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济南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这是济南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林立。德隆布铺刚开门,一个伙计在往地上撩水,另一个站在柜台前望着门口。掌柜的在后堂。
寿亭推门而入,他一身布衣布裤,平民打扮,开始走访市场。
伙计见他进来,就凑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笑:“我随便看看。”他沿着柜台走,每种布都看。他拿过蓝布的一角用手捻,眼看着上方,专门用手体会。然后再看,继而借着门口的光亮看。伙计觉得这人很内行,候在那里不敢发问。
寿亭上下打量伙计的身板:“行,小伙子,挺精神!这布什么牌子?”
伙计忙笑着说:“名士青。”
“噢——”寿亭点点头,“多少钱一件?”
伙计笑了:“先生,我们这里论尺卖,买成件的你得去染厂。”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他又往里走。
这边摆的全是花布,有七八个品种。他拿起花布来问:“这是什么牌子?”
“虞美人,上海六合染厂的。这布卖得最快,颜色也鲜活。”
寿亭把花布抖开一些,冲着门口的光亮把布扽平,从背后一点一点地找着看,边看边摇头:“这布怎么这样?多少钱一尺?”
“一毛四。便宜!”
“便宜是便宜,可也太绡了!”他又拿过另一种花布,先是用手捻,捻时不住点点头,“伙计,这是什么牌子?”
“貂婵,天津开埠印染厂的。这布倒是结实,印工也说得过去,可是一般老百姓都不买它,卖得不算太快。”
“为什么?”寿亭看着伙计,手指捻着布。
“这布好是好,可价钱贵。现在老百姓都很穷,买东西还是认便宜货。它顶不住虞美人,还是买虞美人的多。”
“多少钱一尺?”
“一毛八。”
布铺掌柜的听见了寿亭问话,出来看个究竟。他摘下花镜,认出了寿亭,赶紧迎上来。
“我道是谁呢,问这问那的,原来是陈掌柜的。这是出来看看行市?”
寿亭与他寒暄:“买卖还行?”
掌柜的说:“现在哪有行不行的,将就着吧!”
寿亭点头,问:“你觉得这虞美人怎么样?”
掌柜的说:“花布就是这牌子卖得好。好是好,可是这布太薄,我觉得纱支不够,太绡。老百姓买了去顶多穿一夏天,第二年拿出来一看,别处都没事,只是印的那些花烂了,全是窟窿。陈掌柜的,你是内行,这是怎么回事?”
寿亭拿着布笑了笑:“一是纱支不够,撑不住印刷铜版来回挤。”说时把两个拳头对顶在一起挤揉,“印薄布,颜色就得稀。现在印布的这些颜料,本身就是酸性的,最方便省钱的稀释办法就是硫酸兑水。这布本来就薄,印刷铜版再一挤,再加上点儿酸一拿,第二年也就真酥了。便宜是便宜了,可这真坑人哪!”寿亭摇头叹气。
布铺老板跟着寿亭向前走动。寿亭又说:“其实稀释颜色不一定非要用硫酸,草酸也一样,但是草酸贵,进口的更贵。可这话又说回来,现在能印花布的厂子少,就那么两三家。老百姓一年穿烂了,第二年还得买它的。如果这布太结实了,第二年它也就没有买卖了。我自己就是干染厂的,也是盼着衣裳早烂。要是一件衣裳穿好几年,那工厂怎么干?可也得八九不离十呀,怎么能这么个干法!”
掌柜的大彻大悟,不住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寿亭又说:“给我来两丈,我带回去看看。”
伙计在撕布,寿亭又问:“开埠染厂的布为什么卖不动?”
掌柜的说:“东西是好东西。现在这人买东西,还是图便宜。今年春天我去天津进了二十匹,唉,压到手里了。这天也冷了,就只能等着明年了。”
寿亭又问:“你在天津看见有卖虞美人的吗?”
掌柜的说:“有,也是卖得挺好,就在开埠染厂的眼皮底下。那开埠染厂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现在这人不认实在,你那布再好,只要价钱高,他就不买。陈掌柜的,没法儿。这好东西,就是这样生生让孬东西顶死的。现在就这样。”
寿亭拿着布出来,然后过了马路,进了另一家布铺。
十点多钟,一辆奔驰牌的木壳汽车开进厂来,在寿亭办公室楼下停住。这车是柿子黄色,加力筋及主要框板是巧克力色。东初从车上下来,跳跃着上了楼。
寿亭站在印花机旁边,手拿着花布与几个技工商量事。那印花机停着,寿亭拿着印废了的花布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娘的,这是有点儿邪。”吴先生进了车间,他来到寿亭跟前:
“掌柜的,三掌柜的来了。”
寿亭没转身:“你让他到这里来,我正有事问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技工问:“掌柜的,再试一遍吧?”
寿亭看着他:“我看先停停吧,这一开机就是二百米,刘师傅,这太疼人了!金彪,把印废的这些量一下,看看有多少,给工人们分了吧!”
