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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末年,人们的发型有点乱,辫子虽然还没剪,但额头上的“月亮门儿”却没了以前的讲究。家境稍好的人家还是三天一剃,穷人就顾不了这些,想起来才剃,反正也没人管了——后面还是辫子,前面却举着一丛短发,这从另一个侧面折射着当下不伦不类的社会形态。
一代将终,国运如此。
严冬,天色向晚,风紧云低,那风虽然很细,但很锐利,吹得人们行色匆匆。还有少许雪花飘落。
山东周村城里有条商业街,叫跑马道街,街上店铺排列。一个小叫花子沿着墙根儿走来,他抱着肩膀,脚步很快,东张西望。
他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很脏,只有两只眼睛透着机灵。他上身破棉袄,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系草绳;下身烂单裤,赤着脚。历史沉积的污垢已经把皮肤包裹严密,黑而亮,脚底板却是真实的白色。
他走着走着,见地上有一处水洼结成的薄冰,就站下来,抬起右脚,用脚后跟跺下去,薄冰破碎。他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然后继续捋着墙根儿向前走。
一个穿棉袍的人走过,看到这一景,苦笑一下,摇摇头,缩了一下脖子,迈步走去。
小叫花子来到一个饭店门前。这饭店的匾额黑底黄字,上写“刘家饭铺”。两边的对子也是木质的,黑底绿字,上首“博山风干肉”,下为“八陡豆腐箱”。他刚想去掀饭店的门帘,一个穷愁的老者已经把帘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猫腰钻了进去,帘子落下。
店里没有客人,光线很暗,只有灶口与店堂连接的墙洞上,放着一盏洋油罩子灯。火头很小,仅把小洞照亮,衬得周围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冲着老者甜甜一笑,他虽然浑身寒气,但却笑得很开:“锁子叔!”
锁子叔穿着带补丁的棉袄,但很干净,肩头搭块毛巾,他是饭铺“挑帘的”,兼做杂役。
锁子叔咂咂嘴,想拉过小叫花子。可小叫花子二话没说,转身从门后头拿过笤帚簸箕,冲锁子叔笑笑,直接走向店中间的炉子。
他蹲在炉前扒炉灰,手脚十分麻利。锁子叔站在那里看着,无奈地叹气,回脸看向窗外。
小叫花子端起炉灰走向后边。
锁子叔走向炉子,从炉台上端过一个黑碗,里面连汤带水有半碗食物。他看看,站在那里,等着小叫花子回来。
小叫花子回来了,他把笤帚簸箕放回原处:“锁子叔,盆在哪?我再把桌子擦一遍。”说着四处乱找。
锁子叔一把拉过他:“六子,别擦了。我都擦过了。”随之关心地问:“今天要着吃头了吗?”
“嘿嘿。天冷,人家的门都关得严实,听不见我叫唤。嘿嘿。”
锁子叔叹口气:“六子,今天太冷,来吃饭的人少,也没剩下什么东西。先吃了这口吧。”
六子抬头看看锁子叔,接过碗来,三口两口扒了下去。然后他开始舔碗。锁子叔不忍再看,回避开了这个场面。“多冷的天呀!”他自语着,走向门那边的窗户。
碗底上有个虾皮,他怎么舔也舔不着,于是就用筷子拨。可那虾皮就是不肯就范。他急了,放下筷子,用两个指头捏起来。他捏着虾皮的尾部,冲着窗口的亮光照着看,虾皮半透明。他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似是欣赏。然后笑了:“我还治不了你!”说罢放在舌头上,然后专门用槽牙用力嚼。脸上有解气的表情。
锁子叔回过身来:“六子,今天是腊八。这腊七腊八,冷煞叫花。今黑夜你可小心,千万别睡着。寻摸着找个草垛,要不看看谁家的门洞子里背风,对付一宿。”
六子笑笑:“锁子叔,你放心,冻不死我。昨天不比这冷?我也没事。锁子叔,我走了,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再去要要。兴许再碰上苗瀚东苗少爷那好心人,再给个大白馍馍呢!”他说完昔日的美梦,笑着,就要走。
老者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饼,塞到六子手里,叮嘱道:“六子,你要是要着吃头,就留着;要是要不着,就拿出来吃了。六子,咱爷儿俩不认不识的,可我就是惦着你。我晌午吃了一半,想起了你,这半块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六子,我看这天要下雪,要不,今天黑夜你就去我那窝棚对付一宿?你婶子瞎,也不嫌你脏。”锁子叔说完躬着身,等着他的答复。
六子拿着那半块黑饼,眼里噙着泪。他看着锁子叔,锁子叔伸手抚摸一下他那杂草似的头发,一老一小,在昏暗的店堂里点缀着时代。
六子把饼揣到怀里,用袄袖子擦了一下泪,昂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对老者说:“锁子叔,赶哪天我发了财,我给你老人家金元宝!”
