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川回到清州之后,魏泽西很沮丧。因为采访很不成功,脑子里乱糟糟的,让他一直无法进入写作状态。看来想写出有分量的报道仅靠一时的冲动是不够的。吴克信对他这次去清川的态度一如从前——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讪讪地笑说:"家里有点事,你嫂子更年期的毛病又犯了,就带车回了省城。"吴克信是在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娶的第二任夫人,老夫少妻曾一度令那个年代不开化的人们艳羡不已,如今小乔也已经到了更年期,真是岁月不饶人哪。
想着吴克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变老,林莹也会进入更年期,说不定他这一生还不如吴克信,混不到站长的位置。这么想着,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白跑一趟,就这么碌碌无为地混日子。他想起了泼在他身上的鱼鳞似的羊肉汤,想起了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民父子无奈而又无望的表情,还有那个农民父亲手里冻硬的黄面馍,少年倔强中带有不满的眼神。他点上了一支烟,又给自己沏了一杯浓茶,拂去纷乱的头绪,坐到了电脑前。不管怎么着,先把已经知道的情况写出来再说。
此时,市委大楼里,各个重要部门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市委办公室下面的各科室正在准备市委工作报告、领导讲话、制作主席团牌位,因为考虑到市委委员候选人有百分之五的差额,他们把那百分之五中的两个人的牌位也制作好准备着,万一差上去了呢?至于市委常委候选人,是等额选举,一个萝卜一个坑,基本上万无一失。即使让他们准备,他们也不知道该准备谁来补充。存在是这样地决定着人们的意识,因为许多重大问题,特别是人事问题,都是常委会决定的,所以所有的人都知道常委的身价。这已经成为社会的通识。在介绍职位的时候,除了人人皆知书记、副书记是由常委产生的,无须介绍以外,其他的秘书长、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纪检书记、宣传部长、办公室主任、统战部长,甚至公安局长等一些重要职务,如果是常委、党委委员的话,是万万不能省略的。而且他们的排列顺序也是绝对不能颠倒的,颠倒就意味着某某领导的身份被降低。特别是新闻媒体,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介绍领导职务宁可就高,但绝对不能就低。如果是书记,你把人家说成了副书记,那你简直不可救药;如果是副书记,你叫书记,那才是皆大欢喜。因此,市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温孝先把办公室的秀才们叫到一起开会,嘱咐他们要慎之又慎,绝对不能把座次搞错了。
市委换届改选大会是一个程序严密的过程,因此在事先形成的材料中,那些现在还不是常委的人,在所有的名单中是按现在的职务座次排列的,但随着会议的进行,职务发生了变化,这在以后的材料中,这些人的座次也要相应地变化。这个问题是所有材料当中最需要认真对待的地方,要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进行,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座次要体现会议的进程,绝对不能乱。比如郝明,以前是市长、副书记,排名第二,但这次要走了,去省会当市长,选举之后,他的名字就要在委员名单中消失了,以前的三号——常务副书记将进入二号。以前的副书记依次往前排。再比如牛世坤,常委选举以前,他只是个市委委员、县委书记,是在市检察院周永年检察长、法院吴立发院长、公安局袁方局长后面排着的,但常委选举出来以后,情况变了,要按新的座次排列,但却是最后一个常委。这顺序说重要很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现在的政法委书记,原来是在纪检委书记后面排着的,可是牛世坤上来了,他当纪检委书记不合适,宣传部长更不合适,想来想去只能当政法委书记,这么一来,原政法委书记就要当副书记了,要排在纪检委书记前面。市委专门就此问题请示省委,建议纪检书记冯云凯同志也任市委副书记兼纪检委书记,但省委还没答复。这个问题,市委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温孝先曾专门请示过甄书记,鉴于现任常委的排列顺序,常委选举以后是否考虑原来的顺序。甄书记指示:新的市委常委排列顺序由第一次会议职务变动情况决定,这之前的顺序排列只是一个过渡,民主一下,按姓氏笔画吧。温孝先其实是很高兴这么排列的,省事,不易出错,不落闲话,但又一想,"甄"的姓氏笔画太多,就问:"那……甄书记?"
