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劝业银行是个德式的小楼,在济南经二路上。早晨,高名钧正在和一个梳分头的小头目商量事儿,有人敲门。他轻轻说了声:“进来。”
訾文海提着公文包进来了。他意气风发,西装革履,老式眼镜也换成了新式金边眼镜。高经理一见,慌忙绕过桌子,伸着双手过来:“訾先生,不,訾董事长,这么早就来了。快请坐。”说着拉他到沙发上坐下。回头对手下说:“倒茶!”那人出去了。
高经理问:“买卖怎么样?我看三元他们都让你给挤趴下了。”
訾文海笑笑:“小事一桩,这才刚开始呢。名钧,你看着,好戏还在后头!”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票据,“四万七,连本带利一块儿还上!”
高经理很吃惊:“这么快呀!”
訾文海笑笑:“过去傻呀,干律师,弄个千儿八百的就算大钱,现在想来真没劲。干律师,说多少话,费多少劲,外带得罪人。说来说去,还是干实业呀!”
高经理说:“你厂里的布我听说还赔钱呢!”
訾文海说:“那是对外这样宣扬,名钧,要是赔钱我还干个什么劲?”
茶送来了,茶坊出去之后,高经理说:“要按你这个说法,那三元赵家还有那个什么陈六子,可挣了大钱了!”
訾文海叹口气:“谁说不是呀。名钧,咱下手晚了,要是早干,苗瀚东那点钱算什么?”说罢,一脸后悔不迭的表情。
高经理点点头:“怪不得济南这么多染厂呢,这一行还真挣钱。我多次派人找这几个厂,求着他们低息贷咱行里的款,他们就是不贷。原来这一行利挺大呀!”
訾文海说:“这一行利大归利大,但不是一般人能干得起的。光那些设备就买不起。好在有你帮着我,这才算把厂干起来。真得谢谢你呀!”
高经理问:“和你那合伙人相处得还行吗?”
訾文海淡淡一笑:“无所谓行不行,只是这人胆子太小,再加上资金也不充裕,我的好几个计划也就无法实施。名钧,当初合伙的时候,很多人劝我,不让我和他合伙,说这人虽然人品不错,但是个书生,不是干实业的料。你说,我也没干过实业,也不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他又在上海,咱要干个什么事,还得打电报去通知他,这也延误了好多生意。”
高经理眼珠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把他的股份收过来?或者另外选合伙人?”
訾文海笑笑:“那不行。这厂刚刚挣了点钱,咱就这样想,有悖我的处事原则。既然合伙了,就要一直干下去。只能他自己退出,咱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事来。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咱这名誉受不了呀!”
高经理点点头:“也是,这样也真是不太好。不过他人在上海,这边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挣钱赔钱还不是咱说了算?”
訾文海正色道:“名钧,你知道,我是法律硕士,所有违法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挣,就一块儿挣,赔,也一块儿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名钧,你不知道,这干实业就怕合伙人不和,一旦出现那种局面,双方都很尴尬。唉,就这样吧!”
高经理说:“哟,我都忘了给你拿烟了。我自己也不抽烟,总是忘了。”说着就要去拿烟。
訾文海隔着茶几拉住他:“名钧,我现在不抽烟了,厂里防火,我要率先垂范,戒烟了。咱这是正规的工厂,不能和陈六子那样土作坊一样。不叫董事长,也不叫总经理,非要叫什么六哥!弄得跟白莲教似的,哪里像个工厂的样子!”
高经理很赞许:“訾先生,我算看出来了,你不仅是个好律师,干工业也是好样的。”
訾文海谦逊地笑笑:“也是难呀!唉,光挣钱了,也是忙得我焦头烂额。名钧,你这边的生意怎么样?”
高经理无奈:“也和你差不多,股东们也是意见不和,加上又都在社会上有点地位,自以为本事挺大,我也很难说服他们。咱这劝业银行,本来就是私人银行,和官办的就应当不一样。人们到咱这里来存钱,本来就是为了利息高。我提过好几次了,就是通不过。他们说利息高了,贷款利率也得跟着抬起来。现在的情况是,有钱的不贷,没钱的咱不敢贷,整天掂量。加上你又不替我办法律方面的事了,这就更不敢贷了。万一贷死,谁帮着往回要呀!訾先生,你这一换行业,对我这里也是有影响呀!”