金彪应着:“掌柜的,这要是全分可能不够。”
寿亭嫌他笨:“说你傻吧,当着这么多人;说你精吧,你还傻得没谱儿。先分给那些孩子多的。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这样的人家先分。撑不着饿不着的后分。工长把头各槽的主机不分。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
金彪挠着头傻笑着带人去了。
寿亭又问那技工:“刘师傅,你以前是怎么印的?”
刘师傅有点难为情:“陈掌柜的,过去我在南京那厂里,是用的单色机,是一遍一遍地印。可咱这里是新式的三色机,好几种颜色一次印出来。这种机器我没开过,所以——”
寿亭抬手打断他:“那德国人来教了这么久,我看着印得挺好呀!怎么人家一走你又不会了呢?”
刘师傅说:“我实际上并没学会,只是觉得差不多了。我看陈掌柜的急着开工,就说学会了。再加上那德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所以——”
寿亭摆摆手:“那德国人说一句,卢先生翻译一句,我看你都听懂了,这下好,一堆废铁。你也别着急了,快擦擦头上的汗,到一边抽烟去吧。能从南京来投奔,这本身就是信得过我陈寿亭。不用担心,咱慢慢地来。实在不行,我就把德国人从上海叫回来,再教一遍。远离着布,到车间门口去抽支烟歇歇吧。”
刘师傅满面羞愧地走开了。他身后一个小伙计拿着洋火准备划。东初夹着公文包走过来。寿亭用两个指头捏住他袖口:“老三,我正要去找你。你说,六合染厂的布那么薄,可那花印得那么踏实,他是怎么印的?”
东初不以为然地说:“这很简单,调高底簧。等会儿让我厂里的那两个老毛子过来,调一下就行。”
寿亭笑了笑:“昨天你哥就把那俩人派来了,底簧是高了,花也印实了,可布差不多挤断了。不行,我得去上海,就让六合染厂拿这二成份子。”他拉着东初就往他办公室走,又回身喊道,“你们把机器刷出来。金彪,断了电。你们全去染布车间,没有我的话不能再试了。顺子,给刘师傅冲上壶茶。”
顺子闻声直奔暖壶,然后又跑回来:“刘师傅,你是喝茉莉还是喝珠兰?”
刘师傅臊得无颜以对:“你随便吧。”
寿亭的办公室很宽敞,写字台冲门摆放,右边有个小型会客区,一个中式红木圆茶几,四把西式小圈椅。寿亭和东初坐在那里喝茶,老吴的侄子吴文琪站在门外候旨。
“六哥,六合染厂的事,有些变化。”
“怎么着?”
“唉!”东初叹了口气,“这人哪,真是说变就变。林荣祥是我多年的同学,本来人很好,可现在买卖干大了,谁也不在他眼里。前几天我去上海,他晚上请客,除了我和他,一桌子全是外国人,逼得我说了一晚上英文。他故意震唬我。”
“咱不管那些,就说合伙的事。他就是把月亮上的人弄来,也和咱无关。”
“他现在与德国人英国人都弄得很熟,今年四月里又在静安寺附近开了一个厂。我把合伙的事给他说了,他说,要是让他出让技术,就得给他四成份子。这也忒狠了吧!”东初说时伸出了四个指头,“不过,他那印布技术,连德国人都说好。”东初看着寿亭脸上的变化。
寿亭没表态,拿过壶给东初添茶。他把壶往桌上一放,下了决心:“四成就四成,一共三年,还是咱拿大头。”
“六哥,”东初已十分为难,使了好几次劲,才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他现在改了,得五年。因为现在的花布市场差不多由他控制着,他谁都不怕。天津开埠印染厂那么大,布又结实印得又好,我看都快让他挤得撑不住了。”
寿亭说:“这两天,我也出去看了看,开埠染厂的布确实不错,就是价钱高。好东西卖不了好价钱,真也没办法。”寿亭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给东初递上红锡包烟,自己也把土烟点上。他猛地回过头来说:“五年就五年。他不是狠吗?咱也有狠的。只要他那技工一来,我一看就能明白个八九分。这回德国人来教印花,我听了你哥的,苗先生也说我,不让我总想着自己下手干,要放手让工人学。这倒好,一点儿没学会。这回姓林的那些技工来了,不仅我自己看着干,还得再弄上几个伶俐伙计从头到尾地跟着学。随后我把技术拿到你厂里。你厂里印的那布,也和花老虎儿似的,不能卖,砸牌子。老三,我还有闲钱,你回去给你哥说,咱合伙再买两条三十英尺的大印花机,一块儿干。他那四成份子大概也就剩下一成了。我平生就怕别人敬着我,就是不怕挤对。他挤咱?咱学会了还不一定谁挤谁呢!”