甄无忌往皮椅上靠了靠,双手握住红木的椅柄,说:"笑话!我只不过是做一个表率。这次大会,我已经交代蒋尚武、雷兆东了,由他们运作,要把大会开成一个民主的大会,团结的大会,生动活泼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对了,"他点了一支软中华,吸了一口,吐出烟雾,说:"会场规定不许吸烟。到时候你安排一个人,制止我在主席台上吸烟。我一定欣然接受。创造点民主的气氛嘛。"
温孝先有点犹豫了,蒋尚武、雷兆东是组织部正副部长,人事的事归他们负责,但交给自己制止书记在主席台上吸烟的事,他倒有几分顾虑,不过他没说什么,点头,告辞。
与办公室一样忙碌的还有市委宣传部。会议期间,要有大量的会议内容通过媒体进行宣传报道,《清州日报》、电视台、广播电台乃至《清州广播电视报》都要列出宣传报道计划。更主要的是,还要协调省驻清州新闻单位主流媒体给予全力的支持。当然,全省各地市都在换届选举,各地的会议内容都想上省里的主流媒体,想要好版面、好时段,竞争肯定是激烈的。为此,宣传部已经向各驻清州新闻单位发出了请柬,定于春节后上班第二天,即2月14日晚上在清州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
似乎最应该忙但现在却优哉游哉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人,他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忙了,考察干部,选拔人才,审查代表资格,用向常委会汇报的说法是,已经为大会完成了组织上的准备。主管组织的书记于浩然,这一次依然主管组织,看别人宦海沉浮,唯独自己职务已经到顶了原地不动,因此浑身轻松,得以闲来到各处转悠。这种非常时期,到市委各部室走动明显不合适,于是他端着茶杯下到了一楼,到与地方无甚瓜葛的各驻清州新闻单位溜达。
他先来到了新闻中心记者站。这里是一群年轻人,他喜欢跟年轻人说笑。记者们见了他,马上搬一把藤椅过来,说:"于书记来了,快快请坐。有什么指示?"
"没指示,因为没事,来看看你们这几个坏小子。"
"完了,完了,完了,于书记这么一说,我们还有什么政治前途?"
于浩然笑着,看见了清川县巨大变化的那篇稿子。这种事,他不好说什么,就装作没看见。但他的举动还是被这帮年轻的记者看到了,口无遮拦地问他:"听说牛二蛋这回要进常委了?"
"这种事,最后的结果没有出来,就是谣言,这是组织纪律。情况在不断变化嘛,总有人要瞎忙的。"于浩然说着,呷了一口茶,很为自己不用再瞎忙感到满足。他下一届已经该到人大去了,仕途命运也算是寿终正寝吧。
"我说呀,这当官其实没什么意思。为什么呢?就为了万人之上嘛。可是见了上级,比孙子还孙子。要我说,当官有两种人。一种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翻译成现在的意思就是有政治理想、政治抱负,为人民服务,可是这种人不多,事实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很难做得到。第二种呢,就是当官的种种好处了,这好处我就不用多说了,明的暗的,当然主要是暗的,这才是真正的诱惑。要不怎么有人跑官买官呢?赔本的买卖谁做?"记者张伟口无遮拦地说。
"你说的不对。"于浩然说,"还有第三种:职业做官。比如我,从参加革命就一直在党政领导部门工作,我不当官难道让我永远当科员打杂吗?不过,说我是第一种人,显然太抬举我了,受用不起。但我也绝对不是第二种人,当官的种种好处我承认,汽车、住房、级别工资,等等,但我的好处都是明的,体制规定的;暗的,我敢保证,本人为官清正廉洁。信不信由你。"
"信!信!"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在清州,于浩然的清正廉洁是有名的。但人们似乎并不关心这种事,只有到了特定的时刻和语境,人们才能想起于老头。曾经有一次,张伟因写一位县委副书记带领全县人民科技致富的事迹,按规定应征求上一级党委同意,就去找甄书记,甄书记让找于书记,他管干部嘛。找了一圈儿,就到了下班时间,张伟第一次来到了于书记的家。常委的小楼的确气派,但没有想到于书记的家里竟然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
张伟不假思索地说:"于书记您也太装穷了吧?"
于浩然不以为然地笑说:"我装穷了吗?人哪,有些财富是看不到的,我家老大,在北京读博士;老二在上海读硕士;老三是个女儿,和她大哥在一个学校,读本科。学校嘛,一个清华,一个同济……我这副老骨头还不够肥沃?"
张伟肃然起敬,说:"甄书记让您管组织,真是慧眼哪。"
不过现在,张伟对甄书记不这么看了,他纠正了当初说过的话:"看来,甄书记真是个政治家。"
于浩然说:"得,得,我不听你们给我戴高帽子了。会议期间,你们怎么配合?"