訾文海说:“我自从干了染厂,读了很多金融经济方面的书。我看你们这里经营的思路就不对。在西方,贷款就是对企业的投资,银行是从企业的盈利中获得利益,是一种长远的合作。而国内的银行呢,看重的是利息,这种方式太幼稚了!中国的银行不能称之为银行,只能说是钱庄,是很初级的一种金融机构。比起清朝来,也没多少进步。中国民族工业之所以发展缓慢,与这种银行经营方式也有很大关系。”
高经理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点头。这时,訾文海站起来告辞:“我得回去了,上海的供货商十点钟到厂里去。名钧,你不知道,这一千染厂呀,什么人都找上来了,通过各种关系向你推销他们的货,也实在没办法。”
高经理起身相送:“訾先生,你还得关照我的生意,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还得长谈一次。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听了你刚才这番话,真长了不少见识。”
东亚商社里,滕井在办公室里和三木讨论问题。
滕井说:“我们最理想的人选,就是陈寿亭。这个人虽然对我们不友好,也多次欺骗我们,但是他的商业能力是我们需要的。我想去济南再和他谈一次。他是个商人,对他来讲,钱是第一位的。你认为怎么样?”
三木说:“社长,我看,你要是真想让他为帝国出力,只能挤他,挤得他走投无路,让他主动与我们合作。那样,他才能心甘情愿。訾文海太自私,也没有眼光。他把自己发财放在第一位。我们只是出于无奈,才选择了他。如果我们真想把陈寿亭拉过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青岛的这俩厂一块儿加入倾销。到时候不用说陈寿亭,可能连另外那家姓赵的,也会主动跑上门来求我们。如果我们不这样干,济南的模范染厂就没必要再经营下去。那一个厂孤掌难鸣,白白浪费帝国的资金。是这样吗,社长?”
滕井点点头:“訾文海我是早想放弃了,但是我们投入的那些资金还没有收回来,就这样罢手,太便宜他了。这人让我十分讨厌。”
三木进一步说:“社长,我们派去的财务人员昨天来电说,訾文海从厂里开走了四万七千元的支票,还了银行的贷款,自己又从家里拿来钱顶上。他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想找退路?”
滕井一惊,转而笑了:“他这可能是硬充颜面。他在济南相当孤立。”
三木说:“济南这个地方我们不干则已,只要干,就得着眼于整个山东。中国人很穷,除了吃,就是穿,布匹对于中国来讲,事关国计民生,也就是所谓的战略物资。所以,我建议,把青岛的这两个厂一块儿加上去,加重打击的筹码,一举冲垮山东的印染业。”
滕井慢慢地点头:“是这样,控制了印染业,也就间接地控制了纺织业,然后就沿着津浦路向南推进,与我们上海的同仁汇合。三木君,去订车票,我处理一下手边的事情就去济南。同时,你把我们刚才讨论的决定,写一个最后通牒发给陈寿亭,约他后天早上十点,进行最后谈判。不要早发,要等着我到了济南之后再发,不能给他留出思考的时间。懂了吗?”
三木站起来:“嗨!”一鞠躬出去了。
滕井摇电话:“接元亨染厂贾总经理办公室。”滕井拿过全家的合影看了看,笑笑,放下了,“思雅吗?忙什么呢?”
贾小姐说:“退货!仓库里全堆满了。都是你干的好事。”
滕井笑着:“没有问题。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加上大华元亨一块儿干。你现在把这两个厂的机器全开起来,印布!”
贾小姐说:“还印?往哪里放?”
滕井说:“放在车站新建的仓库里。印出来的布先不要往东北发了,等我电报。我要是和陈寿亭谈不拢,就把这批货发到济南。我们占领整个山东市场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贾小姐冷冷地说:“要是早这样干,山东市场早在我们手里了。贪图小便宜,误了大事。好,我忙着,挂了!”
滕井说:“晚上你过来吗?”
贾小姐说:“今天不方便,等你从济南回来再说吧!”
滕井放下电话,阴险地笑了。
訾有德和父亲在办公室里喝茶,表情很轻松。訾有德说:“还是这新机器快,李万岐也真能干。爸爸,从上海新来的那两个技工,也是第一流的。只是要求加薪呢!”
訾文海说:“工薪低,当时应当提出来。合同已经定了,就按合同办事。有德,记住,不能他说什么咱就答应什么。要依法办事。关于加薪的事情,等合同到了期再说!”
訾有德说:“他要是走了呢?”
