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些东西是生而知之的,比如冷了自然会穿衣,饿了自然会张嘴,受惊吓时会尖叫,情欲冲动时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什么荒唐举动。谈到工作,那就是一份辛劳一份功,不学习、没悟性肯定闹笑话。李惜君当上信息小组头头的第二天,在小组会上宣布了今后的工作大计,完了问小温、曾静有什么意见,曾静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小温说:“讲得很好啊……可惜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哟。”原来他第一次主持会议,心里没什么自信,不自觉地就把声音给压低了。这事儿要是让好事的宋明宗和王白石他们知道,不知道又要编出什么笑话来呢。
信息组小头目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可是李惜君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他有时不禁拷问自己:你不是清高吗,兴奋什么?你不是有大志吗,小小的头目至于亢奋成这样?初来乍到的,李惜君可不想像个小孩,想问啥问啥,逮着谁就请教,那样人家表面可能赞你谦虚,背地里早当你是稚鸟,啥事不懂。当然,他更不想像宋明宗说的那样,像条挨了揍的癞皮狗,夹着尾巴走路,看哪里有东西就吃上一口,听哪位大爷呵斥就赶紧识趣跑开。这岂是他李惜君可以做得出来的?他啊,就是沙溪镇党委书记马明宇说的那种“牛秘”——天生的秘书。他功底好,悟性高,平时又机灵。比如打电话,他先客客气气地问声“你好”,然后等你出声,听听你是谁,如果是上级领导,当然恭敬有加;如果是基层办公室同事,那就直截了当,有啥说啥;如果是各级单位头目,凡事说三分藏七分,满足他们强烈的打听欲望,又不至于把市领导的意图全盘给卖了。至于留错别字给领导修改,样稿空出三分之一“自留地”让领导过过“涂鸦”瘾,他早就无师自通了。他还有一种强烈的“咬劲”,凡是领导交办的任务,总是咬住不放,非干好不可,而且要比别人干得更好。
市府办公室虽然也和其他单位一样,名义上工作五天休息两天,但实际上每周都要临时加班,挤占一个休息日,满打满算,每周也就休息一天。市府办里的秘书们,随时接受领导交办的工作任务,整天忙忙碌碌,对于他们来说,礼拜天是个陌生的概念,也从不敢奢望过一个完整的休息日,能睡个囫囵觉就不错了。即便这样,当大家抓紧机会补睡眠的时候,李惜君还要打扫一下信息组的遗留工作,岭东话叫“捡手尾”。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可以静下心来,阅读曾静给他精心挑选的文秘工作书籍,揣摩各路文秘高手写的文章。他看书还是很挑的,都是看正版的大家的著作,他一直相信“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反正女友一直在乡下,自己正好抽空充电,乐得学习休息两不误。这一点,王白石老大看不惯,教训他说:“小李啊,悠着点吧,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练习抢班夺权的本领哪?我们这些老家伙压力好大的哟,哈哈……”李惜君赶紧解释道:“哪里啊,我是怕捧不起文秘这个饭碗呢。常言说得好,大学毕业三年修成博士,十年修不成一个文秘。再说,跟您王主任几十年的功力比起来,小弟我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今后啊,要您指点的地方多着呢,到时您可不许藏着掖着哟。”
林百强主任见李惜君如此上进,就常要李顺姬向他学习。连秦东江市长、钱子强副市长碰到他,都忍不住当面夸他:“小李啊,我看你挺用心的,很好很好,做秘书就是要这样,又机灵又勤奋,缺一不可!好好干!”李惜君心里很高兴,他本来就爱读书,现在不但从文秘“门外汉”挤进了门去,而且还得到领导的表扬,也算是一举三得了。