"于书记您放心,我们保证天天有清州的新闻。不过,不一定是大会的内容。"
"这就好。小魏呢,这几天好像不怎么见他,我去看看他。吴克信这个家伙怎么也不见了?"他端起茶杯,出门,在走廊上蹑步走到魏泽西办公室门口,轻轻扭开门锁,推开门一看,魏泽西正在一脸严肃地打电脑呢,于书记就笑笑,摆摆手,"你忙,你忙。"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魏泽西终于写完了这篇让自己费尽周折的文章。因为酝酿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写起来几乎是一气呵成,文章叫《政绩工程的忧患》,大约2000字。他从清川县大小城镇的热带风景树写到县城的音乐喷泉,从入境处的高大牌坊写到公路沿线两侧和县城的红墙,又从宏观上介绍了清川这个国家级山区贫困县的经济状况,同时提到一个清川上下众所周知的事实:这些所谓耗资巨大的形象工程基本上都是由县委书记的内弟温某承包的。而且由于热带植物不适应北方气候,死亡率不断提高,为此县里还成立了一个夜间工作的补栽队。一少年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点燃了一棵被群众称作毛毛的棕榈树,竟被罚款5000元。还有县里的一些脱贫致富工程,养殖基地、袋料培植基地等,计划经济思维,长官意志,不顾市场规律,大搞形式主义,强行摊派,农民不堪重负等。尽管文章里写的只是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太过锋芒毕露,它传递给人们的是反面信息,引导人们逆向思维。
受着写作的鼓舞,他又自我欣赏了一番后,随即想到了这篇文章发表以后的情形:一些人会为他的文章喝彩,因为他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也有人会指责他不够意思,不讲义气;还有一些人,会对他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认为他出风头,甚至希望他倒霉——省里新闻单位驻清州的记者多了,就你魏泽西有能耐?有真知灼见?实在太幼稚!当然,他也无需考虑文章发表之后会对牛世坤和即将召开的市委换届改选大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牛世坤、李今朝会作出什么反应,会把他怎么样。他们不会把他怎么样,他的人事关系在省报。但如果牛世坤官越做越大呢?就像赵菁菁说的,别看清川河在清川并不大,但流到清州,流到省城就深不可测了……看来人是要讲点迷信的,许多事只有听天由命了。
想到命运,魏泽西感到深不可测,谁知道呢?命运的事没有人可以商量,就像没有人了解也没有人愿意了解他想干什么一样。这种事只能他自己做决定。这使他感到悲壮,人生其实是孤军奋战,谁也无法帮你。他的父亲,省城某区文化局的一位副局长,一生谨慎,自然会从利害关系上帮他权衡利弊,之后让他明智地选择放弃。至于林莹,她如果知道这篇报道有如此复杂的利害关系,还会支持他吗?
杨光的到来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也许这就是人的一生中少有的关键时刻,杨光推门而入。他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问:"清川之行,情况怎么样?"
魏泽西把刚刚写好的文章从电脑里调出来让他看。杨光趴在电脑上看过之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有意思,前不久你还帮牛世坤从局子里捞人,现在又写文章批评人家,可见你良知未泯。"
魏泽西咧咧嘴说:"我有你说得那么惨吗?"
杨光看他表情窘迫,说:"开个玩笑——你打算怎么办?"
魏泽西说:"清川的水很深,并不像一篇文章这么简单。"他把遇到的事跟杨光说了一遍,还说到如何被县公安局秘密搜查的情节。
杨光说:"这肯定是违法的,你可以到市局纪委反映,或许能撩开冰山一角。"
"算了,反正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杨光说:"可是,你现在是一个记者,总不会把这篇文章也当成毕业论文吧?"
说到毕业论文,魏泽西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是多么充满了正义的立论,可惜那只是凭空论道,现在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他点了一支烟,他能感觉到他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了,看着杨光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说这篇稿子我发不发?"
杨光点上一支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从市委组织部调到公安局当警察吗?在组织部,我只是一个普通干部,即使混个一官半职,也未必有人事决定权。警察就不一样了,我是学法律的,知道法律赋予了警察什么权利和义务。我不想碌碌无为地混日子。你是记者,当然知道记者的职责。不过,如果你不想惹麻烦,还可以用笔名。"
"废话!我至于那么胆小怕事吗?"