訾文海说:“那他是自找麻烦。你忘了咱是干什么的了?他只要一走,法警马上去上海把他抓回来。不仅挣走的钱要交回,他还得赔偿咱们的损失。”
訾有德点点头:“也是,咱的工钱比上海高,他回上海还挣不到这些钱呢!可是,爸爸,他们提出来说,没想到还要加夜班。”
訾文海说:“不加夜班能给他那么多钱吗?合同上又没有规定不加夜班,不用理他们。”
訾有德说:“好,就这么办。爸爸,可是你注意到没有,咱厂对面那个旧房子被推倒了,这才几天,又盖起一个新式房子来。我让人去问了,说是贸易行,明天开业。”
訾文海笑了:“什么是实力,这就是实力。他怎么不跑到热闹的地方开店,却跑到咱门口来?就是看着咱的买卖红火。一是想和咱做买卖,再就是咱这里来的客商多,他能沾上点儿光。”
訾有德说:“滕井明天就到,正好让他看看。”
訾文海说:“有德,滕井这边我看可能有变,咱的货去了青岛,他应当早来了。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没想出好办法来,再就是他心有退意。”
訾有德很紧张:“他要是撤了,咱可怎么办?”
訾文海自信地笑笑:“什么叫狡兔三窟?哼,撤了更好,我早找好下一个合伙人了。劝业银行!那不比滕井好千倍?”
訾有德高兴:“对,那样名声也好听,省得咱整天不敢说和谁合的伙。这好,有银行在后头撑着,比滕井好多了。再说,劝业银行的那些股东多是些头面人物,对咱们也是有利的。现在推销布的都快把门挤破了,咱完全可以不用滕井的坯布。”
訾文海说:“这几天你盯着,还是连夜干,把那五千件布全印了。他要运走,就得付加工费或者冲抵股本。否则,一件布也运不走。这里不是东三省,他不敢把咱怎么样!”
大概有十点多钟,模范染厂对面的那家贸易行开业了。左边牌号是“赵陈林记印染纺织贸易行”;右边并排挂着三块牌子:“上海林氏六合染厂”、“济南三元印染厂”、“济南宏巨印染厂”。广告招牌是“加款收单”,那字一个足有半米。
吕登标和六合染厂的周经理还有三元染厂的刘经理,站在门口。
三挂大鞭炮挑着。一个伙计过来问吕登标:“吕经理,点吧?”
吕登标流里流气地向上一拉袖子:“他娘的,点!”
三挂鞭炮一齐点燃,响成一片。
訾有德在办公室里听见动静,一惊,正想站起来出去看看,一个监工跑进来:“董事长,总经理,不好啦,三元宏巨还有上海六合染厂把店开到咱门口啦!”
訾文海一听,忙对儿子说:“去,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訾有德连跑带走地出来,这时,鞭炮已经停了,登标他仨也回身进了屋。訾有德拍打着硝烟来到贸易行,定睛一看,抱拳行礼:“恭喜恭喜,哪一位是主事的?我是模范染厂的总经理。”
登标坐在那里没动,斜着眼问:“你就是那姥姥不喜、舅母不爱的訾有德?有什么事?”
訾有德一听:“你怎么这样说话?”
登标站起来:“我原来不知道有你这一号,也是听别人说的。訾经理,有何指教?”
訾有德憋气地忍了忍:“我是想问问你门口这加款收单是什么意思。”
登标一扬脸:“好,请坐。上茶!”
这时,钱世亨带着两个喽啰抬着匾进来了,额上写的是“财源广进”。他进门冲着登标躬身抱拳:“吕经理,恭喜发财!我大哥有事不能来,送块小匾,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更盼贵号日进斗金,日进斗金!”
訾有德一看钱世亨那客气的样子,有些傻眼,忙上前施礼:“二哥也来啦。”
钱世亨看他一眼:“这是三元宏巨的买卖,宁五爷从天津来了电报,让我告诉你爷儿俩,还得多关照。”
登标说:“钱老板,今天忙,改日把酒补上。”
钱世亨一抱拳:“不敢叨扰,告辞。”说着带着两个手下出来。
登标也送出来。回来后,登标给訾有德递上烟,茶也倒上了。他说:“訾经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訾有德说:“噢,我是问你加款收单是什么意思。”
登标说:“嗨,这简单,这收单,就是收你客商的单。”
訾有德说:“那是为什么?”
登标说:“赚钱!你厂里那布便宜,我们收了再卖,专往胶东卖。”
訾有德说:“你们这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吗?”
