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一个早上,明祖穿着皮袍子下了洋车。
办公室里,贾小姐早来了。她见明祖进来,也没起身,明祖对她笑笑:“来得这么早?”
贾小姐伸手倒茶:“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再让陈六子坑了。”
“哪有的事儿!”明祖说着挂好外衣,坐在贾小姐旁边的沙发上。
贾小姐问:“他约你吃饭,都说了些什么?”
明祖看看门,低声说:“寿亭想退出青岛,问咱要不要大华。除了他那飞虎牌,别的都能卖给咱。”
贾小姐本来半躺在沙发里,一听这话立刻坐正:“为什么?”
明祖叹了口气:“上海布价格越来越低,成色也可以,日本布和青岛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咱现在的产量也是越来越小。加上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些日本人在东三省实行专卖制度,市场都由他们控制着。青岛就咱和大华这两个大厂,这一下子失去了三个省的市场,市场太小,再经营下去不仅无利可图,说不定这两家还能挤起来。我看他说的是实话。他感到欠咱个人情,这才首先问咱。如果咱不要,他想卖给一个德国人。”
贾小姐很感兴趣:“他要多少钱?”
明祖点上支烟,吐出一口,把茶端起来:“具体没说,我听他那口气,七八万就行。这价钱是不高,可眼下咱这一个厂都开工不足,再收一个厂,没有什么用处呀!”
贾小姐又坐回去:“东三省的市场是没有了,咱们可以向济南方向发展呀!我看可以考虑买过来。”
明祖笑笑:“思雅,赵东初兄弟俩的三元染厂比咱大得多,他染的那布虽说比不上陈六子,但比咱的成色好。我看向济南方向发展,困难相当大。陈六子也说了,他卖了大华,也想去济南开染厂。光一个三元就够咱受的,再加上陈六子,我看向那个方向发展是死路一条。”
贾小姐说:“他要是卖五万,我自己就想买过来。”
明祖拍了一下她的膝头:“思雅,这里头有个情分。当初他将计就计,让咱亏了一万多大洋,这事一直在他心里搁着。别说五万,就是八万,除了我,别人他谁也不卖。现在滕井整天找他,想买下大华,只是他不愿意卖给日本人。我看,这事你就别想了。”
贾小姐不依不饶:“你也是傻,就用你的名义买,接过来之后你再让给我呀!”
明祖苦笑一下:“思雅,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些你不懂,对方要是真诚地待你,你不好意思骗他。这事我不能办。”
贾小姐不以为然:“什么真诚,上回卢家驹约你去崂山,我觉得就是他下的套子。我始终纳闷,滕井那一船布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就没了。陈六子很刁。”
明祖紧张起来:“思雅,这话你出去可不能乱说。滕井也这样问过我,我说是早就约好的。思雅,你看滕井现在多横。那天他到厂里来,上来二话没说,直接就问咱元亨染厂卖不卖。当时我还没回过味来,后来才知道,他现在是直接给日本政府干事。咱说了个不卖,他回去就给咱每件布里长了两块钱。长就长了吧,他那布明明在西平新仓库放着,可就是不给咱,故意让咱不能正常开工。你那关东军的朋友也让他告了,还受了处分,降职调到南满铁路去了。你刚才说的话要是让滕井知道了,他还不得派人杀了寿亭。思雅,咱这些年是和大华磕磕碰碰的,但大家都是中国人,咱得知道个里外。”
贾小姐点点头:“我就是觉得,这些年没能赢陈六子一局,心里窝火。”
“思雅,人家这就不在青岛了,忘了那些事吧。我都不生气了,你还生什么气?其实,咱也该想想自己下一步怎么办了。”
“咱就是不卖,我看滕井也不能把咱怎么样。青岛他还没占呢!现在全国上下喊抗日,我看东北他们也长不了。明祖,你就帮我这一回,帮着我把大华买下来吧!”
明祖站起来:“思雅,你要钱我给钱,要物我给物。你自己去和陈六子谈吧,这个忙我不能帮。这涉及到我孙明祖的人品。思雅,你也对我挺好,咱俩也这些年了,但是,这个忙我实在不能帮。”
贾小姐坐在那里愣神,想计策。
这时,刘先生敲门,明祖站了起来。
大华染厂办公室里,寿亭、家驹、吴先生都在。家驹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地剔着烟嘴。寿亭点上烟,对吴先生说:“快过年了,咱怎么给工人发‘喜面儿’?”