不知不觉间,日子过得飞快,这可苦了女朋友黄莺。她一个人在顺风镇邮政营业所工作,又因为大小是个头,工作太忙,只能一个月和李惜君相聚一次,要不她去李惜君那个小值班室,要不李惜君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顺风镇。在牛郎织女般的生活中,黄莺有时深夜躺在床上,对男友的相思便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不可遏止。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在仅有的几次相会中,李惜君像冬眠初醒的狗熊,见肉眼红,激情如火;黄莺则如同受到皇上宠幸的妃子,承恩受露,柔情似水,千依百顺,自不必说。
李惜君也有件爽心的事。曾静——这个自己还是懵懂少年时的梦中情人,现如今和他朝夕相对,像个柔顺的小媳妇似的,整天羞羞答答,软语呢喃,大多数时候只用大眼睛说话,嫣然红颜,楚楚可怜。他甚至有时幻想着,自己就是曾静的“小丈夫”,无怨无悔而又幸福满怀地承载着这个美丽女人一生的憧憬和寄托。和黄莺相会的日子里,李惜君并不平静,心底里总有一个女孩的影子时隐时现。那种聪慧、轻盈、灵秀、淡雅,在黄莺身上是找不到的,这种暧昧的念头让他既内疚又温暖。到了黄莺的身边,那念头反而更加强烈,促使他情欲勃发,如饥似渴地与黄莺做爱,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有一种情绪要宣泄,要通过加倍的折腾,把自己的内疚、幸福、亢奋……统统挤出体内,之后便死了一样睡去,心理也似乎达到了暂时的平衡和宁静。
当然,李惜君心底里的那个影子就是曾静。李惜君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互相追逐,就像打仗,那是生命的艺术。粗犷的人,扎硬寨打硬仗,男人的死缠烂打,女人的纠缠不休,在他眼里那是低层次的、粗浅而丑陋的爱情游戏;高层次一点的,往往就像毛主席老人家讲的那样: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男女之间的这种追逐,那才配称爱的艺术。李惜君梦想着遇到这样的女人:她的爱,纯洁、清澈、透明;她的示爱,含蓄、深沉、优雅。在一段时间里,李惜君觉得自己就像慵懒的老牛,不断地反刍着曾静的一颦一笑。想到她那句温暖了自己的“你终究还是来啦”,想到她那一声又喜又羞的“惜君哥”,想到她提醒自己要满足梁朝副主任的“修改瘾”,还有她站在自己面前那怯生生、娇羞羞的表情,都令他着迷,令他深深为这女孩的善良、聪慧、细心和善解人意而感动。美丽而善良的女孩,是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曾静这种女孩,内心深处的情愫更加丰富,一旦喷涌出来,足以淹没任何一个强大的男人!
李惜君的心情越来越复杂,心里隐隐约约不安起来。刘校长把外甥女黄莺介绍给他的时候,他确实是喜欢这个朴实、贤惠的女孩。然而,激情像蜡烛,是经不起长时间燃烧的。甜蜜也像夏天的雪糕,还没舔几口就没了。两人的关系稳定之后,初级阶段的爱情逐渐有了更多的亲情成分。也许是对两地分居的不安,黄莺催了几次,要李惜君尽快娶她,说是要向远在玫城的父母交代。
两人周末相聚,周一又分离。开始那段时间,李惜君很不习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像小孩子断奶一样,甚至可以几天都不想起黄莺。
在李惜君看来,岁月可以稀释一切感情,男女之情初时浓烈如诗如歌,进而淡化成精练的小品文,小品文又演绎成懒懒散散的散文,散文接着发展成吵吵闹闹的杂文,最后变成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党政公文,也就是他现在赖以吃饭而倍加珍惜的手艺。当然,如果情人之间变得唇来舌往,互相炮轰,那归宿当然就不是什么中规中矩的公文了,而是演变成了战斗不息的檄文,那就没什么趣啦!