登标说:“你正好把话说反了,是你们和我们三家作对。所以才收你的单。你那客商从你厂里提出布来,运回当地,顶多加上五厘钱,我看这也太麻烦,我们直接加上五厘钱收了,让客商连运费都省下。”
訾有德气得无言以对。登标接着说:“其实,咱对门干买卖,你根本不用费那样的劲,印完了,直接交到这里来就行,那五厘钱我让你赚,这样多好!”
訾有德说:“我有五千件,你能一下子要了吗?”
周经理插话说:“别说五千件,就你这样的厂子,一下子收下五个都不会有问题。你不知道上海林家吧?”
登标冷冷一笑:“訾经理,要说卖个三尺二尺的,你兴许还能做了主,五千件,这么大的数,你得先问问日本鬼子。”
訾有德一听这话,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登标说:“訾经理,我在青岛就认识滕井,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别说这个,滕井昨天从青岛订的火车票,今天到济南,这个我都知道——盯人盯票,我们都用了好多年了。回去给你爹说吧!还有什么事吗?”
这时,进来一个客商,三元的刘经理赶紧接过来:“冯掌柜的,多少?”
那个客商看看訾有德,不敢说。登标说:“你怕他个〓,用不了几天这个厂就没了。”
訾有德实在受不了,一甩手愤然而出。
登标哈哈大笑,又向上一拉袖子,对旁边的伙计说:“去,告诉掌柜的,开业大吉!”
伙计得令而去。三个经理坐下来喝茶。登标说:“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对付这样的王八蛋,就得给他来点儿绝的。”
周经理说:“你们陈掌柜办法真多!”
正说着,三元染厂派来的刘经理指着模范染厂门说:“快看!”
这时,模范染厂里出来两个人,抬着块大牌子,往门口一立,白纸黑字:“暂停发货!”三人大笑起来。
晚上,高岛屋,滕井和訾文海席地对坐。訾文海神情激动,滕井倒还平静。
訾文海说:“滕井先生,你明天也别再和陈六子费话了,咱们就开始干吧。我非把他们挤死不可!”
滕井反唇相讥:“訾先生,你又不负责亏损,我自己受不了呀!”
訾文海突然变得十分大度:“好,我承担亏损,我就是把这个厂全赔完了,也要和陈六子干到底!甚至连上乡下我家的那一千亩地!”
滕井说:“你早就应该这样!訾先生,明天我去了,把咱们的想法对陈寿亭一说,我估计他当场就会服输。訾先生,陈寿亭惯于使用化敌为友的手段,当初他和孙明祖在青岛就是对头,现在孙明祖帮着他在青岛打击我们。今年春天,他和林祥荣势不两立,现在他们又联合了起来。你能说,他不会和我们化敌为友吗?不一定。他惯用的手法就是先让你认输,然后再和你成朋友。这一次,我们要给他改改规矩,要先让他认输,然后再成为伙伴。訾先生,今天你是吃了一点气,这没什么,回头我让陈寿亭向你道歉。訾先生,你应当知道,把大华和元亨扯进来,我们付出的代价相当大。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这样做!”
訾文海说:“他要是不怕这一套……”
滕井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他们三家收布可能收得起,可收起来以后又怎么办呢?他们把布运到哪里,就冲击哪里的市场。他们光收布了,自己的染厂还干不干?他之所以跑到模范染厂对面收布,就是为了干好自己的染厂。訾先生,你应当看到,他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们的冲击力让他惧怕。他不收,自己的染厂就开不了工。他现在可以向青岛反倾销,我们把青岛都让出来了,他还往哪里卖呢?你等着,陈寿亭明天晚上就会坐在这里,端着酒向你道歉!我有这个把握。”
訾文海点头:“只是太生气了,我都快气糊涂了。来,咱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之后,滕井问:“訾先生,亏损,你是要承担一点的。如果我们把陈寿亭拉进来,他也要承担一点。将来等我们把山东的染布市场占领之后,把价钱提起来,得利最大的还是你和陈寿亭。”
訾文海说:“咱们抽时间再商量。”
滕井哈哈大笑:“如果坐在对面的是陈寿亭,我想他就不会这样说。”
訾文海问:“他会怎么说?”
滕井说:“因为只要他进到我们这个行列里,我们就不会亏损了。因为他的工厂和模范厂加起来,只要稍微一降价,三元染厂就受不了,接着也会投奔我们的。至于林祥荣,他也会主动退出山东市场。这样,我们就沿着津浦路一路南进,到上海与我们的同仁会合。訾先生,现在你还恨陈寿亭吗?”
