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就在山腰歇了一夜,陈靖仇到小溪边寻了几只青蛙,生起火来烤熟了,几人都吃了一些。第二日继续赶路,缓缓向一座险峰爬去,一路小心翼翼,到得半山,已是天近黄昏。陈靖仇在前领路,于小雪忽道:“陈哥哥!不好了!拓跋姊姊晕过去了!”
陈靖仇一惊,啊的一声,连忙回过身,跑过来伸手扶住,只见拓跋玉儿眉头紧锁。陈靖仇伸手背向她前额探去,道:“好烫!”用手轻轻摇了摇拓跋玉儿,道:“玉儿,玉儿!你先醒醒!”拓跋玉儿缓缓睁了一下眼,又迷迷糊糊,昏晕过去。陈靖仇放眼四顾,见前面山道旁有一小山洞,忙道:“小雪,我们先把玉儿姊姊送到石洞里歇下,再作处置。”将拓跋玉儿背在背上,向山上奔去。不一会到了山洞中。于小雪找了一些枯枝,树叶,铺在地上。陈靖仇小心将拓跋玉儿放下,解下外衣,给她盖好。于小雪取出手帕,用水沾湿了,折叠好,轻轻敷在拓跋玉儿额上。如此来回数次,不一会水袋已空。陈靖仇又连忙奔到山侧溪中,盛了水,再赶回洞里来。如此忙了两个多时辰,拓跋玉儿方才安静睡去。陈靖仇舒了口气。于小雪也觉困倦,挨着拓跋玉儿睡了。
半夜时分,于小雪醒来,微觉寒冷,伸手理了理拓跋玉儿身上衣服,正欲再睡。忽然一阵悲凄的笛声,随风飘入洞来。于小雪轻轻站起,向洞外走去。此时已是深秋天气,满天星斗,大地一片迷蒙,依稀可见,循着笛声走去,只见远处悬崖边上,一人坐在突起的岩石上,衣衫单薄,面临深渊,头顶着闪烁的星辰,正在低头吹奏,那笛声幽咽婉转,满是凄凉之意。于小雪听了,心中也是一阵凄楚。寒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喷嚏。
笛声忽然止歇,陈靖仇回过头,道:“小雪,你怎么来了?”
于小雪走上前去,问道:“陈哥哥,这么晚了,天气那么凉,你怎么还不睡呢?”
陈靖仇抬头望着远处高山朦胧的侧影,心中愁闷,半晌方道:“我在想师父和玉儿姊姊的事,不知他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可好?……玉儿姊姊能不能挺过去……”
于小雪走近几步,道:“陈哥哥,你不要担心,老师父和玉儿姊姊都一定会没事的!”
陈靖仇道:“但愿如此……只是半年已过,救师父的事仍然没有任何头绪。玉儿姊姊又受了重伤……”过了一会,转过头来,道:“小雪,这些日子,多亏你不眠不休的照顾玉儿,她才能度过难关,真辛苦你了!——今晚我来负责照看玉儿,你快回去睡吧,一会着凉了可不好。”
于小雪道:“陈哥哥这几天,不也是很劳累吗?”
陈靖仇道:“我没事,你可别累坏了!晚上风凉,快回去吧!”
于小雪犹豫一会,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请陈哥哥也早点睡!”陈靖仇点点头。于小雪自回山洞里睡了。
翌日,等拓跋玉儿的伤势稳定了些,三人再继续赶路。陈靖仇不敢贪路程,午时出发,日落时分就在山谷中的一条小溪边停下来。陈靖仇看得溪水上有一木桥,便在桥边地上铺好树枝,把拓跋玉儿安顿下来,准备在此过夜。自己到溪里寻了些小鱼,烤熟给大家充饥。当晚各自歇了。
陈靖仇躺在溪边的树林里,直至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的闭眼。正要入睡,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阵轻轻的抽泣之声。陈靖仇翻身起来,辨明方向,向前行了十余丈,来到溪边。只见天上星光微现,冷月如钩,斜映清流之中。借着淡淡的月光,见溪水之旁,一人伏在草地上,轻声哭泣。陈靖仇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道:“玉儿姊姊……你怎么在这?”
