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北静王府派人来,请宝玉、宝钗夫妇后日去府里看戏。那守门的见是北静王府来的人,怎敢阻拦?就是仇都尉也不敢拦。忠顺王知道后,也只得允行。那北静王府戏班将整部《钗钏记》排好了,请北静王并王妃等观看,皆称妙极。北静王就择定一个吉日,广请各方人士,齐来欣赏,拟定的贵客名单上,就有贾宝玉伉俪,故府里长史官派出袁太监到荣国府,且嘱咐他,一定要面交请帖,恳请荣国府那宝二爷并宝二奶奶届时赏光。
那袁太监进到了二宝居处,躬身奉上请帖,转达北静王诚邀之意。宝玉跪下接过帖子,道:“拙玉十分感激,后日一定携拙荆前往,请回府先向殿下转致由衷谢忱!”不待宝玉交代,那边宝钗早准备下赏银,麝月捧着赏银盘子过来,宝玉起来亲将赏银付到袁太监手中。袁太监走后,此事顿时传遍全府。薛蝌那晚回到薛家,将此消息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也是到观音像前上香祝祷,对薛蝌、宝琴说:“保住了宝玉,就保住了全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北静王就是宝玉的福星!”邢夫人也得知此事,自是欢喜。
那北静王邀二宝夫妇观戏的举动,令忠顺王十分不快。圣上固然十分倚重忠顺王,常将重要政事交他办理,但对那北静王,似又另予青眼。圣上从不交付北静王军政要事,也从不过问北静王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交际谈会,一旦见到那年轻的王爷,会当着诸人极表亲切乃至溺爱。那北静王曾引得名伶琪官即蒋玉菡投奔,为争夺琪官忠顺、北静二王伤过和气。后来忠顺王从京东紫檀堡将藏匿的琪官寻获,带回府中,严加看管,只让那琪官为忠顺府演戏。本以为北静王府没了琪官,戏班再难有起色,没想到却排出了整本的《钗钏记》,且闻说连圣上知道后也有了兴趣,指不定那天就唤进宫去,北府就又获得一献媚取宠的良机。北府大张旗鼓地请客观戏,已属招摇,圣上未观,何能展演?更离奇的是竟然下帖子请贾宝玉夫妇,那可是罪家子媳,他们若没事人似的出去到那个王府观戏,受那王爷款待,我这个奉旨查管荣国府的王爷威严何在?忠顺王气恼中欲将此事禀告圣上,已提起笔来要写奏本,却又叹口气搁下了笔。细想起来,那贾政的女儿贾元春,仍在凤藻宫中,仍是贤德妃啊!
观戏那日,二宝打扮停当,只见皆于素净中见华贵、于斌媚中显端庄。麝月随他们穿过正院、仪门、月台,一路出得大门,所过之处,屋里的皆隔窗窥望,廊里院里的皆静立目送,忠顺府派来的与仇都尉手下的,皆不免对二宝刮目相看。不得不派一辆骡车,由李贵执鞭,供麝月服侍着宝钗乘坐,又不得不派一匹马,由锄药伺候宝玉骑上,跟随而去。
到得北府,门口男仆高声传报:“荣国公嫡孙贾宝玉到!”只听一声声传入内庭,那长史官赶忙迎出,将二宝引至看戏的花厅。入得花厅,袁太监趋前恭迎,将二宝及麝月引到戏台前方最偏东的桌位,二宝面对戏台坐太师椅,麝月坐在宝钗身后圆凳上,仆妇送上一壶香片热茶,麝月起身为二宝各斟上半杯。一时迎客声不断,渐渐坐满全厅。那北静王破陈腐旧套,凡伉俪均安排一桌就座,不将他们按男宾堂客各引一方。宝钗细听细观,才知那天北静王将开国功臣八公之孙全请来了,他们都已婚配,其中六位皆袭着爵,座位按爵位高低从正中往两边安排。