老者叹口气,苦笑着:“六子,叔等着……”口气十分渺茫。
六子用坚毅的目光看着锁子叔:“叔,你别不信!说书的说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皇上轮流坐,今天到咱家’!我也是堂堂的汉子,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
老者苦苦地笑着:“六子,叔等着,等着。你要不愿跟我回去,今天夜里可千万别睡着呀!明天早上你一早就来,这么冷的天,我只要见你还活着,也就放心了。”
“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说罢,挑起门帘冲了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
老者跟出来,扬着手喊道:“你可千万别睡着呀——”
街道空寥,苍老的声音传送出很远。
六子回过头:“锁子叔,我睡不着,你放心吧。你回去吧——”
锁子叔站在严冬的寒风中,看着六子走远的背影。风吹来,他那花白的胡须飘动。他转过身,掀起门帘,自语着:“可怜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唉——”
六子昂着头走着,脚步很有力,也不再抱着膀。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要一辈子饭?要一辈子饭?”他突然伸长脖子大声喊道:“要一辈子饭?我陈六子不能那么熊——”
织染街,店铺一家挨一家,天渐渐地黑下来,门也关上了。只有一个卖开水的还开着,也是正在收拾摊子。一个中年汉子正在封炉子,掏炉灰。随之搬过一页门板。
远处传来稀疏的单响爆仗声:“当——嗵——”更衬着寒冬傍晚高远空寂。
那茶坊的炉子很大,炉洞子朝向街,汉子蹲下来,想要除走下面的炉灰。六子走过来蹲下:“叔,这灰先别除了吧,夜里我把腿伸进去暖和暖和。明早天一亮,我准收拾干净。叔,行行好。”
六子对那汉子作揖。
汉子侧过脸来看看他:“你可别动这炉条,不能光你暖和,把炉子给我弄灭了。”
“叔,你放心,把你那铲子让我用用,我把炉灰铺平了,嘿嘿。”
汉子看看他,把小铁铲扔在地上,站起来上门板。
六子拾过铲子,把洞子里的炉灰摊平,还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罗汉床。”
那汉子上完了门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用完了吗?”
六子赶紧把铲子送上去,那汉子接过铲子:“记着,别动炉条!你要把炉子给我弄灭了,明天早晨我砸断你的狗腿!”说着就要关门,六子用手支着:“叔,你放心,我不动炉条。叔,你再行行好,给我口干粮吧!”
汉子气得差点笑了:“你这小子,得了屁想屎吃,干粮?我还没得吃呢!”说着把门关上。
六子立在门前,有些木然。他向街两头望望,空无一人,就走向了炉洞子。他坐下来,一点一点地把腿向洞子里挪,炉洞子很深,一直吞没到腰部,只有他的上身露在外边,像墙根处趴着个半身残废。
他感到暖和,自言自语道:“得了屁想屎吃?——叔,我不怪你,不是你心狠,是你自家也没的吃。”
离开水铺不远是通和染坊。
一个店铺的门头上,匾额隶书“周村通和染坊”。黑底红字,字迹斑驳。
这是一个前店后厂式的作坊。
院内堂屋中,周掌柜及女儿采芹坐在桌前,妻子在灶台上忙着做饭,热气腾腾。桌上是一大碗白菜炖豆腐,一小盘萝卜咸菜,和一浅子窝头。旁边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个锡酒壶和一盘炒鸡蛋,两个馍馍。
周掌柜有四十多岁,清瘦精明,身穿便棉袄。
采芹有十四五岁,水灵大方,眉目端正。
妻子在锅台的热气里,向外捞水饺,捞了一遍又一遍。周掌柜含着烟袋说:“捞干净了!我把灯给你端过去?”
“不用,我数着呢,二十个,都捞出来了。”妻子说着端过那碗水饺放在托盘上,然后端起来就想走。周掌柜用烟袋向下点一下:“你先别慌,今儿个是腊八,都吃,咱也吃不起,要不给咱采芹留下五个?”
周太太为难:“怕刘师傅不依。刚才他来过,我看他用眼数来呢……”
采芹忙说:“别,别,爹,让刘师傅吃吧!这豆腐就挺解馋。娘,我送过去吧?”
周掌柜说:“你也坐下歇歇,让芹给他送去吧!”
周太太脸上略微一沉:“我去吧。芹,你大了,以后少到染坊里去,柱子不在的时候更不能去。记住了?”
采芹懵懂地点点头。
周太太端起盘子。
染坊里,一排排的大瓮大缸在黑暗处。
近门口的空地上,放一张小矮桌,桌上一盏洋油灯。一个中年汉子坐在桌前,不耐烦地等着吃饭,这位就是刘师傅。他略胖,在油灯的光线里,显得一脸横肉。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一旁擦拭家什,背向老刘。
刘师傅见饭还不来,有些烦:“柱子,这灯烧你家的油?我说三遍了,把灯弄亮点儿!”
“是是是,师傅。”柱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过来拧灯。
灯亮起来,跳着燃烧。
刘师傅把烟袋凑向灯罩子,点上了一锅子烟:“这光抽烟不行呀,得有酒呀。难道炉子灭了吗?”
柱子说:“那酒和菜是好了,我先给你端来?”