拓跋玉儿双手掩面,哭道:“阿仇,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陈靖仇走了过去,扶她起来。拓跋玉儿将手一甩,道:“你走开,我……我不要你帮忙!你快走开,我不要你看见我这样子……”挣扎着爬起,脚下一滑,又摔倒在地,呜呜痛哭起来。陈靖仇几次欲上前相助,都被拓跋玉儿推了开去。
陈靖仇叹了口气,缓缓转身走开几步,抬头望着山顶的残月,孤雁长鸣,冷风吹来,双目淌下两道泪水,轻轻地道:“玉儿……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拓跋玉儿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陈靖仇哽咽道:“玉儿姊姊,请你相信我!不管你变成怎样,是昨天的也玉儿姊姊好,今天的也罢。总之,只要你是玉儿姊姊,我就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
拓跋玉儿擦擦眼角的泪珠,过了许久,方道:“阿仇,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陈靖仇道:“玉儿姊姊……不管多美丽的容颜,也会随着岁月而消逝……只要你的那颗正直美丽的心灵还在,那就足够了!”
拓跋玉儿止住哭泣,面朝溪水,静静坐在溪边草地上,良久方道:“阿仇,你……你不骗我?”
陈靖仇道:“我怎么会骗你呢?请你相信我,无论将来遇到任何事,我都会永远照顾你,不让任何人去欺负你……”拓跋玉儿似信非信。
陈靖仇走到她身边,并排坐下,道:“玉儿姊姊,你若是不信,我们击掌为誓!我将来若是反悔,就让我永远变成傻瓜呆子。”
拓跋玉儿扑哧一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缓缓转过身来,举起右手。陈靖仇也举起手,在她掌心连拍三下。拓跋玉儿举起下颔,仰头向天,道:“阿仇……夜里的仙山岛是什么样子,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能告诉我吗?”陈靖仇心中一阵酸楚,强忍着悲伤,细细描述了一遍。拓跋玉儿托着下巴,听得悠然神往,道:“你说月下的小溪很美,就在我跟前,我想……我想看看!”陈靖仇忙扶她起来,慢慢向前走几步。拓跋玉儿听得水声,跪在地上,不禁伸出双手,轻轻浸泡在清凉的溪水里,喜道:“好清凉,好美的溪水!这溪里一定有很多小鱼吧?”
陈靖仇双目落泪,强自忍住,不让自己哽咽出声来,笑道:“是啊,山里的溪水很清澈,鱼儿都很喜欢在这游动……玉儿姊姊也很美……”拓跋玉儿转头道:“阿仇,以后,你就当我的眼睛吧。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就说给我听,就如同我也亲自看到了一般!”
陈靖仇回过头,用衣袖擦擦眼泪,答应道:“好,我以后就是玉儿姊姊的双眼!”又过了一会,劝道:“你伤势还没大好,快回去休息吧!等你的伤好了,我再带你走遍大江南北……观看,看神州大地的美景。”拓跋玉儿微笑道:“阿仇,你可不许骗人!”伸出手臂,让陈靖仇扶着回去歇息了。
第二日众人继续赶路,拓跋玉儿双目失明,行路更是艰难。接下来几日之中,连续翻过了数坐山峰。拓跋玉儿沿路之上,也逐渐有了笑声。这日傍晚,行至一座险峰之侧,三人贴着山壁走去,身旁是万丈深谷。再过一会,天色已暗。陈靖仇收拾干静地面,用衣服垫好,让拓跋玉儿躺下。再去寻些鸟兽,以给大伙充饥。方才回来,忽听于小雪道:“拓跋姊姊!你怎么了?”陈靖仇忙过去看时,拓跋玉儿额上全是冷汗,伸手探去,一片滚烫,烧得不轻。急忙让于小雪用湿手帕给她敷上额头,解下长衫给她盖了。两人不敢离开半步,在旁边直守到半夜,不时察看。但拓跋玉儿伤势不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更加严重起来,神志也渐渐迷糊了。陈靖仇急得来回踱步,于小雪道:“陈哥哥,怎么办,拓跋姊姊的身子越来越烫了!”