那贾雨村也应邀带着夫人娇杏来看戏,座位在楼上西厢。他知古扇事已被忠顺王知悉。那冷子兴被仇都尉寻获,忠顺王亲审,冷子兴承认自己去贾赦宅逼要古董债,邢夫人将那二十把古扇取出,昔日欠款一风吹,却坚称不知那些古扇来历。据此也无法给他定罪,忠顺王令他将古扇悉数交出,斥他市井无赖乘人之危骗取珍稀,责令打二十大板,撵了出去。冷子兴回到家中,与周氏计议,也顾不得周瑞夫妇了,将那真古扇并大包银子带上,家里托付原配与老仆照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夜带杖伤藏匿到外地去了。贾雨村先只探得模糊消息,十分紧张,后来在有次宴饮中,那忠顺王自己到他面前,炫示一把麋鹿玉竹骨子的文征明仕女画扇,称此系从荣府藏匿的甄家罪产中觅得,圣上已将那些甄家罪产悉数赏了自己,问贾雨村可识货?雨村接到手中观看,道:“此扇品相极佳,自是稀世珍奇!”忠顺王便对他奸笑,他亦呵呵呼应,二人心照不宣。这日他在楼上观戏,眼光心里全在戏台之外。望见那八公之孙,齐齐被北静王邀来,宁府贾珍且不论,那荣府分明已坏了事,却仍巴巴地请来二宝夫妇,这岂止是给荣府吃定心丸,也是作给大家看,分明让那忠顺王、仇都尉等颜面无光,恃着圣上一贯对自己宠爱,北静王此举分明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戏罢大开筵宴,宴罢那北静王竟北到宝玉席前,二宝忙跪下谢恩。有侍女来称王妃召见宝二奶奶,宝钗由麝月搀着去了。那王妃见了宝钗,免他下跪,宝钗低身请安毕,王妃便将他的手一把拉过,上下打量,道:“气度不凡,装束养眼。”赐坐对谈,与宝钗讨论装束等事。问:“你看我今日装扮如何?”宝钗先不敢直言,王妃笑道:“你恭敬莫若从命,实话道来我才喜欢。”宝钗因道:“这衣服搭配不消说高贵雅致,珠链玉佩手镯戒指等更华而不俗、宝孕光含,只是恕我直言,头上步摇,那些坠件未免大了些,古乐府咏美女罗敷,道‘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又有那汉初辛延年的《羽林郎》有句曰:‘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都说的是发髻形状须与饰物搭配得当,尤须虚实掩映恰到好处,殿下倘换一个流苏含蓄些的步摇,不使他人眼光集中到那里,只让那步摇衬托出颜面的容光,则真如仙人下凡矣!”那王妃听了叹服,命侍女取出许多赏赐褒奖宝钗,又问他有何需求尽管道出,宝钗便求北静王为宝玉谋国子监的生员。那北静王则又带宝玉到花园中散步,口中只字不提荣府被查封事,也不问贾赦、贾政情况,仿佛那些事情不曾发生,只与宝玉赏那秋景。北静王道:“你看这秋日,银杏灿烂如金,到入冬,桧柏上或生树淞,或覆白雪,则又是银裹世界,秋金冬银,何等有趣!我已请府中相公并海上名士,为此亭命名,并拟一副对联,他们却总不脱金银富贵窠臼,总觉俗套,还请宝兄弟赐下题额对联为好!”宝玉自家族接连出些丧败事后,早无诗词韵语之思,一闻此言,不禁惶恐,但北静王在跟前笑等,周遭又围着偌多陪客侍从,也不容思索,随口吟出一联道:等闲识得秋神靥依旧觑透缟仙魂语音方落,众人哄然称妙,北静王亦颔首,笑问:“那匾额呢?”宝玉道:“或就叫作‘续情亭’。”北静王又问:“何解?”宝玉道:“秋呈金色,冬现银相,金银之色,到头皆空,人之赏此美景,贵在真情,真情相续,则超色超空,得大自在,获大欢喜,故曰:‘续情亭’。”北静王听了大喜,命就按宝玉所拟挂匾錾联,还要请宝玉亲书匾联,宝玉坚辞。当日亦有书法大家去观戏,北静王也就不勉强宝玉,另请高手题写。