訾文海显得很幼稚:“他要是与我们志同道合,我当然也就不恨他了。来,滕井先生,干!”
二人一饮而尽。訾文海笑着说:“你要是早来,我就不让有德回家卖地去了。济阳县也没有电报,通知也晚了。”
滕井笑着说:“地,不值钱。一千亩地顶多卖一万块钱。但是,我看到了你的决心。这是让我最高兴的。”
訾文海说:“我想好了,我跟随滕井先生干到底,一块儿发大财!”
二人大笑起来。
东俊家,东俊兄弟俩在喝酒,王妈上菜。
东俊看着墙上的表:“再给你六哥打个电话?”
东初说:“不用打了,他说要是想不出办法来,就不过来了。唉,訾家这窝王八蛋呀!来,大哥,不管怎么样,反正咱今天是吓得他不敢发货了,咱先胜了第一阵。”
东俊怏怏地端起盅子:“这些老婆去了南京,家里和少了不少人似的。你六哥不来,该把家驹叫来,咱仨还热闹点儿。”
东初说:“大哥,你真是老了。家驹去天津好多天了!六哥是防着滕井把布运到天津去,所以把家驹派去了。”
东俊摇摇头,感叹自己记性不好了。兄弟俩碰杯。
东初说:“滕井明天十点和六哥最后谈一次,发来的那电报,直接就是最后通牒。我把那份电报要了过来,原样发给了林祥荣。大哥,滕井要是真把青岛那俩厂也混进来这样干,咱就麻烦了。六哥今天下午也没有精神,我看,他也是怵!”
东俊说:“谁不怵呀!要是那样,咱这些年的心血就全完了。唉,自林则徐禁烟以来,咱这个国家就没赢过洋人。日本人还不算洋人,只能说是倭奴。就是这倭奴也赢不了呀,北洋舰队那么多船,生生就能让人家打败了。我看这个国,也真快到头了。就算咱、你六哥,再加上林家,那才多大点劲?能是滕井的对手吗?整天这税那捐的,咱一样也没拉下,可这国家怎么就是不出来给咱撑腰呢?咱这个国要是撑劲,和美国英国似的,什么他妈的滕井,我早一脚把他踹出去了!说起这个来,我的气就往上冲。报纸上整天只是他娘的什么剿共胜利,生生让日本占着东三省,你剿的哪门子共?共产党咱没见过,反正共产党没逼得咱走投无路。可是日本鬼子就能逼得咱这样。你把那些钱,那些人,那些枪炮用到日本人身上,咱就再多拿点钱也不憋屈。这倒好,来了一个滕井,长得还没有三方豆腐高,就搅得咱心神不宁。说搅得是好听,是吓得咱心神不宁!”说完端起酒来,一口干了。
东初也叹气:“大哥,别生气,这些事咱也管不了,听天由命吧!”
东俊说:“不听天由命怎么办?现在你六哥还不在家急得一圈一圈地转?那天,苗哥还有你六哥俺三个在一块儿吃饭,苗哥说,咱这国家要是撑劲,就凭咱这些人的能力,能把外国人也给干趴下!能把咱的东西卖到全世界去!当时,我听着,心里那个敞亮!可吃完饭,从馆子里一出来,一想眼前这些烂事,真觉得没劲!”
东初问:“苗哥那买卖还行吧?”
东俊说:“他开的是面粉厂,日本不出粮食,还好受点儿。”
东初说:“下午林祥荣接到模范染厂停止发货的电报,挺高兴,立刻回了电报祝贺。不管怎么说,訾家今天是服气了。”
东俊说:“明天就该咱服气了。老三,訾家那伙子王八蛋要再这样干,大华元亨要是再掺进来,就不能再留着这个东西了。前几天,你六哥没想出这个办法来的时候,咱厂里停着机,我急得在办公室里直转,杀訾文海的念头我动了好几回。宁老五八月十五来送礼,问了我好几次,有没有谁欺负咱,那时候訾家还没开业,要是现在,我连犹豫都不犹豫,直接给宁老五说了!发财就发财吧,他和劝业银行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帮着那个放印子钱的熊银行逼死了好几家子。别人不和你合伙,你和劝业合伙呀!日本人占着东三省,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干这些坑爹害娘卖祖宗的事儿呢?气死我了!”
东初说:“大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给宁五哥说这事。大哥,还是那句话,还是咱这个国家不行,灭了一个訾文海,还会出来和訾文海一样的人。大哥,你听兄弟的,把这个念头放下。六哥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东俊仰面向天,长叹一声:“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呀!”