陈靖仇道:“都怪我,这几日连续赶路,没让玉儿好好休息……怎么办……怎么办呢?”连连踱脚,忽道:“对了,我在来时路上的山谷边,见到过不少草药!你在这守着,我下山采药去!”于小雪答应了。陈靖仇连忙取出衣兜里的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往山下急奔而去。
两个多时辰过后,陈靖仇方才回到山上,从怀里掏出鸡血藤、苦胆木、叶下红、白药根、虎杖等七味草药,满手都是荆棘的划伤的血痕,急急将各类草药分检开来,取出神农鼎,每样按用量放入一些,倒了半袋泉水,在鼎下生起火来。一顿饭工夫,已煎好汤药。于小雪取出一只小瓦罐,将汤药倒在罐里,待得吹得凉些,方才扶起拓跋玉儿,小心喂她喝下。两人在旁静静守候,虽是困累异常,但不敢稍稍闭眼。此时正是四更时分,四周一片静谧,群鸟栖在树头,风动树梢,不时惊起满天星辰。
直守了将近一个时辰,陈靖仇再过去看时,拓跋玉儿额上依旧滚烫,哪有半点好转,急忙将剩下的半罐汤药也喂给她喝了。再过片刻,又转身来看。只见拓跋玉儿脸上烧得火红,忙伸手推推,岂知拓跋玉儿已完全没了知觉,连哼也不会哼一声了。伸手把脉,只觉脉搏轻微,十动一缓,断断续续。再过一会,呼吸也渐渐弱了下去,已现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于小雪流泪道:“拓跋姊姊,你一定要挺过去啊……”陈靖仇急得来回踱步,突然抓起瓦罐,狠命向地上一摔,砰的一声,碎成千百块,道:“为什么?为什么连上古神器都没用!上天啊……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伏在拓跋玉儿身前,失声痛哭起来。
于小雪退后几步,走到神农鼎旁,泣道:“陈哥哥……”陈靖仇猛地回过头去,于小雪右手持着匕首,对准自己左臂,喀的一声,已割下一块献血淋漓的肉来。陈靖仇惊呼道:“小雪……你……你这是干什么?”于小雪抛下匕首,右手捂住伤口,跪在地上,强忍疼痛,流泪道:“我,我以前曾听贺老伯说,有个人的母亲得了绝症……他割下自己手臂的肉熬药……母亲的病就好了……”陈靖仇急忙奔过去,撕下衣襟,替她包扎,道:“傻孩子,这不过是传说中的故事罢了!你这样又是何苦……”
于小雪哭道:“陈哥哥,拓跋姊姊她快不行了,你就让我试试这个方法吧!”陈靖仇心中一恸,眼泪不知不觉的又流了下来,道:“小雪……你告诉我一声,我来割自己手臂的肉就行……你是个姑娘,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疼!”于小雪泣道:“可是……我好喜欢拓跋姊姊,我真的不忍心让她离我们而去!”
陈靖仇安慰道:“嗯,那好……我们就试一试吧!或许你的诚心,能感动上天,让玉儿姊姊好起来……”含泪将草药和血肉放入神农鼎中,再生起火来。片刻之后,鼎上竟缓缓升起五彩云雾,一片芬芳馥郁。不一会,光芒四射,好似点点繁星。于小雪奇道:“怎……怎么会这样?”陈靖仇也不明所以,抬起头,暗暗祷祝完,转头道:“小雪……一定是你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这次熬出来的药,一定会有效的,一定会有效的……”
一顿饭工夫,烟雾和光线都逐渐散去。陈靖仇走到鼎边,低头往鼎中看时,竟有一颗血红色的丹药,急忙取了出来,用水给拓跋玉儿服下。忙了半天,已是天色微明。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静静坐在一旁守候。晨风拂动树梢,滴下点点秋露。说也奇怪,拓跋玉儿服下丹药之后,方才过了半个时辰,脸色火红之色便渐渐消散,呼吸也开始平稳起来。陈靖仇和于小雪心中甚喜。又守了将近一个时辰,拓跋玉儿嘴唇微微动了几下,轻声道:“阿仇……小雪……你们在吗?我,我好渴……”陈靖仇听了,心中大喜,握了握于小雪的双手。连声答应了,倒些泉水,喂她喝下。拓跋玉儿休息了一会,道:“阿仇,我的头好重,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陈靖仇道:“玉儿姊姊,你再睡会,现在才刚天亮!”拓跋玉儿道:“哦,天已经亮了,我们该出发了吧?”陈靖仇道:“不忙,我们先在这休息几天,让你好好养养病!”拓跋玉儿道:“谢谢你们,你们也要好好休息。”于小雪忙了一夜,又受了伤,已是坚持不住,倒在山壁旁睡了。陈靖仇独自看护着拓跋玉儿。接下来数日,两人轮流守护,等拓跋玉儿身子好了一些,才慢慢上路。
