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丰德饭庄,三楼上的广德厅一般不开。整个结构是模仿豪宅的三进式,最外边是侍应生站立的地方,摆着各种豪华酒具,有英法等国出品的银杯金壶,还有上至乾隆下至光绪的真品青花瓷的酒具。所有的托盘全是地道的福建漆器。
再往里是二进间,左右各放一个花梨木的圆桌。此时,苗先生与林伯清坐在那里喝茶,林祥荣坐在另外的那个桌子上,无所适从。
林老爷对这个房间很欣赏,左右地看着,说:“上海虽是文明开化之区,但这样的酒店却没有。在中国,文化连着民俗,有些地方你要细体会,才能看出精妙所在。”
苗先生拍着林老爷的手:“一会儿陈寿亭来了,更能印证你这句话。他是民俗连着文化,正好和你反过来。哈哈……”
林老爷摇摇头:“瀚东,我也没见过陈寿亭,但这个人做的事,多少有些让我胆寒。当然不害怕,是觉得与众不同。瀚东,我有些过时了,你是承上启下的人物。既有新的,也有旧的。一会儿陈寿亭来了,你还得替我照应着。”
苗先生哈哈大笑:“别的我不敢说,但寿亭不会让你有丝毫的为难。我说,伯清兄,你的见识我知道,咱喝的这种茶你知道叫什么吗?我敢说,你十有八九说不出来。哈哈……”
林老爷子看着那茶,喝了一口,琢磨着说:“绿茶无疑。”他又喝了一口,“这茶应是出在天气冷的地方,这也没有问题。我读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其中说到,日本人曾把中国绿茶移回他们国家栽种。可是日本茶我喝过,不是这个成色。严复的笔记里倒是说,瑞士人休坎普曾把福建的茶树带回去,种在他家院子里。瀚东,该不是你从欧洲带回来的吧!”
苗先生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林伯清的手。
林老爷笑着问:“差得太远?快说说,瀚东。”
苗先生说:“这是山东日照的野绿茶,生长在海边的山上。前几项你都说对了,是属于绿茶一类,那里天冷也不错。今天我对你弟妹说,我要考考伯清兄,所以从家里带茶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些,带回去给嫂嫂喝。冻顶、毛峰之类当然也好,但这没有名的东西,也不一定不好。它之所以没名,是因为没有人认识它。就我自己感觉,在绿茶里,真正挡住这个茶的,应当说是没有。”
林老爷笑着说:“别人看着一般的东西,你却看着好,再敢于说好,这很难。在世俗常规中,我们往往被虚名所误。瀚东,既然你开了例,那就每年给我一些。”
东俊在前,家驹东初在后,上得楼来。苗先生一看没有寿亭,有些意外,问:“小六子呢?”
林老爷及祥荣也站了起来。
东俊叹了口气:“嗨,寿亭觉得自己一时鲁莽,得罪了林老伯,跪在了门口!”
苗瀚东一跺脚:“这个小六子!”说着就和林伯清往外走。祥荣想跟着下来,林父一摆手,让他原地待命。
聚丰德所在的这条街很热闹,寿亭垂首而跪,来往的人都看,聚丰德的刘掌柜在一边陪着,既不敢拉,也不敢走,两手扎煞着,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苗先生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林伯清随后。还离着三四步,苗先生就大声说,“六弟,错了就是错了,何必如此呢?快起来!”
林老爷也跟着过来,刚想搀扶寿亭,寿亭磕头至地:“小侄出身寒苦,没有上过学堂,得罪了林老伯,这里赔罪了!”
林老爷忽有泪意:“唉,寿亭,折煞我了!”
寿亭并未回话,又转向苗先生:“二十多年前,苗哥给六弟赏饭,二十多年后,六弟还让苗哥费心,六弟谢了!”磕头再三,潸然泪下。
苗先生十分怜惜,神情激动,伸手慢慢地扶起寿亭:“六弟,哥哥老了,受不得刺激。咱楼上慢慢地说话吧!”
寿亭慢慢站起。
采芹吃完饭,孔妈把茶端来。
孔妈说:“太太,沈小姐什么时候生呀?”
采芹说:“生还早呢,她说主要是想我,让我早些去。你想呀,她男人整天在外头跑,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想让我去和她说说话儿。我恨不能现在就走。孔妈,这人和人要是看着对了眼,真是从心里想。不行,我得叫个参谋来。”说着就去打电话。电话通了,采芹说:“翡翠呀,吃饭了吗?噢,吃完了。快来吧,沈家妹子有了音信,你得过来参谋参谋,看看往南京带点什么。”
翡翠说:“好,我这就过去。”
采芹说:“光你过来不行,让老二也来。咱得问问她,这新式人儿喜欢什么。我这就给兰芝打电话,咱请个新式人儿给咱参谋参谋!咱俩那一套,怕是跟不上趟。别教堂里烧香,费劲不少,神还不认。快过来吧!”
采芹放下电话,自己也笑了。接着又给兰芝打电话。
宴会早已开始,苗先生主陪,上首林老爷,下首林祥荣,寿亭坐在苗先生对面。他表情平静,垂眉收目。
苗先生说:“寿亭,一共就是指甲盖大小的事儿,也都说完了。说两个笑话,热闹热闹!”