东初高兴地站起来:“还是六哥主意多。我哥准愿意。”
寿亭又说:“老三,咱得明白这样一个局势,染布快过时了,技术太简单。现在,乡下的几个土财主一凑合,就能开染厂。他那工人就是管顿饭,根本不给工钱,加上没日没夜地干,成本低,卖的价钱就低。咱现在已经顶不住了。东初,人只能活一回,要是落到后头再想撵,那就晚了。咱现在也是堂堂工业家,要是让这些土财主给挤死,我看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得了!老三,咱得弄点新玩意儿,一股劲地向前冲。要是再染下去,这路越走越窄。咱的厂太大,窄路上跑不开咱这样的车。”
东初很认同:“是呀,得往前发展。还是你那句话,咱得弄点别人干不了的。”
寿亭摁灭烟:“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向前干。你联络姓林的,我尽快去上海。我是越想越坐不住。你这就给姓林的去电报,我去上海会会他,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东初有点犹豫:“发电报可以。可是,六哥,你脾气这么急,姓林的又特别傲,我怕你谈砸了。我看,你还是让老吴去吧。要不让家驹请两天假,让他也陪着。”
寿亭一摆手:“不用不用都不用!没事,老三,我能忍。咱迁就的是人家的本事,不是他这个人。咱干大了,咱比他还傲。要是高了兴,咱还不理他呢!没事,我忍着。你去办。”
东初乐起来:“六哥,这行吗?”
寿亭把东初的包塞到他怀里:“当初我在通和染坊,跟着那刘师傅学徒,那小子不仅傲,还坏。我一阵子把他的毛儿给捋顺了,学了个差不多之后,我亲自去辞了他。姓林的上过大学,知书达理通人情,我一躬到地,他还能骑在我头上拉屎?别在这儿说废话,打电报去!”说着把东初轰出来。
东初走后,寿亭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眉头紧锁着,烟抽得也很凶。这时,老吴进来了,说:“掌柜的,那訾文海来了,在楼下。”
寿亭很意外,刚扬手想往外轰,但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自己来的吗?”“是,掌柜的。”“这个老贼羔子想开染厂。好,开吧。让他上来。我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营生。”
訾文海身穿黑色中山服,挂着怀表,拄着文明棍,由于偏胖,走起路来两脚有点向外撇。一听寿亭让他上去,嘴角露出笑意。
寿亭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等他,訾文海紧走几步,上来就拉住寿亭的手:“陈掌柜的,你好啊?”头歪向一边,动作既优雅,又很得体,口气里透着亲切。
寿亭笑笑:“訾律师,光看你这打扮儿,就知道是个人物。我看着,你比国民政府的那几块洋姜都强。”
訾文海笑起来:“玩笑,玩笑!”
二人进了屋,老吴的侄子吴文琪送来新茶,给二人倒上,然后退至门外,听候召唤。
寿亭给他递烟,訾文海一躬身,用手一挡:“我无此雅好。”
寿亭点上土烟,捏着下巴看着他:“訾律师,这三宝殿上无
闲人,有什么话,咱直接说。你不了解我,咱一点弯子不用绕。”
訾文海用文明棍支着身子,先看着圆桌面,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陈掌柜的,这样吧,以后你叫我文海,我就叫你寿亭。可以吗?”
寿亭笑笑:“完全可以。你叫六子也行。”
“不敢,不敢,我没有资格。只有苗瀚东先生那样的工业家,才配叫陈掌柜的别名。寿亭,我是有件事情向你请教。”
寿亭笑眯眯地盯着他:“想开个染厂?”
訾文海叹口气:“唉!文海当年只身东瀛,寻求法律治国护民之道。学成归来之后,不避荆棘,为民谠言,伸张正义为主,得以衣食为次。这些年来,四处奔走,身心疲倦,为山东的老百姓争回了不少公道。打官司当然得用钱,因为我也要吃饭。可往往官司胜了,却嫌我收费高,于是恶言相加,把我说成是刮地皮的。我听了之后相当伤心,深悔当初不识时务,误入此行。我已早过知天命之年,得此评价,既是灰心丧气,也是无可奈何。我与寿亭老弟素昧平生,并不认识。你也刚来济南,并不了解我。但是只看那天你对我的态度,我就知道周围的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寿亭老弟,唉,实在没有办法,好人难做呀!”说着用文明棍杵了几下地,表情也十分沮丧。
寿亭跟着点头。
訾文海接着说:“这些年来,同乡中人,还有银行界的朋友,多次劝我投身实业。我也是受了苗瀚东先生和你,还有赵氏兄弟成功的启发,想来想去,感觉到还是实业较为可靠。我把布染好了,交给商家卖出去,不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我卖你买,我卖贵了你肯定不买,这你可不能再说我刮地皮了吧。所以,我就来找到老弟,问问这染厂是不是可以干?怎么干?寿亭,咱俩无冤无仇,外人之言,多有不实之词,还请老弟据实相告。”说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寿亭。
在他说话期间,寿亭精力十分集中,一刻也没离开訾文海的脸。他摸过烟来对燃上,认真地说:“訾律师,你那公子和家驹东初都是同学,你是我的长辈。既然来问我,我就应当如实给你说。在山东省内,就我这个年纪的,包括赵东俊,也不敢说比我懂印染。訾律师想干这一行,我看行。谁都得穿衣裳,只要穿衣裳就得有颜色,只要有颜色就得有染厂,咱就有买卖。没颜色的衣裳是哭丧的孝袍子,不能算是衣裳。哈……”
訾文海也笑了:“寿亭老弟真是很风趣,我就愿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老弟既然让我坦诚直说,那我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寿亭,你想过再合伙开一个工厂吗?比如咱俩合伙?”