自从林百强主任给市领导开了小食堂,大食堂这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市府办公室自不必说,其他几个部门的几个小伙子、小丫头都瞅着市领导不在,溜到小食堂那边蹭油水。大食堂这边便冷落起来,加上因为没有市领导在这边吃,做饭的那几个阿姨便得过且过,搞几片肥肉加老叶老茎的青菜就算糊弄过去,大伙儿吃得嘴里冒烟,肚子里直骂娘。管伙食的是王白石副主任,市府办公室里的活儿他搭不上手,主任、副主任的正经活儿他又挤不进去,他干脆自个儿请缨管伙食。领导也爽快,反正他喜欢吃吃喝喝,也算是投其所好。王白石副主任确实有这份闲心,常常背着双手在大食堂巡视,甚至站着帮忙打饭分菜。现在倒好,他基本上都在小食堂那边伺候市领导去了,把大食堂这边就扔了,偶尔浮浮头,假模假样地问大伙儿:“怎样,怎样,菜色还可以吧?都吃饱点哟。”有人说,他偷着在外面弄了个小饭馆,瞅准了就给自己拉点小生意。也难为他,不想办法弄俩钱,明年儿子读大学的学杂费咋办。每年两三万元啊,工资单就躺着可怜的仨瓜俩枣,顶屁用。
王白石副主任自荐管市府大院的伙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公事兼顾私事,一起办喽。常言道:生意做个遍,不如卖稀饭。老婆教育他:“在市府大食堂用点心机,早餐就给他来个千篇一律的白粥、馒头、大头菜,正餐铁打不动地端上肥肉加青菜,管保大伙儿吃得龇牙咧嘴。那时候,还怕他们不去咱的小饭馆补油水?”王白石副主任瞪了老婆许久,说:“你这婆娘,心眼也忒多啦!”果然,市府大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少,王白石小饭馆里的人越来越多。
眼巴巴地瞅着伙食越来越差,这可苦了几个年轻人。一到开饭时间,大家咣咣当当敲碗打碟,大声问道:“我说王主任,今天做啥好吃的?”他便没好气地说:“一人俩鸟蛋,随便吃!”男的就“轰”的一声,穷开心一场。女孩子有的掩嘴吃吃地笑,有的红着脸低头吃饭。
李惜君到市府办后,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吸烟。像大多数搞材料的人一样,他对烟有种职业依赖,仿佛少了那根烟,就像男人被缴了“枪”——想干干不成,干着急!但他从来用不着自己买,他抽的是百家烟,除了沙溪镇书记马明宇等几个基层领导隔三差五送几条烟之外,曾静也偷偷送他。这天,小曾又拿来一条五叶神。他有点作难,说:“小曾,老叫你破费,我……怎么好意思呢。”
曾静腼腆地笑笑,说:“抽烟对身体不好,本来我也不该惯着你这坏毛病。可是我也知道,‘烟熏的文章酒熏的诗’,咱们做秘书的就是命贱,还得靠烟撑着。以前祖天赐写信息,烟瘾上来手头上又没有时,满大院找人要烟抽,闹了不少笑话呢。你放心,我这烟啊也不花钱,都是小华送我爸的。老人家最近老咳嗽,也戒烟了。我怕放久了坏掉,给你抽吧,别怪我毒害你就行。”
李惜君想,曾静说的也许是实话,拒绝似乎不太好,恐怕伤了彼此情分。慢慢地,便也习以为常。有时抽屉里没烟了,还跟曾静贫嘴:“小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曾静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吃零食。她知道李惜君加班比较辛苦,趁上班时,夹带了些私货,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点小吃,偷偷地塞在李惜君的抽屉里头。这些食品,有小笼包、小虾饺、小葱花饼、鹌鹑蛋……甚至还有一两瓶百事可乐,不断变换着花样,又精致,又好吃。小曾也真有心,她掐得很准,量不多,怕放坏了,刚好够李惜君消受一天。每当加班到深夜,望着窗外影影绰绰导弹似的王棕,李惜君脑海里都会浮现出曾静娇羞的表情。偌大的市府大院,就她最心疼自己。独自一人守着一大堆材料,慢慢地品尝着曾静的精美小吃,也品尝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香甜和温馨。
美美地吃着东西,李惜君心里不由得活动开来。多年后居然和自己少年时心仪的女孩子共事,而且她还那么体贴,使得自己在辛劳之余,还能拥有一份暧昧的幸福。然而,他又骂自己是一个贪心的贼,人家好好一个小媳妇,凭什么给你抽给你吃?操持吃穿的,不应该是自己的女友黄莺吗?曾静似乎正从日常小事中“取代”着黄莺,而他明知道不妥却又昧着心,享受这份不应得的幸福。理智告诉他,应该回绝曾静的好意,可几次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止一次地想,贪恋这份额外的幸福,自己心安吗?对得起黄莺吗?