寿亭苦笑一下:“唉,苗哥,笑话是说不了了。太监出京就该斩,我现在是安德海碰上丁宝祯,说什么也没用了。”
大家都笑起来。
寿亭碰了一下家驹,家驹站起来走到林老爷旁边:“伯父,我寿亭兄一时鲁莽,给虞美人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寿亭兄相当懊悔,这十万元本票,权作赔罪。”
林老爷一惊,林祥荣更惊,惊完了忙把头低下。赵氏兄弟对视一下,注视事态发展。
林老爷一抖手:“瀚东,救救林伯清!是祥荣寻衅滋事,这才引得寿亭一怒而为。瀚东,你学贯中西,《淮南子·汜论训》曾谓‘观小节可以知大体’。适才寿亭门前一跪,已让伯清再睹先贤之风。你是寿亭的至交,劝他收回成命吧!瀚东,我实在太尴尬了。”
家驹把本票放在桌上,坐回原位。
苗先生正视着林伯清,把他抱拳的手按下来,就势拉着:“伯清兄,你就收下吧。你刚才说到了《淮南子》,我也用《淮南子》中的话来说:‘人无善志,虽勇必伤’。寿亭心存善志,你就成全了他吧。”
林伯清苦苦一笑:“那样,伯清就此告辞。”
林祥荣的汗都出来了。
苗先生按下林伯清,试着问寿亭:“六弟,你的心意林老爷子领了,你就收回去吧!”
寿亭淡淡一笑:“好,把本票递给我吧。”东初靠着林老爷坐着,随手拿过本票,递还寿亭。
寿亭说:“还是家驹他爹说得对,书读多了是有害,什么淮南子淮北子的!”说着拿过东初的打火匣,咝的一声,火着了,拿着本票就要烧。林老爷大惊:“不行!”东初一把把本票救下来。
苗先生一伸手:“给我吧。”回头转向东俊,“东俊,我平时忙得晕头转向,你和小六子常在一块儿,你得多说他!祥荣一时不慎,惹恼了寿亭,你是该劝阻的。你看看这通乱!”
东俊点头:“是,苗哥。”
苗先生剑眉一扬:“好了,东俊,你明天和家驹祥荣一块儿商量买卖上的事,我和寿亭请伯清兄去铁公祠下棋。听着,谁也不准再说买卖上的事了。家驹,还有你,你有文化,得常说着寿亭点儿!伯清兄,家驹是在德国留的学,但那英语却是地道的牛津腔,真好听。家驹,你也有错,就用英文朗诵一首雪莱的诗吧!”
家驹傻笑。寿亭说:“东俊哥,咱俩先下去弄个小桌吃着,等他们鼓捣完了这些洋事儿咱再上来。”
大家笑起来。林老爷子十分高兴。
铁公祠原是铁保的住宅,南面是湖,北面是座二层的小楼,庭院很大。院中有一个亭子,高出地面很多,亭中有一六棱石桌,四个石凳。此时,寿亭正与林老爷对弈,神情专注,苗先生抽着烟,抿着嘴笑。
这铁公祠有两个门,一东一西,东门已经关上,西边是个月亮门,门里是缕石的对子“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笔意虽出米芾,但多了些斧凿之气。门外停着苗先生的汽车,金彪还有另外四个大汉立于门前,面前放着个冰箱子。一对青年学生走过来,金彪赔着笑迎上去:“二位,请绕行,来吃支冰糕。”
那男学生问:“为什么?”
金彪一躬身:“要人正在下棋,实在不方便。”
二人接过冰糕,沿着院墙绕了过去。
寿亭被林老爷子杀败了,笑着站起来:“苗哥,还得你来,我是真搪不住了。巡河炮变成了天地炮,我的眼都花了。”
苗先生笑着过来坐下:“我说吧?光天地炮还不要紧,关键是没防住‘大刀剜心’。”
林老爷笑着说:“寿亭是让着我。哈哈……”
寿亭笑着说:“苗哥,这撒尿用文化词该怎么说?”
苗先生笑:“晋以前叫如厕,晋以后叫更衣。”
寿亭说:“哼,后边儿这个词儿多少沾点边儿,撒尿就得解衣裳。用后边儿这个。林伯,小侄先去更衣。”三人哈哈大笑,亭寿走下亭子。
他俩重新摆棋,林老爷子忽然把手放在苗先生的手上:“瀚东,林伯清有事相求。”
苗先生十分意外,抬起脸来看着林老爷子,这时,林老爷的眼里满是诚恳的期待。“伯清兄,什么事?”
林老爷子说:“我想请走陈寿亭。”
苗先生愣着,然后喃喃地说:“这个人只能做朋友,不能当下属。当初他在周村那个小染坊里,我就开出过年薪三十万的天价。他不肯背弃周家,竟成我一生之恨。唉,伯清兄,放弃这个念头吧。人生讲的是缘。”说罢,脸上是失意的苍凉。
林伯清说:“他的宏巨开埠我都不要,上海所有的林氏企业全有他二成的份子。每年保底八十万,这比他这两个厂加起来的利润都多。瀚东,你帮我说说吧。这样的人,在济南这样的地方可惜呀!”
苗先生点上烟,觑起眼来望向湖面:“他虽是穷人出身,可把钱看得不重。要是没有我在前面请过他,可能还好一点,只怕这事一旦说出来,伤了伯清兄的一番心思。”
林伯清起身坐到苗先生侧面的凳子上,拉着苗先生的手:“寿亭很熟悉‘三国’里的故事,你这样给他说,诸葛亮如果不出茅庐,不过南阳耕夫而已。瀚东兄,帮帮我吧!”