晚上林公馆,林祥荣正在和父亲讨论问题,父子二人表情忧虑。
林祥荣说:“我想滕井不会这么干吧?”
林老爷说:“这个人我多年不见了,听寿亭说变化极大,相当骄横。今天给了他这么大的打击,他能善罢甘休吗?”
林祥荣试探着说:“就陈寿亭那个性,他肯就范吗?”
林老爷叹口气:“唉,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阿荣,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
林祥荣说:“我猜不出,爸爸。”
林老爷说:“至于青岛大华元亨一块儿这样干,完全有可能,甚至是不可避免!我怕就怕陈寿亭在滕井的威逼利诱之下,把宏巨卖给滕井。宏巨一旦撑不住了,三元随之就得完蛋,济南其他的小染厂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工厂加起来,就会沿着津浦路一直向上海冲,我们的市场就会全面崩溃。加上陈寿亭的能力,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林祥荣听着听着汗都出来了,直盯着父亲说:“那我们怎么办?”
林老爷叹口气,摇摇头。
林祥荣说:“那我们就只有和政府军队做生意了。”
林老爷:“那样的生意现在还有意思吗?欠着那么多的款子不给,难道我们还要往里陷吗?”
林祥荣掏出烟来:“爸爸,我可以抽支烟吗?”
林老爷说:“抽吧。”说完,看着墙上的“多忘”二字,叹口气,“多忘,就是日本鬼子忘不下!”说着无奈地苦笑,“这是什么政府!他们知道咱们多艰难呀!”
林祥荣说:“爸爸,还有没有可以应对的办法?”
林老爷笑笑:“现在说,大概也晚了。”
林祥荣说:“爸爸还是说一下吧!”
林老爷说:“我想把陈寿亭请到上海来,这样宏巨三元即使是卖了,也不至于很快地摧毁我们的市场。如果这个人被滕井所用,大概到不了年底,我们的江北市场将全部失去,想来真是不寒而栗呀!”
林祥荣说:“他一个人能有什么用?要请,把赵东初他们一块儿请来,再给滕井留下一座座空厂。”
林老爷拿过一封电报,看着笑:“陈寿亭这个人,我是真从心里喜欢。明天他和滕井谈判,明知道不能取胜,还在电报上说笑话。你妈妈也说这人有意思。你看看。”
林祥荣双手接过电报,轻念道,“‘林伯,明日小侄将用前辈之巡河炮狙击滕井。’哈哈!爸爸,你怎么不早拿给我看?”
林老爷说:“都急忘了。东初先来的电报,足有二百字,那是滕井的最后通牒。唉,你们这一代的企业家没赶上好时候呀!话又说回来,中国有过好时候吗?”说着自己也笑了。林老爷想了想,又说:“我们家现在还被人们称之为买办,其实,买办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如果不过去,我们会涉足实业吗?”
林祥荣有些高兴,父亲说完之后,他说:“爸爸,是不是六哥有办法了?”
林老爷说:“能有什么办法?这不过是临死之前的一种态度罢了。”林老爷十分温和地看着儿子,“祥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把陈寿亭请来,给他林氏三成的股份,你能同意吗?”
林祥荣说:“如果有用当然可以,但是……”
林老爷抬手打断他:“明天等电报,如果五点接不到陈寿亭的电报,我去济南。你派人到电报局等着。我要与滕井拼死一搏,不能眼看着多年的市场就这样垮掉,中国商人还不至于这么熊!”
林祥荣站起来:“好,我听爸爸的。”
林老爷也站起来:“你记一下。”林祥荣忙拿笔和本子。林老爷看着黑黑的窗户:“卖厂不卖人,高鸟入高林,青山依旧在,总有第二春!你现在亲自去电报局,加急发出!”
这时,闪电裂空,随之是一声响雷。林老爷的表情越发悲壮。
早上九点,东俊兄弟俩焦急地坐在寿亭的办公室里。老吴安慰他:“十点之前准能来,滕井说的是十点。大掌柜的,喝茶。”
东俊看看墙上的表:“老吴,你再打个电话。家驹也是,办完了天津的事情你可回来呀!多一个人多一份心眼儿。可急死我了。”
老吴说:“刚打了,没人接,他也是急呀!”
这时,飞虎拿着电报进来了,老吴接过来打开,然后递给东俊:“上海林家打来的。唉!”