贪心不可恃,终于在一个只有他俩的下班时间,他鼓足勇气,对曾静说:“小曾……你看,我吃得这么胖,营养过剩了啦。以后我就在食堂里吃就足够了,你给我弄这么多好吃的……会毁了我的大好身材呢。”
曾静撅起小嘴,黑溜溜的大眼睛横了他一下,嗔道:“胖什么胖,你不就是怕黄莺知道吗?这有什么啊,她不是不方便照顾你嘛。吃食堂,大锅饭没滋没味没营养,熬夜加班费精神,身体怎么受得了呢?我在大学吃饭堂的时候,我妈常常跟我说,猴多没好果,狼多没好肉。我看你最近辛苦,脸色不太好,不补一下怎么行呢……其实,我一直担心自己手艺不好,还怕不合你的口味呢。”说罢,“嗤”的一声笑出来,她觉得把李惜君比作猴啊狼的,颇为不雅。
李惜君心里明白,这些小吃不知花了曾静多少心思。既然曾静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就不好再推辞,否则就显得自己太小气。打那以后,曾静继续偷偷在抽屉里藏小吃,他也继续享受这份体贴和关爱,只是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那是同事的关心,别想歪了。然而,最难消受美人恩,欠下的这份情意压在心里越发的沉,用什么去还好呢?小曾就光明磊落得多,看他吃得有滋有味,便面露喜色,一脸满足的模样。
说实在的,曾静对全部同事都不错。除了给李惜君偷偷开小灶,还经常带些花生、饼干之类的给大家分享,只不过那就是公开的了,几个脑袋凑在一起,边吃边聊些八卦新闻。一切似乎都顺其自然,日子就这样在匆忙中流过。有时,李惜君往开处想,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没必要给自己压上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人家小曾本性善良,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嘛,女孩子不都喜欢吃零食吗?
九月份,正是所谓的秋老虎天气。岭东更是特别的热,一天忙下来,李惜君浑身发痒,身上套着的那件七匹狼衬衣早已变得汗渍渍的了。他只有两件七匹狼,一件黑色的,一件橘红色的,就这么轮着换洗穿。有道是“男生洗衣,女生笑死”。他每天临睡前把衣服往水盆里一浸,揉搓几回,再上下提溜几下,往值班室窗边的竹竿上一挂,就算大功告成了。一次午饭后,曾静送几本书到值班室,看到晾挂的衣服,皱了皱秀眉,又翻看领口、袖口,嗔怪他说:“惜君哥,这衣服也算洗过了?领口和袖口的汗渍黑糊糊的,多脏!”
李惜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男人嘛,就这样。名士风度,不修边幅;邋邋遢遢,文章大家。我习惯了,老实告诉你吧,能去去汗馊味,已经不错了。”
小曾说:“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真是的,汗渍洗不干净,下次就发黄了,再也洗不掉了。让黄莺看到,不怕她嫌弃你啊?”