苗先生轻轻地说:“好吧。至于寿亭跟不跟你走,那是后话,但就你这一请,他会终生感念足下知遇。唉!”苗先生说罢摇头叹息。
寿亭从树丛中出来,来到月亮门前,金彪说:“掌柜的,更衣回来了?”
寿亭拿过一支冰糕:“金彪,从这以后,我一三五说更衣,二四六说如厕。这文化词还真有点意思。”
金彪笑着问:“那礼拜天呢?”
寿亭说:“礼拜天这俩词一块说。哈哈……”
他回到了亭子上,见二位的棋是摆好了,但是没有下,就问:“这是没开始呢,还是又一盘?”
林老爷强笑笑说:“等着你呢,我也去更衣。”说着走下亭子。
寿亭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苗先生点上烟,喟然长叹:“唉!寿亭,坐下。”苗先生的头低垂着,寿亭纳闷。这时,苗先生抬起头来说:“唉,有些事儿明知道说出来伤心,可是还得说。林伯清想请你去上海……”
寿亭抬手:“苗哥,到此为止,别往下说了。林老爷子的情我领了。”寿亭看向湖面,又慢慢地转过脸来,“寿亭一生,在我眼里的人很多,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哥哥你。哥哥,如果有来生,我追随哥哥鞍前马后。”说罢,泪如雨下。
中秋,天上是一轮明月,万里无云,清澄宽广。家驹一家在院子里摆下了酒席。六个孩子一桌,在前院,有说有笑。北屋高门台下,是一个小圆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摆着几盘菜,和切好的西瓜及月饼。院子里的灯也开着,那光线不强,冲不去月色。
家驹的面前是高脚杯和洋酒,二位夫人却是小酒盅。
二太太说:“家驹,八月十五是中国人的节日,你应当喝点白酒才对。”
家驹笑笑:“其实都一样。来,咱们干一杯。”说着把杯子端起。二位夫人也端起来,看着丈夫,显然等着家驹发布致酒辞。
家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感慨良多:“写中秋的诗很多,但多流于感物伤怀。咱爹说,比较起来,还是苏轼的《中秋月》写得深透,正合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意思。”两个听众等着听朗诵,家驹看着天空的明月,带着些忧郁,“‘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有,明月明年何处看。’唉,这日本人占了东北,不仅没有退兵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猖狂,又进入了滦东地区。国家如此,我们也不知道明年中秋会怎么样。”说罢默然无语,慢慢地把酒杯举起。
翡翠说:“过节了,咱说点高兴的。当初毛子乱新疆,满朝上下都说不能打,说那毛子多么厉害,还不是让左大人和咱爷爷那些人,生生地把他们打了出去?那毛子都是丈二的身高,人高马大的,咱都赢了他,还怕小日本?那腿比獾腿长不了多少,根本撑不住打。我看这日本鬼子弄不长。家驹,咱不说这些,咱说过节,说高兴的。”
二太太说:“就是嘛,苏东坡也说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说呢,大姐?”
家驹颔首一笑:“谢谢二位,我卢家驹才貌无一,二位夫人不弃浅陋,相随多年,家驹谢了!”他虽是开玩笑,但口气里透着感伤的真诚。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翡翠拿过一个螃蟹递给家驹:“六嫂去了南京,你该把六哥叫来过节。就他和福庆两个人,也没意思。”
二太太给家驹倒酒。
家驹说:“我说了,让他一块儿来,可是他说福庆晚上还得写作业,回去晚了写不完。福庆这孩子挺用功,和咱那些孩子一块儿学英文,我看就他学得好,发音也好听。”
二太太接过来说:“他怕六哥骂他。六哥不认字,可盼着孩子上进呢!”
家驹说:“你这就说错了,六哥没骂过福庆一句。他说好孩子不是打出来的,骂更不管用。你只要让他觉得你挺看重他,这就行了。他这就是老子所谓的无为而治。他管工厂也是这一套。天津开埠他根本不管,可干得还真不错,整个华北除了飞虎就是貂婵,全是咱的布。六哥还给周涛飞支了一招,让他中秋节每人发个肘子。开埠二百多个工人,每人一个肘子,我估计天津的肉价都能涨上去。果不其然,今天下午涛飞来了电报,十六个字,‘一人一肘,前所未有,全厂上下,感恩戴德!’有点意思吧?”三人笑起来。
翡翠问:“宏巨没发?”
家驹说:“发了。每人还发了点钱。”
家驹的话音一落,二太太便关切地说:“那些家眷不在济南的,一个肘子吃不了呀!”
家驹笑着端起酒杯:“那些人发的钱,和发肘子一样。厂里伙房里今天也是吃肉。唉,六哥的招是多。来,再干一个。”
翡翠说:“当初六哥去咱家说那合伙的事,我和咱娘在里间屋里听着。二妹,你不知道,六哥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可就是听着有劲。就这样,家驹当初还不想和人家一块干呢。我没冤枉你吧,家驹?”
家驹点上支烟:“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悬。当初我刚留学回来,不知道天高地厚,根本没把一个染匠放在眼里。唉!要是当初让我把六哥气走了,我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呢!还是爹说得对,什么叫走运?碰上明白人就叫走运。”
六个孩子端着水,一块儿来到北院,给爹娘敬酒。孩子们把杯子举起,齐说:“年年明月照我家,我家年年有明月!祝爸爸、娘、妈中秋快乐!”