刘师傅轻轻地哼了一声:“再等等吧,还是连吃带喝香。”
周太太端着饭进来,柱子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刘师傅坐着没动地方。
周太太抱歉地说:“刘师傅,忘了今天是腊八,现买面来不及,就包了这些,你将就点吧。”
“行行行,有饺子就叫过节。”
周太太对柱子说:“柱子,跟我过去吃吧,让你师傅一个人肃肃静静地喝两盅。”
柱子看着刘师傅,老刘拿着筷子,向外一拨,示意他可以去。
柱子跟着周太太刚要出门,刘师傅喊住他:“柱子,咱这日子不能这么过,这吃饭又吃不到鼻子里去,还用这么大的灯?”说着把灯头拧暗。
柱子气得鼻子往外呼粗气,扭头跟着周太太出去了。
刘师傅倒上酒,“啁儿”的一声一饮而尽,美滋滋地点点头,夹块炒鸡蛋放进嘴里。
他又倒上酒,悠然地哼起了五音戏:“俺刘七儿,心里恣儿,就差一个——小娘们儿——”
院里,堂屋里窗口透出虚弱的光亮。
雪下大了……
六子还是趴在那里,地太凉,他一会儿一翻身,拿出那块饼来看看,想吃又舍不得,闻闻,又放回怀里。
雪落在他身上,脸上……
这时,一只狗闻着嗅着沿墙根走来,来到六子跟前停下了,伸过头来闻六子。六子用手抚摸它的头,狗伸过头,让他抚摸。
六子和狗说话:“狗呀,和我做个伴儿吧,我搂着你,咱俩都暖和。”
狗听不懂他的话,但闻见了饼的气味,把头朝炉洞子伸去。六子下意识地捂紧:“狗呀,我是有块饼,可是不能给你呀,那是我的命呀!我陈六子现今还不如你呢,你还有身上的毛,我没有呀。我铺着地,盖着天,头上枕着块半头砖……”
那狗猛地向六子的腰间扑去,他用力一推,嗷的一声,那声音比野兽还凄厉,同时蹿出炉洞子。
那狗吓得飞跑而去。
六子站在那里,捂着怀里的饼。想了想,把饼拿出来,看看,又想放回去,快放到腰间了,他一愣神,接着大声地说:“还是吃了保险。”随即咬了一大口。
炉子前边热,雪落之后成湿地,他走到门口处,用脚步扫了一下石台上的雪,坐下来,倚着门准备吃饼。“吃得慢,吃得长,吃得快,吃得香,我是快吃呢还是慢吃呢?”他拿着饼慢慢玩味,自得其乐。
雪下得更大了。
饼吃完了,他表情里带着对饼的回忆,目光有些迷茫。
六子倚着门板抱着腿睡去,雪落在他身上,头上,越来越厚。
他在梦里想起了说书场,说书人在台上一个劲地说,可没声音。这时,他看见锁子叔来到跟前,大声呵斥:“千万别睡着!”六子打了个寒战,猛然醒来:“锁子叔!”他想站起来,可那腿脚早冻麻了,一头栽到了街心。
他坐在雪地上,撸起破裤腿,抓起雪来狠劲搓,搓完了左腿搓右腿。一边搓,一边说:“锁子叔,你是天上派来的。锁子叔,你是天上派来的。我命不该绝,我命不能绝。爹呀,你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让儿来受这样的罪!不怨爹,不怨娘,刘邦是个看街的,樊哙是个杀猪的,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他站了起来,原地跺脚,“天呀天,你快亮——”他说着说着,忽然唱了后面的一句:“出——来了——太阳暖洋洋,俺好——骑着那青鬃马——上沙场——”
他感觉到那脚行了,可以走路了,就在街心来了京戏里的撩袍造型,嘴里还自己打着锣鼓:“仓呆仓!”他走了一个圆圈,然后上演《红鬃烈马》,叫板起唱:“一马——离了西凉界——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他向屁股后面挥鞭,打马而去,跳跶着跑向街的另一头……
他路过了通和染坊,来到了街口上,然后转身向回跑来,曲目也随之换成五音戏中的黑头:“五月里哪——热嘈嘈!俺关公——上阵手提着刀!要问俺关公哪——哪里去?(白)哈哈!华容道上——等着那曹操哪——”
他翻来覆去地唱,翻来覆去地跑,从街的这头跑到街的那头……
天渐渐地亮了,雪还在下。六子已经不跑了,只是不停地走。他脸色铁青,嘴唇黑紫。他抱着膀,一个染坊一个染坊地看,最后在通和染坊门口原地踏步跺脚,用嘴呵着手……
院内,周掌柜推开纸糊的风门。他仰头看了一下天,拿起笤帚,抖落上面的雪。比昨天晚上看起来,他显得眉目和善,很有精神。
刘师傅伸头,透过窗格上那块小玻璃看到了院中的周掌柜,不屑地哼了一声。柱子小心翼翼地把洗脸水放在他跟前:“师傅,你洗脸吧。”说完,怯怯地看着师傅的脸色,侍立一边,手扎煞着,准备干事。
刘师傅用手试了一下,急忙把手缩回来,眼一瞪.
