他得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的事务所跟另一家事务所合并,原因是人家知道会觉得奇怪,而且会预先给自己罩上耻辱的影子。他挑上了克司考特、霍立代与金生法律事务所,其中有两个都已去世。合并之后,事务所的全名将是克司考特、霍立代、金生、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法律事务所。可是,究竟死掉的人对活着的还有什么影响呢?经过一番辩论,双方都同意把名称缩成克司考特、金生、福尔赛法律事务所;金生实际负责,索米斯挂名。这样仍旧留下自己的名字、号召和那些主顾下来,索米斯就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报酬。
有一天晚上,正如一个人在一生事业中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时常会做的那样,他把自己的财产计算了一下;因为战争的影响,不无有些贬值,但是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财产还值到十三万镑左右。他父亲死后——遗憾的是不会拖多久了——他至少还会再加上个五万镑,而他目前每年的开支不过只有两千镑。他站在自己藏画中间,仿佛看见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捞到许许多多的便宜货,这都由于他训练有素,眼光比人家高明,并不是凭空得来的。一张画看跌就卖出去,看涨就留在手里,对未来的好尚所趋要看得准,不带丝毫偏见,这样他的收藏就会一时无两;等到他死后就以“福尔赛氏藏画”的名义捐赠给国家。
离婚解决之后,他决定跟拉摩特太太打一次交道。他知道她只有一个野心——靠近自己的孙男孙女在巴黎住下来,靠利息过日子。他要用一笔高价把布里达尼饭店盘下来。你太太靠利息就可以象个皇太后一样在巴黎住下来,至于怎样盘钱太太当然知道。(附带一句,索米斯有意任用一个有才干的经理来代替拉摩特太太,使这个饭店给他的钱挣一笔厚利息。苏荷区很有前途呢。)在安耐特身上,他预备赠与一万五千镑(是否故意如此不得而知),和老乔里恩赠给“那个女人”的数目恰巧一样。
从乔里恩的委托律师给他的律师的信里,他发觉“那两个人”已经上意大利去了。而且刚巧有人看见他们先在伦敦的一家旅馆住下来。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了,大约半小时的光景就可以判决;可是,在这半小时里面受罪的却是他,索米斯;而且半小时之后,所有姓福尔赛的人都将有一种水流花谢之感。他没有莎士比亚的那种幻觉,认为玫瑰花不论叫什么名字都会一样香。姓氏也是一种财产,一件具体的,没有毛病的古玩,这一来,价钱至少要打个八折。除掉罗杰有一次拒绝过竞选国会议员外,还有——哦,真是个讽刺——乔里恩,在艺术界有点名气,福尔赛家人从来没有什么出名的人过。可是,不出名正是这个姓氏最大的长处。它是一个属于私人的东西,有个非常独特的个性,是他自己的财产;它从来没有牵涉上什么闲是闲非过。他和他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全部地、清醒地、隐秘地保有这个名字,除掉不可避免的生育、结婚、死亡之外,更没有受到外界干涉过。多少星期以来,在他期待法律和准备放弃法律的过程中,他对于法律忽然感到极端厌恶,简直痛恨法律即将对他姓氏加上的暴力,都为了要根据合法手续使自己的姓氏延续下去逼得他如此。这件事情整个儿就不合人道精神,使他成天都生着闷气。他不过想清清白白地过他的燕居生活,然而就为了这个,多年来弄得枉费心机,而且连个老婆都保不了——招致那些同行的可怜、好笑和鄙视。这简直是黑白不分。受罪的应当是她跟那个家伙,然而他们——反而上意大利去了!多少星期来,他一直忠诚为它服务的、尊为一切财产保障的法律,现在看上去好象可怜得厉害。告诉一个人老婆是他的,可是当别人非法地把他的老婆拿走之后,却要惩罚他,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近乎疯狂的呢?一个人的姓名就是他的眼珠子,而且被人看做乌龟比被人看做奸夫要难堪得多,试问法律可懂得这个吗?人家会谈论,索米斯没有到手的,乔里恩反而到手了,想到这里他的确妒忌。还有赔偿的问题也弄得他很烦神。