三位早站了起来,家驹和他们挨个碰杯。
孩子们高兴地回去了。
家驹坐下之后说:“什么是家学?这就是家学。这是咱爹的老词儿。”三人笑起来。
二太太问:“家驹,明天訾家那模范染厂开业,你和六哥去吗?我看着报纸上,同行祝贺里有宏巨和三元的名呢!”
家驹冷笑一下:“不去!那名是他自己写上的,谁也没让他往报上登。你看看他那套广告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济南染厂数模范’。这訾文海也算留日的学生,又是有名的律师,竟写这样狗屁文字。”
翡翠问:“六哥怎么说?”
家驹笑了:“六哥听了那广告,随口给他对出了下联:‘老少浑蛋开染厂,兴许熬不到过年!”’
翡翠正吃了一口菜,笑得回身喷到地上。
第二天早上,寿亭在厂门口下了洋车,一眼看见东初的花汽车在楼下停着,东初东俊站在车跟前。寿亭一愣,赶紧往这边走,这时,汽车发动着了。
寿亭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东俊说:“嗨!訾家那染厂今天开业,早上我还没起来,他那个熊儿訾有德就去请我,让我务必去捧场。我一想,他能来找我,肯定也得来找你。”这时,家驹也提着公文包过来了。“正好,家驹也来了,咱四个坐上车躲了吧,免得被他拉了去,给他架秧子。”
寿亭笑了:“东俊哥,咱不去不就行了吗?还用得着躲?”
东初说:“六哥,你不知道訾家的为人,他真能把你硬拉了去。正好,咱四个借这个机会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这窝子王八蛋。”说着就往车上推寿亭。寿亭说:“你先等等,东俊哥,你猜,我刚才一见你站在这里,想的是什么?”
东俊问:“什么?”
寿亭说:“我还以为俺嫂子有喜了呢!”
东俊说:“我这就揍你!”
车开出了厂门,向东开去。
寿亭和家驹东俊坐在后排。寿亭说:“我说,这个点,戏园子饭馆子都不开门,咱去哪呀?”
东初在前座上回过头来说:“七月里核桃八月里梨,九月里柿子来赶集。现在南山里的柿子红了,咱去灵岩寺。我说,家驹,你想想有没有关于柿子的诗,到时候咱喝着茶,听着诗,也算歇一天。”
家驹笑着说:“有关柿子的诗我是不知道,要是回张店问我爹,这也来不及呀!”
寿亭说:“还回张店问,咱现做就行。柿子熟了红通通,柿子要吃还得烘。有点韩复榘的意思吧?”
东初笑得不行。
东俊止住笑:“寿亭,韩复榘和你不是一派。他是‘趵突泉里常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
又是一阵大笑。
汽车已经出了城门,向南开去。
家驹说:“东俊哥,这不可笑。张宗昌做山东督军的时候,出过一本诗集,叫《效坤诗钞》,我在青岛的时候买过一本。其中一首叫《咏闪电》,听着——‘突然天上一火链,莫非玉帝想抽烟?如果不是想抽烟,怎么又是一火链!”’
司机笑得实在受不了,踩下了刹车。
晚上,高岛屋日本餐室里,滕井和訾文海相对而坐。在另一个屋里,訾有德抱着一个日本女人喝酒。他拿着一杯酒,往日本女人的领口里灌,日本女人在那里发嗲。
滕井端起酒杯:“訾先生,很好,我们的开业典礼办得很像个样子。来,我敬訾先生一杯!”
訾文海说:“这都得益于滕井先生的支持。”二人一饮而尽。
滕井说:“我的那个销售企划你认为怎么样?”
訾文海说:“好是很好,可是,滕井先生,如果卖一毛二一尺,我们会赔很多。开始一段时间这样做,是可以壮大我们厂的声势,但是时间长了,我们撑不住。滕井先生当然无所谓,可是我赔不起。我认为,还是随行就市为好。现在陈寿亭的飞虎牌,三元染的名士青,还有那虞美人,都是一毛六一尺。七月份以前,虞美人比飞虎和名士青低一分,现在三家一样了。这三家现在看来关系很好,谁也不做广告,也不降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卖一毛二,我感觉没有必要。比他们低一分就行。”
滕井笑着摆手:“我们当然不会长久地卖下去。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打破他们的这个联盟。”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我想了一下,擒贼还得先擒王。陈寿亭在这三家里面是个主角,我们首先要打败他,然后再收拾另外两家。这是陈寿亭的山东客商名单,是我们浪人一个县一个县地调查出来的。我们一毛二一尺向外一发货,陈寿亭的整个山东销售网就会立刻垮台。济南这边有你,青岛那边有大华和元亨;你负责潍县以西,大华元亨的胶东市场基本不变。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控制整个山东市场。陈寿亭他们降价又降不起,不降价又卖不掉,当他们感到无利可图时,就会自动退出市场。我想,连三个月都用不了,他们就得完蛋。”
訾文海点头,认为机会来了:“滕井先生,这个计划自身没有问题,但是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投在工厂里了,我是赔不起呀!”
滕井安慰他:“訾先生,我做生意,历来讲究公平。按现在的成本核算,卖一毛二,我们每尺赔二至三分钱,咱们就按三分钱算吧,亏损的这些钱都算我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訾文海说:“那我不就成了白干了?滕井先生,我也得吃饭呀!”