柱子立刻扶住盆边:"热?"
"都能煺猪毛!"刘师傅脸上有些不善之气.
柱子赶紧去水缸舀凉水.
采芹对镜梳头,梳完之后拿过扫炕笤帚扫掉身上的落发之类,然后又拍打了一下花棉袄,推门跑出来说:"爹,我扫,你去开门."
柱子也跑了出来,拿过另一把笤帚说道:"爹,你回屋吧,一会儿我去开门."
周掌柜摸了一下他的头.
六子在门前听见院内有声响,立刻横躺在门前,抓起一些雪撒在身上,装作冻昏,两眼忽闪着,盼着院内早有人来……
周掌柜卸下了门板,见到了六子,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继而喊道:"柱子,柱子!
周掌柜和柱子抬起六子,向屋里走。
六子躺在炕上,他折腾了一夜,也累了.昏睡过去.周太太从盆里捏起热毛巾,两个手来回倒,采芹说:"娘,他的脸冻得那么历害,这热手巾行吗?"
周太太笑道:'这娘还不懂?我这不是来回地冷着嘛!"
采芹走到炕前,看着六子.
周太太拿着湿毛巾,给六子擦脸.这时,六子的真面目露出,浓眉细目,嘴不大,有棱有角.周太太把毛巾递给采芹,给六子掖掖被角,心疼地叹了口气:'唉,多俊的个小子,差点儿给俺冻煞!"
采芹在娘身后撇嘴笑.
六子这时已经醒了,眼睫动了一下.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抽旱烟.
周太太从锅里舀起水,冲了碗姜汤,然后烧上水,准备做点饭.
周掌柜说"先不用忙活,他得睡到晌午."
周太太回到身来说:'我先做好了温着.饿成这样,不能吃干的,我先他做点疙瘩头,连汤带水儿的,先喝喝,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
六子躺在那里咽起了唾沫.
水烧上以后,周太太拿着姜汤过来,不住地用手搅动.她把碗放在桌角上,走到炕前,用手背试试六子的鼻息."没事,她爹,这孩子喘气挺有劲,没事."
周掌柜心事重重,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周太太过来坐下:"她爹,这孩子醒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很轻.
周掌柜叹口气站起来,在屋里走着,周太太的目光跟着.周掌柜又回到椅子上:"唉,我这不是正犯愁嘛!"
周太太忙说:'这犯什么愁?"
周掌柜又把烟袋拿过来:"她娘,要是买卖好,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碍事,可咱这买卖——唉!”
周太太刚想端姜汤,闻言又放下:"她爹,要是这孩子今天黑夜冻死在咱门口,那不碍咱事,顶多扛到村口埋了.可他要是活过来,咱再把他撵出去可有点伤天理!"说完盯着丈夫,手也在桌子上轻打一下.
周掌柜无奈地仰脸向天:"是呀!"
六子躺在那里,眼睫动了一下,听夫妻对白.
刘师傅进来了,乐呵呵地说:"掌柜的,又拾了个伙计?"说着看一眼柱子.
柱子低下头.
院里,太阳出来了,几只鸡在石榴树下啄食,母鸡专心致志,公鸡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周太太站在门市上接活.刚下过雪,并无客人.她站在风门子前,透过那块小玻璃向外看,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雪,这一夜也不知是咋熬过来的."
周掌柜在染坊里忙活,两只手伸向瓮里,把布提起,又洇回去,又提起……
柱子担着水进来,往缸里倒.
刘师傅用铁舀子舀起一勺染浆,拿到门口亮处看.
采芹斜坐在炕边上,盯着六子看.她看到六子的眼睫一动,吓得站起来,然后又凑上去,把脸凑上去看,轻轻地说:"要饭的,你醒了?"
六子睁开眼:"我还活着?这是哪呀?"
采芹猛地冲到院子里,门也那样敞着,大叫:"娘,他醒了,爹,爹——"
周掌柜在染坊里听到了,在围裙上擦擦手,朝这边奔来.
周太太也慌着往回跑,跑得急,胯骨都碰在了柜台角上.
周太太端来饭,柱子咽了一口唾沫.
周掌柜指挥:"姜汤,先喝姜汤!"
周太太一撇脸:"你懂什么,这孩子不要紧,刚才我摸了,手脚都挺热乎.孩子,你先吃上一口儿再说话,吃,孩子!"说着把饭凑到孩子脸前,六子接过碗,泪流了下来.
周太太右腿放在炕沿,半坐着,撩起衣裙擦泪.随后转过脸,看着六子吃.此刻,她脸上漾着明媚的慈祥.
周掌柜不敢看,站在门前向外望.采芹双手端一碗水站在那里,等着他吃完送上.
六子稀里呼噜连吃带喝完毕,就势把碗往炕边一放,由坐着转跪,在炕上给夫妇俩嗑头:"爹!娘!"声音响而真.
采芹在一边笑他.
周太太受不了,拭着泪走开了.
周掌柜稳住情绪,深呼吸一下,走了过来.他看着这孩子很机灵,面有喜色,赞许地点头:"嗯!嗯!"