吴先生试探地说:“还按去年的规矩办,一人五块?”
寿亭摇摇头:“不行,太少。咱这帮子工人都挺能干,东北来的那些人更好,五块太少。家驹,你说说,咱发多少?”
家驹笑笑:“六哥,还是你那句话,我是磨道里的驴——只听吆喝。还是你定吧。你觉得少,就十块。反正咱也赚钱了。”
老吴笑着说:“掌柜的,我家老爷子让你年下务必去一趟,他要亲自谢你。他逢人就说陈掌柜的送给他一百亩地,整个张店没有不知道的。”
“好,好,我去。我看,今年每人发二十块。家驹,你说呢?”
家驹吹通烟嘴,把烟装上,说:“行,就按二十发。让工人们知道,只要跟着六哥,就有奔头。”
寿亭站起来:“是跟着东家有奔头,要不是你指画得好,咱这大华还不早死挺了?哈……”
“六哥,你又在耍我。”家驹也笑起来。
老吴觉得发二十块钱太多,心疼得试了好几试,只是没敢说出来。他轻轻地问:“那两个残废呢?”
寿亭把茶放下,猛醒道:“你要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人家是在咱厂里轧残的手,咱不能像别的厂那样,给俩钱就打发了。那俩残废每人三十块。只要大华染厂还在,他们就有饭吃。不仅有饭吃,还得有钱花。这事儿要让工人们都知道,让他们知道大华染厂不仅买卖好,还有股子人味。”
家驹说:“这事办得好,办得高!找这帮子工人不容易,没白没黑地干。六哥,这事有点高度。”
寿亭看了看家驹:“我这马上就给你来没高度的。家驹,我想把吕登标辞了。你看他这把头干的,没一个工人不恨他。”
家驹一听猛地站起来:“六哥,这事不能办。你辞他,你自己去给翡翠说,我可不落这个埋怨。”
寿亭气得发笑:“你说说你!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也忘了。一共弄了俩太太,我要不摁着,我看四个也打不住。你表面上哪个也不怕,其实她俩你都怕。还什么‘互敬互爱,随遇而安’,我看,你都快让她俩拾掇傻了。”
家驹傻笑:“六哥,咱当初在青岛买这厂,不是用了人家的钱嘛!六哥,为了我,别辞吕登标。好六哥,好六哥,全都为了我。”家驹作揖。
寿亭犯难:“不辞他,工人不解气。那这样吧,你让他过了年别回来了,随后我再派他用场,工钱照发。行了吧?”
“行,行。可是这话得你去给翡翠说,她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好,我让你六嫂去告诉她。就这么办吧。老吴,你去把白金彪找来,我让他过年在这里看厂子。这人行,够忠够勇。”
吴先生出去了。
家驹一看屋里只剩下了寿亭,就凑过来说:“六哥,咱坑了滕井,我估摸着这小子回过味来了。前天明祖对我说,滕井问过他这事儿。”
寿亭点点头:“我知道。昨天我和明祖一块儿吃饭,他也对我说了。滕井,当初我办得他还太轻,饶了这个王八蛋。那些浪人到厂里来捣乱,就是滕井派来的。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驹,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我和滕井认识十几年了,过去是那么客气,那么懂礼数,现在咋这么横?怎么变得这么快?”
