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经常做的噩梦是坠入大海。蔚蓝的大海无边无际在我的眼前展现,我被困于一张破网里,那张可恶的破网随着我的挣扎而变得支离破碎。在所有的网眼都被我抓破后,我的身体便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急速地向那恐怖的大海坠入。梦境的结局通常有两种安排,最常见的是,当我在下坠中万念俱灰时,我会马上从梦中醒了过来。经过几秒钟的确定后,方才庆幸刚才不过是虚梦一场。另一种结局颇有点恶作剧的味道,在我下坠到将近水面时,又有一张破网把我捞起,并将我举到半空之中,然后,我又重复前面所经历的悲惨一幕。这种从高空坠入的恐怖感觉对我影响至深,说实话,我至今还不敢去坐那种从高空下坠的云霄飞车呢。
网应该意味着一种束缚,但在我坠入大海的梦里,网却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宁愿被网束缚,也不愿意冒被投入大海的危险。大海在人类的原始意象里充满诗意的浪漫,事实上,人类的生命也起源于大海。所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大海在这一个层面上是自由的象征。但大海因其广大无边的吞噬力,却也同时是死亡的象征。泰坦尼克号就像我梦里的那张破网,将上千条生命丢弃在大海里。
对自由的追求和对自由的逃避,是人类一直必须面对的两难困境。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社会的支持系统就像那张破网。对善于游泳并喜欢大海的人来说,破网与其说是一种支持不如说是一道风景;对不善游泳和恐惧大海的人而言,破网是救命稻草,但这救命稻草却非常不牢靠。
大海就在人的面前,跳还是不跳,对人是一种选择但同时又不是一种选择。在下坠的过程中,可以明显地感到,死亡正张开大嘴,想要吞噬一切下坠的东西。我是将要死了呢,还是将要得到重生?一切正如哈姆雷特所思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坠入大海的死亡感觉和从高崖跳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大海给人的恐惧是一种无边的吞噬,是对人类有限生命力、意志力、智慧力的完全考验。大海有时给人的感觉是一种回归,回归母体,与母体合一的完美。当那种完全的回归达成,人类的恐惧便自然消失,因为个体的命运与大海母亲的命运同在。
“下海”是中国人生活中一个重大的选择。当所有的中国人都在谈论下海时,很少有人去注意到下海这个词的心理意义。这种下海的意象,其实早就存在于每个人的集体潜意识里,或多或少地在坠海的梦境里被表达出来。那张破网就像现实中国支离破碎的社会保障系统,明明不可靠,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紧抓不放。宁愿生活在朝不夕保的紧张恐惧之中,也不愿意让自己放手一跳,进入生命的洪流中去。
一个经常做坠海梦的孩子通常是生活在一种迷惘、不安全、缺乏信任支持的环境中。孩子在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和相应能力的时候,被强迫推到生活的前台去做他们完全无法胜任的工作。如果父母以为这样可以锻炼孩子的能力,那么孩子被锻炼出来的能力很可能如水中浮萍一样,虽有根,但却无处可扎其根。
在这个坠海梦的情节里,另一个意象“网”,在人类的生活中也是十分有意义的。通常来讲,网是一种束缚和拘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讲的是法律、伦理,甚至是因果报应的作用。而坠入情网,则是人类对爱情所蕴含的复杂情绪的一种评价。
在我的坠海梦里,网的束缚和大海的危险相比,网成了安全和希望的象征。宁愿被束缚也不愿直接面对命运的挑战,这是人类的一种通病。当没有自由时,人们喊出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但当自由泛滥成灾时,人们开始逃避自由。20世纪中叶,自由在美国到了无以复加的极端状态。自由也的确激发了人的原动力、创造性。但自由所带来的无序和混乱也同时使得许多人变得迷惘,毒品在美国的泛滥可以说是自由的产物。但毒品与其说是给人提供自由,不如说是给人提供一种逃避自由的方法。当人进入毒品的网,你的确可以在毒品的麻醉下,获得一种短暂的安全感。但从毒品中醒来后,那种脆弱的安全感便会像一张破网一样,支离破碎,无法承载生命的重负。
“破网”实在是一个非常传神的存在意象,网在束缚一个人的同时,提供一种安全感。但破网却不能满足个体自愿被束缚的愿望,同时也不能提供个体所期望的,以失去自由为代价所换来的安全感。
人类的病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二级增益现象”,即在忍受病痛的同时,获得了某种补偿。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他自己让自己患上心理疾病的,因为他可以从他的心理疾病中,得到他所渴望的某种存在状态,心理疾病最常见的好处是对个体该负的人生责任的逃避。
冬天纽约的河水真冷
我的一位患者戴威长相英俊,但患有严重的忧郁症,失业在家。他和他的女友琼妮生了一个女孩,已有10个月了。琼妮高薪收入,足以养活全家。但琼妮脾气暴躁,对戴维百般使性,令戴维苦不堪言。
每次心理治疗,戴维反复重复的话题,便是琼妮如何虐待他,不尊重他。有一次,琼妮的父亲造访,私下对戴维讲,他无法理解戴维为什么可以忍受琼妮那么恶劣的脾气。
“你看,连琼妮的父亲都这么说,可见琼妮真的是坏透了。”戴维好像找到了证据似的。
“既然琼妮那么坏,你为什么还要与琼妮腻在一起呢?”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才忍辱负重的呀。”戴维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难道天底下的父亲们,为了他们的孩子都必须像你这样失业在家,忍辱负重?”