再行几日,几人又登上一座险峰。举目向下望去,只见漫山的枫叶,都似火烧般红。转过山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优美的琴音。陈靖仇凝神听去,那琴音和缓中庸,古朴致远,宛然有超凡脱俗之气。几人顺着道路,继续向前行去,刚走得几步,穿出树林,转过一块巨石。眼前忽然一亮,只见一株参天古木之下,一张石桌,几把石几。两人正坐在桌旁。一人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十来岁年纪,生得丰神炯异,神采非凡,但两鬓微白,正自闭目抚琴。另一位却是童颜鹤发的老翁,也是松风鹤骨,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正对着身前石桌上的棋局,凝神思考。
三人走至一旁。陈靖仇上前行礼,问道:“两位前辈,你们可是仙山岛的仙人?”那盯着棋局的老翁连忙摇摇手,道:“别说话……老夫正在思考如何破解此步,有事等我下完棋再说……”头也不回,更别说向陈靖仇等望上一眼,便又低头沉思起来。陈靖仇道:“请问老前辈,您知道仙山岛的仙人住在哪吗?”那老者仿佛入定了一般,对身边的事一无所知,或是根本不愿管。那年轻的也只顾弹琴,连眼皮也不动一下。
陈靖仇只好走了回来,道:“小雪,你扶玉儿姊姊在前边树下休息一会,我去等他们下完棋。”于小雪答应着去了。陈靖仇远远站在棋局之旁,静静等候。风动枝头,枯叶飘落林中,不觉夕阳落下,天色已黑。这一等,竟等到了月上中天,那步棋却仍未想出。寒风透骨,陈靖仇不免打了个冷噤。于小雪走了过来,道:“陈哥哥,你先回去休息,让我来替你等吧。”陈靖仇道:“没事,我还能坚持下去——玉儿姊姊好些了么?”于小雪点点头,道:“拓跋姊姊已经安稳睡了。”陈靖仇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睡吧。”于小雪道:“陈哥哥,你别让自己太累了,也要注意休息。”陈靖仇答应了一声。于小雪转身回去了。
晓风轻拂,残月朦胧,秋露莹润,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时分。不一会,东方红日初升,洒落金光万道。陈靖仇只觉困累难当,勉强提起精神,在旁等候。于小雪找了一些吃的,扶着拓跋玉儿,一齐来至古木之下,三人分着吃了。陈靖仇让于小雪扶拓跋玉儿回去休息。拓跋玉儿道:“阿仇,我……我也是你们的同伴,我也要在这儿,陪你一起等候。”陈靖仇拗不过,只好让她跟着站在一旁。过了良久,琴音忽绝,那青年缓缓睁开眼,问道:“这步棋你已想了整整三日三夜,想好了吗?”老翁捋着白须,道:“等一下,等一下!老夫马上就能想出破你这步棋的方法了……”说完又开始沉思。山巅一片寂静,秋风掠过树梢,撒落片片枫叶,满地皆红。落日余晖斜照山头,晚风吹来,不觉又等了一日。陈靖仇道:“小雪,你先扶玉儿姊姊去休息吧。”拓跋玉儿道:“阿仇,我……我不累……我还可以再等下去。”陈靖仇怕他支持不住,道:“玉儿姊姊,小雪也站了一天了……你若不休息,她也一定不肯休息的。”拓跋玉儿一惊,歉然道:“啊,对不起,小雪,都是我不好……”只得由于小雪扶着回去了。
夜半时分,天气更凉,地上一带枯草,已开始结起点点白霜。陈靖仇活动活动手脚,以祛寒气,心中迷茫,真不知还要继续等多久。又过了一会,月已西斜,雁啸长空。迷迷糊糊之中,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于小雪。陈靖仇道:“小雪,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于小雪取出一些剩下的干粮,道:“我想陈哥哥一定饿了,所以送些吃的来……”陈靖仇伸手接过,道:“谢谢你……玉儿姊姊身子状况还好吗?”于小雪道:“嗯,还好。”陈靖仇道:“那我就放心了,晚上山顶风大,你也快回去吧!”于小雪道:“陈哥哥一定要注意身体,可别着凉。”陈靖仇道:“嗯,我会注意的,玉儿姊姊就多麻烦你了!”于小雪自回去了。