“六哥,滕井在青岛一直为关东军储运物资,明祖说他最近得了个政府的什么奖,还在日本上了报纸,人全变了。现在他整天满嘴里是为天皇效忠,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明祖说滕井想买他的厂,口气相当横,气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六哥,咱也该想想退路了。”
寿亭笑了笑:“想到了。滕井也找过我,只是现在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办。昨天咱也把卖厂的事儿告诉孙明祖了,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可咱这礼数是到了。大华想出手,第一个问的你。话又说回来了,咱也就是觉得这些年,争了人家的生意,最后他给点钱,咱把厂卖给他,这个人情也算还上了。可是,孙明祖明明白白地给我说了,他不要大华。这是个明白人,不要就对了,现在的生意多么难干。坯布日本人控制着,说涨价就涨价。上海布虽说是成色好了,但咱一下子还不敢用。明祖也看出来了,是到了该想想退路的时候了。”寿亭点上根烟,眉毛向上一扬,“家驹,孙明祖不要,我就把这厂卖给滕井。他要也罢,不要也罢,最后我还得让他买了去。我办了他那船布,心想,都是买卖人,都不容易,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回报他一下,想扯平那船布的事。现在看来,不用了。他让浪人到咱厂里来放火,吓唬咱,这已经扯平了。我还得办他。”
家驹害怕:“六哥,这事可得小心着,滕井已经不是原来的滕井了。我看他直接就是个日本兵。再者,这小子让你办过一次,这回他加了小心了。这事怕是不易。”
寿亭轻蔑地一笑:“家驹,没有卖不了的东西,就怕不会吆喝。咱这个厂当初一万大洋开工,现在也就是值五六万大洋。我十五万大洋卖给滕井,还得让他上赶着买;我让他买完了,才知道上当;上了当,我还让他说不出来。这事我想了好几天,大致有了谱。家驹,你给我联络济南的那个犹太人,我先去和他谈一场。我明天就去济南。”
家驹高兴了:“对,还是卖给那个犹太人比较好。第一,人家过去在德国就是干染厂的;再者又刚逃出来,没脾气,后患也少。我这就给他去打电报。六哥,够本儿就卖,我恨不能今天就离开青岛。”
寿亭走过来拍拍家驹的肩:“兄弟,咱就生在这乱时候,怕事儿也没有用。我让东初在济南帮咱弄了块地,等咱们卖了这边,咱俩再去济南打天下。”
家驹很感激:“六哥,这些年我一点力也没出,就是跟着分钱,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想好了,卖了大华,我就不再干工厂了。我给你帮不上什么忙。德意志洋行在济南开了分行,来信让我去做买办。我估摸是让我去干翻译。像我这样的,也就只能动动嘴。有你分给我的那些钱,这辈子足够了。”家驹拉着寿亭的手,眼里含着泪。
寿亭没说什么,推开家驹的手,把头回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寿亭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家驹,过了年,你得去趟上海,办点大事。”
“办什么事,六哥?”
“我现在还没最后想好,到时候再说吧。唉!在青岛经营了十几年,咱俩也都见老了。你看看你的皱纹也出来了,我的腰也有些弯了。想起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唉,他娘的,我陈寿亭是赶的时候不好,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兄弟,人强不如命强,咱这中国要是和英国美国似的,滕井敢给咱捣乱吗?咱还用得着整天动心眼吗?这话是昨天孙明祖对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家驹也是感慨万端:“这富国强兵从清朝就开始喊,清朝还是个囫囵中国,现在可好,少了三个省!六哥,抓紧脱手抓紧走吧!先躲开滕井这个冤家对头再说。我就怕他回过味儿来加害你。”
寿亭冷笑:“家驹,你这就错了,滕井不想看着我死,他是想看着我难受。他想看着我走投无路,去求他。滕井哥,你就等着吧,咱俩还得再唱一出呢!”
白金彪进来了:“掌柜的,找我?”
寿亭强笑笑,对家驹说:“家驹,把你那烟留下,你去发电报吧。不要告诉那犹太人我什么时候到,我得先和赵东初合计合计,看看这事怎样才能办得周全。”
家驹掏出精装哈德门烟放在桌上,站了站,欲言又止,叹口气出去了。
寿亭整顿了一下情绪,抽出一支烟递给金彪,拉着金彪去连椅上坐下:“兄弟,坐坐。在大华干得还行?”
白金彪双手接过烟,感激涕零:“掌柜的,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俺们这伙人要不是遇上掌柜的,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寿亭把火递给他:“咱这是缘分。快过年了,每人发二十块钱的‘喜面儿’。我一会儿给账房说,你们这伙逃难来的,每人再加五块。你,加十块。”
“掌柜的,掌柜的……”金彪不知道说什么好,立刻想下跪。寿亭搀住他:“你们这伙人每人再发三丈布,过年了,也做件子新衣裳。回去替我问老婆孩子们好。”
金彪擦泪,点头。
寿亭攥着金彪的手:“兄弟,我有件大事托付你。”
“掌柜的,你说,上刀山,下油锅,我这就去!”
寿亭惨淡地笑了笑:“不用下油锅。我明天就去济南谈买卖,过完了年才能回来。你带着人看好咱的工厂。其实厂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布也全卖了。关好大门,日本人来捣乱,千万别和他们打。记下了?”
金彪眼一瞪:“掌柜的,咱厂里也有十几条枪,那些王八蛋明明在厂里放火,你为什么不让崩他几个?”
