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秋天来得很快,街上的树荫变得稀疏清朗,但是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街道上可以闻到潮呼呼的露水气味,使早晨的空气显得非常新鲜幽丽。
裴小龙扛着书包走出家门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街上的空气,觉得头脑清爽,身上也变得有力起来。
这时听见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喂,书呆子,你出门晚了,到学校可要迟到的!”
裴小龙扭回头一看,从墙的转角处跳出来的还是那个鬼精灵的姑娘——他班上的同学黄敏敏。小龙很诧异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住址?”
“不会打听吗?”她闪着黑玉似的眼光,一张开嘴笑,就显示出一种野性的、清新单纯的美。
裴小龙一看手表,见果然时间不多了,撒腿就准备往车站跑。敏敏急忙做手势、向他喊道:“车站人挤,路上又堵车。不如用这个,穿小路走!”
她用手拍拍墙根边的一辆自行车,向他眨眼示意。小龙来不及细想,立马赶过来,跑上那辆车。敏敏叫道:“带上我!”
“跳上来,坐稳了!”他吩咐道,一低头使劲蹬车,从僻静的街巷中猛骑起来。
路上的鸟儿惊飞起来,一个漆着红色的交通栏杆被撞倒,一会儿又有一个垃圾桶叮叮噹噹地滚翻在一边。黄敏敏坐在车后,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
他穿过好几条大街,眼看就要近校门口了。黄敏敏在后座说不能直接进校门口,今天有值勤的老师和学生在“查岗”。让裴小龙从校园后墙翻进去。在常绿植物掩映的校园后墙边,有一扇生锈的铁栅门常年锁着。敏敏让裴小龙下车后,从铁栅门上悄悄爬进学校。
小龙心想:今天索性豁出去了。两个人像野猫子似的爬过铁栅门,内心里却不由得咚咚得一阵狂跳,仿佛是在搞出国偷渡一样。进了校园后,敏敏突然站在原地不走了,她撒起娇来,说:“我头发乱了,你要替我整理好。”
小龙一看,她一条浓密的辫子,一部分向上翘着,另外一部分有巴掌那么长的一段,散开来,那细长而弯曲得很美丽的头发直垂到胸前。小龙急了,把她头发沾着的草根和碎叶给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筋圈给她,拉起她手就往高二(3)班的教室跑。
不过,他们还是迟到了,因为学校上课的铃声早就已经响过。他们想开了教室的门,悄悄地溜到座位上坐下。但不料还是给班主任虞梅琳逮个正着,今天的早自修时间改为班级晨会课,而她正在上课中。
“喂,你们两个,站到讲台前面来。”她中止上课,把他们给叫住,她还从没见到有如此大胆的学生,竟然想当着她的面蒙混过去,“说说你们迟到的理由吧。”
这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裴小龙的脸刷地红了,他感到很不自在。
“咦,怎么一下又变得不会说话了?!”虞梅琳催促说。
“我们……”裴小龙想开口分辩。
“我们坐的巴士在路上堵车,抛锚了。”黄敏敏怕露馅,抢过话头就说。
“这么巧,两个人堵在一辆车里了?”虞梅琳追问道。
班级里的学生在下面开始窃窃私笑了。
黄敏敏丝毫不惧,她强词夺理说:“本来就这么巧嘛,这世界上的巧事不要太多噢!”
虞梅琳又追问道:“你们迟到,在校门口值勤的老师应该会通知班主任的,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下课以后,你们去校门口把登记迟到的记录本拿来给我看。”
“我们……”裴小龙低下头说,“没有登记什么记录本。”这时黄敏敏赶紧扯小龙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
“没有登记?这是什么意思?”虞梅琳诧异地问,“你们不会告诉我,是用遁形术进校的吧?”
