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基,”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尼基。”
“我不想听。”
他只顾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尼克·亚当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路的两头他都一眼看得见,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碎浪翻白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大杉树,后面是一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一共来了两个人。是坐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上哪儿去了。”
“有谁告诉他们了吗?”
“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就我一个人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尼基?”
“钓到二十六条。”
“都是大鱼吗?”
“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尼基,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块钱一磅,”尼克·亚当斯说。
妹妹晒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不在话下。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
“他们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证据,”尼克说。“不过我看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我一块儿去好吗?”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见你回家他们就不走。”
“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阳台上坐着没事干。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我刚才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前,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些混蛋!”
“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
“带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亚当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中都还没一点数呢。”
“你怎么会没数呢。”
“我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目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多显眼哪。”
“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
“我们还是得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尼克,求求你了。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感到冷清清的。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起要离开你,就已经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这不是?再说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说得定呢?带上我吧,尼基。求求你带上我吧。”她把他亲了亲,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尼克·亚当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理理清楚。事情难办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本不该闯这个祸,”他说。“好,我就带你去。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我一定回家就是。”
“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尼克·亚当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得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应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所以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我得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问她讨一只平底小锅,问她要一些盐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不过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②,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③。”
“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尼克·亚当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躲一躲!”他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但是车过时尼克·亚当斯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当他们会停下车来,到泉水跟前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车子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尼克·亚当斯说。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并不泥泞。他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做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内中有一个我认识,”尼克·亚当斯说。“这王八蛋可是个坏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脸皮颜色像烟草渣儿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尼克说。“人都看到了,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尼基?”
“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条子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去了,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
“好吧,”尼克·亚当斯说。“我就在遭过雷击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便是。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总得过那棵树的。”
“那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些东西跑太多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这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在他们身上一系,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可是上面派来的。”
“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许多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尼基。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不成。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大保险呢。”
“我给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带着货色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径直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路可远呢,尼基。”
“这样离教养院也远些。”
“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去,让我去找她,回头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货色送进去。”
“好是好,”尼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做。”
“为什么,尼基?”
“因为那样你也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你就是。”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妹妹还是没来。后来总算来了,尼克见她那副亢奋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我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马也卸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他们好歹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到小溪里钓鱼去了。我看她这倒不是有意的。反正她总不见得是有意的吧。”
“帕卡德太太那边怎么样?”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说没有。她说她在等你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她急死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尼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上。宽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到码头上,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台阶两边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周围也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几条小径直通到水管跟前。水味儿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尼克兄妹过去常来这里喝水,只当是一种强身的锻炼。不过此刻他们却是向旅馆背面的厨房而来,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悄悄溜进了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尼基,”帕卡德太太说。
“我回头再来过秤。”
“帕卡德太太,”尼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这就把钱给我。”
帕卡德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相当大方的女人,容貌也很美丽,不过此刻正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在。
“你总不见得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吗?”
“我知道,”尼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我问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钱。”
“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取。”
尼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到了由厨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她忽然站住了,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来。
“你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儿。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尼克说。
“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儿,等你去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她对他摇摇头。
“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你且到外乡去躲避一时,等风头过了再说。尼基,不管人家怎么说你,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要是不好,你可以去找帕卡德。需要什么的话,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是很容易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
“你今儿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帕卡德太太?你该不会再上这道菜了吧?”
“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帕卡德一个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我的朋友里这样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尼基,等风头过了就好。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帕卡德太太说。“你今儿夜里再来一趟,我准备些东西给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下的。你用得着什么东西帕卡德有数的。钱,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你招来麻烦。”
“我很想见见帕卡德先生,问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去找他。”
“我写个条子让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么就随时写条子去,”帕卡德太太说。“你不用担心。帕卡德会替你想主意的。”
“再见了,哈利大妈。”
“再见了,”她说着亲了亲他。他觉得她来亲他的时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闻的。厨房里烤面包的时候就是这么股味道。帕卡德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厨房一个样,她的厨房里总是挺好闻的。
“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做坏事。”
“我不会做坏事的。”
“那当然,”她说。“帕卡德总会给你想办法的。”
兄妹俩后来又会合在自己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子里。当时已是黄昏,太阳已经落到了湖那边的山后。
“东西都找齐了,”妹妹说。“打起包来这个包还挺大的咧,尼基。”
“我知道。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喝酒呢。两个人在相对吹牛,尽夸自己有多聪明。”
“就眼前来看他们还算不得怎么聪明。”
“他们就打算叫你挨饿,饿到你受不了,”妹妹说。“说是只消在树林子里待上个两三夜,你就得乖乖的回来。只要肚子饿得两耳乱鸣,你就得乖乖的回来。”
“晚饭妈妈给他们吃了什么?”
“蹩脚透了,”妹妹说。
“好。”
“单子上的东西我都找齐了。妈妈怕头痛犯了,已经去睡了。她还给爸爸写了封信。”
“你看了信没有?”
“没有。信在她房间里呢,跟明天要买的东西清单放在一起。等明天一早发现家里东西都不见了,这清单她又得重新开过了。”
“他们喝了多少酒?”
“大概喝了七把吧。”
“要是能在酒里放上点蒙汗药才痛快呢。”
“你告诉我怎么个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起里吗?”
“不。加在酒杯里。可我们没有蒙汗药。”
“药箱里会不会有?”
“不会。”
“我在酒瓶里加点拔力高④好了。他们还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点甘汞⑤。这我知道我们家有。”
“不好,”尼克说。“你等他们睡着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给我。找只旧药品,倒在药品里。”
“我还是去看着他们点儿,”妹妹说。“哎呀,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这种玩意儿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神的,”尼克对她说。“这是一种叫水合氯醛的药。有些窑姐儿要打伐木工人口袋里钞票的主意,常在酒里下这种药给他们喝。”
“这么说这种药有点邪门,”妹妹说。“不过我们恐怕还是应该备一点,以防万一。”
“让我亲亲你,”做哥哥的说。“这也是以防万一。我们下去看他们喝酒去吧。我倒想听听他们坐在我们的家里怎样说三道四。”
“你答应我决不发火,也决不干坏事,好吗?”
“好。”
“也不要去伤害马。这事跟马不相干。”
“不去伤害马。”
“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妹妹显示出一片忠诚。
“可我们就是没有,”尼克对她说。“我看在这波依恩城外是哪儿也不会有的。”
兄妹俩坐在柴棚里,在那儿观察纱窗阳台上据桌而坐的那两个家伙的动静。月亮还没有出来,天色很黑,但是这两个家伙背后是一派湖光,所以人的轮廓看得很清楚。这会儿他们没在说话,却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随后尼克就听见了冰桶里的冰块声。
“姜汁汽水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我说过这点姜汁汽水不够我们喝的,”那另一个说。“可你却偏说够了够了。”
“去弄点水吧。厨房里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够了。我要睡觉去了。”
“你不等那个娃娃了吗?”
“不等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守着吧。”
“你看他今儿晚上会来吗?”
“难说。我要去睡会儿。你觉得困了就来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也没关系,”那个本地的猎监员说。“为了要抓晚上打猎捕鱼的,我守上一个通宵是家常便饭,连眼皮都从来不合一下。”
“我也一样,”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可我现在得去稍稍合会儿眼了。”
尼克兄妹俩看他进了门。妈妈对那两个家伙说过,他们要睡的话可以睡在起坐间隔壁的卧室里。尼克他们看见他擦了根火柴。接着窗子里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再看那另一个猎监员,先还在桌子前坐着,后来也盘起了胳膊,把头扑倒了。一会儿连呼噜声都听见了。
“我们再等他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尼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万一他醒来,看见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好在东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小心别掉下来,也别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尼克正在那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了雷击,同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此刻月亮刚刚从远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尽可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像死猪一样,尼基。”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要找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了。”
“真有你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条子,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去了,也好看着你点,免得你去闯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尼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厉害。”
“我们这该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还留了点儿。让他们都只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儿还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别的倒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这包更大了。枪我来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
“《洛纳·杜恩》,《诱拐》⑥,还有《呼啸山庄》。”
“只有《诱拐》你还可以看看,别的都是大人看的。”
“《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我们就朗读好了,”尼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几天。不过,小妹呀,你这一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所以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蠢样,其实他们才不会那么蠢呢。蠢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尼克这时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搂着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的拿不定主意了。我连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说。“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交给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我来帮你把包背起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你想过吗?”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不睡,其实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尼克说。“不过有一点你一定得注意,那就是脚可千万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挤脚吗?”