寿亭没有立刻回答,他向烟缸里弹了下烟灰,慢慢地说:“訾律师,我想开很多很多的工厂,挣很多很多的钱,把苗瀚东也比下去。唉,訾律师也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我现在这成色,应当说是暴发户,当辈子发了财,并没从祖上继承下什么来。你也看见了,我这新厂刚刚上道,所有的钱差不多都用进去了,现在已经没钱和别人合伙了。訾律师,我在济南,咱们就是朋友,你的能力是我不能比的。能和你这样的人合伙办工厂,只有赚钱,不会赔钱,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我有钱的话,咱俩合起来,再加上訾律师这样的社会地位,用不了几年,山东省的同业就得俯首称臣。唉!”他说得很真诚,一脸的惋惜之相,还不住地抖手。
訾文海向上推了下眼镜:“寿亭老弟的财力我是知道的,这不是搪塞我吧?啊?哈……”
寿亭浅浅一笑:“訾律师,我做买卖就是想发财,我不管别人说什么,谁能给我带来财运,我就和谁合伙。搪塞?把钱往外搪?”
訾文海点点头:“既然你资金方面不凑手,能不能到我的厂里兼任经理?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
寿亭乐了:“訾律师,这就没必要了。你再干染厂,肯定是买印花机,就是单色布,你也不会再染了,也要用单色版印上颜色。訾律师,这印花机是新玩意儿,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着急。你看——”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块废花布拿过来,“这就是我那新机器印的花布,这三个颜色根本不一样。这能卖吗?你请我这样的掌柜的有什么用呢?我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这一个时代的掌柜的,不仅要能干,还得有文化。我实际上已经过时了,也就是维持罢了。”
訾文海拿过去看了看,说:“至于是印还是染,我是一点也不懂。这样吧,寿亭老弟,到工厂办起来的时候,你常过去指点指点总可以吧?”
寿亭干脆地说:“没问题,随叫随到。但是,你既然买印花机,德国货也好,日本货也好,他都来人教,教不会不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合算一下成本价钱之类的,就是帮忙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訾文海很高兴:“寿亭,你是内行,能有你帮着我,我就放心多了。我说,寿亭,这印花机是德国的好,还是日本的好?”
寿亭笑笑:“日本货便宜点,但和德国机器比起来,这样说吧,日本货就是个小草驴,德国货是大骡子,虽然都能拉车,可那小草驴驾不了辕。从长远处打算,还是买德国机器好。”
訾文海深有感触:“有道理,有道理。日本毕竟是后起的工业国,水平比德国低,是正常的。这样,寿亭,我回去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给我一个时间,让我请你吃一次饭。”
寿亭站起来和他握手:“你也别请我,我也别请你,咱俩出去吃饭——”寿亭把眼向别处瞅,“人家一看,这陈六子来了才几天,怎么先摊上官司了?”
二人执手大笑起来。
訾文海的洋车夫见他下来,忙掸了一下坐位。訾文海扳着腿上了洋车,车夫在一旁扶着。他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地向寿亭摆手,快出厂了还扬起文明棍向寿亭打招呼。寿亭笑着,客气地相送。
老吴也陪着出来送客,他见訾文海出了厂门,问:“他来找咱干什么?”
寿亭笑笑:“他想开个染厂。”
老吴表情有些紧张:“这一行里要是进来这样的人,咱还能肃静了?”
寿亭淡淡一笑:“我说老吴,这人哪,是生有处,死有地。想找死呀,你怎么也拦不住他,不如由着他去。你留神看着报纸,一发现他厂里招工人,马上告诉我。”
夜明妃叙情馆里,佣人们忙着里外地收拾,准备迎接寿亭。楼下,远宜十分高兴,哼哼着歌插花。
姨母过来说:“远宜,你六哥顶多在这里坐俩钟头,那晚上还见客吗?”
远宜没抬头:“不见,晚上我请六哥吃饭。”
姨母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远宜问旁边的佣人:“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土烟的吗?我六哥专抽土烟。”那口气就像抽土烟是一件特殊技能。
佣人说:“知道,出了咱街口,往东一走就是土烟店。”
姨母接过来说:“你六哥抽的那土烟不是一般的土烟,那是好烟叶专门找人卷的。那天他在楼下一个劲地抽,弄得满屋是烟,可一点不呛。你六哥那做派也真够受的!那天我就没明白过来是你恩人,要是明白过来,我就羞得他出不了这个门儿。”
远宜不理姨母的抱怨,对佣人说:“去,去土烟店问问,也让他用最好的烟叶卷一点,不管多少钱,把烟弄回来就行。”
姨母剜她一眼,走开了。
佣人看了看姨母,很是迟疑,远宜说:“去呀!”