寿亭拍拍他的肩:“金彪,咱这国不行呀。咱崩了他,麻烦也就大了。咱那些枪,吓唬贼行,可不能打日本人呀!你想呀,东北军那么多枪都不敢放,咱那几条枪能干什么?日本人抢了东北军七千万大洋,三百架飞机,杀人就更别说了。日本人这么欺负咱,中央政府都不敢放个屁。唉,兄弟,忍着吧!”
金彪咬着牙点头。
“我一会儿就打发人给滕井送礼去,他现在还多少讲点面子,我再让老吴客客气气地给他写封信,估计他们也不会再来闹。”
“他们敢来,我宰了他!我真他娘的受够了!”金彪怒目圆睁。
“别,别!要是那样,你跟着我回周村吧!记着,一个字,忍!嗯?”
金彪点头。
“好,你去吧。弟兄们跟着我干了一年,你代表我谢谢大伙儿。”
金彪扑通跪倒:“我代表弟兄们谢谢掌柜的!”
寿亭急步上前拉他起来:“别,兄弟,我受不了这个。去吧。”金彪刚走到门口,寿亭又叫住他,“我说,金彪,我问你这样一句话。”
金彪擦着泪回过头:“掌柜的,你说吧。”
寿亭苦笑一下:“如果我有一天在济南开工厂,你们跟着我去吗?”
“去!掌柜的,你走到天边,我们也跟着。”
寿亭点点头:“好好,去吧。”
金彪擦着泪走了。
寿亭点上支烟,站在窗前向外看着,看着那已经不冒烟的烟囱。远处,雾蒙蒙的。冬季阴冷的散射光映得他那脸有些惨白。屋里就他自己,办公桌上依然没有文具,茶碗里的茶也凉了。他就那样站在窗前,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通和染坊门口往身上撒雪的情景,想起锁子叔递给他半块饼,想起在关帝庙里,自己往胸口上摁香……眼泪流了下来。
“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接着,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账房里,老吴接着电话:“贾小姐,你有重要的事?好!好!卢森堡咖啡厅就在厂附近。你到了?好,我这就去给陈掌柜的说。好好。”
贾小姐放下电话,掏出小镜子来补补妆,往嘴唇上添了些彩。
不一会儿,贾小姐看见寿亭走过来,忙收起那套东西,向门口迎来。寿亭从没进过咖啡厅,乍一进来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在四处乱找。贾小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莺声燕语地来了一句:“六哥!”
寿亭一惊,稳了稳神,忙说:“不敢,陈寿亭。”
贾小姐拉着寿亭到她的桌上坐下,示意侍者上咖啡。
寿亭冷冷地说:“贾小姐是想买大华染厂吧?”
“你怎么猜到的,六哥?”
寿亭笑笑:“你整天恨得我牙根儿疼,这十几年你一直骂我,不为这事你能找我?”
贾小姐故作娇媚:“人家是恨六哥不在乎我嘛!”
寿亭忙摆手:“打住,打住!咱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弄这
些‘仙人跳’。钢钩子抓不住琉璃球,你那家什用的不是地方。”
贾小姐捂着嘴笑得更厉害:“六哥说话真有意思!明祖回去对我说了,你那厂八万就卖,这个价钱卖给妹妹吧。”
寿亭一闭眼,笑笑:“论说卖给谁都是卖,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贾小姐,听我的,别买。在青岛开工厂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你想想,要是好干,我能走吗?”
贾小姐不以为然:“那你为什么卖给明祖?”
“贾小姐,你虽是挺能干,但你毕竟没在元亨当过家,主过事。这个厂,明祖能干,你不能干。大华在我手里,我比明祖干得好,在明祖手里,他比你干得好。同是这个厂,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半年就能把明祖干挺了。妹子,咱这些年虽然没说过一回话,可你知道,我不是坏人。这干买卖,是开门容易关门难哪!妹子,我都快离开青岛了,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这些年,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东奔西跑的,攒下点儿钱不易,还是好好留着吧!可别一时头发热,全陷到这里头。”
寿亭的表情很真诚,贾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真这样难吗?”