“我……我是翻墙进入学校的。”裴小龙见再撒谎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把事情搞糟,就老老实实交代说。
“那她呢?”虞梅琳指着黄敏敏问。
“她,也是我教她这么做的!”裴小龙一股脑儿全揽到自己身上。
这时下课铃响,虞梅琳不得不板起脸来说:“今天的事情,你们两把检查写好。裴小龙,你违反校规,还带着其他同学这样做,性质十分严重。今天放学,罚你一个人打扫教室,然后到心理辅导室来!”
说完,她有些生气地走出教室。班级里立即像开了锅似的哄起来,有的说这是金庸武侠小说的翻版,有的说这是“英雄救美”,更有人索性哼唱起“结婚进行曲”来,闹得个不亦乐乎!但是黄敏敏嘴角上却浮现出满不在乎和深深得意的微笑,她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到的情绪骚动,内心好像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而她相信这也许就是人们所叫的“初恋”。
虞梅琳正在整理心理辅导室的书架,书架高高的,有一些工具书很沉重,她想把它们移到最上面的一层去,但高度够不着。她找了个小凳子站在上面,然后把一叠沉重的辞书抱起来。
这时,裴小龙悄然无声地走进辅导室,默默地站在她身边,虞梅琳没有想到会有个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不由得吃了一惊,在凳子上没站稳,人开始倾倒,手上的书都砸在裴小龙身上。裴小龙急忙去扶她,但两人还是一起摔倒在地。小龙被她重重地压在身下。
这一刹那,裴小龙看见她敝开的衣领中,露出的柔润丰满的胸膊,带有一点神秘的意味,而每根线条又都是微妙悦目。他感到脸红,不由得慢慢闭上眼睛。
“摔疼你没有?”虞梅琳问。
小龙睁开眼,摇摇头。虞梅琳见他奋不顾身地护着她,因害怕她摔伤而把自己垫在底下的举动,心里非常感动。实际上,从一开始见面,她就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对这个男生有一种特别的好感。
两人翻身抓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相视而望,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来干嘛?”虞梅琳问他。
裴小龙不吭声,从口袋里掏出检查书交给虞梅琳。
虞梅琳匆匆地浏览了一下,她坐在地上微笑起来,然后,当着小龙的面把检查书一缕缕地撕了。
“不要有心理负担,就这么一笔勾销吧。不过,要记得,以后一定要遵守校规。”
裴小龙低下头,默默地整理着散乱在地上的书。他拾起其中一本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虞梅琳裙摆下露出的脚踝上,他内心怦地跳动了一下,又有些出神。
虞梅琳从他手上接过书,四只手碰在一起时,小龙的心又跳起来。他赶紧去捡地上另一本书,并且这回有意要用书的边角再去触碰老师的脚踝,但从隔壁卫生室来了一个老师,呼唤虞梅琳去接电话。
只留下裴小龙一个人在心理辅导室,他呆站了一会,见四处无人,突然走到小凳子前,用手轻轻抚摸起来,似乎凳面上还留有虞梅琳的体温。然后他俯下身去,用脸颊像亲吻似的慢慢贴到凳面上……
这时,黄敏敏拿着检查书闯进辅导室来,她惊异地问裴小龙:“你在干嘛?”