陈靖仇站在棋局边,只觉头脑越来越重,也不知何时,太阳早已升起,赶紧揉揉眼睛,提起精神,在旁静候。过了一会,于小雪扶着拓跋玉儿,带了干粮过来,让陈靖仇吃了。三人一齐静静等候,谁也不敢出声,生怕打断了老翁的思路。要是他再从头想起,那谁知还得等到何年何月。
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那老翁终于开口说话了,乐呵呵的笑道:“好了,老夫终于想出来了!”琴声止歇,青年微微睁眼,似信非信地道:“哦,你想出来了?……”
老翁道:“哼,你不要每次都把我看得如此之差!”伸出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黑子,往棋盘抛落。棋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好落在棋盘中黑子之侧,竟不反弹。陈靖仇三人都是微微一惊。那老翁笑容满面,道:“这一步可够妙吧!”
青年取出折扇,甩了开来,轻轻扇了数下,道:“你确定了吗?”老翁一脸不豫之色,道:“确定,确定……别每次都把老夫看得这么扁。”青年脸上微露笑容,合上扇子,用扇柄往棋盘上轻轻一点,那罐子里竟然飞出一粒白子,不偏不倚地落入棋局之中。老翁看着棋局,呆了半晌,拍着额头,后悔道:“哎呀……老夫怎么没有想到这手……”不断摇头,自责不已。青年抬起头,道:“如何,认输了?”老翁颓然座倒,道:“不下了,不下了……这已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输给你了……”青年微笑道:“多谢你的夸奖!”
老翁转过头,对陈靖仇道:“现在轮到你们这些娃娃了,你们在此辛苦等候两昼夜,诚意可嘉——找我们可有什么事?”陈靖仇赶紧走上几步,躬身行礼道:“老仙人……我是想来求您,到一座叫伏魔山的山中,去救我师父。”老翁脸露诧异之色,道:“去伏魔山救你师父?……”陈靖仇道:“是的,我师父被一头叫饕餮的魔兽所困。他用冰丝之法暂时将自己和那饕餮封住,只剩一年之命……我听说岛上仙人能击败饕餮,所以来恳求仙人,务必救救我师父!”说着眼圈不禁红了。
老翁沉吟一会,道:“原来如此……但若对手是饕餮的话,那事情可难了!你们所闯入的,应是数千年前,昊天帝花了许多心血才封印完成的饕餮之洞。”想了一会,道:“若饕餮再度现身人世,可是一场大浩劫……你师父牺牲自己将它冰封,是很正确的……”
陈靖仇扑通跪下,不住磕头,求道:“老仙人……求您务必前去救救我师父,不然师父他真的命在旦夕了!”双目含泪。老翁捻着长须,叹道:“傻孩子啊,可别这样随便跪人!男儿膝下千金重,快起来吧!”拓跋玉儿也由于小雪扶着,走过来,道:“求求您……老仙人!求您,求您帮帮我的好朋友……”于小雪也上前相求。老翁沉思道:“唉……这可怎么办呢?”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青年转过头,把嘴凑到老翁耳边,低语数声。老翁道:“嗯,我明白了。”转过头来,道:“你们站了好几日,应该也很累了……这样吧,你们先到山下天外村去,找到然翁居,在那儿歇息歇息。等一会老夫自会过去。”陈靖仇三人答应了,缓缓向山下走去。
约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下得山来。只见山环水绕,田陌交错,青烟薄雾之中,一个村落若隐若现。三人顺着小道向前走去,走过木桥,再行几步,一带竹篱草舍,映入眼帘。走入村中,只见房屋错落有致,四处都是奇花异卉,人虽不多,但都悠然自得,一片世外之景。陈靖仇问了道路,寻到然翁居来。
走至院内,见一小女童,身着青衣,头上挽着两个发髫,正在院中扫地,口中歌道:“秋叶黄,天气凉,枯枝洒落满地霜;心不动,叶不动,手中笤帚仍需动!”