佣人再看看姨母,这才解下了腰间的围裙。
东初发电报回来了。寿亭让他坐下:“还是汽车快!办好啦?”
东初说:“办好啦,只是没给他说日子,光说近期。”
“嗯,我安排一下厂里的事就走。哟,我刚才一想,真还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呢!”
东初说:“没事。到咱定下来之后,我再通知他。六哥,还有一档子事,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儿。白志生这两天一直盯着要请客,这些王八蛋挺坏,我看还是见一面吧。”
寿亭哼了一声:“不见,让他慢慢琢磨去吧!”
“六哥,这小子把我厂里的钱也送回来了,还说今后永不再来打扰咱们。这都多亏人家沈小姐,给咱请了那么多有势力的人。”
寿亭一抬眼:“东初,他是不敢收咱的钱了,可是其他买卖铺户还得受他那一下子。你说说,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玩意儿!老实人根本没法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非逼着你和他玩儿命。还他娘的青洪帮,哼,算这些王八蛋识相。”
东初叹了口气:“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办法。我当初上大学,整天是什么实业救国呀,教育救国呀。六哥,你说,咱现在也算是办了实业,救谁?咱谁也救不了。六哥,图个肃静吧!”
寿亭一摆手:“你给我把那帮子地痞回了,我是不见。下午我去见沈远宜,也算当面谢谢人家。”
东初一听沈远宜,立刻来了精神:“六哥,沈小姐对你可不一般呀!”
寿亭自嘲地笑了笑:“你这话说得不讲究。漂亮女人谁都喜欢,谁都愿意多看几眼。但是她和我,没有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儿。我也说不明白,我觉得是另一路子事儿。那天我喝醉了,她用汽车送我回家,你六嫂也见了,你也在呀。你六嫂也说她不像风尘中人,看不出一点歪的来。”
东初点点头:“我大哥也这么说,他说沈小姐只是和你亲,好像没别的。六哥,那天你可把济南府给镇住了。多少达官贵人想请她出去,帮着应酬应酬,壮壮台面,不知要说多少好话,花钱那就更别提了。可那天,你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还用手在旁边扶着。那些人眼馋不说,还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个缘由。”
寿亭笑着问:“家驹怎么说?”
东初一拍大腿:“嘿,家驹说得更有意思,他说,六哥行好也能找对人,真是有两下子。六哥,沈小姐要是真成了咱亲妹子,我和家驹也就踏实了,什么也别想了。”
寿亭抬手打了一下东初的后脑勺:“你俩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东初端起茶来喝一口,表情严肃地说:“六哥,刚才我去发电报,顺便去高岛屋拿提货单,我看见一个人上楼。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个人像滕井呢!”
寿亭笑笑:“那高岛屋是日本人在山东的总部,来往的都是日本人。这日本人长得都差不多高,你看走眼了。不过,滕井那商社也在那里住着人。他娘的,他要是跑到济南来鼓捣事儿,我还得办他!”
东初说:“这日本人现在挺猖狂,只要不惹到咱头上,我看还是躲着点儿好。”
下午,夜明妃叙情馆楼上,远宜的椅子就在寿亭跟前,他俩坐得很近。她总是笑。他们已经聊了一会儿了。
寿亭要点烟,远宜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抢过火柴:“我点!”
寿亭听她的话,让她点上烟。寿亭吐出一口烟,说:“妹子,那天亏了你……”
远宜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能再说了。”
寿亭也没了那股粗劲,在她面前也只能听从:“好,好,妹子,不说不说。咱说点别的。”寿亭傻笑。过了一会儿问:“那军长有下落吗?”
远宜低下眼睑,点点头。
“你没去找他?”
远宜苦笑了下:“唉,六哥,不管叙情馆也好,窑子也好,都是青楼瓦肆一类,你那染缸里还出白布吗?”她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六哥,咱不说这些吧,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寿亭很关心:“如今这人在哪?”
远宜苦涩地笑笑:“在南京。他当初是政府派到日本的军事留学生,他是学的野战。他自己没说过,我听他那些同僚说,地形越复杂,他的本事越大。后来他被张少帅请来,也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些‘留学生将军’,这在中国也是头一份儿。他的同学很多,东北失利后,上边儿把他调离了东北军,也就是现在的西北军。他现在在国防部军需处,据说是个肥差。”
“南京?我过两天就去上海,要么我在南京下车,找他一趟?”寿亭很关心。
她摇摇头:“有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是写我的,他看到了,立刻来了信,让我去南京找他。后来几乎是一天一封信,我也没答应。一切都过去了。”她苦笑着,独自摇头,“六哥,当年曾是海誓山盟,现在你让我怎么和他再见面?我真没有这样的勇气。”
寿亭也叹气:“都是小日本闹的。嗨,妹子,这好说。咱当初找不着他,不是急得跳了海嘛!咱这可是真情真意呀!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命都不要了,你还让我怎么着?”