“不挤。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尼克说。“来,我们走吧。”
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去,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影:尼克背着好大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到了小山顶上,他们回过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连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尼克·亚当斯说。
“再见了,湖呵,”小妹说。“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越过连绵的旷野,穿过果园,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时,向右边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见了临湖另一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长长的路,直通到湖边。
“在这个地上走你的脚痛吗,小妹?”尼克问。
“不痛,”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尼克说。“那些狗只要一明白来的是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可是即使只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会知道来的是我们了。”
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廓。走完了仅有的一片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洼小溪,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又一片麦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我再来搀你一把,”尼克说。“我得先把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过了会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大路上沙土厚,我看留下脚印也不大会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如果沙子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尼基,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根本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们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
“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尼克说。“我不是正好在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诉了我,我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他们虽说没有多少脑子,可是听妈妈说你大概钓鱼去了,他们当然也会想到你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后,他们肯定去查过船了,看船一条不缺,当然就会想到你准是在溪上钓鱼。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和榨房⑦的下游一带。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的。”
“好,算你说得对,”尼克说。“可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离的。”
妹妹把枪托朝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不大看得出来。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我在那边走也行。”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时而也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尽是黑莓紫莓之类。朝前望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像一排锯齿。这时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觉得怎么样,小妹?”尼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尼基,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不会。”
“你这回没有去找特萝迪⑧,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高兴了?”
“你干吗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总以为我在说她。”
“你真是个精灵鬼,”尼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哪儿,所以才想起了她。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总不见得去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尼基。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亲人吵架的人家,我们见得还少么?”
“就是,”尼克说。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我也是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不都是亏了我。”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望得见湖了,不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变狭了,简直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得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尼克说。“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说。“大家都累了。”
尼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咱们决不吵架,好吗?”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特萝迪了。”
“去她的特萝迪!”
“我要尽量帮着你,给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气很大,你不会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可以过得快快活活的。”
“好。从现在起,就快快活活地过。”
“我本来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极点,过了这两段路我们就到了。我们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尼基。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尼克蜷拢了身子,转眼就睡熟了。不一会儿尼克也睡着了。他睡了两个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迹,”他对妹妹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妹妹说。
“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够呛的。我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后来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儿就更草木芜杂了。过了这条道儿才见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还有几座伐木人住过的旧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连屋顶都塌陷了。可是道儿边上却有一泓清泉,兄妹俩就去喝了点水。太阳还没有升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外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说。“当年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要的。”⑨
“可这道儿又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于是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乱木地,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留着那么一片林子没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靠边上一带还是给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不过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连条勉强可走的路都没有。”
“可人家为什么不打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处吧?”
趁这会儿歇着,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给妹妹讲讲其中的道理。
“是这么回事,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都围上了栅栏,作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他都要撵走。所以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总得在小溪上过,他就在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这头牛可凶了,简直见了谁都要来赶他跑。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起腾腾的,只等有人来好撒野。那庄稼人的地盘是到此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到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我们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前面的沼泽地那才真叫沼泽地呢。那简直是个绝地,谁也别想过得去。好了,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吧。”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甩在背后了。尼克一路里不知爬过了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堆顶上,然后把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过了枪,再搭把手让妹妹下来。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各色杂草花粉扬扬,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还给呛得直打喷嚏。
“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尼克说。他们当时正坐在一根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处是在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头。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那日益朽烂的木头整个儿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丛丛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尼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管,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这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不过从这一带过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到了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不多远,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色的覆被,脚踩上去有弹性,挺阴凉的。林下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十英尺开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真是凉快,尼克听得见高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丝阳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错的高高的树梢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说。“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平原始森林了。”
“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路相当长。”
“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大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嘴上才这么说吧。”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点也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准得害怕。你以前有没有跟别人一起来过这儿?”
“没有。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尼基,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不会的。你不用担心。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这种气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氛对你可有好处哩。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清净地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可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赏。”
“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我本来总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得上这儿哟。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
“谢谢你。因为我到了这样的森林里,觉得自己心里就只想信奉上帝。”
“所以大教堂都造得有这样的气氛。”
“你从来没见过大教堂吧?”
“没见过。不过在书里看到过描写,想象得出来。这座森林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你看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欧洲去看看大教堂?”
“当然行啦。不过我首先得摆脱眼前的麻烦,还得学会挣俩钱儿。”
“你看你写文章能挣得了钱吗?”
“只要我写得出色。”
“你要是能写些比较轻快的作品,是不是倒就有可能会获得成功呢?这不是我的意见,妈妈说你写的东西总是太忧伤。”
“是《圣诞老人》杂志嫌我写的东西太忧伤,”尼克说。
“他们话是没这么说,可就是不喜欢我的作品。”
“可《圣诞老人》是我们最喜爱的杂志啊。”
“我知道,”尼克说。“可他们就已经嫌我太忧伤了。其实我还根本不好算个大人呢。”
“怎么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就算个大人了?”
“不这么算。反正,还不是个大人的话,要送便只能送教养院。成了个大人,送监狱就够格了。”
“这么说幸亏你还不算个大人。”
“他们哪儿也别想送我去,”尼克说。“尽管我的作品写得忧伤,我们可别再尽说忧伤的话了。”
“我可没说你的作品写得忧伤啊。”
“我知道。可人家都这么说呀。”
“我们得快活点儿才好,尼基,”妹妹说。“到了这起森林里,我们都变得没有一点笑脸了。”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森林了,”尼克对她说。“那时你就可以看到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了。你饿了吗,小妹?”
“有点饿了。”
“肯定饿透了,”尼克说。“我们吃两个苹果吧。”
走下一座坡面长长的小山,他们看到前面的树干之间出现了阳光。到了森林的边缘,见四下都长起了白珠树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从树干之间望去,看到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坡势一直伸展到水边的那一行白桦树下。过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桦树,再往下是绿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的远方是一带黛色的山峦。沼泽地和山峦之间伸进来一弯湖水。不过他们在这儿是看不见的。只是觉得中间间隔很大,这伸进来的一弯湖水准在那儿。
“这是泉水,”尼克指给妹妹看。”这垒起的石头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尼基呀,这儿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说。“还能望到湖,是吗?”
“是有个地方能望到湖。不过作住处还是这儿好。我去捡些柴枝,一起来做早饭。”
“这几块耐火石可是好长久以前的东西了。”
“这儿住人本来就是好长久以前的事了,”尼克说。“这几块耐火石还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里一没有小径,二不见树上有白楂指路,⑩你怎么会把路认得那么准呢?”
“你不看见三道山梁上都竖有指路杆吗?”
“没看见呀。”
“以后我指给你看。”
“是你竖在那儿的吗?”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为什么早不指给我看呢?”
“这我倒也说不上,”尼克说。“大概我是只想显一手给你看吧。”
“尼基,在这儿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但愿如此,”尼克说。
大约也就在尼克兄妹踏进第一片乱木地的时候,睡在他们家纱窗阳台上的那个猎监员被阳光刺醒了。住宅坐落在临湖高处的绿树掩映中,太阳从屋后开阔的山坡上探起头来,正好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从厨房里回来就干脆往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当了枕头。此刻醒来才知道自己竟是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侧睡的,因为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枪。如今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这才觉得阳光刺眼,便避过脸去,然后去到厨房里,从切菜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火,那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吃,好不好?”
“早饭没有,”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一进来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差不多只剩了空气,她先是吓了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早饭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
“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咖啡也没有。”
“茶呢?”
“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麦片,没有盐,没有胡椒粉,没有咖啡,没有博登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什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准是让‘五道眉儿’⑾给叼走啦。”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时已经来到了厨房里。
“你早上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猎监员却没有答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回事,埃文斯?”
“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驮。”
“在我的厨房里不准骂人,”女佣人说。
“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关上了厨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夸脱装的原啤酒,剩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呢……”
“坐在那里干什么?”