“唉,我有什么办法呢?”戴维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看你失业在家,忍辱负重,可以得到不少好处呢。”
“好处?你以为我愿意承受琼妮的那些大粪吗?”
“你和琼妮在一起至少吃住不愁吧。”
“唉,谁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呢。”戴维并没有否定我的论点。
对一个放弃生活责任的人来说,与一个脾气暴躁的女友住在一起,让自己成为女友的出气筒以换取“不劳而获”的生活必需,这是受虐狂病态的潜在好处。当普通人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来换取生活报酬时,受虐狂用自己的受虐状态来换取施虐者的回报。
戴维和琼妮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一对“施虐-受虐”关系。这种关系便像一张网把戴维死死困住,而戴维也愿意让这张网网住自己那颗忧郁无助的心。问题是这张病态的网,实际上是一张破网。因为双方都具有病态的不稳定性,所以即使戴维希望自己被牢牢网住,那张网会出乎意料地突然断线。
戴维虽然天天抱怨琼妮的恶劣脾气,但他还是会坚持忍受下去,直到有一天,琼妮把他赶出家门为止。值得好奇的是,如果琼妮真的把戴维赶出家门(那张“施虐-受虐”网终于被撕破),戴维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呢?
在我的坠海的梦中,当网被撕破,网中人的结局便是坠落到大海里去。大海对不会游泳的人而言,意味着死亡;但对善于游泳的鱼而言,大海意味着生命的家园。
戴维的命运终于走到了最悲惨的那一步,他被琼妮赶出了她的家。醉熏熏的戴维在纽约寒冷的街道电话亭里,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正巧那晚我手机的电池用完了,所以我没有接到戴维的电话。当我的手机充完电以后,我看到了手机上显示的留言讯息。
我知道戴维出事了,但我能为他做什么呢?如果我当时接到他的电话,我除了劝解以外,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如果他想到我这里度过一个晚上,我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呢?如果答应他,我便成了他新的“琼妮”。如果我不答应他,我真的不知道那晚他会发生什么事。这样的两难困境,因为我手机的偶然断电而被我逃避过去,但我的心还是有点七上八下。
第二天,我到第五大道心理治疗中心上班的时候,我接到了戴维从贝尔佛医院精神病中心打来的电话留言。他昨晚真的去跳了河,但被救了上来。戴维是自从我开始进行正规的心理治疗以来,第一个在与我的心理治疗的过程中,试图自杀的患者。如果他真的自杀成功,对我的心理冲击一定是十分严重的。
当我拨通病区的电话时,戴维在电话那头听出了我的声音。
“嗨,戴维,你怎么了?”我问道。
“不好意思哦。”戴维在电话那头嘿嘿一笑。
“这么冷的天气,你下水游泳不怕冻坏了身体?”我还是忍不住和他开了个玩笑。
“唉,我一下水,那种寒冷的感觉真让人受不了,但我想上岸又上不了,于是只能叫救命。”戴维又在电话那头傻笑。
“老兄,下次下水之前,千万要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在一旁帮你拿毛巾。”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自杀两字。
“唉,这回我真是犯了大错。如果我打通你的电话,我是不会去洗那冰冷刺骨的冷水浴的。”戴维这话使我感到一丝安慰。
从破网里掉出来的戴维掉进了河里,但他发现那河里也不是他的归宿。对一个只图逃避的患者而言,连死都无路可去,这世界真是一个笑话。从我掉入大海的梦到戴维的真实案例,我们可以看到网和海在人生中的象征意义。
有趣的是,网在现代电子世界里又有了新的形态,那便是“国际互联网”。继前些年人们忙于下海之后,现在人们又忙于上网。如果你还没有上网,在网民的眼里,你简直就像18世纪的老古董一样不懂现代生活。但网民自己也无可否认的是,互联网的魅力有时就像一道魔咒一样把人给捆绑住了。互联网上的千姿百态,足以让有社交恐惧症的患者,找到既能逃避现实世界,又能够获得像隐身人一样自在的理由。
其实在互联网之前,电视网的捆绑力早已达到摄人心神的作用。我在芝加哥住了3年后,在搬到纽约之前,特地把我的一台电视机和录像机捐给我家隔壁的雷藏寺。寺里的莲紫法师问我为何要捐电视机,我笑道:“此物使我神魂颠倒,夜不能眠,所以特将此害人之物送到庙里以正法身。”像我这样如此定力修为的“圣贤”,也无法战胜电视天罗地网的摄魂大法,更何况普通心志稍弱之人呢?在纽约,我过着没有电视的生活,但泡在互联网上的时间却每天至少几个小时。在现代的都市生活里,渴望得到空无的清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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