寿亭把咖啡杯向外推了推:“妹子,这日本人整天想买工厂干什么?还不是和咱争买卖?他现在是买厂,咱可以不卖。甚至我和明祖商量好了,两家都不卖。那又怎么样?日本人会在这里建厂。你想呀,那坯子布是他控制着,他给咱的价钱高,他自己厂里的价钱低,光这一下子,咱也受不了。日本人甚至敢不挣钱,平着赔着往外卖。他要是真这样折腾上三个月,咱顶得住吗?一边是高价的原料,一边是低价的行市,咱不是找死嘛!妹子,你叫我六哥,我认了。听我一句话,好好留着你的钱,看看再说。”
贾小姐点点头:“那你把厂卖给明祖,日本人要是真这样干怎么办?”
寿亭笑笑:“明祖买了大华,也就基本上控制了青岛染布业。日本的坯布产量很大,上海的布也正向这边冲过来。滕井就是建厂,一年半年也建不好。这时候,明祖就是坯布的惟一买主,滕井也害怕失去这个买主,所以,明祖再撑个一年两年的没问题。大华一共值七八万块钱,要是干上两年,三个大华也挣回来了。只是明祖感到现在形势不好,不愿意再扩大。实际上,明祖不买大华是对的。如果你把这个厂买过去,滕井就会分头对付你俩。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俩都不是滕井的对手。妹子,过了年我还回来,我就要和明祖联合起来对付滕井。妹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陈寿亭不会坑人,更不会坑一个女人。妹子,死了这份心吧。你记着,把钱换成金子放着,银元也行,美金也行,就是别存中央票。你看看咱这个xx巴国家,青岛有中国的军队吗?咱整天从海边走,你见过一条中国的军舰吗?如果这局势真起了变化,日本人真从东北过海杀过来,咱那钱,就是一把纸呀!”
贾小姐被寿亭的话感动了,认真地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六哥,这些年我对你成见太深了。我早该和你来往,真长见识呀!”
寿亭笑笑:“妹子,这快过年了,厂里的头绪也挺多,我明天还得去济南,我的心绪也挺乱。等过了年回来,咱叫上明祖家驹,心平气和地吃顿饭,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个干法儿。”
贾小姐点点头,还是问:“六哥,你这厂不是想卖给德国人吗?”
寿亭站起来:“我能坑外国人,却不能坑中国人,你记住我这句话。至于卖给谁,那都是后话。我得回去了。”说着,寿亭站起来。
贾小姐此时的目光里已满是崇敬与感激……
晚上,济南燕喜堂饭店,“明湖晚风”雅间里。
这燕喜堂是济南有名的馆子,雅间墙上的对子也很有气派:“溽暑久炙蟹成赤,佳馔携风通心白。”字肥而有力,很有苏轼的那点意思。
东俊兄弟俩宴请寿亭。他们已经喝了一阵子了,桌上已有八九个菜。这时,堂倌敲门,端上来糖醋鲤鱼。寿亭高喊:“打住,东俊哥,这菜也不能再上了,咱吃不了呀!跑堂的,听我的,你要再上菜,我把这桌子掀了。”
跑堂的端着木盘子笑。东初一摆手:“上!我还没开始吃呢!六哥,你消停消停吧,济南府就这规矩。”东初转向跑堂的,“没事,该怎么上就怎么上。”
“好嘞——”跑堂的干脆地答应着去了。
寿亭对东俊说:“东俊哥,要是那些老一辈的看见咱这么个糟蹋法儿,还不得心疼得背过气去?”
东俊也笑了:“嗨,六弟,此一时,彼一时。过去咱在乡下,一年才吃一回饺子,咱不能总想着那些。来,咱弟兄俩干一个。”
二人一饮而尽。东俊给寿亭夹菜。寿亭说:“我当初真傻,该直接到济南来要饭。我看,光这饭店剩下的,我也吃不了。”
东俊笑着说:“你想得倒美,咱剩下的这些东西,”东俊手一划拉,“他那伙计也捞不着,大师傅要带回家里去。”说着又把杯子端起来。
喝完了酒,东俊说:“六弟,制锦市街的那块地还行?”
寿亭端起酒来:“东俊哥,多亏你张罗。那个地方干染厂真合适。来,我为这事敬哥哥一杯。”
二人碰杯,东初在一边陪着喝。
“东俊哥,那地方挺好,门口就是高压电,还有一条河流过厂里,那可是真正的济南泉水呀。咱开染厂就怕没水,这下好了,有条河,水钱省下了。可是,东俊哥,这地方那么好,怎么价钱不高呢?”