他拉过椅子坐到炕边,六子想下炕,他忙把他按住:"先坐着,先坐着,家里还有人吗?"说着抬手向两边划分六子的头发.
六子眼里含着泪:"没了,以后你就是我爹!娘!你们收下我吧,我没病,我有力气,能干活."说完,又要磕头,周掌柜再次按住他.
采芹在一边笑,他用恳求的目光看采芹.采芹过去拉娘的衣争,拧动身子,让娘把他收下.
周掌柜问:"你叫什么名字?"
六子说:"我姓陈,没名儿.我生下来的时侯六斤沉,人家都叫我陈六子."
周太太过来,用手拃了拃六子的腿长,然后爬上床,打开箱子,拿出一条旧棉裤.
六子说:"娘,我给你添麻烦了."
周太太喜泪在目:"儿呀,等着,娘这就给你改棉裤.十几了?"
"十五."
周太太点点头,让采芹过来:"这是你妹子采芹,十四."
采芹还没等六子说话,就叫:“哥——”
六子的头低下了,泪落在被子上.
周掌柜看着外边,想了想,摇摇头:"六子?六子?这名不行,你这孩子命大,这是大难不死,合一"寿"字."他又望一下外面,"这雪也停了.你以后就叫寿亭吧."
春天来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冒出了绿叶,鸡在追逐,一群小鸡在后面跟着乱跑.
院中的井台上有一个鸳鸯辘轳,一头一个摇把,寿亭在这头,采芹在那头,两人笑着摇.
"你看人家干啥?"
"你这人说话有意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在看你.真不讲理."
"你不讲理,那你笑啥?"
"笑啥,高兴!这还用问!"
一桶水摇上来,采芹按住了辘轳把,寿亭把水提上来.
他挂上担杖钩子就挑,采芹上来按住:"六哥,我知道你有劲,这筲太大,还是咱俩抬吧——别努着."
寿亭推开他的手:"没事,闪开."说着挑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挑进了染坊.
采芹正想跟进去,可一见到刘师傅看她,不高兴地转身回到院中.
寿亭双手攥着筲系子,肚子顶着往染缸里倒水.
晚上,寿亭给刘师傅洗脸,随洗随抬头给刘师傅说话儿,柱子手持擦脚布在一旁侍立.
"师傅,昨天我去朱家送货,朱家门口站着几个娘们,评说谁家染的布好.我躲在一边儿听,都说还是你染的布鲜亮,不掉色."
刘师傅挺高兴,用鼻子哼了一声:"那当然.要不然我能吃馍馍?哪个朱家,几个什么样的娘们儿?"
"就是后街朱家,那几个娘们都长得挺好看,还说你人敦实呢!"
刘师傅眼睛大亮:"噢?赶哪天领我认认地方."
刘师傅的脚洗完了,柱子端着洗脚水出去.
寿亭说:"师傅,你是忙得出不去.咱这是在家里说,全周村谁不知道刘师傅?谁不佩服你的手艺?你要是一上街呀,哼!我看那伙子娘们儿能把你抢了."
柱子在门口端着洗脚盆,听得直乐.
刘师傅乐不可支,"六子,我有那么好吗?"
"可是!咱别的不说,就你这手艺,全周村有几个?没事呀,你得出去走走,到前街上去听听书,那里整天聚着些娘们儿,你安排好了,店里的粗活我干就行."
"好,明天我下完料就出去逛逛."
寿亭眼睛一眨,故作关心地说:"师傅,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快躺下歇着,我给你捶捶腿。徒弟没钱孝敬你,下点力还行。”
刘师傅走到炕边躺下,伸过腿来让寿亭捏.寿亭从上到下地给他捏着,刘师傅双目微合,享受此时.
早上,刘师傅关上门,然后用手拉了拉,再四下里打量一下,开始在料屋里称量顏料.这时,寿亭踩着凳子,偷偷地爬到窗户上看.他看秤砣系子压在什么位置,又看那颜料是从哪个口袋里舀出来的……
晚上,说书场里,点着汽灯,光线惨白.土夯地面,一行行的短腿长条木凳,一溜溜认真听书傻人.有的抽烟袋,有的搓脚气.说书先生正在张牙舞爪地说《朱元璋》.寿亭坐在前排,目不转睛.说书人有三十多岁,两耳扇风,细脖凸腮.他一拍醒木:"这朱元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史书说他初为丐,后为僧,就是和尚:终为帝,最后当上了皇上.这"初为丐,后为僧,终为帝'几个字,便是洪武皇帝的一生.这人哪,要成就大事,就是要本着两个字,哼——"说书人擤出一股鼻涕,向下一甩,鼻涕贴在墙壁上,像个倒放着的惊叹号,"一是要善,该发善心的时侯一定要发善心;再一个字就是狠,该狠心的时侯就一定要狠.朱无璋就有这两下子.他善的时侯可以自已不吃饭,把饭让给那些当兵的吃;但他发起狠来——"一拍醒木,"比谁都狠!那么多名将跟着他出生入死,可是坐了江山之后呢——哪一个也别想活!为什么?他不是恨这些人,他不但不恨,而且还喜欢他们.这位问了——"他向台下一指,"那为什么还杀他们?好嘛!这回问到点子上了!"