远宜迷惘地摇摇头:“六哥,我要是跳海殉了情,他可能会一辈子念念不忘,可我现在苟活乱世,沦落风尘……”
寿亭忙进行纵深诠释:“咱活着不是为了等他嘛!什么他娘的风尘不风尘?不风尘,一个女人靠什么活着?没事儿,我去南京给他说。还地形越复杂,越有本事,抵不住日本鬼子就是没本事。我到了南京,把他弄到平整地上,先把他的本事弄没了。没害煞俺妹子,他还倒是有了理儿!”
远宜的情绪好了一点,她给寿亭倒上茶:“六哥,他过几天就到济南来,你陪我和他吃顿饭行吗?有你在旁边,我感觉踏
实。咱就算做亲兄妹吧!”她的口气里透出一些哀求。
寿亭摁灭烟,哈哈大笑,然后慢慢地把头伸过去,顶住了远宜的额头,像小孩子似的摇晃着拱。寿亭的声音很轻,却是极为真诚:“好,妹子,我就是你哥!”
远宜激动地流下泪来。她说:“我不光见了你亲,和六嫂也挺亲。那天见了六嫂,我当时就想送给六嫂一件首饰,可我怕六嫂嫌脏,也就没敢。六哥,选一天我和六嫂上趟街行吗?我要买件礼物送给六嫂。”
寿亭笑着说:“她在家里坐着喝茶,平白无故地得了个妹子,该她送礼给你。妹子,好好地留着你那钱,别乱花。我这几天忙忙活活的,沉不住气。等我从上海回来,咱得仔细说说。总在这种地方不是个长法儿。”
远宜意味深长地说:“是呀!”
寿亭脸上掠过一丝哀伤:“妹子,我看着你高高兴兴的,心里还好受点儿。一看见你叹气,我的心就揪着。唉!”
远宜突然换了口气,欢快地说:“六哥,六嫂都四十了,还那么漂亮,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多美呢!”
寿亭笑笑:“要是不好看,我能娶她?我这是吹牛,我当初是个要饭的,要不是人家,我早冻死了。这人,是个缘。我谁都敢骂,就是不骂她。不是我怕她,是我张不开嘴。哈……”
这时,老吴噔噔地跑上来,姨母在后面跟着。寿亭很意外,忙站起来问:“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厂里出了什么事?”
远宜也跟着站起来。
老吴手里拿着一张纸:“滕井让人送来的,晚上他在高岛屋请你吃饭。”
远宜惊讶地问:“日本人?”
寿亭冷冷一笑:“是日本人。妹子,放心,我就冲着日本人毁了你的终身,也得再给滕井扒层皮。老吴,你先回去,告诉东初,让他准备汽车,晚上让他跟着我去。”
老吴下去了。
寿亭和远宜站在那里。远宜见寿亭的左胸上有个小线头,就用手捏下来扔掉,然后用手扫一下:“六哥,你可小心,日本人可狠呢!我恨死他们了!”
寿亭目光冷峻:“这里不是东三省。王八蛋,我举着钢叉正等他呢!”
高岛屋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上,三层的红砖楼,地基很高,门前有七八级台阶,出入的全是日本男女。
晚上,寿亭进了高岛屋,东初坐在车里等着。东初戴着鸭舌帽坐在司机座上。这时,一个日本醉汉东摇西晃地从里面出来,那些侍女站在台阶上和他招手。
醉汉来到汽车前试图滋事,东初从车上下来。东初身材高大,往车前一站,日本人抬头看了看,刚想用脚踢汽车,东初大叫一声:“八嘎!”
日本醉汉一惊,随之行礼。这时,从台阶上跑下一个中年日本男人,也向东初赔礼,扶着那醉汉向南走了。
东初自己也笑了。
楼上,寿亭与滕井对坐着。一个侍女身着和服偎在寿亭跟前,负责给他倒酒布菜,手里拿块手帕,准备给他擦嘴。几次要擦,都让寿亭挡住。桌上是几样小菜和两壶清酒。滕井很高兴,不住地对着寿亭笑。寿亭对滕井说:“我能搂她吗?”
滕井抿着嘴笑:“你想把她怎么样都可以。”
寿亭笑笑:“这是你们买来的吗?”
滕井笑着摇头:“不是,她们都是自愿来的,她们可以用任何方式为帝国献身。”
寿亭点头:“那我就让她献不成身。哈……”
侍女羞怯地低着头笑。
滕井也笑起来:“陈先生,一别日久,还是那么幽默。我在青岛很想你呀!我对三木说过多次,在中国人里,陈先生是很优秀的。只是陈先生太固执,不肯与我成为商业上的伙伴。这实在是可惜。来,咱们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侍女接着给寿亭添酒。
寿亭说:“滕井哥,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和我打交道,一次一次地总是吃亏,为什么还想和我合办染厂呢?”
滕井摇摇头:“那是我们的立场不同。如果我们站到一起,那就会让别人吃亏。是这样吗,陈先生?”