“在等亚当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躺下歇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可以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他要来的话,从这里看去更容易发现。”
“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走了。”
“胡说!”
“那你倒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
“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何必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
“你去叫那女佣人到阳台上来。”
女佣人来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你去对亚当斯太太说,我们有话要跟她讲。”
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到里宅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的人说。“这个瓶里还剩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了用场了。你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已经喝得比我多了。”
“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本地的猎监员还是不肯罢休。
“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
“我这可不是胡说。”
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就冲着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太太偏头痛又犯了,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搜查证,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
“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哥儿,哥儿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别的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人?”
“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住在朋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明明有的。”
“也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雀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脚板。”
“这倒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说有十一二岁了?”
“呸,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从这种乡巴佬嘴里问得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的猎监员瞟了一眼。”埃文斯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埃文斯问她。”快说吧,苏珊。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苏珊的女佣人说。“眼下上这儿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埃文斯说。
“这我哪儿能呢,先生。”
“我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问他。
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我们的事办得不大顺当呢,是不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埃文斯说。“吃的都有了,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过他眼下还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
“雪地里还行,”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我们只要仔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去哪儿就行。”
“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厨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些朋友,常去什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⑿要堵住他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哪儿呢?”
“我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否则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域辽阔,在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们还是去看看帕卡德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⒀的列车去吗?”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估计他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
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苏珊从屋里出来了。
“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货。”
“你怎么看得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帕卡德先生吗?”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边来玩儿的。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
“谢谢你了,埃文斯先生,”苏珊说。
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埃文斯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就进店,他们站在那里商量了几句。
“这个苏珊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帕卡德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所以这买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成他有什么不是。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跟我们对立。”
“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
这时苏珊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列柜,走过开了盖的货桶,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满架的罐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在眼里。她一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有个领邮件、卖邮票的窗口。见窗口关着,她就直往后屋走去。帕卡德先生正用一把铁撬在那里开一箱货。他对苏珊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店里来了,他们要抓尼克。尼克昨儿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他妈妈也知道了,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大半都带走了。”
“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苏珊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回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她认识,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鞋子、冬天用的罩靴、羊毛袜子、手套、帽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起好价钱了。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把篮子送来呀,塔贝肖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好吗?”苏珊问。
“我也不知道呢,苏珊。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苏珊说。
“那当然也可以,”塔贝肖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塔贝肖太太说。
就在苏珊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帕卡德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似的。年轻的时候他离开密执安北部出外,一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满不错。可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他于是就买了农田,依然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他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可是他说,一家旅馆而没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馆里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去哪儿度假就尽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⒁,跟太太一谈起来,就要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太太是极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我虽说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却就唯独我这个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倒并无不敬之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⒂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个所谓“奋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之事,尽管野营布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肯付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师“吉卜赛人”史密斯⒃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不能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以结果总能云消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大概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题目,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⒄只是表现于思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说给我听听。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想斗争吧。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⒅工作。”
“这姑娘长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来着。
“我也一样,”尼克说。
“想开些,不要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说。“其实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她。她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好上的。”
“也许不会了吧。”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尼克,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见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打量,只觉得一个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人埃文斯他向来没有好感,压根儿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更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相: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好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他的表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估计取自一头五岁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此人上装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那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这头雄鹿就是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打死的吗?”约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大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这么说你还会用长枪,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探头朝柜台下望了望。”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不反击是不行的。”埃文斯带上了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过两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埃文斯。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顿呢。”
“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埃文斯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杰克逊先生,”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要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八字脚走路的狗杂种。”
“你真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不走出来呢?”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放明白点,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生说。“你说什么话,除了粪团脸埃文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你作证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粪团脸吧。你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打了个平手,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眼下这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让他们坐了粗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
“你听着,八字脚,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⒆被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⒇,”约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抖了出来。”当时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那里边就有你。现在想起来了吧。就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⒈的酒馆是谁开的?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里呢?你的记性难道真是这么不济?”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⒉时,我把那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帕卡德。来,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脸'埃文斯。原来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埃文斯。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
“约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说。“你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约翰先生说。“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下格取出一啤酒,交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你们去抓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怎么个违犯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原来就为小孩子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鹿,”约翰先生说。
“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差不离吧。”
“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
“我可没那么说,“埃文斯说。“但是这一件铁证如山。”
“日期是十二号?”
“对,”埃文斯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笑了起来。”别跟他打搅,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颗出色的脑袋好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不熟?”南边来的那人问。
“相当熟。”
“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总是现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埃文斯问。
“得了,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摆八字脚的?”
“波特。亨利·杰·波特。”
“摆八字脚的,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车走了。约翰先生眼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在跟他说什么话。
“怎么叫亨利·杰·波特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的'什么。他的脚大,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后来又变成了'摆八字脚的'。内斯特家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据说是他找到了足迹,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的'什么呢?也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特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塔贝肖太太,”他说。“你送来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卖给游客,脱手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塔贝肖太太出了个点子。
“不。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长得讨人喜欢。”
“那可都是陈年老帐了,”塔贝肖太太说。
“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报了信,尼基知道家里有埋伏,就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西悄悄溜走了。他带去的东西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枪他也带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约翰先生。我看她大概是想照应照应哥哥,一方面也可以看着点儿,不让他干出什么坏事来。尼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埃文斯家附近。依你看尼克常去哪儿他心里有没有底?”
“能打听的他都打听到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你看他们兄妹俩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约翰先生。尼基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跟埃文斯一起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个东西。那可是个十足的坏蛋。”
“这人不怎么精明嘛。”
“别看他样子不怎么样,其实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么蔫不唧的。可其实这人才精哩,而且心坏。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没什么事,苏珊。有什么情况快来告诉我。”
“约翰先生,等我把货款结好了,请你复核一下。”
“你怎么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码头,再从东家屋里划一条小船出来,到码头上把东西接回去。约翰先生,他们打算拿尼基怎么样啊?”
“我也正为这事担心呢。”
“听他们说,好像打算把他送教养院什么的。”
“他要是没打死那头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后悔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在书里看到,说是打野兽只要枪开得准,子弹可以只擦伤点皮,而伤不了命。可以只打昏过去,而伤不了命,所以尼基就很想试试。他说他明知道这是干傻事,可是很想试试。于是他就打了那头鹿,结果把鹿的脖子都打断了。他觉得难过极了。什么只擦伤不打死,他觉得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应该去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鹿肉挂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里,后来一定是让埃文斯给发现了。反正是让人给拿走了。”
“又有谁会去报告埃文斯呢?”
“我想问题就出在埃文斯的那个儿子身上。这小子老是盯尼克的梢。他跟在背后你却看不见他。很可能连尼克打死那头鹿他都看见了。这小子可不是个东西,约翰先生。不过他盯梢的本领真是没得说的。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这屋里躲着呢。”
“那不可能,”约翰先生说。“不过躲在屋子外边偷听倒是有可能的。”
“我看他准是追赶尼克去了,”那女佣人说。
“你听见他们在你东家屋里谈起过他吗?”
“一句话都没有提起过他,”苏珊说。
“埃文斯肯定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儿。我看对这小子我们倒暂且不必放在心上,就有什么事也得等那两个家伙回到埃文斯家里才会有动静。”
“我今天下午划船过湖回家一趟,派个娃娃去探听一下埃文斯家里有没有雇人来干活。有人的话,就表示他让那小子出外去了。”
“那两个家伙年纪大了,干跟踪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厉害得很呢,约翰先生,他对尼基的情况了解得太清楚了,尼基常去哪儿他都有数。他会找到了兄妹俩,再带大人去抓他们。”
“来,到邮局里面去谈,”约翰先生说。
来到了那许多插信格子、专用信箱、大张大张摆得井井有序的原封邮票,以及挂号登记簿、盖销邮戳、印台等等的后面,领邮件的窗口一关,苏珊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铺子里帮工时坐进邮局的那份自豪。一到里边约翰先生就说:“依你看他们到哪儿去了,苏珊?”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真的。我看不会走得太远的,要不他就不会带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去处,要不他也不会带小妹去。钓鲑鱼给旅馆做菜的事他们也知道了,约翰先生。”
“也是让那小子知道的?”