李惜君逗她,调皮地说:“嘻,谁嫌弃谁还不一定呢,谁叫她服务不到位来着?”小曾脸一红,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嘴角含笑,拿眼望着他。
下班后,曾静拿了个文件袋,去值班室把脏衣服团一团,塞进袋里带走了。等李惜君回到值班室,发现那衣服不见了,就猜出是曾静把衣服带回去洗了。
李惜君知道,一个女孩私下里对你好,那可显摆不得,只是他心里感动不已。小曾总是偷着给他送小吃,现在又不声不响地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家去洗,这是怎么样的情分?他一直在作斗争,是不是该中断这份情?毕竟心里隐隐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保不齐会弄出什么事。但是小曾做起这些事来,那么自然、执著,而且满足,自己怎么开口拒绝人家呢?也许暧昧的只是自己,小曾是那么光明磊落,关心就是关心,体贴就是体贴,从来没有向他暗示过什么情爱。他们的交往显然没有出离正常的轨道,自己没有对不起黄莺的地方,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李惜君一直纳闷,自己一个乡下男子,固然有点帅气和才气,然而在当今物质女孩当道的年月里,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得到这个美丽女孩的青睐,又怎么承受得起这一份美丽的感情?这种念头时不时会泛上脑海,纠结着他的魂,叫他难以自拔。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看完东方台的《蜗居》后,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肮脏的思维像八爪鱼一样四处乱爬,不健康的情愫蓬勃生长。他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脑海里一直有个俏丽、娇羞的倩影在浮现……他下意识地把小曾同黄莺相比,觉得小曾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和温情。他有点诚惶诚恐,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和小曾这么有缘,从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再到吃上秘书这碗辛苦饭,绕来绕去,结果两人又绕到了一起,现在小曾对自己又那么关心和体贴。事实上,自己躲躲闪闪,而人家小曾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阳光,似乎从来就没担心过别人的舆论和异样的眼光。比如偷偷送小吃,又比如偷偷地拿他的脏衣服回家洗,这些似乎不是一般女同事可以做得出来的,如果让人知道,能不往那方面想吗?他猜想,小曾肯定是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才把他的脏衣服拿回去洗,否则哪个丈夫能让妻子替别的男人做这种事呢?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已经是凌晨2点10分了,还是睡不着。他烦躁地把被单往头上一蒙,知道自己要第一次失眠了,曾静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小曾啊小曾,你肯定已经安然入睡了吧,不知道你梦里是否有一个傻瓜在晃荡?
随后的日子,小曾还是一如既往地偷偷往他的抽屉里放小吃,瞅人不注意,还是偷偷地把李惜君的脏衣服带回去洗,上班时又偷偷把干净衣服放回值班室的床头。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得体,像水过鸭背一样,不留一丝痕迹。只是两颗跳跃的心,像春天的草种一样在地底下骚动。
李惜君进入市府办公室将近半年了,宿舍问题还没有解决,还得继续在值班室吃和住。他这段时间特别迷恋《蜗居》,每晚总要打开上海东方台看完才睡。这部全国飘红的电视剧,以现实手笔描摹了都市“房奴”的生存状态,不拔高,不做作,不玩深沉,不谄媚所谓的主旋律,却偏偏成了老百姓的主旋律。电视剧道尽普通底层百姓的生活琐事、家长里短,人模狗样的外壳就这样被剥开:海萍不顾现实的中产阶级梦,宋思明和海藻打着爱情旗号的不道德交易,为生活奋斗、被爱情背叛的小贝……他越看越气结,躺在床上,又不由得可怜起自己来。
由于没有住处,李惜君没办法,只好蜗在值班室里,还兼顾值班的重任。“三鸟主任”王白石看不过眼了,在一次办务会议上,他说:“小李没地方住啊,安居乐业嘛,没安居怎么乐业呢?长期住值班室总不是法子,再说也不能老是让小李值班啊?我看领导最好能关心关心我们的年轻人,大不了财务出钱租个房嘛。腾出值班室,我们就可以轮值了。要学习人家李惜君同志,偶尔值值班,养精蓄锐搞革命,工作效率才会更高嘛!”李惜君不由得赞叹,王白石打哈哈的艺术可真高,多难开口的事到他嘴里,都变得那么轻松有趣。说到值班,大家都有点儿惦记值班补助。前几天,承蒙钱子强副市长关心,值班补助上调至每晚一百块,如果每月在值班室睡上七八天,那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除了曾静之外,大家心里恐怕还是在乎那几个钱的。王白石副主任说:“领导英明啊,没想到睡觉还有钱赚!”