陈靖仇听了,心中大奇,上前问道:“小妹妹,请问这儿是然翁居吗?”
女童放下手中的笤帚,向陈靖仇仔细打量,点点头,道:“这儿就是然翁老仙人的家,请问几位客人是从对弈亭来的吗?”
陈靖仇奇道:“对弈亭?”忽然心中明了,道:“你说的是山上那下棋之处吧?我们正是从那过来。”
女童道:“然翁老仙人已经等你们很久了,快请进吧!”把陈靖仇三人请到大厅之上。
陈靖仇等刚进厅门,却见然翁和那青年,一拄木拐,一摇折扇,已在厅中相候了。陈靖仇心中惊奇,走上几步,道:“然翁老仙人,您怎么比我们还要回来得快?”然翁笑道:“老夫是以御剑之术返回,当然比你们快得多——所以才叫你们先走啊!”转头望着拓跋玉儿,眉头微皱,道:“这一位小姑娘,是否因容颜被毁,且伤势逐渐恶化,以致双目最终失明?”
陈靖仇道:“是的……老仙人,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然翁笑道:“不是老夫厉害,而是老夫身旁这位古月仙人方才告诉老夫的!”陈靖仇忙向那青年行礼。然翁道:“古月仙人的医术天下无双。若要制服那饕餮,你们该求的人也是他!——老夫要对付那上古魔兽,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力不从心。”
陈靖仇转过身,求道:“古月仙人,对不起!我们想请您……”哪知话未说完,古月哗地合上折扇,打断话头,道:“你们不必求我,恐怕我不能帮你们……”陈靖仇一听,心中一凉,忙问:“古月仙人……为什么?”古月缓缓摇头,眼望窗外,道:“红尘之中,从来太多是是非非……自我隐居于此,已不再管人间之事了……”陈靖仇道:“可,可是……”古月道:“这位公子的师父能牺牲自我,精神确实让人敬佩。但我早已了却凡尘,不再过问世事,你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说着迈开脚步,向外门走去。
拓跋玉儿道:“求求您!古月仙人……阿仇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您这儿来的……”古月正要走出厅门,忽然停步,回头道:“这位姑娘脸上伤势,这一两日内极有可能恶化,有危及性命之虞……你们明日一早到附近东皇岭上,摘取一株名叫百年地捻草的草药,研粉之后敷于伤处,方可遏止伤势……抱歉,我能帮的,就止于此!告辞了!”陈靖仇还待细问,古月早已转身离去。
陈靖仇回入厅来,不禁垂下头,神情低落。然翁走过来,安慰道:“唉……我这一位老朋友,从我认识他时,他就是这般古怪的个性,你们千万别太介意才好。”
陈靖仇道:“不……然翁老仙人,我们决不会介意的!”
然翁点点头,道:“其实他这人,内心十分古道热肠,不帮忙则已,若一但帮忙,就一定会帮到底的。”
陈靖仇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他这次却说什么也不肯帮助我们?”