寿亭托着腮,眼睛不眨.
刘师傅看前方一的一个妇女,那妇女旁边坐着个三四岁孩子.
"常遇春,徐达,个个都有盖世的奇功.不杀他——朱元璋想了——哟!这些人功劳这么大,将来我那孩子能镇住他们吗?不行.好嘛!来吧!当断不断,不是好汉;当决不决,不是豪杰.我先办了他们吧,先为我朱家的江山——"啪!又是一下醒木,"拔了这蒺藜!"
夏天,晚上吃饭,刘师傅吃馍馍,还有菜.寿亭和柱子光着膀子蹲在一边,木箱上是盘老咸菜,二人拿着大窝头,喝着稀饭.
"六哥——"采芹在门口喊.
寿亭出来了.采芹塞给他一个咸鸡蛋.还没等寿亭说话,她笑着转身回了堂屋.寿亭回来,趁开门的机会把鸡蛋磕破,进门之后蹲回原处.
刘师傅纳闷地看着,没问什么,继续吃饭。
寿亭见刘师傅正常了,把鸡蛋轻轻剥开,自已咬了一小口,然后用眼的余光向后看了一下,把剩下的那多半个鸡蛋塞到柱子嘴里,柱子含着鸡蛋大瞪着眼,寿亭示意他吃下去.柱子听话地点点头.
大昌染坊紧靠着周家的通和染坊,这边人出人入,可大昌染坊却冷冷清清.王掌柜坐在柜台守望,看街上行人.他约有四十岁,人精瘦,白净面皮,眉毛极黑.上身穿着白色夏布衫子,"月亮门儿"很亮,辫子也齐整.
一个中年妇女夹着一匹粗布走过,他起身招揽;"五嫂,染布呀?"
中年妇女看过来,没说话,继续往周家走.
王掌柜头和身子都探出柜来:"在这染吧,五嫂."
“我去周家染。人家又便宜,又不掉色。寿亭还给送家去。”
五老板还想强调自己的服务优势,但人已走远,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无可奈何地坐回来.他端过紫砂壶,对着嘴饮了一下,对妻子说:"这样的伙计咱也捡不着,瞧,咱这里,尽些能吃不能干的."
寿亭在柜台里客气地接过那中年妇女的布,随手叠好包袱皮递还,满脸晚辈地笑:"五婶,俺叔在外头跑买卖,俺那俩兄弟又小,家里要是有个扛扛抬抬的活,你就打发俺大兄弟过来叫我."
妇女高兴:"好,好.寿亭,啥时能染好呀?'
"你在家等着,我明天下午准给你送家去.大热的天儿,你别跑了.我染好了再给你浆浆,挂上一层浆,那顏色就瓷实,洗烂了也不掉色."
"好,那我可在家等着了?"
"你走好吧!"说着把妇女送出来,规规矩矩.
妇女一脸喜色朝回走.
寿亭在染布,刘师傅坐在一边抽烟,采芹送来绿豆汤,刘师傅盯着采芹.采芹不看他,盛一碗递给寿亭.寿亭顿一下,递给了刘师傅.他满意地点点头.
初秋的一个下午,周老板正在屋里练字,现在寿亭顶着干,他已经不用再下染坊干活了.
刘师傅推门进来了:"掌柜的,清闲."
周掌柜笑笑,把"忠厚传家"的"家"字最后一笔写完:"刘师傅,坐,坐."他虽这样说,可并没太在意刘师傅,审视着那个"家"字,自言自语道:"真是'写好灰飞家,走遍天下有人夸'.这个'家'字是不好写."
刘师傅不懂装懂地凑过来看:"这不写得挺好的嘛!掌柜的买卖够好了,又用不着卖字."说时,眼睛里带着妒意.
周掌柜听出来了,收起字纸.
"掌柜的,咱这买卖这么好,周村城里差不离一半的布都让咱染了,天天忙到不早,咱这工钱得长点了吧."
周掌柜人老实,不敢直接看他;'长多少,刘师傅你说."
周太太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俩在谈事,把迈进来的那只脚又收回去,重新关上了门,向染坊走去.
刘师傅干咳了两声,试着说:'就按一百斤小米算?"
周掌柜干笑笑:"刘师傅,咱的买卖好,是咱的价钱低,加上寿亭四处揽买卖,没早没晚地时外忙活.不错,寿亭是我干儿,可咱到了年底也不能白着人家呀!"
刘师傅掏出烟荷包来装上烟,点上:"寿亭?嗨!那早晚还不是你女婿?你这是肉烂在锅里,别说你不真给寿亭钱,就是给,他也不能要.你救了他的命,他还要钱?哼!"
周掌柜也不愿意和他再讨论下去,就说"刘师傅,咱也是老伙计了,多年了,按八十斤小米算吧."
"八十斤?八十斤……好!我退一步,九十斤.我的手艺你也知道,出了你周家门儿,准有等着请的."