他要叫那个家伙感到肉痛,可是他想到那句“我非常之高兴出”的话,又局促不安起来,觉得要求赔偿不但不会使乔里恩肉痛,反而使自己痛苦。他有种怪里怪气的感觉,乔里恩一定愿意出钱——这个家伙就是那么不爱惜钱财。再者,要求赔偿也不大对头。诚然,赔偿要求已经照例提了出来;可是日期愈近,索米斯愈加看出自己又上了一次当,那个麻木不仁、昏天黑地的法律将会使他变得非常可笑;人家会嗤笑说:“对啊,他在她身上很弄到手一笔钱呢!”他关照自己的辩护士声明这笔钱将要捐助给济良所。他好久好久才选定了一个非常恰当的慈善事业;可是决定之后,时常半夜里醒来想着:“不行,太难看了;会引起人家注目的。要做得不露痕迹——得体一点。”他不喜欢狗,否则的话就会提出狗来;总算挖空心思——他对慈善事业的知识本来很有限——被他想到盲人院。这总不能算不得体了,而且这样一来,那些陪审员就会把赔偿定得高些。
那一年夏天的离婚案子异乎寻常的少,而且有不少都撤回了,所以不到八月就可以轮到他的案子开审。日期快到时,他的唯一安慰就是维妮佛梨德。维妮佛梨德是过来人,所以对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而且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女子”,他跟她讲的那些话决不会拿去告诉达尔第。那个流氓知道的话准会开心死了!七月终,开庭的头一天下午,索米斯去看望维妮佛梨德。维妮佛梨德家里今年谁也没有能出去度夏,原因是达尔第的暑期已经度过了,维妮佛梨德又不敢再向父亲要钱,因为詹姆士虽不想知道索米斯的事情,心里却在盼望着。
索米斯看见维妮佛梨德手上拿了一封信。
“法尔的信吗?”他郁然问。“信上讲的什么?”
“讲他结婚了,”维妮佛梨德说。
“天哪,娶的什么人?”
维妮佛梨德抬头望望他。
“娶的好丽?福尔赛,乔里恩的女儿。”
“什么?”
“他有一次休假,就跟她结了婚。我连他认识她都不知道。尴尬事情,可不是?”
就这样淡淡的一句,完全是维妮佛梨德的为人,索米斯不由得发出一声短笑。
“尴尬!哼,我想他们回来之后才会知道有这件事情。他们顶好就在非洲住下来。那个家伙会给女儿钱的。”
“可是我想法尔回来呢,”维妮佛梨德说,简直有点可怜相;“我想他,靠着他我才过得了。”
“我知道,”索米斯说。“达尔第近来怎么样?”
“还算好;不过总是要钱。明天要不要我陪你上法庭去,索米斯?”
索米斯伸手给她。这个姿态等于和盘托出他心里的寂寞,所以维妮佛梨德用两只手握着。
“不要紧,老兄。事情过去之后你人就好得多了。”
“我不懂得我作了什么孽,”索米斯嘎着声音说;“我从来没有过。事情全不对头。我是喜欢她的;一直就喜欢她。”
维妮佛梨德看见他把嘴唇咬得血都出来,深深地打动了。
“当然,”她说,“一直都是她做事太不象话了!可是我把法尔这个婚事怎么办呢,索米斯?现在有了这件事情,我简直不知道怎样给他写信了。你看见过那个孩子没有?好看吗?”
“好看的,”索米斯说。“黑黑的——倒是大家风范。”
“这听上去倒还不坏,”维妮佛梨德想,“乔里恩本来有派头。”
“这事情真是麻烦,”她说。“爹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能告诉他,”索米斯说。“这次战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你顶好叫法尔就在非洲办农场罢。”
这等于说这个外甥算是丢了。
“我还没有告诉蒙第呢,”维妮佛梨德抑然说。
索米斯的案子第二天不到中午就开了庭,半小时多一点全部结束。
索米斯穿得整整齐齐的、脸色苍白、一双愁眼站在证人席上——由于事前痛苦过甚,就象个死人一样回答一切问题。离婚判决一宣布,他就离开法庭。
还有四小时,他就会变成公共的财产!“律师离婚案啊!”一阵乖戾、顽梗的怒气代替了原来绝望的心情。“滚他妈的!”他想;“我决不溜。我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佛里特街和罗得门山冒着炎暑一直走到城里的俱乐部,吃了午饭,再回事务所。整个下午都在事务所里木然工作着。
出事务所时,他看出那些职员都知道了;他对那些人的不由自主的眼光极端鄙视地回敬了一下,吓得那些眼光赶快避开去。在圣保罗教堂面前,他停下来买了一份最最上流的晚报。果然!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名律师离婚案。堂兄为第二被告。赔偿费捐助盲人院。”——原来连这个也登出来了!看到每一张脸时,他都想:“不知道你们知道没有!”