杨光说:"不是胆小怕事,是患得患失。"经杨光这么一激将,魏泽西拿起电话,拨通了同学的电话。
"您好!我是冯闽南。"对方说。
"别那么文明礼貌了,是我,魏泽西。"
"是你小子啊。你还在那个什么州吗?"冯闽南一口的京腔,竟然不知道清州的名字。
在他们这一届同学中,留京的人大体有三种,一是北京生源,二是有门路有后台,三则是受聘于外资或私营企业。冯闽南的爷爷是个转战南北的老革命,最后做了京官,他属于一、二种兼而有之,自然进得了国家部委、上层部门。像魏泽西这样的,既没有门路后台,又不想到企业打工,只能回原籍。如果他不考研究生,连进省报社也是不可能的。
"你好吗?是不是告诉我你和林莹准备结婚了?"
"有这么快吗?你呢?"
"还没呢,孤家寡人。"
"别是挑花眼了吧?"
"咱什么眼神,至于吗?你那个法律系的老乡怎么样?"
魏泽西捂住听筒,对杨光说:"问你呢——你是说杨光吧?原来在市委组织部,现在他当警察了……"
"是吗?对了,你们好像还是情敌嘛。有意思,把两个情敌弄到了一个城市,主角却在省城守望,她不怕你们火并啊。"
魏泽西对杨光笑笑,说:"我们是情敌吗?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他才和冯闽南讲了这篇稿子的情况,最后说:"好听的声音太多了,一片大好,我想应该有一只飞虻刺激他一下。"
冯闽南马上表示:"你现在就发E-mail给我,我争取发在最近的《每日电讯》上。"
"好的!"放下电话,魏泽西马上上网,发邮件,鼠标轻轻一点,稿子飞走了。命运的鸽子已经放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又给省报的值班编辑打电话。
值班编辑宋宁宇听了内容介绍后,谨慎地问:"不过分吧?现在全省各地、市可是要开大会了。"
"你挺有政治敏感性的嘛。"
"现在不是讲要政治家办报嘛。"
"你当个阴谋家还差不多。我先把稿子发过去,你看看再说。"
鼠标轻轻一点,发送成功。他突然感到一片平静,觉得这是他做了3年记者干成的最有价值的一件事。他关了电脑,回头看着杨光。
杨光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问:"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魏泽西说:"赶我上贼船。"
杨光说:"其实我没这个义务。昨天,我们陆支队不知为什么会问起那晚扫黄你怎么去了,我说是我让你去的,并保证你不会随便报道。他是明知故问,知道我们是大学同学,再说我们支队有什么宣传任务还仰仗你这位省报记者呢。谁知他接下来说了一句让我很没有面子的话——原话我就不说了,总之,如果他的话代表社会评价的话,作为老同学,我很不乐于接受。"
魏泽西这次不仅仅是窘迫,而是极度的难堪。为了挽回面子,他鼓起勇气说:"我知道社会对记者的评价,但是我还想听!"
杨光极力平静地说:"我不是来告诉你这些的,而是作为老同学,想证明陆支队的看法是看走了眼。他怎么可能比我更了解你。当然,你也可能会说,社会对警察的评价也不怎么样,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更了解警察,至少我了解我认识的警察。"
"别说了,杨光。我一直很敬重你,否则我也不会来清州。同时我也谢谢你,谢谢老同学!"
杨光站起来,笑笑,说:"我还要去政法委办点事,回见。"
杨光走后,魏泽西静静地抽了一支烟,他能想象陆支队长对杨光说了什么。曾经连郭书贤都看不起他。仔细回忆,他这一生中很少有和杨光这次直面人性弱点与丑陋的谈话,夜深人静的自省毕竟是自己的事,这种当面被揭穿的感觉让人如芒在背——好在陆海洋的确看走了眼!然后他给林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通了,她人却不在电话边,同事在大声叫:"林莹!魏泽西的电话!"
不一会儿,林莹跑过来接住电话,问:"后天爸爸生日,你不回来吗?"
魏泽西打电话正要告诉她这两天他准备回报社一趟,但忘了准岳父的生日,马上说:"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事。"
"提前打电话。"
放下电话,他在房间里踱步,看到了书柜里从清川带回来的玉溪烟,想给父亲带一条。之后他信手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清州日报》一条新闻跃入他的眼帘:
"清川黄金大王金明峡私藏爆炸物品昨日被判刑"。
魏泽西马上从报道中寻找关键词: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被告不服,上诉市中级人民法院。
在有金矿的清川,以这种罪名可以抓的人能抓一大把,大名鼎鼎的金明峡与牛世坤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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