“就是。”
“埃文斯家那小子,我们恐怕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小妹要跟着她哥哥去,我相信也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免得尼基把他杀了。”
“你想想办法,我们可不能断了他们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办法呀,约翰先生。亚当斯太太已经完全垮了。她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这儿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投在邮筒里,”约翰先生说。“这是向邮局交寄的。”
“昨儿晚上看他们俩睡着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可不行,”约翰先生对她说。“这话可千万说不得,这种念头也千万岂不得。”
“你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恨不得想要杀谁的想头,约翰先生?”
“也有过。不过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杀过一个人。”
“这对他有害无益。”
“他实在忍不住了。”
“得学会沉住气,”约翰先生说。“你该走了,苏珊。”
“我今儿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来看你,”苏珊说。“我要是还能在这儿工作该有多好啊,约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这儿工作,苏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苏珊说。“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
尼克兄妹躺在嫩草铺成的地铺上,上面有个斜斜的棚顶,是兄妹俩一同搭起来的。地点就在青松林的边上,前面隔着山坡是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就是远处的青山了。
“要是你觉得这还不够舒服的话,小妹,那青松树上的软树脂我们还可以再剥些下来垫在下面。今儿晚上很累了,就这么将就过一宵吧。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总要弄到称心为止。”
“已经够惬意的了,”妹妹说。“手一摊脚一伸,还能怎么惬意呢,尼基。”
“这个地方过夜相当不错,”尼基说。“而且一点也不显眼。我们的火堆得尽量烧小些。”
“这里烧个火堆对面山上也看得见吗?”
“可能看得见,”尼克说。“夜里火光惹眼,老远以外都看得见。不过我可以张条毯子把火光挡住。这样就不会让人看见了。”
“尼基,要是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好玩,那该有多好啊。”
“别过早抱这样的幻想,”尼克说。“我们这还不过是开了个头呢。再说,只是为了好玩的话,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真对不起,尼基。”
“这也没什么,”尼克对她说。“我说,小妹,我到下面去钓几条鲑鱼来做晚饭吃。”
“我一块儿去好吗?”
“别。你还是留在这儿歇息。劳累了这一天,也难为你了。你就看会儿书,要不就安安静静歇会儿。”
“那乱木地可是够呛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对付呢。我干得还可以吧?”
“你干得很了不起,搭棚建营地你也确实有一手。不过现在你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们这个营地起了名字没有?”
“就叫一号营地吧,”尼克说。
他顺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边时,便站下来砍了一根四英尺来长的柳枝,把枝条修得光光的,皮却并不削去。这里就望得见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宽,却很深,岸边长满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泽地里。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飞快,急处可见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尼克并没有走到岸边,因为他知道岸边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惊了鱼。
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鱼就肯定不会少。时令已经进入残夏了。
他衬衫的左胸袋里带着个烟草袋,他就从烟草袋里掏出一卷丝线,大致比照柳条的长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开好的一个浅浅的槽口里。然后又从烟草袋里取出一只钩子系上,还捏住钩子试了试钓线的拉力和柳枝的弯度。他这才搁下钓竿,又回到跟溪边杉木林子毗连的那个小白桦林里,那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小白桦树,树身横倒在地上。他翻开枯树,见树身下有几条蚯蚓。蚯蚓不大,却遍体鲜红,活蹦乱跳,他就都捡起来放在一只原先装哥本哈根鼻烟的扁圆听子里,听子盖上特意钻得有一些小孔。他还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然后就把枯树搬回原处。在这个地方他每次来总能找到鱼饵,算来已是接连第三年了;把枯树翻开过以后,他也每次总要照原先的样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这条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游那头还另有一片沼泽地,那才叫厉害呢,沼泽地里大量的水都是通过这条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两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山上青松林下他们准备宿夜的所在。然后回去拿起钓竿,钓线钓钩都已装好,于是又在钩子上用心穿上点饵料,还啐了口唾沫求个吉利。他右手提着装好饵料的钓竿钓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水面虽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边走去。
这一段的水面又特别窄,他的柳条竿只要轻轻一挥,钓线就准能甩到对岸。快到岸边时,只听见湍急的溪流水声汹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里,他在岸边远远站住,从烟草袋里取出两颗边上开缝的铅丸,嵌在钓线上距钩子约一英尺处,用牙齿一咬,铅丸就钳住在钓线上了。
鱼钩上穿着两条蜷曲的蚯蚓,他一挥手把鱼钩甩到了水面上,轻轻放下,鱼钩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个旋,沉了下去,他把柳条竿的尖头往下低了低,由着水流把钓线和鱼钩连饵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里。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劲拉紧了。他就把钓竿往上一提,钓竿却在手里弯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他只觉得扯紧的钓线在那里又抽又拉,他用力往上提,那钓线却就是不松劲。后来劲终于松了,那家伙随着钓线一起在水里上来了。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阵狂蹦乱跳,鲑鱼被拉出了水面,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鱼映着阳光,一派耀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鱼正在凤尾草里翻跳打滚呢。尼克捧起鱼来,好壮实的鱼,沉甸甸的,一股鱼香真是诱人,仔细一看,鱼背好深的皮色,遍体的斑点是那么乌黑透亮,鱼鳍的边上更是一派色彩鲜明。那鱼鳍的边缘是白晃晃的,靠里边镶着一道黑线,到鱼腹部分是一片可爱的金色,宛如晚霞一般。尼克把鱼拿在右手里,勉勉强强一把攥住。
他心想:这鱼大了点,平底小锅里容不下呢。可是既然让我伤着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猎刀的刀把猛砸鲑鱼的脑袋,然后把鱼靠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语说。“这么大小的鱼,给帕卡德太太的旅馆里做菜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让我和小妹吃起来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还是到上游去,找一个水浅的地方钓两条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这鱼让我从钩子上硬拉下来,难道会不觉得有一点痛?有人说逗上钩的鱼好玩得很,他们爱这么说当然也只好由他们说去,可是没有把上钩的鱼取下过的人,决不会知道这一拉要给鱼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刹那的痛苦吧,还不一样是痛苦?本来风平浪静,逍遥自在,却忽然就来了叫你上钩的人,再说让人从水里提起来,吊起在空中,你说这滋味是好受的么?
他暗自寻思:这条小溪也真是稀奇。钓鱼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鱼钓,这可不是怪么!
他捡起了刚才撂下的钓竿。鱼钩曲了,他用手扳直。然后把那条大鱼一提,就向上游走去。
他心想:小溪出了上游的那片沼泽地不多远,有一处卵石滩,溪水很浅。我可以到那儿去钓上两条小鲑鱼。这条大鱼说不定小妹不喜欢呢。她要是想家的话,我还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两个老家伙此刻又在干些什么?我这个地方,埃文斯家那个混蛋小子估计也不见得会知道。那个王八狗崽子!我看这里除了印第安人,谁也不会来钓鱼的。做个印第安人该有多好呢——他想。做个印第安人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他就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他尽量不靠河边走,可有一回还是踩上了一处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只见呼的一下猛地窜出一条大鲑鱼来,在溪水里划出了一道水花。这样大的鲑鱼,在这溪流里要转个身怕都转不过来呢。
那鲑鱼逃到上游,又钻进了溪岸下的暗流里,尼克冲着鱼儿的后影说:“你是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好家伙,那么大的鲑鱼!”
在满是卵石的那段浅水滩上,他钓到了两条小蛙鱼。鱼虽小,倒也挺好看,挺结实,他把三条鱼都掏去了内脏,内脏扔在小溪里,鱼则用冷水洗净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褪色的小糖袋包了起来。
他心想:幸亏小妹爱吃鱼呢。要是还能采到些浆果就好了。不过我知道哪儿有,好歹总能采到一些。他就转身上了山坡,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天气极好。他举目远望,一直望到沼泽地外,看到那边的天空里有一只鱼鹰在翱翔,按方位推算,下面该就是那一弯湖水了。
他悄悄来到棚前,妹妹一点都没听见。她侧身躺着,在看书呢。为了免得吓她一跳,见了她他把话说得很轻。
“小捣蛋,你干什么了?”
妹妹一回头,对他瞧了瞧,微微一笑,把头摇摇。
“我把头发剪了,”她说。
“怎么剪的?”