东俊叹口气:“你不问,我也得给你说。那个地方不大吉利。”说着,表情有些沮丧,“那地方,前后三家想在那里办厂,都干成。你看到那厂房没南墙吗?”
寿亭点头。东初往自己的杯里倒酒,有意识地回避不看。
“那就是一个姓马的在那里开洋火厂,明天开业,今天晚上那火药库炸了,还死了六个人。一家干不成是运气不好,两家干不成是时运不济,可这第三家不仅没干成,反倒搭上好几条人命。六弟呀,都说那地方主凶!你现在还没接手,反悔还来得及。我看这事你得慎重。六弟,这干买卖图的是个吉利。我可把这事告诉你了,你可好好想想。”
寿亭根本不在乎:“那是他命软,戗不住。当初青岛大华也是这一套,原来的厂主把厂建好之后,一天没干就死了。周村我爹他们也说不吉利,咱还不是在那里发了财?东俊哥,还是家驹他爹说得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过去我在桓台鱼龙村一带要饭,离着咱苗哥家也不远。当初,那里有一个财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着我不顺眼。只要他一见我,就放出狗来吓唬我,有一回还真咬了我的腿肚子。第二年我又路过鱼龙,听说这个老王八蛋死了,我就没再往别处去,专门在那一带转悠。我是为了天天夜里,蹲到那个王八蛋的坟头尖子上拉屎。今天一泡,明天一泡,他家里的人害了怕,又是烧纸,又是上供,不住地磕头求饶。我躲在树后头看着差点笑死。他也没从坟里爬出来把我怎么样。我就是那神。”说着大家笑起来。
东俊说:“你是从小就知道记恨人呀!”
寿亭说:“那时候我是饿得没劲,要是有劲,我就把他从坟里扒出来,朝他头上拉,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寿亭哈哈地笑着。
东初插进来说:“六哥,打住,这里吃着饭呢!还是说说那块地怎么办吧。这是正经事。六哥,北菜园子那里也有块地,也有高压线,你要是觉得这块地不吉利,咱明天就去那里看看。”
寿亭一扬手:“我来了,什么毛病也没了。我接过来之后,连根儿把那厂铲平了。既然都说那里不吉利,咱就连和尚带道士地作他三天法,一准儿没事。”
大家都笑了。
寿亭接着说:“老三,你哥帮着我买了地,你给我找人设计工厂,就找那个德国人索鲁纳,让他去青岛大华看看。至于车间怎么设计,随他办。我只要求那办公室要和青岛的一个样,方向、大小、模样全一样,包括楼外头的爬山虎。让我坐在里头就觉得还是在大华。”
东初说:“这倒不难,索鲁纳整天托我给他揽生意。只是他要价太高。”
寿亭一摆手:“这没事,他要价高,就有高的道理。这洋人干买卖直,不会乱要钱。再说了,这新式厂房中国的这些泥瓦匠根本没见过,这个小钱不能省。按我说的办。”
东初应下了。
东俊叹口气:“六弟,同行是冤家,你来了,可别挤对你哥哥。你那本事我知道,你要是挤我,我可不是对手。六弟,咱当初,你在周村,我在张店,前后算起来小三十年了。再说了,我是采芹的表哥,老三是采芹的表弟,实实在在地不是外人。”
寿亭不高兴地说:“东俊,我一口一个哥地叫你,你怎么这么想呢?东俊哥,要不是被逼无奈,我谁也不想挤。这几年我要是心狠,早把孙明祖挤趴下了。可我不能那么干。钱,不能一个人全挣了,那会遭天谴!我来了,你是多一条膀子,咱俩一个价,联合起来挤外埠。我挤你干什么?我看你怎么越活越没劲了呢!”
东初整了整西裤吊带,忙打圆场:“六哥,我大哥从来没有瞧得起谁,就你这块心病。他一直惦着把你收进来。当初是我爹嫌你要的份子多,咱们没能凑到一块儿干事,这是一个不小的遗憾。现在他老人家不在了,可你又干大了,想收你也收不成了。我大哥是佩服你的本事,也害怕你捣鬼,所以,他说谁也不用防,防你就行。哈……”
寿亭盯着东俊,头歪着:“东俊哥,我今天喝了口酒,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买卖上,你应当多听听老三的。不错,咱们都是白手起家,不容易。可有些事,不能太小心。咱当下是在个乱局里,有些事还不能按着四书五经办。钱没了,咱再挣,杀了头,还能再长出一个来。哈哈……”寿亭朗朗大笑,东俊却是点头思考。
寿亭与东初碰杯。东初说:“六哥,你来之后是印为主还是染为主?”