于是林百强主任拍板,恢复轮流值班制度。按梁朝副主任的提议,女同志胆子小,一律不安排值班,男同志按新定值班表轮值,事不宜迟,明天就开始实行。王白石副主任咂咂嘴,像刚咽下一口酒似的说:“小李就暂时架个方便床,晚上也有一个搭话的人,天亮就叠起来。唉……要是安排个女孩子值班就好了,可是我们又不能便宜了小李,对不起哟……”
好姨、李顺姬一人一边拧着王白石副主任的耳朵,说:“我叫你嘴贱!”小曾抿嘴直乐。
然而制度归制度,大家都体谅李惜君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哪好意思跟他挤值班室呢?大家心照不宣,下班还是老样子,回家搂婆娘睡觉去,把值班室留给李惜君。翌日早上,李惜君把情况一说,值班的同志拿过值班记录,认认真真抄一遍,成了。偶尔,梁朝副主任习惯性来巡岗,见值班室只有李惜君一个人形影相吊,就查值班表,问那谁呢,怎么不在岗?李惜君说:“刚刚还在呢,你看值班记录都是他亲手写的。”这么支吾过去,梁朝副主任便皱皱眉头,虽然半信半疑,却也没说什么。因为每次查岗,李惜君都在顶着岗,看值班记录,又没看出什么问题,从此在办公例会上也不再提这事,渐渐也不来巡岗了。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李惜君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在值班室里,守着一台电视、几本书,孤独,冷清,当然也很自在。王白石副主任开玩笑说:“多亏人家小李,我们才可以搂着婆娘‘叹’电视。告诉你,我家那死鬼老婆还巴不得你一直住在值班室呢。”
然而,总蜗在值班室也不是个事儿,得想想办法,找个窝趴一下。可是在大院里,等房子的人多着呢,哪轮得到他呢?什么资源都得先满足领导,不是吗?赌场有“赢者通吃”的说法,官场也是一样,谁是赢者?领导当然是赢者,下属当然是输家,所以赢者通吃在官场就体现为“领导通吃”,什么都要多吃多占多拿,你不服也不行。正如“三鸟主任”王白石发牢骚所说:“确保处级的,满足科级的,剩下全是我们的,可惜啥也剩不下!”
有一种说法,说是“领导的艺术就是服务的艺术”,可是哪个下属敢接受领导的服务呢?不吓死才怪!在市府办工作的日子里,李惜君已经深深地了解到,领导是用来被服务的,他们做秘书的不就是服务于领导决策,服务于领导的公务活动吗?高明一点的,甚至千方百计争取为领导私事服务的机会。段雄鹰不正是这样炫耀的吗?说是哪天又送秦东江市长的女儿到岭州读书了。又比如,像林百强主任刚刚上任,人还没到位,谢星副主任就亲自监督施工队把办公室翻新了一遍,所有的办公物品重新配置,一应俱全。林百强主任上班的第一天,他又亲自向林本人请示,根据他的要求和爱好,列了个采购单子,要啥买啥,反正是服务到家了。想想他李惜君上班第一天,人鬼不待见,当晚就顶岗值班了,到现在还蜗在值班室里呢,连一个趴窝的地儿都没有。本来,他以为恢复夜班轮值之后,很快就会有领导来找他,也许住处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可是盼来盼去,没领导跟他提这事,他不由得焦虑起来。
为了房子,他不得不腆着脸去找谢星副主任,可是人家总客客气气的,推说道:“正在想办法,小伙子,别急,别急嘛!”问过两次之后,他也懒得再问了。他考虑过,是不是找一下林百强主任,也许再厚颜一次问题就解决了。但转念一想,林百强主任当初这么辛苦才把自己给弄进来,多不容易啊,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吧!再说,谢星副主任也说“别急”,如果自己这么急着找林百强主任,会让他怎么想呢?没准以为自己在林面前告他的状,打他小报告呢。还是忍忍算了,有福之人不用忙嘛。
有一次,他接完黄莺的电话,说到房子的事,又被埋怨了一顿。温和平学着曾静的语气,对他说:“惜君哥,挨女朋友训了吧,叫她过来嘛,我们可以帮你唱唱赞歌,省得她老训你。”李惜君哭丧着脸说:“我也想她来啊,可是住哪儿呢?总不能也在值班室啊!唉……愁死我了。”
王白石副主任一脸同情,凑过来说:“小李,你要是乌龟就好了,四肢趴窝,龟xx一缩,躲壳里去了,根本用不着为房子发什么愁。”
曾静横他一眼,怪他嘴贱。她想了想,对李惜君说:“要不,叫黄莺过来吧,到我家去就行。没关系的,我家那位天天在外不着家。来吧,来吧,和我做个伴,我正愁没人说话呢。”
温和平说:“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房子还是得找,没有房子那算什么家啊。惜君哥,找找林主任吧,领导有责任关心下属的生活问题。你说呢,曾静?”