“用把剪子呀。你说还能怎么剪?”
“你又没镜子,怎么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头发,一只手剪。这还不容易。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小子?”
“像个婆罗洲的蛮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学校的学童一样整整齐齐这哪儿能呢。我是不是剪得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了?”
“那倒也不是。”
“太有劲了,”她说。“我现在既是你的妹妹,可又是个小子了。你说我能不能从此就变成个小子?”
“那哪儿能呢。”
“要能就好了。”
“你尽说傻话,小妹。”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小子?”
“有点像。”
“你帮我修修平吧。你可以拿把梳子边看边剪。”
“我总得帮你修得稍微像样些,可真要修得怎么好,我也没这本事。你饿了吗,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兄弟吗?”
“我压根儿就不愿意拿你这个妹妹去换个兄弟。”
“可你现在不换不行啊,尼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们不这么办是不行的。我按说应该先问一问你,可一想到我们不这么办不行,我就索性一声不响先干了再说。”
“你干得好,”尼克说。“怕什么!你干得好极了。”
“谢谢你,尼基,太谢谢你了。我刚才就照你的嘱咐,躺在这儿打算好好歇息歇息。可脑子里却尽自胡思乱想,总想该为你做些什么。比如我刚才就在想,我要拿上一只烟草听子,到席博伊根那样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馆,给你弄上一听子的蒙汗药。”
“你去问谁要呀?”
尼克这时已经坐了下来,妹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短发在他的脸蛋上偎偎擦擦。
“问窑姐儿里的那个女王娘娘要呗,”她说。“你知道那家酒馆叫什么名儿吗?”
“不知道。“
“叫‘皇家十元金币旅馆商场’。”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当窑姐儿的随从。”
“窑姐儿的随从又是干什么的?”
“喏,窑姐儿来来去去,给她在后面提长裙;她要上马车,替她开车门;她该去哪个房间,给她带个路免得走错。大概跟女王身边的侍从女官差不多吧。”
“当随从对窑姐儿怎么说话呢?”
“只要不是失礼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且说个样子我听听,兄弟。”
“比如说吧:‘哎呀,小姐,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笼子里,也肯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这一类的话。”
“那窑姐儿怎么说呢?”
“她会说:‘话是不错。不过那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儿,她的出身是很卑微的。”
“那你又是什么出身呢?”
“我是一位忧伤的作家的妹妹,不,是弟弟,我有良好的教养。所以我很受那女王娘娘的欢迎,那帮窑姐儿也都很欢迎我。”
“蒙汗药你弄到了没有呢?”
“当然弄到啦。她说:‘小甜甜,这灵丹妙药你就拿去吧。’我还说了‘谢谢’呢!她还说:‘请代我向你那位忧伤的哥哥问好,他什么时候要是到席博伊根来,可要请他上我们的商场里来看看哟。’”
“你给我下来吧,”尼克说。
“那商场里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的,”小妹说。
“我得做晚饭了。你不饿吗?”
“晚饭我来做。”
“不,”尼克说。“你管你说下去。”
“你看我们会过得愉快吗,尼基?”
“我们这不就过得挺愉快的吗?”
“我为你做的事还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那是在你决心剪掉头发、干点实际的事情以前咯?”
“这件事也是挺实际的。你听我一说就明白了。你做晚饭的时候我亲亲你不碍事吧?”
“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可我昨儿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担心我这是道德堕落了。你倒说说,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堕落?”
“不好算。反正那啤酒是已经开了的。”
“这话也是。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连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拿到厨房里,给小酒瓶满满的灌了一瓶,手上不小心溅到了一些酒,我就用舌头把酒舔了,当时我就想这一舔我八成儿是道德堕落了。”
“你觉得酒的味道怎么样呢?”
“凶透啦,而且怪得很,还有点叫人恶心。”
“这就说明你并没有道德堕落。”
“哎,那可好,因为我要是道德堕落了的话,对你又怎么起得了有益的作用呢?”
“这我也说不来,”尼克说。“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他已经把火生好,平底小锅也已搁在火堆上,熏肉片正一片片往锅子里放。妹妹双手合拢抱住了膝头,在一边看着。尼克看她放开了手,一条胳膊往下伸去,使劲一撑,两条腿就直伸了出去。要做个小子,她什么都得学起来。
“我还得学这两只手该怎么放。”
“只要别去拢头发什么的就行。”
“这我知道。不过要是眼前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男孩子能让我照式模仿,那就好办多了。”
“模仿我好了。”
“能模仿你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是不是?可你该不会笑话我吧。”
“那可说不定。”
“哎呀,但愿我别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样子来。”
“不会的。”
“我们的肩膀长得一个样,腿也长得差不多。”
“你另外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尼克这时已经在煎鲑鱼了。他们是从倒地的枯树上现砍了一段木头当柴烧的,熏肉片已经熬得焦黄卷起,熬出的肉油煎鲑鱼,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尼克拿油尽往鱼身上淋,一会儿又把鱼翻了个身,再继续不断拿油去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小小的火堆背后早已张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让人看见火光。
“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他又问。小妹身子往前一探,冲着火堆啐了口唾沫。
“我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样?”
“反正总还够不到锅子。”
“哎呀,我那一手可厉害着哪。那是我从《圣经》里学来的。⒊我要拿上三颗大铁钉,叫那两个老家伙加上那个坏小子每人挨一颗,我要趁他们睡熟的时候,把大铁钉敲进他们的太阳穴。”
“这钉子你打算用什么来敲呢?”
“无声锤子。”
“这锤子你怎么使它不出声呢?”
“我自有办法包得它不出声。”
“这敲钉子的事可不大好办哪。”
“嗨,《圣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干的。我呢,我看到带枪的大男人喝得醉倒了,我就趁着黑夜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偷走了他们的威士忌,我既然这些都干了,为什么就不能索性干个彻底呢?何况我这是从《圣经》里学来的。”
“《圣经》里可没有无声锤子。”
“我大概弄错了,无声船桨该是有的吧。”
“也许有。不过我们可不能去杀人啊。你跟我一块儿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我知道。不过你和我的脾性儿是很容易犯罪的,尼基。我们跟人家不一样。再说,我想我既然道德堕落了,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你疯了,小妹,”他说。“我问你,你喝了茶会不会睡不着觉?”
“我也不知道。我晚上从来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冲上罐头炼乳。”
“要是我们带得不多,尼基,我就别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别有一种淡淡的风味。”
他们这时已经在吃晚饭了。尼克给自己和妹妹各切了两漆黑面包,先一人一片在锅内的肉油里浸一下。吃油浸面包的时候就一边吃鲑鱼,鲑鱼外脆而内里极嫩,煎得真好极了。吃完后就把鱼骨投在火里,再拿另一片面包夹熏肉片吃,小妹还喝了加炼乳的淡茶。尼克又找了两段细木片,把炼乳罐头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得够不够?”
“够了。这鲑鱼真好吃,熏肉也不赖。家里居然还有黑面包,你看我们走运不走运?”
“再吃个苹果吧,”"他说。“明天我们也许就有好吃的了。这顿晚饭恐怕不大够吃吧,小妹。”
“哪儿呀。我吃得尽够了。”
“你真的不饿?”
“不饿,肚子吃得饱着呢。我还带着些巧克力,你要不要来一点?”
“你哪儿来的巧克力?”
“我的藏宝袋里有。”
“你说哪儿?”
“我的藏宝袋。我积攒的东西都藏在那儿。”
“噢。”
“这块是新鲜的。另外还有些是从厨房里拿的,不大新鲜了。我们先吃新鲜的,把不新鲜的留着等万一需要的时候再吃吧。你瞧,我的藏宝袋袋口上还有根绳子可以收紧,跟烟草袋一样。我们要是能捡到天然的金块什么的,放在这袋里正合适。尼基,你说我们这次往外跑,能不能索性跑到西部去?”