周掌柜慌忙说:"好,好,好,就按九十斤.算了,一百斤吧.咱别因为这十斤小米弄得心里不痛快."
刘师傅嘴角浮起一丝胜利的笑,抓起烟荷包:'周掌柜,我跟你跟定了.别人就是给我个金山,我也不走."
刘师傅出去了.
周掌柜看着他走出,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唉!"
这天,一个大户人家在外边做官的儿子回来给他爹祝寿,在空场子上扎起了戏台.
夜晚,两盏汽灯高照,戏台正中央圆红纸上写着巨大的"寿"字.台上横批是"寿比南山",立联右边是"人间好戏不散",左边是为"天上祈福延年".
近台处,寿星端坐,有五十多岁.身穿缎子夹袄,头戴六片瓦寿星帽.他儿子紧靠爹坐着,身着清朝官服.那溜椅子上还坐着些女眷.
一二百人在下面仰脸欣赏本地艺术.
寿亭和采芹站在人群外边,柱子像个保镖,站在他俩身后.
台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那旦角身上绑个纸驴,扭来晃去,丑角装作骑驴人,照应前后.
采芹问:"六哥,这是唱得什么呀?"
"这种戏叫'肘姑子'(五音戏),这出戏叫《王小赶脚》,过去我要饭的时候整天听.嘿嘿!"
采芹看他一眼:"听你这话儿,好像要饭还没要够呢!"
寿亭赶紧说:"我是说,要饭到处乱窜,挺见世面,那时候,要着了口吃的——只要不是饿得受不了,我就去听戏,听说书,要是要不着吃头儿,肚子里饿,听着戏也就忘了饿.嘿嘿!"
采芹说:"赶明天你别吃饭了,听戏就行了."
柱子后退了一步,笑了.
寿亭说:"听戏,听戏,正唱到热闹的去处."
台上,那旦角道:"王小呀,咱可到了济南府了."
丑角道:"是呢!"
旦角道:"咱逛济南吧?"
丑角道:"好!"
旦角唱:"说话间——来到那堂堂大济南呀——嗯——城北是湖来呀,嗯——城南是山,嗯——济南有那趵突泉,嗯——
(白)那三股水呀——
(唱)咕嘟咕嘟地处外蹿!嗯——
(白)再看看——那大明湖——(唱)白汪汪的一大片,嗯——那大明湖里能划船,嗯——千杆的芦苇成朵那莲,嗯——哪!"
旦角道:"王小,咱进城去!"
丑角道:"好!"
锣鼓点打出"急急风":仓呆仓呆仓呆仓!仓呆仓呆仓呆呆!
那一丑一旦在台上转圈.丑牵着驴,旦紧跟,跑台跑到紧处,旦踩了丑的鞋,那丑噔噔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到地上.
台下哄堂大笑.
采芹笑得直不起腰来,寿亭也笑.
过了一会儿,寿亭说:"这个不算最好笑的,那回我在张店,也是看的这出戏,也是唱到这个去处,那女的跑着跑着,腰里的驴掉了."
采芹一听,笑得坐在地上.
晚秋,石榴叶已落光,只剩下几个不成器的小石榴.
周掌柜在算账,寿亭进来了,随手关上了门.周掌柜问:"有事?"
寿亭笑笑;"没事儿,爹."随手手陈茶泼掉,重新倒上新的.
"那你……"
周掌柜拿烟袋,寿亭赶紧拿过火线,吹一口,递过去.
"爹,咱把那刘师傅辞了吧!"
"为什么?他干了什么错事儿?'周掌柜把腿从腚下拿出来.
"没有,嘿嘿!"
"那为什么辞人家?"周掌柜吐出的烟气,衬在纸窗的光亮里,很蓝.
"这人虽说是个手艺人,可我看着他心眼儿不算正当.哼,他那套手艺我学会了."他盯着周掌柜,没有退意.
周掌柜惊异地看着他:'噢?你学会了……咱就这不好吧……"
寿亭接过火线,放在盘子里:"爹,我来这年把儿,翻来覆去看了,咱周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咱这条街上的染坊我也全去过,没有一个师傅有他那么大的谱儿,三顿饭,顿顿吃白面.初一十五还得喝两盅.咱这不叫卸磨杀驴,咱这是提前除害.这样的人不能留.再说了,说书的也说了,'慈不带兵,义不养财'离了他咱一样干.不仅照样干,还得比他干得好.咱不用再花那份冤枉钱.你要是拉不下脸来,我去办他。哼,顿顿吃白面,快赶上皇上了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低下头想着.
寿亭向前跨一步:'爹,这善和狠,你得分对谁."
周掌柜抬起的来制止:"让我再想想."
寿亭怏怏地出去了.
周掌柜望着他门关时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才十五呀!"
十年后,寿亭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早上,小伙计卸了门板.寿亭阔步来到街上,举目四望.柱子也成了大小伙子,粗壮憨实,跟在寿亭的后头,像是寿亭的跟班.二人都是短头发.