滕井说:“訾先生,我们赔钱或者暂时不赚钱,是为了更多地赚钱。三个月以后,陈寿亭他们就不存在了。”
訾文海笑笑:“我回去再想一下,明天答复你。”
滕井不悦:“訾先生,今天开业产品没有同步上市,这本身就不对。去了那么多布店老板,我听说都在追着你问价格,你却支支吾吾,这本身就是心里没底嘛!訾先生,不要再犹豫了,明天就开始登广告,同时派出人去,按着名单去找陈寿亭的那些客商,尽快把我们的产品铺满整个山东。你就准备发货吧。我运来的第一批坯布是五千件,这些布卖完后,先留做模范染厂的流动资金,这样总可以了吧?”
訾文海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睛一亮,但还是故作姿态:“滕井先生,你最好停止给陈寿亭供货。这是符合我们共同利益。”
滕井淡淡地笑了笑:“訾先生,我们上海方面的人员告诉我,自从林祥荣来到济南之后,他们就开始使用六合纺织厂的布。在这短短的两个半月里,陈寿亭三次逼迫我降价。如果是在前几年,这样做完全可以,但现在,中国的纺织技术进步很快,日本布已经没有优势可言了。訾先生,如果这个办法可行,我能不用吗?”
訾文海听到这话,脸色很难看,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
滕井接着说:“陈寿亭不管买谁的布,都是加过利润的,而给模范染厂的布,却没有加利润,才八十元一件,这种优势已经很大了!訾先生,不要只看见眼前的利益,应当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
訾文海说:“我们八十块钱一件卖一毛二一尺都赔钱,他们才卖一毛六,也没什么利呀!”
滕井笑得很甜:“我虽然做贸易多年,但做印染,和你一样,也是个外行。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如果他们没利润,怎么会发展得这么快呢?”
訾文海说:“我们俩虽然是外行,但我请的那个经理李万岐却是内行,成本是他算出来的,应当没错。”他的胖脸上出了些油,拿过手巾来擦了一把。
滕井说:“好了,我明天抽个时间去看一下陈寿亭,顺便把我们的布拿给他看看,让他大吃一惊。”
訾文海忙摆手:“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知道咱们是合伙人!”
滕井哈哈大笑:“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你不必放在心上。陈寿亭关心的是利润,不是什么政治。你放心吧!来,干!干了这一杯,咱们再商量一下明天的广告。”
早上,模范染厂,工人们往厂里走。一个监工在那里收工人的上工牌,然后开始搜身,嘴里还说着“勿带火种入厂,勿带火种入厂”。
吴文琪和兴业也走过来,双双把牌交上,张着手接受搜身。兴业的表情有点紧张。
兴业说:“文琪,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
文琪说:“行,我就在仓库,哪里也不去。”
他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兴业避开人,慢慢朝东院墙走,然后拐进车间和厂院墙之间的一个夹道。他回头看了看没有人,从鞋里把洋火拿出来,放在一个早准备好的罐头瓶子里,然后忙抓过垃圾盖上。
他刚从夹道里出来,迎面来了一个人,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叫你在这里撒尿!”
兴业捂着脸:“下回改!”说着低头走去。那个监工站在原地骂骂咧咧。
寿亭在办公室里喝茶,老吴端着茶壶进来了。寿亭说:“等一会,你去告诉王长更,他侄子从老家来了,想来厂里干点事。文琪不在,让他来当给我倒水的。这孩子还没个正规名,给他起个什么名呢?”
老吴笑着说:“掌柜的,你连诗都能做,这起名还用问我?”
寿亭笑了笑:“有了,就叫飞虎,和咱那牌子一个名儿。”
老吴说:“好!这名行,挺亮堂!可是,掌柜的,那文琪回来之后干什么?”
寿亭说:“跟着你学做账,我看着这孩子行,挺机灵。以后账房里的小活,什么到税务局送礼之类的,你就打发他去。你现在是大厂的账房了,也得有点派头。”
老吴把茶倒上:“谢谢掌柜的。”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放下茶壶,“文琪昨天把訾家那数算出来了,车间一共从原料库里领走了两千件布,至于现在印了多少不知道。”
寿亭一惊:“两千件?日本大件是一千米,敢印出这么多布放着。他昨天开业,可是布没上市。你和东家都留神看着报纸。他这是想干什么?”
老吴说:“他不会一下子放出来冲咱吧?”
寿亭站起来说:“冲咱,他怎么冲?用价钱冲?咱当初和林祥荣赵东俊定的这个价钱不高呀。他冲少了不管用,冲多了他就得赔呀!一个新厂,就是赔也赔不起呀!”
这时候家驹进来了:“六哥。”
寿亭说:“正好,咱一块儿商量商量。訾家那窝贼羔子已经印好了两千件布,可是昨天没上市。你说,他印好布放着干什么?”
家驹想了想:“他是不是想一下子放出来?”
寿亭说:“放出来这倒没事儿,他要是价钱比咱高,肯定卖不过咱,可要价钱低,他还能怎么低?再一个事儿就是,他是在济南卖还是在整个山东卖?姓訾的和滕井都是外行,可这外行弄的这招法,咱这内行怎么看不明白呢?”