“我还没有想好呢。”
“我真希望我这藏宝袋里能装满了天然的金块,那可要值到十六块钱一盎司哩。”
尼克把平底锅洗干净了,把背包拿进棚里,放在靠头的一边。一条毯子铺在嫩草上,做地铺用,另一条毯子他拿来盖在上面,在小妹那一头折了一道边在底下塞好。他把刚才沏茶用的小铁皮桶掏洗干净了,去泉水边打了满满一桶的冷水。打了水回来,看见妹妹已经在地铺上睡熟,把蓝色牛仔裤裹着鹿皮鞋当了枕头。他把妹妹亲了一下,妹妹却没有醒,他就把他那件穿旧的格子花呢上装往身上一披,在背包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把那一小瓶威士忌找到了。
他打开铺盖闻了闻,酒味好香。他从小铁皮桶里把刚打来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点威士忌。于是就坐在那儿慢慢地喝,每一口都要在舌头底下含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倒腾到舌头上来咽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儿上:轻轻的晚风吹来,火光就一亮。嘴里品着掺冷水的威士忌,眼睛望着炭火,他想起心思来。后来杯里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点冷水喝,喝完了才睡。枪放在左腿下,鹿皮鞋裹上裤子也作了枕头,靠上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错,他把这一头的毯子边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祷告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觉得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装盖在妹妹的身上,自己转过身来把背朝她那边挪过些,好把这一头的毯子多匀些出来压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把枪拿来重又在左腿下放好。夜晚的空气冷得刺鼻,他还闻到了新砍的青松味儿和松枝上的树脂味儿。他直到这会儿冻醒了过来,才理会到自己原来竟已是这样筋疲力尽。过了一会他才又觉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她照顾好,要让她过得快快活活,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听着她的呼吸,听着这夜的静谧,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沼泽地外的远山还只勉强看得清。他躺在那儿不出一声,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舒展。过了会儿才坐起身来,套上卡奇裤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妹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装早已给拉起来把领子垫在下巴底下,高高的颧骨和黑黝黝雀斑点点的脸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红,剪得短短的头发越发衬出小脸蛋儿眉清目秀,特别是那鼻梁显得特别直,一对耳朵显得特别靠近。他只恨不能把她这时的模样儿画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是那样好看,引得他直瞅。
他心想:看她这样子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正像一头小野兽。他又想: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依我看,最贴近的比喻应该说是好像有人把她的头发在砧板上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看上去总似乎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他是挺爱妹妹的,妹妹爱他却似乎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事情我看总不会有什么的。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她肯定是累坏了。我们在这儿要是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样做是做对了: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事态平息,等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自己滚蛋。不过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好些。遗憾的是,真正像样的东西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够重的了。不过今天我们实在应该去弄些浆果。打得到的话最好能打上一两只松鸡。还可以去采些鲜美的蘑菇。熏肉当然得节省点儿用,不过我们也不至于就不够用,因为我们还有瓶酥油。昨儿晚上我恐怕给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她惯常要喝很多牛奶,还挺爱吃甜食。不过也不用发愁。我们自有好东西吃。好在她挺喜欢吃鲑鱼。昨天那几条鲑鱼实在好吃。所以用不到为她发愁。她会吃得满意的。可尼克老弟啊,你昨儿晚上肯定没有让她吃饱喝够。现在还是别去叫醒她,就由她去睡吧。眼前的活儿就有得你干的。
他小心在意地从背包里取出些东西来,这时妹妹却在睡梦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颧骨上黑黝黝的脸皮就绷紧了,显出了原来的底色。她并没有醒,尼克就管他去准备做早饭,把火先生气来。砍好的柴还有不少,他却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期茶,一会儿再做早饭。他喝的是清茶,还吃了三颗杏子干,又拿起《洛纳·杜恩》来想看上一段。可是这本书他早已看过,现在重读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心想:此次外出,这倒是个损失。
昨天傍晚建好营地以后他拿出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桶里浸泡,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煮。在背包里他看到有精荞麦粉,他就把麦粉连同一只搪瓷锅、一只铁皮杯一起拿了出来,在麦粉里和上水,调成糊状。那听植物油做的酥油已经取出。他又从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一块,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条上,用一段钓鱼绳子紧紧扎住。小妹总共带来了四只旧面粉袋,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他真感到自豪。
调好了面糊,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回锅子里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平底锅里先是泛起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看着面饼起了泡,不一会儿周边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生出了纹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翻了个个儿再盛起来,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提在手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说。“我睡了个大懒觉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小鬼。”
她站起身来,衬衫下摆挂下来罩住了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儿全都干好了。”
“还没有呢。我刚开始在煎饼。”
“这个饼一股味儿真香极了,是不是?我到泉水边去洗个澡再来帮你干。”
“别在泉水里洗澡。”
“我可不是那种高等人,”她说完,就在棚子后边消失了。
“你把肥皂放在哪儿啦?”她说。
“在泉水边。那儿还有只空的猪油桶。请你把里边的黄油给我拿来。放在泉水里凉着的就是。”
“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油足有半磅,她连空桶一起拿了回来,桶里用油纸包着的就是黄油。
他们拿黄油和"木屋"牌糖浆涂在荞麦饼上吃。”木屋"牌糖浆是铁皮罐头原装的,罐头上有个烟囱状的口子,旋开盖子就可以从口子里倒出糖浆来。兄妹俩都饿极了,荞麦饼加上黄油糖浆,味道也好极了,黄油一涂到饼上就化,跟糖浆一起尽往沟沟洼洼里流。煮好的李子盛在两只铁皮杯子里,他们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
“这样好吃的李子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小妹说。“味道真叫绝了!你晚上睡得好吗,尼基?”
“好极了。”
“谢谢你替我盖了件衣服。不过这一夜还是过得挺愉快的,是不是?”
“是啊。你半夜里没有醒吧?”
“我到这会儿还没有醒呢。尼基,我们就一辈子待在这儿,好吗?”
“那怎么行。你长大了还得嫁人。”
“我反正就嫁给你得了。我就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好了。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过有这么回事。”
“是在一篇讲不成文法的文章里看到的吧。”
“对。我就根据不成文法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这可不可以呀,尼基?”
“不可以。”
“我就是要这么办。我就是要瞒着你去办。这种事情好办得很,只要过上一段时间的夫平生活就行。我要叫他们算起时间来就从现在算起。那跟垦地占地的规定是一样的。”
“我不让你去提出申请。”
“那可由不得你作主了。这就叫不成文法。我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琢磨过多少回了。我要去印些名片,上面这样写:尼克·亚当斯太太,住密执安州十字村——目前尚在同居阶段。我要把这样的名片每年公开向人散发一批,直到规定期满。”
“我看你这办法行不通。”
“我还另外有一套方案呢。我要趁我还未成年,先给你生几个娃娃。到那时,根据不成文法你就不能不跟我结婚了。”
“那就不是不成文法了。”
“我也都搞糊涂了。”
“这种事行得通行不通,反正现在谁也说不准。”
“肯定行得通,”她说。“索先生⒋就指望着这一招哪。”
“索先生也许弄错了呢。”
“怎么会呢,尼基,这不成文法的玩意儿实际上就是索先生想出来的。”
“我看是他的律师吧。”
“哎,反正这场官司总是索先生打的。”
“对索先生这个人我是不大喜欢的,”尼克·亚当斯说。
“好呀。索先生有些地方我也不大喜欢。不过他这么一来,报纸就有看头多了,是吧?”
“他这么一来,也有人对他就更反感了。”
“人家对斯坦福·怀特先生也很有反感。”
“我看人家是妒忌他们俩。”
“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尼基。就好比人家妒忌我们一样。”
“你看现在还有没有谁妒忌我们?”
“这会儿大概不会有人妒忌了吧。只怕连妈妈都会认为我们是逃避法律制裁的亡命之徒,浑身都是罪孽。幸亏她不知道我还给你拿了那瓶威士忌。”
“我昨儿晚上尝过味道了。这威士忌很不错。”
“啊,那就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偷酒。偷到的居然是好酒,你说妙不妙?我还以为跟那两个家伙沾了边的就不会有好东西呢。”
“老是要叫我想到那两个家伙,讨厌死了。我们不要再提他们了,”尼克说。
“好吧。我们今天干什么呢?”
“按你的意思呢?”
“按我的意思我倒想上约翰先生的起子里去,我们还缺少些什么,统统给买来。”
“那怎么行呢。”
“我知道这不行。那你到底有些什么打算?”
