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掉干梁这块地的最后一撮麦子,赵鹏动手装车了,从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麦子,放到手推车上,再抱起一个麦捆子,一颠一倒装到车上。麦秆轻,麦穗沉,必须一颠一倒装起来,才能保持小推车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他过去拉过这种车子,基本的劳动技能,那是不会忘记的。
淑琴正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拣拾丢遗的麦穗。她频频地弯下腰去,从麦茬上拾起麦穗来,拧成一把儿,塞到车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车装满的时候,她已经拾净遗穗了。麦茬地里,现在看去,已经收获得干干净净了。
“老天,路也没有,可怎样下去?”
这座干梁与下边的小路之间,隔着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70度,竟然没有一条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没有种麦,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白地,他作难了。
“这些干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楞边上,察看下梁去的路径,抱怨说,“往年收麦前,先把临时小路修到地头,好拉车。今年土地一下户,干部啥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劳了,只顾拿补助款!”
她告诉他,土地下户以后,大队干部每天补助一块二毛钱,一月三十六块,不管多少,问题在于干部根本不管什么事,白拿钱。
村里的干部因为实行责任制不再记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资制了。究竟是不是白拿钱,他无心理会这种事,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社员了,与自己关系不大了,要紧的是怎样把这一车麦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这里根本没有路。他对淑琴说:“只有从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没有路,你能拉下去?”她问。
“能。我在坡地上拉过车。”他相信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坡地上练就的拉车技术,“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嘛!”
她眼里透出不大踏实的光,他也不在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把车绊挂上脖子,直起身来,小推车的两个支腿提起来了,好沉呀!从麦地里拉到塄边,被碾压的硬硬的麦茬咔嚓咔嚓响着。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车把,企图死死地扭住车子,保持平衡。当他从塄坎上朝斜坡跨下一步,第二步还没踩到塄下的坡地的时候,小推车朝外倾倒了。他企图用双手扭住,却没有扭住,那负重的小推车朝斜坡下倾倒的力量似乎山崖崩塌,两只胳膊的力量简直无能为力,不可逆转。他摔倒在斜坡上,小推车已经滚到斜坡下去了。
他爬起来,在几步远的地方找到了眼镜,好在没有破碎,淑琴尖叫一声之后,从塄坎上蹦下来,看他正在擦拭眼镜,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顿然消退了。
“好咧!”赵鹏对淑琴笑笑,“这下,省得我拉了,车子自动下去了!早知如此,应该把车子推滚下去,免得我翻跟头……”
“狗日尽吃冤枉!”淑琴又骂起村干部来。
他从斜坡上走下去,麦捆已经被翻滚得七长八短的了。俩人把车子扶起,重新捆扎了麦捆,他又把牛皮车绊挂上脖子。
下坡拉车,根本用不着臂部一丝力气,而是要把全部力气使在腿上,撑住自动下滑的那个独轮;身体后仰,用脊背抗住麦捆;双手端平车把,不敢倾斜,沿着沟边的小路一步一步挪下去。“你从后边拉着。”他给淑琴说,“前面要下陡坡了。”
淑琴点点头,用手揪住车头上的绳索,往后拉住,那实质是人为的活闸。
这面陡坡,直直地通到沟里,路不足二尺宽,散落着算盘珠大小的石子,一步踩不稳妥,就会翻到沟底去,如果在这儿翻车,就不像刚才在斜坡上翻车那样轻松了,沟深二十多丈哪,即使摔不死,也得断一条胳膊或坏一条腿,瞧一眼沟底,心里不由地发紧,他避开眼睛,不敢往沟里看了。
那又硬又宽的牛皮车绊,压在脖子后边,像一条铁箍子,使他的脖颈不能自由转动了。麦捆子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脊背上,不可抗拒地催压他朝下滑。汗水从脸上淌下来,浸蚀着眼睛,麻辣辣,痒骚骚,却腾不出手来擦擦汗,揉揉眼睛。他现在才感到自己的双腿太缺乏力量了,大腿打着颤,小腿肚子又酸又疼,软软地聚不起支撑重负的力气来。脚步儿踩不稳了,这只脚还没踏实,那只脚早已不堪重负,提起来了,慌乱中踩到一颗石子上,脚下轱辘一滑,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左肩一翘,车子朝山坡这边倾倒了,侧靠在崖坡上,而没有跌下左边的深沟。
“小心呀——”淑琴的声调都吓得打颤了。
“好了,快到沟底了!”他安慰她。
他就势倚着倾靠在崖坡上的车子,用衣衫的下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裤兜里的那块又小又薄的手绢儿,擦汗不大顶用了,似乎非常自然地撩起衣襟来,抹到脸颊上去了。他自小就跟父亲学会了用衣襟擦汗,后来上学了,特别是上大学以后,他的裤兜里有一块迭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绢了,如果在大学的课堂上撩起衣襟来擦汗,那就不大好意思了。现在,他撩起衣襟来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用过这种擦汗的动作,却不陌生,似乎只有这样擦起汗来才最顺手。
他再次扛起小推车上的负载,移步了。脚上和小腿上刚刚积攒下来的力气,在扛起车子的一瞬间,散掉了,小腿抖得更厉害。他咬着牙,下了沟口,就是平地了,沟底淌着一股水,记忆中似乎有一个用树枝棚架的土桥,现在也没有了,必须从小水沟上蹚过去。他给淑琴打招呼:“过水沟时,猛劲一推噢!”
“噢——”她在车子后边应着。
他略停一下,聚起力气,然后拉动车子,一步从小水沟上跨过去,本该猛一用力,车子就拽过一步之宽的小水沟了,可惜,力气不足,车子在稀泥里减低了速度,没有滚上去,却朝沟里翻倒了,他被翻倒的车把儿打倒了,跌在水沟里。
淑琴跑过来,拉起他,脸都吓白了。
他摸着右边的脸;被车把打得好疼呀!裤子溅满泥水,真有点狼狈不堪,丧魂落魄的架式。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丧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说:“哈呀,真是老了呀!腿脚不灵便噗!尽翻跟头……”
他和淑琴扶起车子,挪到沟底的小路上。
“我来拉吧!”淑琴说,“换一下,你歇会儿。”
“我拉!”他使起性子。是的,很快就要进入村子了,让老婆拉重车,一个男人家倒跟在后头,够多难看!他说,“我今日付了学费,一定得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车子,从沟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负不能减轻一毫,却不会翻跌了。淑琴在后边使劲推着,他在前边拉着,进入村口了。
“割了?”乡亲们问。
“割了。”他笑着答。
“成色不错吧?”
“还可以。”
“鹏娃吔!你没看拉车祐不祐?”有人和他开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乐地笑着回话。
“少拉点儿!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诚恳地叮咛说。
“唔!不累……”他勉强做出不累的样子。
从村巷里拉过去,乡亲们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边的大场上,第一车新麦终于上场了。
大场有三四亩地大小,是生产队历年夏收碾打麦子和秋天碾谷的场地,现在已经分成一条一绺了。各家碾压了自己的那一块场面,用灰撤在场地上。他和淑琴把麦捆卸下来,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场地上,卸完之后,坐在小推车上,点燃一支烟,想到还得爬上那个干梁去拉麦捆,心里有点怯得惶惶了。
“赵鹏呀!你算给咱的娃们办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边,情真意切,倒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显的感恩戴德的语气说,“要不哇!咱娃们就得在这山旯旮里拉一辈子手推车。你看受的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车咧!”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个黄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的儿子,还得继续使用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进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青的时候,也长着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变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载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是一个永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络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长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洋溢着即将到来的满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有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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