家驹笑笑:“六哥,没事儿,就那几块洋姜凑到一块儿,办不出什么高明事儿来。六哥,訾家和咱不一样。咱干了多年了,有了底了。他一个刮地皮的,指望着打官司害人,能有多少钱?就是滕井赔得起,他也赔不起呀!当然,滕井供他布,可以暂时不收钱,或者算是入股。可光那工钱——一百多人,他也撑不住。”
寿亭说:“去他妈的!他要好好地干,咱也先不去惹他;他要是乱出招儿,哼,那是找死。你说得对,外行能干出什么高级事儿来。来,家驹,先喝上一碗。老吴,晚上还得问问文琪,问问又往外发布没?五千件布用了两千了,我估摸下一船也快来了。这下一船咱没订,一个模范染厂也用不了。老吴,给青岛滕井发电报,口气硬着点,让他把布降到八十以下,否则,停止交易。”
老吴担心地说:“那咱可就只有上海这一家了。”
寿亭冷笑:“有林老爷子那面子在那里放着——咱是不好意思了——咱现在就是让林祥荣降价,他也得降。那么多纺织厂整天来拱着咱。哼,这不是前几年了,没有谁能控得住咱。发!直接给他出个价儿,七十五,否则,永远停止交易。”
老吴下去了。
家驹笑了笑说:“六哥,我估摸着,滕井就在济南。”
寿亭一愣:“噢?嗯!狗腿子开业,他得来坐镇。昨天别看没跑到大堂上吃酒席,兴许蹲在伙房里吃呢!”
家驹笑起来:“让你这一说,滕井成了老妈子的男人了。”
寿亭没笑:“这小子要是在济南,兴许得跑来震唬咱一下。不用管他,他年轻的时候就没高招儿,老了好忘事,年轻时候的那些招兴许也忘了。”
家驹想了想说:“六哥,这印出来两千件,一尺也没卖,他想干什么呢?一个济南连一千件也卖不了。两千件,六哥,他肯定向外冲。不仅向外冲,而且还是向西南冲。因为东边有原来的大华和元亨。现在虽说青岛那两个厂上了新机器,也印花布,但顶多也就是和咱打个平手,并没有什么优势。尽管他比咱低一分钱,但咱印工比他强,明祖说卖得还挺好。”
寿亭站起来:“有理,有理,他不是向东冲,很有可能沿着津浦路向徐州一带冲,那一带咱是老大。你快打电报告诉西南两路所有的外庄掌柜的,让他们和当地客商每天见一面,特别是大客商,一有情况马上往回打电报。可是,他怎么能冲得动呢?咱是一毛六,扣了给客商的利,也就是一毛四分五左右,他还能怎么冲?要是他便宜个一星半点的,咱那些客商不会进他的货,可是再往下,他就赔大了。”
家驹说:“六哥,是不是他印好了布不知道怎么卖呀?”
寿亭摇摇头:“他从上海请来的那个李万岐很内行。不用管他,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咱怎么样!”
中午,工厂吃饭,兴业手里拿着窝头朝东院墙走来,看看四处没人,就拐进了夹道儿,取出洋火掖在腰里。
文琪在和几个伙计一块吃饭,这时,兴业朝这边走来。文琪看见了他,放下窝头往外走。
仓库外边是一道墙,门口站着监工,他看到文琪过来,上下打量着。兴业来到那个监工跟前,鞠了一躬:“嘿嘿,我找文琪有点事。”说着就往里走。监工一把抓住他:“有事就在这里说,里头不能进!”
文琪过来说:“那书我还没看完,明天给你吧,兴业。”
兴业说着从腰里又掏出一本来:“我又给你带来一本。”
监工一把抓过去:“上工不能看书。没收了!”
訾家父子正在办公室里商量事。
訾有德说:“爸爸,就按滕井说的办。反正咱也没钱了,赔也好,赚也好,反正是他滕井的。咱的厂已经建起来了,这厂是建在中国,不是日本,他想搬是搬不走了。”
訾文海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赔是赔不了。滕井也知道咱没钱了。可咱干这厂是想挣钱,不是陪着他滕井玩儿。有德,咱得让他越陷越深,最后听咱的。否则,中止合伙。你说得对,反正厂建在济南府。”
訾有德说:“那广告就这样发?一毛二一尺?”
訾文海站起来:“发吧!也出出这口气,也让苗瀚东、赵东俊这些人看看咱的气势!这些年他们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咱开业,我也亲自去请了,怎么着也不给点面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让他们等着,等着咱干好了染厂,咱再开个面粉厂,我非得和苗瀚东见个高低不可。有德,把广告发出去!按滕井给的名单地址,给陈六子的客商发电报。路途近的直接派人去。大客商他都用红铅笔勾出来了,派专人去请!明天,山东省、济南市,就要听咱这平地一声雷。”
訾有德一跃而起:“好,我这就去!”
下午四点多钟,家驹正在给寿亭念报纸,老吴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掌柜的,滕井来了,在楼下呢!”
寿亭和家驹对视一眼,也是稍感意外,双双站起来。寿亭说:“还真来了。好事猜不对,这坏事倒是一猜一个准。让他上来吧。”
老吴去了。
家驹说:“六哥,我一看见滕井,就想起他往我家扔手榴弹来,就恨得我牙根疼。我真想踹他两脚!”
寿亭笑着拍拍家驹的肩:“卢家驹先生,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要顾及国家的大体,不要再给国民政府添乱,要‘顾全大局,从长计议’,不要再给委员长添麻烦了。哈哈!”
滕井进来了,紧跑几步拉住寿亭的手:“陈先生,好呀!”
寿亭也挺客气:“你打个电话来,我去看你就行,还让你跑一趟。模范染厂的事情处理完了?”
滕井哈哈大笑,然后又和家驹握手:“卢先生,从青岛到济南,这么多年,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样衣冠楚楚。”
家驹笑笑:“衣冠楚楚容易,可不见老就难了。你大概每天吃我们的东北人参吧!”