“我们该去采些浆果,我再去打一只松鸡,能多打几只更好。鲑鱼倒是不愁钓不到的。可我不想叫你老吃鲑鱼,吃得都腻了。”
“你吃鲑鱼吃腻过?”
“没有。不过听说有人多吃就腻了。”
“鲑鱼我是吃不腻的,”小妹说。“不比狗鱼,一吃就腻。鲑鱼,还有鲈鱼,那是再吃也吃不厌的。这我有数,尼基。不骗你的。”
“还有大眼狮鲈也是吃不厌的,”尼克说。“只有铲鲟不行。
老弟,这种鱼管保你吃多了就腻。”
“我不爱吃'草耙骨',”妹妹说。“这种鱼一吃就倒胃口。”
“我们先把这儿打扫一下,我再去找个地方把弹药藏好,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采浆果,有野禽打就打上几只野禽。”
“我带上两只猪油桶,再带上两个面粉袋,”妹妹说。
“小妹,”尼克说。“请别忘了'上厕所'啊。”
“对。”
“这可是马虎不得的。”
“我知道。你自己也别忘了。”
“我忘不了。”
尼克回到树林里,把一盒点二二口径的步枪长弹和几盒散装的点二二口径步枪短弹埋在一棵大青松根部满地腐熟的松针下。埋好以后,把刚才用小刀掘开的结了块的松针又照旧盖上,然后高高地伸起手来,在那棵大青松厚厚的树皮上削下了一小块。他把树的方位记清楚了,这才出了树林来到山坡上,顺坡而下走到棚前。
如今已是一派灿烂的晨光了。天空是高高的,一片清澈的蓝,云还没有一点踪影。尼克跟妹妹在一起,觉得真是愉快。他心想:这件事管它将来是怎样的结果,眼前我们还是应该愉愉快快地过。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只有当天才能作数。只要天还没黑,就还是今天,到了明天,就是又一个今天了。这一辈子来他懂得的道理,就数这一条最重要了。
今天天气晴朗,他背着枪来到营地,心里一片高兴,不过罩在他们头上的烦恼事儿就像口袋里藏着只鱼钩,一路上不时还会把他扎痛。他们把背包留在棚里,大白天估计不大可能有狗熊来掏包里的东西,因为这儿就是有狗熊的话,也只会在山下沼泽地一带找浆果吃。不过尼克还是把那瓶威士忌在泉水背后埋了起来。小妹还没有回来,尼克便在那棵倒伏的枯树上一坐,把枪检查一下,他们烧火用的木柴就都是从这棵枯树上砍的。他们这会儿准备去打的是松鸡,因此他就退出了枪里的弹盒,把里面的长弹倒在手里,都放进一只麂皮袋,然后再在弹盒里装上点二二口径的短弹。短弹打起来没有那么响,打松鸡即使不能命中头部,也不至于会把肉打烂。
他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打算出发了。心里想:这丫头到底上哪儿去啦?可是再一想:别冒火嘛。不是你让她慢点儿的吗。你急什么呢。可是心里还是直发急,为此他生气自己的气来。
“来了来了,”妹妹说。“对不起,我去了那么久。我大概走得太远了。”
“没什么,”尼克说。“我们走吧。猪油桶你带上啦?”
“嗯,连盖子都带上了。”
他们顺着山坡向下走去,来到了小溪边。尼克朝溪流上游仔细观察了一阵,又把山坡上下一打量。妹妹只顾瞧着他。她把桶子都放在一个面粉袋里,拿另一只面粉袋一系,搭在肩上。
“你不带一根钓竿吗,尼基?”她问他。
“不带。要钓鱼的话我就现砍一根。”
他手里提着枪,走在妹妹的前头,跟小溪始终保持着一段小小的距离。这架势就是在打猎了。
“这条小溪真怪,”妹妹说。
“我见到过的小溪就数这一条最大了,”尼克对她说。
“说是小溪却又这样深得吓人。”
“这条小溪不断有新的水源,”尼克说。“而且还通着岸下,通得可深哩。水也怪冷的,小妹。不信你碰一碰试试。”
“咦,可不,”她说。冷得指头直发麻。
“太阳一照才暖和一点,”尼克说。“可也暖和不了很多。我们就慢慢儿一路走一路找东西打吧。再往下走有个地方就有浆果采。”
他们沿着小溪走去。尼克一路端详着沿岸的地面。他看到了一只水貂的足迹,指给妹妹看了。他们还看见几只小小的红冠戴菊莺在杉树林里捕食昆虫,一纵一跳,敏捷灵巧,见兄妹俩走过去也不躲开。他们看到雪松太平鸟是那么文静娴雅、气度高贵,行走的姿势是那么优美动人,翅膀上和尾巴上覆羽处那火气般的星星点点更是迷人。小妹见了还说来着:“这种鸟儿真是美到了极点了,尼基。这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更美的鸟儿了。”
“长得就跟你的相貌一个样,”他说。
“得了吧,尼基。别开玩笑了。我看到雪松太平鸟,心里只觉得又激动、又高兴,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种鸟儿打个盘旋轻轻落下,走上几步,那个姿态可真是又气派,又文雅,又友好,”尼克说。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突然尼克把枪一举,妹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哥哥的目标是什么,枪声已经响了。随即就听见了一只大飞禽掉在地上拍着翅膀乱扑腾的声音。她看见尼克接连按动枪机,又打出来两发子弹,每次枪响之后总能听见柳林里又是一阵翅膀乱扑的响动。紧接着只听见扑棱棱哄的一下子,从柳林里突然窜起一群褐色的大飞禽,其中有一只飞出了才不多远,就在柳树上落下,歪起了那有羽冠的脑袋,弯下了脖子里的那一圈羽毛,瞧着这边地下那几个还在折腾的同伴。在红柳树上居高下望的那只飞禽长得又美丽又丰满,个头又特别大,朝下探出了脑袋,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尼克就又慢慢举起枪来,妹妹却悄声说:“得了,尼基。别打了。我们这就够了。”
“好吧,”尼克说。“这一只你打好吗?”
“不要,尼基。我不想打。”
尼克走进柳林里,捡起那三只松鸡,拿枪托把它们的脑袋一一砸过,拿去摊在青苔上。妹妹用手摸了摸,还挺暖和的,只只都是胸脯丰满、羽毛美丽。
“你就等着吃吧,”尼克说。他心里快活极了。
“我现在倒为它们觉得难过呢,”妹妹说。“它们本来也跟我们一样,早上过得快快活活的。”
她仰头看了看还歇在柳树上的那只松鸡。
“瞧它的样子的确有点傻乎乎的,这会儿还在往下直瞪眼呢,”她说。
“每年这个季节的松鸡,印第安人管它们叫笨鸡。它们总要尝过了挨打的滋味,才会学得乖一点。这种松鸡其实还不算真的笨鸡。有的松鸡就怎么也学不乖。那叫柳树松鸡。⒌眼前的这种松鸡叫披肩松鸡。”
“我们可别学不乖才好哇,”妹妹说。“你去把它赶走了吧,尼基。”
“你来赶。”
“走吧走吧,松鸡。”
那松鸡一动也不动。
尼基举起枪来,那松鸡却还是对着他瞧。尼克知道他要是把这松鸡打死的话,妹妹免不了要难过,因此他就舌头一弹,尖起了嘴唇一呼啸,做出个松鸡从暗处一窜而出的声音,可是那松鸡却就是呆呆地对着他瞧。
“我们就别去招惹它了吧,”尼克说。
“真对不起,尼基,”妹妹说。“这只松鸡果然笨透了。”
“等着吃松鸡肉吧,”尼克对她说。“你吃了就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松鸡了。”
“眼下松鸡也是不准打的吗?”
“是的。不过现在松鸡长得正壮,这样的松鸡除了我们还有谁打得到?被我打死的大角可多了,大角只要捉得到松鸡,每天都要吃一只。这种大角老是捕鸟吃,好鸟都给它们吃光了。”
“大角要吃这只笨松鸡还不容易,”妹妹说。“这么一说我倒就不觉得难受了。你要不要拿个面粉袋装起来?”