东俊东初看完电报之后,拉过老吴来:“老吴,你看这么着行吧,这封电报先别给寿亭看,别泄了他的气。等他和滕井谈完了,咱再给他。”
老吴犹豫,东俊说:“老吴,出了事我担着,你甭管了。”说着把电报装到口袋里。
这时,滕井进来了,一见东初东俊主动说:“二位赵先生也在这里。哈哈!”
东初挺身而起,怒目而视:“哼,你别得意得太早了,你的兵还没打到济南呢!”说着愤然而出。
林公馆,林老爷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表,九点五十分,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伴过来心疼地说:“你从夜里四点就在这里坐着……”
林老爷起身,拉住老伴的手:“淑敏呀,再有十分钟,陈寿亭就和滕井谈了。这么多年,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担心过。你坐下吧,陪着我说说话。”说着拉着老伴去了那边的红木长椅上坐下。老伴掏出手绢来擦泪。
林老爷拍拍老伴的手:“淑敏,回头你把我的西服找出来,让人熨一下。自从祥荣接手厂子以后,我就没再穿过西装。现在,又该穿上了。”
老伴点点头,流着泪倚在林老爷的肩上。
滕井一个人在寿亭的办公室里坐着,飞虎守在那里,好像是怕滕井偷东西。
东初东俊在楼下老吴的屋里,走来走去。这时,东初从窗子里看见寿亭慢慢地走来,表情忧郁。他们跑到门口,想说什么,寿亭抬手,让他们回去。
寿亭上楼推开门,滕井站起来,寿亭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老滕井,你电报上说得都很明白了,我都知道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声音很低。
滕井说:“我看陈先生不高兴呢!”
寿亭笑笑:“你大兵压境,我能高兴?”
滕井说:“陈先生何必这样说呢?我们联合起来不就可以了吗?”
寿亭叹了口气:“我要是不和你联合呢?”
滕井笑笑:“陈先生这么精明的人,能干那样的傻事吗?我不相信陈先生会那样做。”
寿亭说:“这聪明人有时候也犯傻,我一想跟着日本人干,心里就觉得别扭。我还想再和你练上一阵子,实在练不过你了,我再跟着你干。”
滕井笑起来:“陈先生真会开玩笑,再练下去我会伤害到陈先生的所有财产,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何必嘛!陈先生做生意,本来就是想发财,咱们合在一起发财有什么不好?不要这样固执,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寿亭冷冷一笑:“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从我在青岛干染厂开始,咱们就认识。那时候我二十多岁,你就帮着我买机器,还卖给我便宜机器。那时候咱俩都年青,那时候你多好,还请我喝日本的清酒,你喝醉了,还给我唱日本歌。我也请你到我家吃饺子。咱俩还一块去钓鱼。那时候你多好,那么有礼貌,见了谁都鞠躬。唉,你现在却来催我。想起来,滕井哥,你做得不对呀!”说罢,寿亭低下了头。
滕井也有些感伤:“陈先生,寿亭,我从来没这样称呼过你。人的一生非常短暂,咱们在一起,算起来也快二十年了。商业的交往中,我胜也好,负也好,咱俩从没真正伤害过彼此的感情。我想买你青岛的工厂,你不卖,确实是我让人向卢先生家放的枪,这是我从商当中的一个污点。但是,寿亭,帝国的使命所迫,我也有难言的苦衷。这次也是一样。如果你能与我合作,你的工厂我会出一个很高的价钱,高得让你意外,但条件是陈先生必须出任总经理,不能再给我一座空厂了。陈先生,你就算帮我个人一个忙好吗?”
寿亭抬起头来,笑笑,看向窗外,表情十分茫然。
滕井说:“你现在就说个数吧,我不会驳你面子的。”
寿亭说:“要卖也不是现在,我还得和你再练一阵子。如果我真的败了,我一分钱不要,宏巨染厂归你,我跟着你干。”
滕井说:“那有什么意义呢?现在青岛的两个工厂日夜开机,就等我的电报,只要他们接到我们谈判失败的消息,整列车的布就会像洪水一样涌来。”滕井向前移了一下身子,“我请教一下,陈先生你,还有林祥荣、三元,你们能顶得住吗?这种抵抗有意义吗?你们的军队都一枪不放,你这是干什么呢?”