寿亭点点头:“滕井先生,咱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咱们在一起合办染厂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谈了。我知道你的条件很优惠,甚至我不出钱都可以。但是,这事不能办。因为我太精明,不会受你的支使。你要在济南开染厂,应当找一个外行,如果那样,一切都好办。”
滕井点头:“你的话很坦诚,我是想找一个外行。今天我把陈先生请来,一是想见见老朋友,再就是我很钦佩你的才智。你卖给我工厂的时候,我就没想到鸽子会认家,可是你想到了,结果留给了我一座空厂。这怨不得你,尽管商社的人都恨你,我却不恨。商业就是商业,事情明摆在那里,是我自己没有看到。”
寿亭抬手制止:“别,这事咱得说说。你要是天天白面馍馍炖肉,把工钱再提高点儿,那些工人还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好嘛,接过工厂没两天,你那工头就用皮靴踢工人,又骂他们是猪,他能不跑吗?我这边已经把人招齐了,你这一闹,那些工人全来了济南,你知道这给我添了多少乱!来,咱俩碰一个,算你给我赔礼了!”
滕井用手点着寿亭:“不管是不是这样,我都佩服陈先生。”他一仰脖把酒喝下去,“陈先生,你如果不与我合作,我的染厂一旦开工,可能对你不利,这一点你想到了吗?”
寿亭把盅子往桌上一蹾:“不光你,哪家染厂开工都对我不利。”
滕井盯着寿亭:“我的身后是整个帝国,那种财力不是哪一个人能比的,这一点陈先生想过吗?”
寿亭浅浅一笑:“想过。可是我琢磨着,你那帝国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一个染厂上吧?它还得鼓捣硫磺造炸药呢!滕井哥,听我的,还是找个外行吧,这样的人听话。我很难对付,也很难管束。你呀,就土地爷掉到井里——”
滕井问:“这是什么意思?”
寿亭笑道:“就别捞(劳)这个神了。”
二人大笑起来。
这时,坐在车里的东初,看见来了两辆洋车。车到跟前,原来是訾文海父子从车上下来了。东初赶紧拉低帽檐。
訾氏父子让车夫把车停到远处去。他怕别人看见他来了高岛屋,于是快速上了台阶。
东初的嘴角上露出嘲笑。
家驹院子里,亮着灯,院子很大。
北屋的左书房里,二太太戴着眼镜给孩子们批改作业。她对哪一个孩子都很亲,看不出哪是她生的,哪是翡翠生的。这时,孩子们的作业还没做完,她自己在台灯下看书,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孩子。
翡翠的房里,家驹正和翡翠下围棋。二人都身着便装。
翡翠落下一个子儿,抬眼看着家驹,偷偷地笑。家驹点上烟,进行“长考”,越看越不知道该把子儿下到什么地方,左右扭了扭脖子。翡翠说:“别下了,我看你的脖子不舒服。”
家驹笑笑:“没事。”说着把子儿落下。
翡翠说:“你要是下到这里,我就‘征子儿’了,我看你好像心不在棋上。”
家驹推开棋,背靠在椅子上:“唉,是心不在焉。”
翡翠起身给他端来碗茶,放在家驹跟前,说:“我看你这些天情绪不高,是不是在洋行里干得不顺心?”
家驹抽着烟:“也不是,都对我挺好。自从离开了六哥,我就劝自己,尽快从染厂的影子里走出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包括来和你下棋,和老二出去看话剧看电影。可是,我好像那魂儿留在了染厂里,所以打不起精神。昨天我去见了苗先生,谈了一下午,苗先生也说我离开六哥不对。”
翡翠说:“那你就再回去,你整天这样无精打采的,都不像以前那个人了。”
家驹笑笑:“我再适应一段时间看看。我觉得时间长了,也就好了。我是想在洋行里,从另一个侧面帮帮六哥。”
翡翠说:“我给你捏两下脖子?”