“让我掏去了内脏,包上些凤尾草再装在袋里。从这儿到浆果地里就没有多少路了。”
他们背靠一棵杉树一坐,尼克把松鸡开了膛,掏出尚未冷却的内脏,托在右手里还觉得热乎乎的,拣出了可吃的脾肝之类,把其他的去掉,然后就拿到溪流里去洗干净。把松鸡拾掇干净以后,他理了理鸡毛,拿凤尾草一包,一起放在面粉袋里。他把面粉袋的袋口和两角用钓鱼绳子扎好,往肩上一搭,又回到小溪边,把不能吃的肚肠之类都扔了,他特意拣了几个鲜红的松鸡肺投出去,看鲑鱼在又急又猛的水流中浮上水面来。
“本来这作鱼饵倒是挺好的,可惜我们现在用不到鱼饵,”他说。“我们的鲑鱼就都暂时存在这小溪里吧,需要的话再随时来取。”
“这条小溪要是就在我们家附近的话,我们可以靠它发财了,”妹妹说。
“要是那样的话鱼也早就给捕完了。像这样真正的原始小溪,眼下也只剩这么一条了。过了湖弯,那儿倒是也有一条,只是那个地方实在太难去了。这儿我可从来没有带人来钓过鱼。”
“这小溪里有谁来钓鱼?”
“肯定不会有人。”
“这么说这小溪里就从来没有人来钓过鱼咯?”
“那倒也不是。原先是常有印第安人来打鱼的。不过自从他们剥青松皮的买卖不干以后,他们就撤了营地,再也不来了。”
“埃文斯家那小子知道吗吗?”
“他不会知道,”尼克说。可是话出了口,又想了想,他心里却想得不安起来。埃文斯家的小子恍惚就在眼前。
“你在想什么,尼基?”
“我没想什么。”
“你明明在想什么。告诉我嘛。我们可是伙伴呀。”
“他说不定会知道,”尼克说。“真要命!他说不定会知道!”
“可你也不能吃准他一定知道,是吧?”
“吃不准!问题也就在这儿。要是吃准了的话我就到别处去了。”
“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摸到我们的营地上去了呢,”妹妹说。
“别说这样的晦气话。你真想把他招来吗?”
“哪儿的话呢,”她说。“真对不起,尼基,我不应该提起这个话头。”
“我倒觉得不是这样,”尼克说。“我很感激你的提醒。这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一时忘了,就没有去想。今后我还真得多用脑子想想,一辈子也别忘记。”
“你的脑子老是在想事。”
“就是没有在想这样的事。”
“得了,我们还是下山去采浆果吧,”小妹说。“现在就是要补救也已经没办法了,不是吗?”
“是啊,”尼克说。“我们采了浆果就回营地去吧。”
不过尼克现在总觉得这事不能不防,他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惊慌是千万不可惊慌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决定来这儿避风头的时候是那么个局面,现在还是那么个局面。说埃文斯家的小子以前跟踪他到这儿来过,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可能性不大。一次他走霍奇斯家的那条路到这儿来,那倒有可能被这小子盯过梢,但是想来却也未必。这条小溪里根本没有人来钓过鱼。这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不过,埃文斯家的那小子可是不喜欢钓鱼的。
“那杂种小子就爱盯我的梢,”他说。
“这我知道,尼基。”
“他找我的麻烦已经有三次了。”
“这我知道,尼基。可你千万别杀死他呀。”
尼克心想:她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一块儿来的。她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来到了这么个地方。有她在身边,这种事我不能干。
“我知道我不能杀死他,”他说。“现在反正也没法可想了。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吧。”
“只要你不杀死他,”妹妹说,“我们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没有避不过的风头。”
“我们回营地去吧,”尼克说。
“不采浆果了?”
“改天再去采吧。”
“你有点不放心了吗,尼基?”
“是的。真对不起。”
“可回营地去又能怎么样呢?”
“有没有情况可以早些知道。“
“还照原来的打算走下去不行吗?”
“今天就算了吧。我不是害怕,小妹。你也不用害怕。可我不知怎么总有点不放心。”
尼克早已急忙忙离了小溪,走到了树林子里,他们就沿着树林边缘在荫头里走。这样可以绕到山上,再居高临下往营她上走。
他们从树林子里小心翼翼向营地上走过去。尼克提着枪走在前头。营地上显然没有人来过。
“你留在这儿,”尼克对妹妹说。“我走远些去看看。”他把装松鸡的面粉袋和打算装浆果的桶子都交给了小妹,自己向小溪上游走了好大一段路。一出妹妹的视线,他就把枪里的点二二口径短弹换上了长弹。心想:我不想打死他,可这子弹好歹还是应该换的。他在田野里仔细搜索了一遍,看不到有什么人迹,于是就下山到小溪边,又朝下游方向走了一程,这才回到营地上。
“对不起,小妹,我神经过敏了,”他说。“我们还是午饭饱饱地吃一顿吧,免得晚上做饭提心吊胆,生怕漏出了火光。”
“可我现在真是担心哪,”她说。
“你担什么心呀。没有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嘛。”
“可这小子人还没来,就已经吓得我们连浆果都不敢去采了。”
“我知道。可这小子并没有来。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到这小溪一带来过。说不定我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尼基,他不在比在还叫我害怕。”
“我知道。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呀。”
“我们怎么办呢?”
“这么办吧,我们等天黑了再做饭。”"你怎么改变主意啦?”
“天黑以后他就来不了了。他要摸黑穿过沼泽地上这儿来是不可能的。清早,黄昏,还有深夜里,这三个时间是用不到担心他来的。我们得学着鹿的样子,就在这三个时间里出来活动。白天只好睡大觉。”
“很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来。”
“是啊。很可能。”
“那我还是留下,好吗?”
“我应该送你回家。”
“别。请别送我回家,尼基。我不在的话,你要杀他还有谁能来拦着你呀?”
“你听我说,小妹,你再也别提这个杀字了。记住,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杀谁。我不杀人,也永远不会杀人。”
“真的?”
“真的。”
“我真是太高兴了。”
“连高兴都不必。根本谁也没有说过要杀人。”
“好吧。那我就算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也一样。”
“那当然。”
“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心想:好啊,你说你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其实你从早到晚无时不在想。只是在她跟前你是千万不能想的,因为你一想她就能觉察,她可毕竟是你的妹妹,兄妹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啊。
“你饿了吗,小妹?”
“还好。”
“那就啃一点硬巧克力吧,我去打些清凉的泉水来。”
“我不吃什么也不要紧。”
他们望着对面沼泽地外的青山上空,十一点钟照例起了风,青山上空渐渐涌起了大朵大朵的白云。天空是一片高远澄澈的蓝,涌起的云都是朵朵纯白,随着风力渐渐强劲,云都从山后腾空而起,升入了高高的中天,云影掠过了沼泽地,也掠过了山坡。这时树林子里也来了风,他们躺在树荫里,觉得凉风习习。铁皮桶里打来的泉水清凉爽口,巧克力虽然不是很苦,却是够硬的,嚼起来嘎吱嘎吱直响。
“这里的泉水还是不错的,比我们昨天第一次尝到的那一处泉水也差不了,”妹妹说。“吃了巧克力再喝,越发觉得这水可口了。”
“你饿了的话,我们就做饭吧。”
“你不饿我也不饿。”
“我就老是要闹肚子饿。我真傻,怎么会半路打住了,没有去采浆果呢。”
“你不是傻。你是要回来查看查看。”
“我告诉你说,小妹。在我们走过的乱木地附近有个好地方,我去过那儿,那儿也有浆果采。等我把东西都藏好了,我们就一路穿树林子上那儿去,采上满满的两桶,这样连明天吃的都有了。这一趟包你走得不冤枉。”
“好吧。不过我倒还走得动。”
“你不饿?”
“不饿。吃了巧克力就一点都不觉得饿了。我倒很想就留在这儿看会儿书。我们去打松鸡那会儿,走得就蛮够劲了。”
“也好,”尼克说。“你昨儿走了那么多路,现在还累吗?”
“恐怕还有点儿。”
“我们就歇会儿吧。我来念《呼啸山庄》。”
“我都这么大了,还你念我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那就请你念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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