三人在这圆桌旁坐下来,王长更他侄子王飞虎——这是寿亭赐名,已经启用——端上茶来。
滕井问:“陈太太好吗?我又给她带了点药来,你代我问候她。”
寿亭接过来:“每次都劳你破费。怎么着,那布怎么没上市?印出来两千件就那么放着?”
滕井的笑容收敛起来:“你怎么知道?”
寿亭说:“你模范染厂那一百多人里,起码有五十个是我派去的,别说印布,中午吃的什么饭我都知道。”
滕井笑起来:“陈先生果然派出了商业间谍。五十个不至于,但三五个是有的。其实印染行业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陈先生一看全知道。”
寿亭把茶端给滕井,问:“我当初让你找外行合伙对了吧?这多听话!你控制着原料来源,訾家爷儿俩干活。要是听说听道的,咱就照常供原料;如果胆敢不听话,立刻给他断了布,让他爷儿俩守着那四台机器哭。哈哈!”
滕井也笑了:“合作还是平等的,只是由于目前日中之间的局势,我不便出面罢了。陈先生,你今天早上发往青岛的电报,三木收到了,也给我回了电报。咱们是老朋友了,就按你说的价格办,七十五块,你可不能对訾文海说呀!”
寿亭说:“我是这样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要。尽管现在不要,滕井先生也是给了老朋友面子。”
滕井说:“这没问题,我先运到济南来,放到模范染厂仓库里,你什么时候需要,就去提布,还是很方便的。”说着,拿出约有三丈花布,“陈先生,你是内行,看看印得还行吗?”
寿亭打开,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我们的上海师傅说,李万岐的技术在上海是数得着的。果然不错。”
滕井说:“你认为我会卖多少钱一尺呢?”
寿亭说:“以你的实力,加上你身后的帝国,我还真猜不出来。想卖多少钱?”
滕井谦虚地一探身:“一毛二可以吗?”说完看着寿亭的反应。
寿亭一惊,随之摸摸滕井的额头:“滕井哥,你没发烧吧?”
滕井笑笑:“没有。两千件,甚至以后更多的布,都卖一毛二。陈先生,当初我劝你那么多次,咱俩合作,你就是不肯。在商业上,实力是第一位的。当然,我这不是针对陈先生,我是针对整个中国市场。”
寿亭笑笑:“滕井先生,你要卖这样的价钱,我就没法干了。”
滕井说:“报纸广告明天就会登出来,就是一毛二。我要把模范染厂办成山东最大的染厂。陈先生,卢先生也不是外人,还是咱们合作吧!再办一个这样的工厂,把你的能力和我的实力加在一起,是没有人能够和我们对抗的,包括上海的林祥荣。怎么样,陈先生?”
寿亭很认真地说:“滕井先生,光说不行,我还得看看再说。你也给我个时间,让我想想。敢卖一毛二一尺,这是我没想到的。滕井先生,我和你合作,你卖一毛二,我怎么赚钱呢?”
滕井大笑起来:“这就对了嘛!赚钱是第一位的,咱们随后再谈。只要你有兴趣,我们随时可以谈。我们是老朋友了。”
寿亭点点头:“我想想再说吧。你明天登广告,用不了几天就满街跑‘模范’。我是服了!实力,唉,没有办法呀!”他转向家驹,“你通知印花车间,停机!”
家驹一愣,站了起来:“这就停?”
寿亭说得很肯定:“先停下,我得想想这事。一毛二一尺的布满街都是,印出来也卖不了。先停下,我想想再说。”
家驹去了。
滕井说:“还是陈先生的脑子转得快。还是咱们合作吧,那样,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寿亭说:“滕井先生,这不是小事,我得先看看訾家和你合作是不是能挣着钱再说。我现在脑子里很乱,今天也就不留你吃饭了。另外,滕井先生,我还得给你提个醒,冯玉祥吉鸿昌的长城抗战是失败了,可是他们的余部在济南成立了锄奸团,你出门还得小心点!吉鸿昌那部队好用大刀片儿,他们见了日本人就劈。前几天劈死的你那日本浪人,到现在也没破案。我说你呀,老哥,尽量还是少到济南来。如果真要来,你穿上套中国衣裳,小心让那锄奸团劈了你!小心哪!如果我想和你合作,我就去青岛找你,那里安全。你可别再这个打扮到我厂里来了,别让那些人盯上,以为我通日本,再朝着我下手!”
滕井点点头站起来。
车间里,印花机印完了机上的那卷布,慢慢地停下了。家驹看着机器停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金彪过来问:“东家,这是为什么?”
家驹没理他,低着头走出了车间,直奔寿亭的办公室。
老吴正和寿亭说着话,家驹进来了:“六哥,为什么停机?咱还用得着这么怕他?”
寿亭拉着家驹来到圆桌处坐下,大声喊:“飞虎!”
飞虎进来了,寿亭指着桌上的茶具说:“把这套家什给我扔了,狗用了,人不能再用!换家什冲茶来!”
飞虎收拾起那套东西走了。
老吴问:“掌柜的,咱真就这么停着?”
寿亭冷笑道:“咱要是卖一毛二,只赔一分钱。咱的工人干得猛呀!也不出废品呀!他要卖一毛二,就得赔三分左右。加上让给布铺的利,我看够他受的。老吴,当初咱和林祥荣还有东俊为什么定了个一毛六?就是防着滕井呢!没事儿,长不了,滕井撑得住,訾家也撑不住。从现在开始,咱就得想办法,看看怎么除了这一害。”
老吴说:“他要长久这个价钱卖下去呢?”