李惜君面有难色,说:“其实,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唉,可是看到他,我就是说不出口。我总觉得,这好像太难为人家了。”
曾静说:“惜君可真是老实人。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兵,有些事情如果自己不争取,别指望领导会把菜盘子端到你面前。要在领导屁股后面跟着他、提醒他,否则猴年马月都轮不到你。明白吗?自己的事情得自己惦记着。”
经不起曾静、温和平的再三催促,李惜君决定再找谢星副主任一次。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还不行就拉倒,绝不再丢这个脸了。
刚刚到谢星副主任办公室门口,就见他嘻嘻哈哈地送政协的副主席老彭出来。彭副主席怒气冲冲,叫叫嚷嚷,手舞足蹈,梗着脖子,牛眼瞪得老大,活脱脱像找人干架的老张飞!
谢星副主任送走彭副主席这个老张飞,向李惜君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李惜君走进他的办公室,只见满屋子烟雾缭绕,似乎刚刚遭到彭副主席炮火的猛烈轰炸,硝烟还未散尽,战场还未打扫。
谢星副主任有点狼狈,说:“小李,你都看到了,我有多难!唉,真是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是来跟我要房子的吧?”
李惜君笑了起来,尴尬地说:“谢主任真是料事如神!”谢星副主任哈哈大笑。看来,他的涵养真是了得,刚刚挨了一顿臭骂,虽然狼狈,却并不生气,照样嘻嘻哈哈的。估计是他的闪功厉害,彭副主席的炮火硬是没打着。李惜君想起温和平玩的电子游戏:一个美少女拿枪狂扫,另一个男孩一边蹦蹦跳跳地躲闪,一边叫着:“打不着,我闪!打不着,我闪!”
谢星副主任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一把钥匙,在他惊喜的目光下一晃,说:“走,兄弟,我带你看看房子去。”李惜君这一喜非同小可,恨不能搂过谢星副主任,在他光光的脑门上啃一口。
谢星副主任边走边说。原来这彭副主席在市府家属宿舍绿苑小区居住,本来三房一厅,一百多平米也不算小,和老伴带着女儿住刚刚好。这不,儿子彭军从一所民办的大学毕业,一时半会儿没有找着接收单位,正待在家里呢。儿子这次回来,还带着一个大大咧咧的准儿媳,小两口在大学就好上了。老伴虽然看不惯准儿媳一步一扭的样儿,但拗不过儿子。彭副主席愁的不是这个,他愁房子,老太婆不愿意跟准儿媳一起住。眼看婆媳俩眉眼对不上眉眼,无论如何,得赶在矛盾扩大化之前找个房子把小两口弄出去。盖房吧没有钱,买商品房吧也没钱,租房子儿子、儿媳不答应。怎么办呢?现在的形势是:老两口养着小两口,外带一个还在读书的宝贝女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于是主意打到谢星副主任身上,盯上市府为单身年轻人留着的几间房子。他先是低声下气求谢副主任,接着是恶声恶气训谢副主任,最后火烧脑门破口大骂谢副主任。刚才,谢副主任摊开双手对他说:“老领导,现在都是货币分房了,我们这几间房子是给新录用的年轻人留着的,是市领导对他们的照顾。你的要求我实在没办法哟,你再逼我,我就把自己家让给你,我带着老婆孩子睡大街好了。”彭副主席把抽着的烟一扔,气得张嘴就骂,骂得谢副主任满脸狗血。谢星副主任呢,由着他骂,也不跟老头子一般见识,一直赔笑脸打哈哈。结果是,笑脸打败了黑脸,老彭怒气冲冲,又无可奈何,悻悻地拂袖而去。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李惜君更是感动,敢情全是为了自己,谢副主任才挨了老彭一顿炮火啊。连老领导的账都不买,却留着房子给他李惜君,自己一个毛头小子,何德何能!他忙不迭地表示感激,人家谢副主任并不居功,反而歉意地说:“小李,你看你都来这么久了,一直都窝在值班室。不是大哥我心肠硬,实在是僧多粥少。自从实行货币分房后,咱们就只剩这几间房子,那是领导照顾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就这几间房子,盯着的人也不少。你想,怎么着我也得先罩着咱市府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吧,多苦的工作啊!有个自己的窝,加个班什么的也方便。”
一席话说下来,李惜君心头热乎乎的,连声说:“主任这么照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好呢。”
谢星副主任诉苦道:“小李,我们都是市府办的同事。不瞒你说,大哥我分管这些狗嫌人不待见的后勤工作,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大院子里,哪个人都想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你们年轻人脸皮嫩,还算好的。那些个老干部、老领导,动不动就‘想当年’,倚老卖老,摆老资格,其实他们的条件比你们好多了,可是还厚着脸皮跟年轻人抢房子。总说我是白眼狼,看他们退二线了不给他们分,这不是瞎掰吗?”