寿亭笑笑:“我要是和那些窝囊废一样,还用你费这么大的劲?还是那句话,我们是老朋友了,大家各自都留下些面子,我们也都老了。你就收回成命吧。真要是干起来,大家都不好!国民政府虽然狗屁不是,但中国的商人比他们强得多。以后你到济南来,不要是这种样子来,来逼我和你合伙。我们应该是朋友,如果那样,我会请你吃饺子。好吗,滕井哥?”
滕井纳闷儿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谈判失败了?”
寿亭冷冷一笑:“我本来也没想成功,只是觉得老朋友不应当弄得太僵了。”
滕井站起来:“寿亭,我的老朋友,别怪我,我发电报通知青岛开始发货了。”
寿亭也站起来,冷笑道:“滕井哥,你这是要走吗?”
滕井脸上一喜:“陈先生,我们还能再谈?”
寿亭冷笑着,看着滕井,良久,慢慢地说:“滕井先生,本来我是想让你发货的,我已张开了大网,正等着你呢!但是,朋友一场,我让你免过一劫吧!”说着,去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摞纸,递给滕井,“滕井哥,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你错了。’
滕井十分惊讶,接过那摞文件来,看着看着,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寿亭点上土烟冷冷地看着他。滕井看完之后,原地站好,规规矩矩给寿亭鞠了一个躬。寿亭拉着他坐下:“滕井哥,当初卖给你空厂的那件事儿,咱俩扯平了。”
滕井问:“陈先生,不说这些。我想知道,你怎么想到的,能告诉我吗?”
寿亭说:“很简单,水往低处流,货往高处走。訾文海一开业,我就料到你会有这一手。我就派出十多个人去了东北。你们控制着整个东北市场,东北的染色布两毛八一尺,花布三毛二一尺。你们真狠呀,那是榨中国人的油呀!除了你们日本本国来的那大光牌、和平牌,只有你的思雅牌可以进入东北。”
寿亭的声音很低,滕井脸上神色绝望。
寿亭继续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拿青岛的两个厂和我拼?为什么?因为你们在东北能得到暴利,你舍不得。你知道我天津开埠染厂的布卖到哪里去了吗?就是卖到你那xx巴满洲国去了!那叫走私!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走私!滕井,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往东北走私布吗?成千上万!小的几丈,大的几件。你还运到济南来?根本不用,我在青岛就给你全收了。我要是把一毛二的布装上火车,沿着唐山——古冶——滦县一字摆开,根本不用到什么山海关,一下子就把你东北的市场冲垮了。你们在东北实行的是专营制度,那些日本商人一看你不通过专营,私自卖布,甚至参与走私,告到你们国内,滕井哥,你还有命吗?”
滕井点点头,擦汗,双手直抖。
寿亭继续说:“你还拿着大华元亨吓唬我,好,来吧,有多少我要多少!我再从热河外围给你摆开一字长蛇阵,沿着察哈尔穿过草原全线向东北扩散。这是你们占了东北,要不,我低价把你的布买过来,给你运到日本去!滕井,你知道卢家驹先生干什么去了吗?”
滕井惊异地看着寿亭:“陈先生,你要告诉我。”他哀求着。
寿亭冷冷一笑:“他就在唐山,他和我天津的两个高级经理正在待命,另外还有东三省最大的八个‘走私贩子’。一个月之前,我就收了你一千件布,我现在一个电报,他们就开始放货,立刻沿着铁路向东北冲!顶多四天,绥中、兴城、锦州、新民一直到沈阳,全是你低价的思雅牌!滕井先生,你希望这样吗?”
滕井脸色蜡黄:“陈先生,不要这样做,不要这样做,我知道你是很讲义气的。”他双手拉着寿亭,抬着脸。
寿亭拉起滕井的手:“滕井哥,我没等你把货发出来,就把我的这套计策告诉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滕井流着眼泪:“我,我不知道。”
寿亭拉着他坐下,轻轻地说:“我看着你还是个商人,曾经是我的朋友。滕井哥,二十多年了,何必呢?听我一句话,别和訾文海那样的人来往了,那样的人不值得和他做买卖。你也别整天到处帝国帝国的,五六十岁了,这样不好!让人家笑话。你回青岛以后,把钱汇到我账上,我把那一千件给你发回青岛。我也不要高价,可以吗?”
滕井站起来:“陈先生,我不管两国之间怎么样,今天你让我看到了什么是朋友。我告辞了。真对不起你!”说着深深地慢慢地鞠了个躬,擦着眼泪出去了。
寿亭送他到楼下,二人作别。滕井上了汽车,寿亭在原地抱着肩膀冷冷地发笑。
东俊等人从老吴的办公室里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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