然翁叹息一声,转过身去,道:“此事说来话长……二十年前,曾有人带着一位垂死童子,来至岛上求他相救。当时他慨然答应,耗费了大量真力,方才将那孩童救活……哪知那孩子长大之后,竟成为残害天下,滥杀无辜之人……这件事一直让他愧疚不已!自此而后,他就不再愿去过问人间之事,任何来求他帮助之人,他都一概拒却。”
正说话间,拓跋玉儿突然一阵眩晕,于小雪连忙扶住。陈靖仇慌忙走过去,叫道:“玉儿,玉儿,你怎么了?”摸了摸她的额头,道:“怎么这么烫!”然翁过来一看,赶紧将手按在拓跋玉儿头顶。
一盏茶功夫,拓跋玉儿方才悠悠醒转,低声道:“我,我还好……请大家不要替我担心!”陈靖仇道:“玉儿姊姊,原来你一路上怕我们担心,都一直自己硬撑着?”拓跋玉儿刚要答话,眉心一蹙,又是一阵眩晕。
然翁道:“你们别跟这孩子说话了,快把她扶到房中,让她好好休息。”陈靖仇依言将拓跋玉儿扶到房里,让她躺在榻上,拉过一床被子盖好。拓跋玉儿昏昏沉沉,渐渐睡去。陈靖仇道:“老仙人……我很担心玉儿姊姊的身子,我……我想现在就请您带我去找那百年地捻草。”
然翁道:“傻孩子,现在天色已黑,那山又险峻得紧……你们先好好休息,明日一大早,我再带你去上山采药,那也不迟。”陈靖仇听了,只得点头答应。然翁道:“对了,我今晚还有些事,得出去一趟,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陈靖仇和于小雪向他别过。然翁转身出门去了。
晚间女童端了饭菜,送到房中。于小雪盛些稀粥,喂拓跋玉儿喝了。陈靖仇稍稍动了动筷子,哪里吃得下去。于小雪劝道:“陈哥哥,你明日还要上山采药,不吃饭怎么行。”陈靖仇只得再吃了几口。于小雪也吃了一些,就让女童收回去。油灯火光昏黄,忽明忽暗。陈靖仇和于小雪守在床边,都感疲倦。陈靖仇靠在木板壁上,蒙蒙胧胧合上了双眼。
睡至中夜,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手臂,陈靖仇慢慢睁开眼来,却见是于小雪,问道:“小雪,怎么了?……”
于小雪急道:“不好了……玉儿姊姊她脸上烫得好厉害!”
陈靖仇惊道:“什么?”连忙翻身起来,走到木榻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拓跋玉儿满脸烧得火红,眉头紧锁,显是难受之极。忙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只觉如火炭一般滚热。站起来,双手扼腕道:“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来回踱步,忽道:“不知然老仙人回来了没有,或许他有办法。”走入厅中,四周一团漆黑,更不知然翁住在哪屋。犹豫了一会,再也顾不得了,叫道:“老仙人,老仙人……您回来了吗?”隔了半晌,屋里寂静一片,一丝动静也没有。陈靖仇又喊了几声。西边小房的灯却亮了,走出那小女童来。
陈靖仇上前问道:“小妹妹,老仙人回来了吗?”女童道:“老仙人到南海去了,现在想是还未回来。”陈靖仇道声谢,赶回房中,再看看拓跋玉儿,烧得更厉害了。隔了一会,狠下心来,拔出匕首,对准自己左臂,使劲砍去。于小雪惊呼:“陈哥哥!……”奔了过来。陈靖仇忍痛笑道:“傻小雪……你上次为玉儿姊姊牺牲了那么多,这一次当然该由我来!”鲜血涌出,衣衫尽红。于小雪流泪道:“陈哥哥……你,你!”
陈靖仇道:“小雪……先别说了。快把神农鼎取出来,我们用上次的方法,帮玉儿姊姊渡过今晚的难关。明日一早我再上山采药!”于小雪含泪答应,取出神农鼎,把包袱中剩下的草药也一块放了进去。鼎中却没再升起五彩云雾。不多时丹药炼成,于小雪喂拓跋玉儿服下。
两人静静守候在旁,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拓跋玉儿好转。于小雪上前看视,急道:“陈哥哥……拓跋姊姊的身上的热度一点也没有降,反而越来越滚烫了!”
陈靖仇忙上前看,只见拓跋玉儿连手臂都已烧得通红,伸手把脉,脉象极其紊乱,已是险象环生。陈靖仇道:“上次明明有效的法子,为什么这次全不管用?”
于小雪哭道:“陈哥哥,我们要怎么办才好?”陈靖仇一咬牙,道:“可恶……这样下去,玉儿姊姊根本撑不到天亮!小雪,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一趟!”说着转身,大踏步而去。那女童听得声音,在屋里问道:“大哥哥,你上哪儿去啊?”陈靖仇也不答话,急急出院门去了。
于小雪等了两个多时辰,也不见陈靖仇回来,心中焦急。而拓跋玉儿此时,已是神智全无,嘴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就要不行了。于小雪急得想哭也哭不出来,打定主意,孤身向山顶对弈亭跑去。好不容易爬上山顶,手脚已被荆棘划出数十道血痕。月光皎洁,寒风凛凛,山顶地面,已被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一人背负双手,独立在悬崖边上,面向苍茫大地,垂眉沉思。于小雪走近几步,认出是古月仙人,不敢随意打扰,只听他缓缓吟道:“世外悠悠隔人间,不忍凄凄乱世烟;慨怀潇潇任风逝,云霭冉冉绕仙山。”
于小雪走上几步,道:“仙,仙人……”古月抬头望着隐隐星光,道:“哦,是白发小姑娘吗?你深夜怎会来此?”于小雪哽咽道:“仙人……拓跋,拓跋姊姊她快不行了,求您过去看一看!求求您……救救拓跋姊姊!”