一个小伙计走出来,小心地来到他俩身后:"大掌柜的,二掌柜的,茶冲好了,先去喝一碗吧."
寿亭原地没动,柱子回身示意知道了.
这时,一个人穿着孝袍骑着骡子朝这边跑来.寿亭向街心走了一步.那人见了寿亭,放慢了速度.寿亭抬手抓住了缰绳,问那人:"四哥,这是怎么了?"
那人下来,先是一笑:"六弟,笑话来了,我那老东家死了,这个王八蛋,七十二了,硬冒充二十七的,前天才又收了丫头进屋.你想呀,那丫头才二十一,正是十八路弹腿横着练的年纪,那老家伙怎么能抗得住?昨天晚上兴许是一招没接好,得了'马上风',死挺了.六弟,这回出气了吧?"
寿亭笑着说:"论说刘老爷这个年纪,轻来轻去的,练'太极'还马马虎虎,再唱《挑滑车》是他娘的作死!快去报丧吧.回头过来喝茶,四哥."
四哥一笑,上了骡子:"我走了,死了老王八蛋,管得兴许就没那么严了.回头我还得找你杀两盘."说罢,打骡子而去.
寿亭笑容顿收,回身对柱子说:"柱子,备火纸,我去吊丧."
柱子纳闷:"六哥,你要饭的时侯,他见你一回,踹你一回,怎么还给他吊丧?我要饭的时侯他也踹过我.真不是东西."
寿亭回过身来:"兄弟,该咱们踹他了."
寿亭说罢,转身进店,柱子刚想跟进来,寿亭回身怒目:"快去买火纸."
柱子一惊,答应着朝街西头跑去.
刘家大院,里面哭声一片,男女嘈杂,刘老爷的灵柩冲门停放,男左女右,大致有亲属四十人.
寿亭带着一个小伙计阔步进院,小伙计抱着四十多刀火纸.通报姓名之后,刘大少爷迎出来,过来就给寿亭磕头,寿亭没理他,直奔刘老爷的灵前,放声大哭:"刘老爷呀——小侄忙呀!没能再看你老人家一眼呀——当初小侄要饭,你没少行好呀!我的天呀,好人怎么不长寿呀!我的天呀,想起当初……刘老爷呀,周村城里谁不说你好呀……"
刘大少爷一见寿亭悲痛欲绝,忙过来架起劝慰:"陈掌柜的,已经这样了,你也别难过了.唉,老爷子也是……"
寿亭手擦去眼泪,抬手制止;"唉,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初咱老爷子对我好呀,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呀!"说着又要哭.
大少爷拉着他在一旁坐下;"陈掌柜的,咱也不是外人,老爷子要是长病死了,那……"
寿亭回眸,面有不悦:"大少爷,你是有文化的人,子不言父之过.八十八还结个瓜呢,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可别再提了."
大少爷叹口气:"唉,陈掌柜的,你来得正好,我正愁着这丧棚怎么办呢,这下好了,你来办吧!"大少爷回身吩咐下人,"叫账房刘延年拿钱,套车,跟陈掌柜的去弄布."
寿亭忙制止:"扎丧棚的这三十匹就算我孝敬老爷子了."
大少爷说:"陈掌柜的,买卖是人家周家的,你有这句话就行了."
寿亭叹口气,摇摇头.
那些女眷一听钱,都止住了哭声,朝这边看.
大少爷两眼一瞪,用手一指:"我娘,二娘,三娘,是正哭,这都是明媚正娶.你们他娘的哭什么?嗯?全滚到后院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滚!"
那些非正式的女子闻声而起,抹着泪下课,其中一位走到房角拐弯处,哭喊:"老爷子呀——你一走,我可掉到地上了!"
大少爷大吼;"小枝子,你他娘的再喊,今天就把你卖了!"
寿亭忙扶一下大少爷的小臂:"大少爷,咱正在给老爷办丧事,这些后话发完了丧再说.别生气,别生气."
大少爷叹气摇头:"陈掌柜的,唉."
账房来到大少爷跟前:"大少爷,拿多少钱?"
大少爷有点烦:"陈掌柜的头一个来吊丧,这就得赏!多给钱,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刘家的马车装满了蓝布,周掌柜开完了单子递给账房.寿亭好像是不经意地一抬右手,然后挠了一下头.周掌柜和柱子退向后院.寿亭顺势将两个大洋放进账房的口袋.账房正要谢,寿亭拍拍他的肩:"刘先生,常来常往,寿亭这里谢了."说罢抱拳,把刘先生推送出来.
刘先生高兴地示意马车启动,还回头打招呼.
寿亭折回店里,周掌柜与柱子已在,寿亭哈哈大笑.
柱子问:"六哥,你笑什么?"
寿亭说:"这老王八蛋活着的时候不给我干粮,死了我也得要回来."
柱子也乐:"六哥,你真行,哭也能弄来钱."
周掌柜笑眯眯着眼看着寿亭怎么回答.
寿亭让周掌柜坐下,也拉柱子坐下:"柱子,这哭,是大本事,那刘备能把江山哭来,我弄几十块大洋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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