忽然间,他觉得人很特别,就象脑子里有东西在转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老是心里摆脱不开呢?这样不行!要病倒的!决不能想!他要到河边住下,划划船,钓钓鱼。“病倒我决不来,”他想。
他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在出城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拉摩特太太!他得向她解释法律规程。还要过六个月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不过,他不想跟安耐特见面!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顶心——头上很热。
他从古凡园穿过去。在七月下旬这样一个闷热的天气,旧菜市的那股垃圾臭闻上去非常难受,苏荷区比平时看上去更加露骨地象个匪类巢穴。只有布里达尼饭店是那样的整洁,粉刷得非常雅致,几只蓝木箱子和里面的小树仍旧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和法国派的个人尊严。还没有到上客时间,几个苍白的瘦削女侍正在铺那些小桌子准备晚饭。索米斯一直向住宅部分走去,敲敲门。开门的是安耐特,使他感到一阵失望。安耐特脸色也很苍白,一副受不了热的样子。
“你是个稀客,”她懒洋洋地说。
索米斯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故意不来;我很忙,你母亲呢,安耐特?我有个消息要告诉她。”
“妈不在家。”
索米斯觉得她看自己的神情有点古怪。她知道了什么呢?她母亲告诉她些什么呢?他想把这件事情搞搞清楚,可是才一烦神,头上就来了那种可怕的感觉;连忙抓着桌子边,昏昏然看见安耐特抢前几步,眼睛里显出诧异。他闭上眼睛说:
“不要紧。大约是太阳太大了,中了点暑!”太阳!他碰上的是黑暗啊!安耐特的法国声音非常镇定地说:
“坐下来吧,是中暑一会儿就好了。”她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索米斯就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到那种黑暗的心情消失掉,他睁开眼睛时,安耐特正低头看他。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神情这样莫测高深,这样的古怪!
“你觉得好些吗?”
“没有关系,”索米斯说。他本能地感觉到,在她面前显得体力不济对自己很不利——不这样子自己的年纪已经够大了。在安耐特眼睛里,毅力就是他的财产;近几个月来,他就是为了迟疑不决才吃亏的——可经不起再吃亏了。他站起来说道:
“我给你母亲写信好了。我预备下乡到我河边别墅那边过一个很长的假期。不久希望你们两人来玩,并且住上两天。现在正是顶好的时候。你来吗?”
“顶高兴。”带着一点点卷舌音,只是热情不足。他则有点沮丧地说: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热呢,安耐特?到河边来住对你很有益处。再见!”安耐特身子向前微倾一点。动作中好象带有一种悔意。
“你走得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来杯咖啡?”
“不要,”索米斯坚定地说。“来拉拉手。”
她伸出手,索米斯把手抬到嘴边碰一下。当他抬起头来时,她脸上又显出那个古怪的神情来。“我真弄不懂,”他出去时心里想着;“可是我不能想——我不能烦神。”
可是向拜耳买尔大街走去时,他一路上仍旧烦着。他是英国人,又不信她的教,已经是中年人,家庭悲剧使他满心都是创伤,他有什么可取呢?只有财富、社会地位、悠闲的生活和人们的羡慕!这不算少,可是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说来,这样够吗?他觉得自己对安耐特完全不了解。他而且对母女两个的法国人天性怀着莫名的恐惧。她们完全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简直就是福尔赛。她们决不会把影子当做实物,扑个空的!
到了俱乐部之后,他写了一张便条给拉摩特太太,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使他感到非常吃力,使他越发警觉到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亲爱的太太——
你从信里附的剪报可以知道,我今天已经获得离婚判决。不过,根据英国法律,要等到六个月没有人对判决提出异议之后,我才能有资格重新结婚。目前,我谨正式向令爱求婚。几天后,我再写信来请你们两位到我河边别墅来玩。
索米斯?福尔赛
他封好信寄掉就走进餐厅。三口汤下肚之后,他肯定自己吃不下去;就叫人雇一辆马车上了巴丁登车站,坐头班火车到了雷丁。到达别墅时,太阳刚好下山;他随便到草地上去走走。空气里充满那边一带花床上种的石竹和瞿麦的香气。从河上袭来一阵清凉。
休息吧——静下来吧!让一个倒霉人儿休息吧!不要让烦恼、羞耻和愤怒象不祥的夜禽一样在他脑子里追逐了!让他摆脱一下自己——就象憩在鸽箱上的那些半醒半睡的鸽子,就象树林深处的走兽和草屋里的单纯的人,就象在暝色中迅速变白的树木和河流,就象星儿涌出来的蔚蓝无际的暮天——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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