寿亭眼睛一转:“我想着少上染槽机,多上印花机。先用染维持着局面,渐渐地往印布上边靠。这染布太简单,现在是人不是人的都开染厂,挣钱越来越少,咱得来点儿别人干不了的。咱这些年一直没明白过来。家驹前几天翻译了一个外国资料念给我听,他说现在外国的单色布,也不染了,是单色版印上去的颜色,既省水,工艺又少,用人更少。家驹正在翻译具体的工艺流程。我看这个办法好。”
东俊认同:“这个法儿行,省得整天锅炉热水的那么个闹法。回头让家驹给咱俩说说,具体是怎么弄的。六弟,这花布的利还真大!春夏两季出货也快。你上了印花机,随后我也上,甚至咱们一块儿上。咱弟兄俩要是联起手来,就不怕上海天津的那些厂。”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上海六合印染厂的林荣祥是我大学的同学,他那‘虞美人’的牌子你也听说过。他多次找我,想到山东来合伙办厂,他出技术咱出钱,他要二成的份子。你看行不?你要觉得行,我就给他写信。”
“二成的份子?多点儿吧?几年?”寿亭眉头微皱。
“三年。他既有英国人的背景,也和日本人交易,是个很有实力的人物。听说他那印布厂英国人都想参股,人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冲着‘虞美人’这块牌子。当然,印花的技术目前在中国,谁也比不上他。”
“三年?三年?三年就三年,技术就是钱,没有人家的技术咱也挣不着钱。你给他写信吧。我在济南站住脚之后,就去上海。说办就办。”
东初很高兴。
这时,一个中年人端着酒杯推门进来。他油头铮亮,绸裤绸袄,腰里还扎着板带,一看就是地痞。“嘿!两位掌柜的,有贵客?这位是……”
东俊兄弟俩赶紧站起来,寿亭也跟着站起来。“白先生,来吃饭哪。这位是青岛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
地痞叫白志生,他放下酒杯双手抱拳:“久仰久仰!岛上名人!大掌柜的也多次提起。青岛道上的何大庚也是小弟的朋友。小弟白志生,小号宏盛堂,陈掌柜的今后还得多关照。”
寿亭也应付抱拳还礼,大家一同干了一杯,白志生告辞。东初冲外面一喊:“小二!”
小二进来:“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加道鱼翅牛尾汤,白老板的那桌算到我账上。”
小二应着去了。白志生致谢告辞。
寿亭问:“这王八蛋干什么的?”
东俊叹了口气:“城顶口上开药铺的,济南青洪帮的头子,地痞。还有一位没进来,姓钱,叫钱世亨。六弟,你来了济南也得喂他一口。”
寿亭怒目圆睁:“我喂他个屁!我厂里也十几条枪,怕他?去他妈的!”
东俊赶紧摁寿亭坐下:“我厂里也是十几条枪,可咱犯不上。咱给他个仨瓜俩枣的,图个省心,就算喂狗了。”
寿亭说:“东俊哥,刚才这小子提到青岛的地痞何大庚,我给你讲讲这一段。当初我刚到青岛,这姓何的来要保护费。这小子也不长眼,你不看看这是谁家,你就乱收钱?我当然不会给他,这小子就给我‘开彩’,撕开裤子就从腿上往下割肉,想吓唬我。我就看着他割,不仅看着他割,他割一块,我吃一块,后来我让老吴从伙房拿来了盐,蘸着盐生吃,还喝着酒。连割了三块,那王八蛋撑不住了,关上门认了我做大哥。东俊哥,这一路的王八蛋就是吓唬老实人,我要来了济南,先给他改改脾气!”
东俊把手放在寿亭手上:“六弟,咱现在犯不上了。这些王八蛋已经不‘开彩’了,现在是暗地里放火打黑枪。你就别和他们怄气了,咱现在是大买卖了。”
寿亭鼻子直出冷气:“我那钱给了要饭的,人家得给我作个揖,我也落得个行好;给了这些人,我他娘的窝囊!他打黑枪?咱那枪也不是白天打。去他妈的!”