“没什么。”裴小龙红着脸,慌乱地站起身。
黄敏敏狐疑地望望辅导室里的样子,对这里立刻产生出一种反感,而在这种反感的潜意识中,也许是对班主任一种敏感的敌意了。
星吧咖啡馆在这个大都市里是一个高雅的休闲之处,它座落在一个很大的绿树成荫的庭院里,据说原先是犹太商人的私人住宅。庭院里的树叶都处闪耀着一种奇异的蓝色光彩,花朵开得像燃烧的火焰,地上铺的是细洁的土砖,使人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海中,头上和脚下流动的是一片蓝白相映的云水。
虞梅琳走进咖啡厅时,父亲正在向她招手。他是一个重点大学中有名望的教授,但是无情的岁月流逝,使他最近一段时期苍老的很快,两鬓的白发已开始悄悄地向前额爬去,这也许是长年累月的研究生活太辛苦的缘故造成的吧。虞梅琳有些心疼地思忖着。
父亲老是显得神态极其安静,颇有哲学家的派头,不过他今天却变得非常快活和轻松。坐在父亲身边还有两位客人。一位是她读大学时熟识的教师,名叫秦峰,是父亲带出的博士生,毕业后由父亲推荐留校,目前在大学中是青年教授群里的新锐,学术知名度渐渐要超过父亲。
坐在父亲的旁边和秦峰的对面,是一个长得极其漂亮的中年女士。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外罩一件淡粉色的毛衣,两只光洁的手臂优雅地垂在腰间,一对清澄的眼睛在一个略微突出的雪白的额下,带着一种静静的,温柔的表情,还有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留在她的唇边。
“来,还是我来给你们介绍吧。”父亲用一种非常亲密的口吻介绍说,“这是我的儿女虞梅琳。秦教授嘛,大家都认识,就不用介绍了。这位女士叫庄颖。庄女士在读大学本科时,与秦峰是同学,她也选修过我的课,所以当然也就是我的学生喽。”
“哇,虞教授的女儿好漂亮啊!”庄颖不由自主地从内心发出一声赞叹,“怪不得我们读书的时候,都说您太有魅力了。原来有魅力的教授才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父亲自得地咯咯笑起来。虞梅琳对于这种赞美内心尽管很好受,但见父亲和他俩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好像还很喜欢那个从前的女学生。从父亲和她的言谈举动来看,他们之间似乎非常亲密,这就使她内心略略产生一丝醋意和戒备之意。只是秦峰今天不知怎的,略显得局促不安,这么一个英俊而有才华,又受到众多学生倾慕的青年教授,变得似乎有点不善言谈了。虞梅琳感到有些不解。
“老师,您还好吗?”虞梅琳关切地问秦峰教授。
秦峰抬起眼睛,也许是在恩师虞教授的面前,才表现得如此拘谨吧,他轻轻地点点头说:“和从前一样。只是琐事缠身啊。”
“他明天有个签名售书会,忙得很,是我硬把他给拖过来的。”父亲对虞梅琳说道,“言归正传吧,在电话中你也知道了,庄颖的儿子裴小龙在你的班里读书。而她马上要随医疗队出国工作了。她想把儿子托给你个别辅导。我说,我们家是民主共和制的,就像我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大事,我是作不了主的一样,这种事情,当然也是要看我女儿的意思的。梅琳,你的意下如何?”
梅琳也不示弱,调侃地说道:“我们家表面上是民主共和制,实质上还是君主立宪制。爸爸,您不这就是下命令要我接受吗?不过既然是父亲关照的事儿,我尽心尽力去做就是了,更何况又是我老师秦教授同学的孩子呢。”
“小龙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小龙的母亲向虞梅琳深深鞠了一躬,带着很深的欠意和不安说道。
“噢,你儿子很聪明,很可爱的。”她反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这么安慰庄颖说。
虞梅琳从小龙母亲的身上隐隐闻到一股香味。那是一种有个性的香水气味。她一直认为,香味对人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很纯粹的私人的感受。当一个女人爱上某个人,或者想离开某个人的时候,就会想闻到香水。但如果一个女人已经爱过一个人了,便会设法记住他的气息,这是无法被时间替代的,虞梅琳这样想道。不知为什么,在她的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中,是对小龙母亲的戒备心,这也许是一个漂亮女人和另一个漂亮女人之间不由自主的竞争意识吧。
“小龙这孩子,英语成绩不太理想。他爸爸说他还有点心理问题。我们做父母的没尽到责任,非常希望能拜托给虞老师您了。”小龙母亲又一次向她表示歉意说。
“我一定会努力的。”虞梅琳极力安慰她说。这一刻起,她觉得自己仿佛兼有教师和母亲的双重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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