家驹说:“不用,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翡翠笑笑:“我看你这一段时间也没怎么看书。还是咱爹说得对,活到老,学到老。”
家驹说:“我以后在家不看书了。洋行里不忙,我在那里看,回家之后,也该陪着你俩说说话。跟着我,也没享了什么福。亏了你还大度,没弄得整天争争吵吵的,这就不错。当初我回国的时候,说要教你拉提琴,这些年一直也没空。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我恢复过来之后,我就兑现当初的诺言。”
翡翠很感动:“咱都老了,平平静静的,这就很好了。除了那回滕井朝咱家里打枪,我看周围的人都没我过得好。”
家驹笑笑:“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翡翠笑着:“等一会儿让老二陪你出去走吧,省得你光守着我,让她心里不高兴。”
家驹点头:“都不错,这没什么。前人的句子里,有‘执子之手’和‘相濡以沫’,这些境界我都体会到了。”
翡翠说:“家驹,自从你离开了六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过去的那些玩闹也没了。我和老二在家里也说,你在六哥跟前,还觉得自己是个兄弟,是个小孩子,总是有个依靠。现在自己在外面做事,自己独当一面。从这一点来说,这也是好事。”
家驹无语,只是苦笑。
翡翠说:“那时候我刚到青岛,我和老二,俺俩整天怕你再弄个老三回来。现在俺俩不怕了。”
家驹却说:“你俩这是高抬我了。我远没有你俩想象的那么好。人毕竟是人,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受到的引诱不够;男人也无所谓忠诚,忠诚是背叛的筹码太低。道德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当然,老三我是不会弄了。”家驹轻轻地笑。
翡翠努着嘴:“我过年的时候,把你这话学给咱爹听。”
家驹笑着说:“夫妻间的对话,是不加修饰的。咱说点别的吧,这快成了哲学讨论了。”家驹的茶凉了,他正要喝,翡翠忙拿下,倒进痰筒,又换了一碗来。
翡翠说:“老二听六嫂说,那沈远宜会弹琴,她说她也会弹,只是弹得不好。她想让我给你说说,看看能不能咱也买一个?”
家驹笑笑:“买一个可以,但是我在家的时候不能弹,她那个水平我知道,弹得很差。你要是让买,那你在家里听吧。哈哈!”
翡翠觉得自己挺有面子:“我能告诉她吗?”
家驹点点头:“我明天就从上海订一个,用六哥的话说,就是‘这里还住着个弹棉花的吗?’哈哈……”说时,家驹学寿亭的神态。
翡翠也笑了。这时,有人轻敲门,家驹说:“弹棉花的来了。”接着高声说,“请进!”
二太太进来,见二人正在笑:“我来得不是时候?谁赢了?”
家驹伸手请她坐,翡翠站起来拉过把椅子:“坐,二妹。还没等下完,就说起你的那钢琴来了。”
二太太说:“我是随便一说,家驹知道我弹得不行。只是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和大姐在家里闷。”
家驹说:“对你这种谦虚,六哥有专门的评价。坐下。”二太太坐下了。家驹接着说:“那年在青岛,我和六哥闲遛,遛来遛去遛进了乐器铺,正赶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少爷在那里买三音号。那少爷虽是买,可是吹不响。出来门后,六哥说:‘买这东西合适,就是吹不响,还能卖铜,比买胡琴划算。”’
二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翡翠拿过家驹的外衣,对二太太说:“你陪着他出去走走吧,家驹刚才说他有点闷。我去看着孩子们洗澡。”
寿亭从高岛屋里出来,上了东初的汽车。
东初问:“滕井放了些什么屁?”
寿亭说:“还没等他放出来,就让我给堵回去了。看来他是想在济南鼓捣点儿事。”
东初说:“你在上头看见訾文海了吗?”
寿亭说:“看见了,他那根文明棍我认识,就挂在走廊的衣帽架上。”
月色如水,二太太挽着家驹散步。
二太太说:“这些天你一直不太高兴,难得今天有这样的心情。”
家驹说:“我爹常对我说,平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现在还做不到,最多也就是安静罢了。”
二太太说:“我看这就挺好。这些年随着不断的陶冶,想起当初来,真觉得很幼稚。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多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我教教孩子们,陪着你和大姐说说话,不也挺好吗?”
家驹拍拍二太太挽着他的那只手:“人生却待中年后,炉火是看纯青时。我出洋的时候,十分鄙视中国文化。咱这也算老了,倒是觉得中国文化里,有很多精辟的人生见解。昨天在洋行里,看了胡适之新近的两篇文章,觉得很幼稚。又读了罗素在中国大学里的讲演稿,我觉得他还不如胡适说得透彻呢!”
二太太自谦:“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讲就深了一点。我也就是看看新月派的那些诗。”
家驹侧头问:“感觉怎么样?”
二太太说:“我觉得还行。”
家驹笑了:“你感觉行,这就对了。那些诗就是写给你这种水准的人看的。当年我看泰戈尔的那些诗,就觉得一句好。”
二太太抬着脸问:“哪一句?”
家驹说:“‘亲爱的,不要未向我告别就走啊!’平白如话,很真诚。其他的我就没看出好来。”
二太太说:“徐志摩这是死了,要是不死,你这话让他听见,准得讨伐你。”
家驹笑着说:“徐志摩的飞机就撞在济南的白马山上,不用他讨伐,选一天,让东初开上汽车,咱们一块儿到那里看看,也凭吊凭吊你的偶像。”
二太太说:“一说东初,我倒想起来了,他太太兰芝,今天来了咱家,动员我去妇女建国会做点社会工作。”
家驹淡淡地问:“你怎么说?”
二太太说:“我没答应。我觉得那地方太乱,什么人都有,还有訾有德那样的男人。大姐也是这个意思。”
家驹说:“这就是成熟。做人要懂得‘避’,有些人,你认识,不如不认识。”
二太太点头:“咱们走出来很远了,往回走吧。”
二人挽着,地上投下了夫妻的影子,大致也相当于新月派诗里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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