家驹说:“这不可能,他那成了往街上扔钱了。”
寿亭问:“给明祖发的那五百件发出去了吗?”
老吴说:“没有,最快也得后天。”
寿亭说:“先停停吧。别发了去,明祖再买不了,又碍着面子不肯退货,那就不好了。这是咱的老朋友了。”
家驹问:“滕井能自己冲自己,訾家那布进了青岛,他那俩厂怎么干?”
寿亭说:“先看看吧,这日本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老吴说:“是不是给孙掌柜的去个电报说一声?”
寿亭说:“先别吓唬明祖了,等等再说。家驹,咱先给他用个小型离间计。一会儿你下去,让上海来的高师傅没事就请模范染厂的李万岐。他们在上海的时候都很熟悉,来了济南之后也在一块吃过饭。咱出钱,让老高请客,哪里能让模范染厂的人看见,就在哪里请。不仅请,还要经常请,让老高也顺路问问他厂里的事儿。刚才我给滕井下了一把蛆,说他厂里有咱的人,他回去准得问訾文海。这老高请客要是让訾家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得不和,弄不好就能辞了李万岐。只要这一个内行走了,剩下的全是傻瓜。”
家驹说:“这一计行是行,六哥,是不是慢点呀!”
寿亭笑了:“这快的不是还没想出来嘛!”
老吴问:“咱停机告诉三元不?”
寿亭想了想:“一会儿我就给他打电话。家驹,打个电报给林祥荣,告诉他这个情况。咱让他恢复了这多半年,虞美人也活过来了,三家的价钱也又一样了,山东又成了他的大市场。我觉得他也得着急。”
家驹说:“咱就这样任凭訾家顺利地卖布?”
寿亭说:“卖得越多,赔得越多,让他卖吧。家驹,咱这一阵子,机器根本没停过,早该停机检修了。借着这空儿,正好检修一下机器。你明天告诉洋行,让他们从上海派人来。”
飞虎端着茶进来了。寿亭说:“老吴,我给狗蛋子起的这个名行吧?飞虎,听着就那么亮堂。”飞虎把茶放下。寿亭指着桌子上滕井送来的药:“飞虎,你把那些东西拿出去用脚跺烂了,扔到垃圾箱里!别让这个王八蛋药死俺老婆。”
东俊和东初坐在办公室里发愁着急。
东俊说:“这才刚干了几天舒心买卖,又蹦出一个訾家来,真他娘的砢碜人!”
东初说:“大哥,咱停不停机?”
东俊长叹一声:“咱停不起呀!訾家那货一时半会儿的还卖不到天津,你六哥有开埠在后头垫着,咱不行呀!”
东初说:“可是开机印出来也卖不了呀!用不了三天,布铺子还有外埠客商就得退货,咱可怎么办呢?”
东俊说:“你六哥也说长不了,我也觉得没这个干法的。光赔的买卖谁也撑不住。訾家也不是有钱的主儿,我看他弄不了几天。”
东初说:“滕井要是自己包着赔,逼着訾家硬干,他也只能干。六哥也给林祥荣去了电报,这回,大哥,咱这三家能不能合起伙来灭了訾家?”
东俊说:“这没问题。就是多花上点钱也没事,只是没好办法呀!要是有办法,我恨不能今天晚上就灭了他。三弟,停一台机吧,也趁着这个空儿,轮着修修机器。采芹没在家,晚上叫上你六哥,咱一块吃饭,兴许就能想出招来。”
东初高兴:“好,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随之提醒道,“大哥,备点钱吧,退货的马上就来,咱得有准备呀!”
东俊站起来:“如果姓訾的这样闹上三个月,我就让宁老五来宰了他!”
兴业和兴家在书店里吃饭。兴业说:“哥,我看白天放火不行,人也多,就是点着了也能救灭了,咱得晚上千!”
兴家说:“我这几天也是在想。今天我去了普利门化工行,见那里有汽油,咱得给他浇上油烧,让他救也没法救。你到厂里之后,看看哪个地方没电网,或者怎么把电网弄坏。咱俩进去,直接往仓库浇汽油,就是咱俩一块烧死,也值。”
兴业说:“电网我看不好办。从明天开始,我看看哪里有阴沟能爬进去。咱这回得弄个稳的。从哪里进,从哪里出,得全弄明白了。咱先选到年三十,厂里放了假,人少,咱就给他烧。我就不信老天爷不帮咱。”
兴家说:“我恨哪!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给他点了呀!一会儿吃完饭,咱先去转一圈,看看哪里的墙薄,实在不行,年三十晚上咱给他刨个洞,钻进去。”
兴业笑了:“哥,全是洋灰的墙,哪能刨得动呀!哥,你想呀,恨訾家的不光咱自己,他那墙能好刨吗?”
兄弟俩还在商量着……
宏巨染厂门口,老吴撑个桌子准备接受退货。金彪带着几个工人在旁边侍候着。几辆地排车排着队,等待退货。
訾文海戴着礼帽坐在洋车上,帽檐拉得很低。看到宏巨染厂的这一幕,他冷冷地笑了。
车夫想往里拐,訾文海忙说:“别进去,继续往前拉。”
车夫问:“掌柜的,去哪呀?”
訾文海哼了一声:“去三元染厂。从那里路过之后,再去宝德染厂。咱今天一个染厂一个染厂地转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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