自北府归至荣府,已是掌灯时分。自忠顺王来宣旨后,荣府白天人皆噤声,入夜灯火昏暗,那晚却灯火灿然,笑语声直延续到第二日白天。邢王二夫人听二宝详述当日情况,皆问:“王爷可问到过老爷们?有否慰语?”宝玉摇头,宝钗道:“这叫作‘尽在不言中’。谁是傻子?倘若北静王不能揣摩圣意,岂能如此行事?唯愿老爷们认真反省,修本表忠,圣上必能缓颊,府里恢复如昔,大家戒惕谨慎,好生过活。”二夫人皆道:“必应如此!”那贾珍、尤氏夫妇又大摇大摆从东府过来,给二位太太请安毕,贾珍又提出分别会见赦、政二位老爷,一是作为晚辈理应请安,一是作为族长有族务洽商,那仇都尉也未往忠顺王处申报,就应允了,他想既然北静王有这样的动静,圣上也就未必会再把荣国府怎么样,现在予人方便,以后自己也就方便。
勘勘又是一月光景。那忠顺王府也排出整本大戏《牡丹亭》,安排琪官一人分饰两角,前饰杜丽娘,《游园》、《惊梦》等出中展现闺中女儿的万般旖旎,后饰柳梦梅,《拾画》、《叫画》等出中将才子的风流倜傥挥洒得淋漓尽致。也广下请帖,以共襄盛事,谋取口碑,亦盼能通过夏太监说动圣上召唤进宫,大悦龙颜,更邀信宠。北静王所请的,忠顺王大多不请,却又偏请北静王并王妃光临。那北静王欣然应邀前往。
那北静王夫妇到得忠顺王府,先去给忠顺王太妃请安。那王太妃年近九十,在佛堂接待北静王并王妃,倚在观音像旁的榻上,给他捶腿的,北静王只觉眼熟,后来想起乃是原宝玉的丫头叫袭人的。那袭人被强带到忠顺王府时,世子就想据为己有,却不曾想那忠顺王的小妾艳荷跑来吵闹,说大奶奶傅秋芳要把他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派出伺候老太太,这分明是给他小鞋穿,如今既来了这个袭人,就该派去给老太太使唤,也免得他受损失。那忠顺王爷遂下令将袭人拨给老太太使唤,先带去见王妃傅秋芳。原来艳荷暗中与那世子有着一腿,不愿世子得着袭人冷淡了他。傅秋芳见到袭人,知他空手而来,遂命两个婆子赶紧去荣国府把他装衣服头面的箱笼取来。那袭人知是派他去服侍王太妃,松下一口气,遂尽心尽力地服侍起来,他本有服侍那边贾母的经验,只一天下来,太妃便称赞不已,一刻不让离开。
那天忠顺王府也是在花厅里开锣演戏。那琪官知北静王应邀来观,心旌翻飘。往事不堪回首!在这忠顺王府里,犹如金丝笼里的鸟儿,只要你演些场面华丽热闹的节气应景戏,这回排演《牡丹亭》,若不是为跟北府的《钗钏记》打擂台,也是弄不成的。全忠顺王府,也就是那扶正的王妃傅秋芳,略懂得什么叫好戏,那回难得点了《翡翠园》里的一出,从他那婉转唱腔里听出些民间疾苦,眼里现出泪光,让他多少有获知音之感。
那天正戏开场,琪官的杜丽娘甫出,全场惊艳,彩声不绝,到《游园》一出唱《皂罗袍》一曲,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便酥倒台下一片。那琪官登台后瞥见北静王坐在正中,对着台口,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化作那杜丽娘,只为北静王一人献演,那北静王微摆头颅,手叩桌面,心随腔动,如醉如痴,台上台下,两心相印,知音二字,已难形容。