李惜君试探道:“我听说,不是还有领导陆续地把房子退出来吗,怎么房子还这么紧张呢?”
谢星副主任眉毛一挑,情绪激动起来:“没错,要说一间空房子都没有那是假的。可是再多,也比不上贪心的人多。没有房子的想要房子,有了房子的还想继续占便宜,明知道是留给年轻人用的,老干部还是要争。比如统战部刘副部长,本来儿子在外面工作,老两口住着一套商品房,可他愣梗着脖子还要一套,说是他侄子在海源工作,暂时没地方住。你想,我能答应他吗?他侄子也不在市府大院工作啊。还有的人,明明已经下海经商了,跑外面闷声发大财去了,却还占着房子不还,还不是住在市府宿舍有优越感!反正什么理由都有,林百强主任总批评我,不去把该退的房子收回来,说我做老好人,捣糨糊,可是我收得回来吗?人家锁着门,你也不能破门而入啊,人家硬是在那里住着,你也不能把他赶到大街上去啊。只有一些下基层当乡镇领导的,似乎都搞到了点钱,回到市区自己买商品房,也有自己盖房子的。他们下基层后,心也野了,瞧不上这破宿舍了,一弄好自家房子就自觉搬出去了。现在我恨不得祖天赐、宋明宗、范离琪他们都统统下基层,做乡镇书记也好,做镇长也好,多腾出几个窝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也省得我天天挨老彭他们炮轰,又被林百强主任批评。唉……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给你解决了房子的问题,我很高兴,算是松了口气了。你呢,要低调点儿,不然就又有人说闲话,说咱们市府办公室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李惜君说:“天哪,我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多玄机。我刚刚从大学毕业进入文联的时候,文联虽然穷,却还是从财务那里拿出部分钱给我们租房子。我还以为进到市府后,房子问题更容易解决呢。”
谢副主任说:“所以说,你还年轻嘛。大机关有大机关的难处,等级森严,上有层层领导,一线二线,正的副的,下有干部职工,还有什么正式的、临时的,人浮于事,这么多人没事干,光盯着房子、待遇、饭局。呵呵,以后你就知道了……其实现在你的这个房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呢,老彭就盯了好久了。我拿定主意,就一句,说是秦市长指定先满足市委、市府‘两办’年轻人的,谁来也是这句!老彭再牛气,他也不敢找秦市长闹。唉,你不知道,像老彭这样的老领导,最爱吹胡子骂娘了。大哥我就被骂惯了,三天没被这些老家伙骂,还不舒服了呢。现在老干部们说起我,都是炮火连天的。你说,大哥我现在混得人嫌狗不待见的,冤不冤哪我?”
李惜君忽然想起,谢星副主任恨不得祖天赐、宋明宗、范离琪下基层做领导,那怎么不希望自己下去做领导呢?便笑着问他:“咋的,小弟我也想有点出息,谢主任就不希望我也下去做个乡镇领导什么的?到时搞俩钱建房子,这宿舍也好给你腾出来啊。”谢星副主任忙解释:“哪里哪里,大哥我可舍不得你离开,关键是秦东江市长也舍不得你离开啊。你不知道,现在大家都看好你,你现在已经是市府办公室里的‘第一支笔’了!你不但接过丁磊的房子,你还接过他的‘枪’了!这是革命传承嘛,哈哈。”
李惜君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现在这个房子是丁磊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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