古月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自有我的分寸,不能随意破例!”
于小雪流泪道:“仙人!……”突然扑通跪倒,连连磕头,道:“仙人,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拓跋姊姊!我不想她死……不要她死……”已是泣不成声。
古月道:“我问你……你的那一位男同伴呢?”
于小雪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陈哥哥……陈哥哥出门后,到现在还没回来……”说完又不住磕头。
古月转过身来,道:“你先起来吧……”
于小雪抬头道:“仙人是答应救拓跋姊姊了?……”仍然跪着不肯起。古月不答,缓缓地道:“你可知你那位女同伴,容貌被毁之前,原是一位绝世美人吗?”
于小雪脸颊滚下泪珠,道:“我知道……所……所以拓跋姊姊,现在毁了容又失了明,内心一定比谁都痛苦!”
古月看着于小雪,道:“以我之医术,不但可救活她,还可以让她容颜和双目都恢复如旧——但你可知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后果吗?”
于小雪一愣,道:“我,我不知道……”
古月道:“你心里,其实很喜欢你那位男同伴,对吧?”
于小雪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我……我……没有……”
古月微微一笑,道:“我生天地间数千年,阅世也多矣……你这点小小女儿心思,我怎会看不出来?”
于小雪不知怎样回答。
古月抬起头,正色道:“如果那一位姑娘恢复了光明和容貌,对你绝没有任何好处,她很可能就是第一个抢走你心上人的人!况且她命中注定该绝于此岛,这也不是你的错……你若救她,只是在戕害自己之幸福而已,明白了吗?”
于小雪听了,心中犹豫了一下,道:“我……我……”
古月道:“你最好自己想想清楚,恕我失陪了。”转身走开几步,就欲离去。
于小雪忽然连连磕头,砰然有声,哭道:“仙人,求求您……我也很喜欢拓跋姊姊,所以求求您,还是一定要救救拓跋姊姊……”
古月脸上微微一动,停步不前,转过身来,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山侧一人急步走来,拄着拐杖,却是然翁。只见他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少年,径到亭边,将那人往地上一放,转头对古月道:“啊,原来你这还有一位傻女孩?我这也有一个小傻瓜!”
于小雪转头看去,失声惊呼:“陈,陈哥哥!”连忙扑了过去。见陈靖仇双目紧闭,浑身是血,已是奄奄一息。不禁失声恸哭起来,道:“陈哥哥……陈哥哥……你醒醒,快醒醒啊……你不要也走了,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然翁皱皱眉头,对古月道:“这个傻小子……竟在深夜里冒冒失失地去爬东皇岭,结果失手坠入山崖!你瞧,他手臂上还有不知哪来的偌大伤口,亏他这样,也敢去深夜攀崖!——若非老夫归来途中碰巧遇见,恐怕这小子早已送了命!”古月听了,垂眉不语,手上折扇,竟来回颤动。
然翁劝住于小雪,转身对着古月,叹气道:“唉,这些小娃儿,实在是……简直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为了自己珍惜之人,全不顾自己性命!”
于小雪又跪着哭求:“仙人……求求您!救救陈哥哥和拓跋姊姊……求求您!”
古月沉吟一会,道:“你起来吧……”于小雪仍不肯起身,古月折扇一扬,于小雪只觉一股柔和之力,已将自己轻轻托起。古月仰起头,叹息良久,方道:“唉……人间有情,更胜天道!我今日算是被你们这些小娃儿打败了!……”然翁听了,呵呵一笑,道:“白发小姑娘,还不快向仙人道谢!”于小雪又惊又喜,连忙拭干眼泪,向古月拜了几拜,道:“仙人,谢谢……谢谢您……”
古月道:“嗯……那我们先回然翁居去吧!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将他们两位都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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