那《牡丹亭》扮演过半,北静王妃感觉身体不适,北静王伉俪情深,遂向忠顺王告罪,与王妃一同早退回府。消息传到后台,正改扮柳梦梅的琪官大惊失色。他本想在接下来的《拾画》、《叫画》中,另展一种歌喉,另有一番作派,令北静王观赏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北静王并王妃突然离去!锣鼓声起,催他上场,那琪官心烦意乱,勉强上台,张口忘词,身段潦草,台下观者纷纷议论,到最后各出,琪官干脆再不上场,由戏班别的伶人替代,凑凑合合把全剧收煞,一时台下哗然,倒好声起,令忠顺王万分气恼,遂亲自去往后台,责令琪官跪下,问他为何胆敢如此?是否只愿为那北静王唱戏,人在曹营心在汉?琪官辩称是吃了半场后世子赐的蜜汁八宝糕后,改妆时忽觉头眩身重,上台后嗓音倒仓,因之虎头蛇尾。那忠顺王踢他一脚,他顺势一倒,所幸未伤。忠顺王又令去点心房严查,又疑那北静王妃也是吃了蜜汁八宝糕方觉不适的。乱哄哄将客人送完,回房更衣,那傅秋芳劝慰他道:“什么大事,也值王爷动气。听说王爷踢了那蒋玉菡。此风不可开。那蒋玉菡要养得长久,也须赏他一个媳妇才是,你成日里看他装神弄鬼,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就忘了他本是一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岂有作一辈子光棍优伶的道理?”忠顺王道:“你就随便挑个丫头赏他便是。”傅秋芳道:“人家认认真真给咱们唱戏,咱们怎能随随便便配他一个女子?我且注意着吧。”
秋老虎过后,天气骤然转冷。那日老太妃要吃龟苓膏,恰好袭人出去小解,去请安的艳荷把一口尚未晾好的龟苓膏喂到老太妃嘴里,当即把老太妃烫得七佛出世,艳荷看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袭人回来,那老太妃怪罪于他,厉声道:“立刻撵出去!”傅秋芳闻报赶来,把袭人带回自己那里,袭人只默默流泪。傅秋芳因道:“我深知,你移府换主舍去声名,全为的是报答、保全那贾宝玉。你那宝二爷我虽没见过,他的故事却听得多了。为他牺牲,值得。只是你怕是永难回到他身边了。这里的世子,一直想把你收了,想必你是不愿意的。我的意思,是把你许给府养的伶人蒋玉菡。这蒋玉菡与一般优伶不同,按心性品质,原与那宝二爷是一路的。你细想想,若愿意,这件事,王爷必听我的,我就安排,把你们的喜事办了。”袭人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可取,就答应了。傅秋芳跟王爷说了,王爷应允。于是傅秋芳就操办了蒋玉菡、花袭人的婚事,虽然就一个府里,也动用了花轿执事,吹吹打打,体体面面把新人送入了洞房。
那荣国府里的人,皆在苦熬。府里各处的饭食用品供应时好时坏时足时缺,二宝处虽麝月想了许多办法,仍难保证菜饭质量。忽一日忠顺王那边派来的门禁副管,带来一个婆子,送来一提盒与荣府昔日供应不相上下的饭菜,因道:“我原在忠顺府戏班当副管,与那蒋玉菡极好,现他娶了花袭人,夫妻琴瑟相谐,那花袭人知你们现在生活多不如意,道先应保证你们并麝月的日常食用。蒋玉菡极表赞同,二人就托付给我,放这送饭的进来,从今日起每日供应你们。”麝月叹道:“袭人姐姐那天走后,背地后多有说他闲话的,这不,他还惦让着二爷,连我也得了好处,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后二宝处饮食一如以往,袭人又托那婆子不时送来种种上好的日用什物。
那日已入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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