东俊见势不好,忙哄寿亭:“不说这个,不说这个,生闲气。老三,结账。等一会儿我先回去,你陪着你六哥回旅馆。寿亭,你什么时候去苗哥那里,咱俩一块去。”
寿亭这才忘下白志生:“我忙完了这些烂事儿,就去见苗哥。唉,这老哥哥是咱做人的样子呀!”
东俊说:“再下棋你可别赢他了,他整天说这事儿。”
寿亭说:“你可别听他的。下十盘,他起码赢六盘,甚至七八盘。可你要是赢了他,那可麻烦了。他一旦厂里没事了,就在办公室里给你写信。我给你背两句。”寿亭清清嗓子,“‘忆当初之博弈,弟之右炮过宫,摄我左翼,某当象三进五,始得抗衡。又见弟之二路炮高处巡河,欲存闪击。一念之差,象七进五,终成败局。憾哉!憾哉!’可让他乱死我啦!”
东俊笑着说:“苗哥这是给你留着面子,是用中文写的。那天他对我说,改天他用英文写,让家驹翻译给你听,让你急得直蹦。后来又说,那还真不好写,因为中国象棋和洋象棋对不上路,没有现成的词儿。”
三人大笑起来。
东初和寿亭沿着泉城路往回走,东俊先回家了。他俩路过芙蓉街口,周围很黑,可芙蓉街口却灯火通明,人多热闹。
街口上是座小洋楼,青砖青瓦,顺楼立着红色霓虹灯,醒目地标出“夜明妃叙情馆”六个大字。街里也是家家掌灯,门口的灯箱上也是这类的字号,什么“赛明妃”、“琴馆”、“潇湘馆”、“薛涛遗致”等等。就在夜明妃叙情馆门外,站着一溜十几个士兵,持枪警卫,面朝街道,不让行人靠近。寿亭问:“这是什么地方?”
“窑子。六哥,没见过窑子门口站岗吧?这叫开眼。”
寿亭不解:“窑子怎么这么大阵势?是韩复榘她闺女?”
东初笑了笑:“什么也不是,就这么大阵势。门口有站岗的,就证明里面来了大人物。”
“噢?有点意思。是怎么回事?”
“这人哪,就是犯贱。这夜明妃我也没见过,说是东北来的一个流亡大学生,人很美,还会弹钢琴,还会画油画。你要是拉弦子弹琵琶那很普通,也抓不住碴儿。可这位不仅会弹钢琴,英文也很好。这下可把济南府给镇住了。据说打个茶围就得五十大洋。这么说吧,你再有钱,只要她认为你俗气,就是花一万大洋她也不见。夏天,对,夏天的时候有个著名作家路过济南,见了她一面,那小子算是忘不了了,就写了篇文章发在上海北平好几份报纸上,说她是李香君之后中国第一名妓。这下子可大发了!北京天津的公子哥都坐着火车来送钱,济南的那些土财主连边都靠不上。现在要想见她,得提前三天预约,要不,根本不接待。六哥,要不明天我打发人约一下,咱哥俩见她一面儿?”
“去他娘的!五十大洋能买两车肘子,两年吃不了。”
他俩笑起来。
“六哥,还有笑话呢!”
“噢?快说!”
“那些人排队来见夜明妃,见是见了,可猛一下子办不了真事,这些人着急哪!可急也没用,人家就这派。好嘛,那伙子人从她那儿出来,就奔了别处泄火去了。这条街上的妓女全沾她的光,什么赛明妃小明妃全出来了。她们还每天派人盯着,看看今天夜明妃穿的什么,她们好跟人家学,穿一样的衣裳。”
寿亭笑完了之后说:“东初,过年回家见着家驹,千万别提这个碴儿!家驹要是知道了,非来不可。”
东初一挑眉毛:“哎,六哥,你别说,家驹那留学生的派头,说不定还真能把事办了。”
寿亭打了一下东初的头:“你省下这番心吧!”
路边有个卖熟玉米的,寿亭要买,问东初吃不吃,东初摇头。寿亭买了一个,边啃着玉米边说:“东初,我明天在北洋饭店和那个犹太人再谈一轮,我觉着这人还行,把大华交给他起码塌不了架。你明天给我联络三个五个的报馆记者,让他们去拍个相片,你帮着我把这事弄成新闻。”
东初说:“报馆好办,一叫就来。六哥,你又捣什么鬼?”
寿亭看着马路对面,笑笑:“济南登完报,你再给我弄一套会谈的相片,放大,我要带回青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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