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上午就出门到上野去找门仓,弯进一条小路,走上那家旧货店的二楼,有一间六席大小的房间,草褥上放着两只写字桌,这便是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的事务所。
门仓孝造正和一个女事务员在看什么东西,两个人的头都几乎要碰在一起了,他看到我时,“哦!”地一声吃了一惊。显然对我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的样子。那个女事务员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生得结实肥胖。她看到客人进来,便赶忙离开门仓,下楼去了。
“昨天晚上太打扰了。”
门仓说着,把我让到靠近窗子的一张专为客人预备的椅子里坐下,形式上是一只扶手椅,实际上连弹簧都没有,白布的椅套也有些脏了。
我向桌子上一看,只见那里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是和摔跤运动的节目夹在一起印刷的。他刚才和女事务员在一起看的,似乎就是这本东西。
“是这一次的新节目吧?”
我拿在手里这样说时,门仓“呃呃呃呃”地笑着,那上面印着日本东西两地的横纲和大关①,同时又按照一般的评判排列着许多画家的名字,不过到了后面,便乱七八糟的,都是些连名字也没有听见过的画家了。门仓把出钱较多的。画家放在前面,按照顺序印成这本“名鉴”,到内地去时,把它卖给自鸣风流的人,这也是他在经营鉴定时附带的副业。
“真有办法赚钱啊!”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摇着头答道。“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收入的。”
女事务员从楼上回下来,给我们彻上了茶,她长得额角宽阔,眼睛细小,笑眯眯的,显得很善于体会男人心意的样子。门仓看她放下了茶杯,望着她的脸通知她给哪里哪里挂电话,门仓的这一番指示。似乎多少带着一些故意做作的样子。
“昨晚看到的那幅竹田作品,真是太遗憾啦。画得实在好哩。”
我呷着黄色的茶汁这样说着。
①日本运动相扑中的最高位阶。
“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和你谈谈,上哪儿喝杯咖啡怎么样?”
门仓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在这一瞬间里。
他似乎在心里猜度了一下我的意图,但看来他是想错了。那女事务员眯织着眼睛,以笑脸送我出门。
“您的意思是?”
来到咖啡店里,门仓又赶快这样问我。
“我是想打听一下,制作这幅赝品的画家是哪里的人?”
听到我这样说,门仓向我的脸凝视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先生,您打算怎么样?”
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我只是在昨天那幅画上打主意。
“我是想帮助他锻炼一下,因为这个人的手腕确实不差哩。”
门仓眨了眨眼,可是这对眼睛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了。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啊,我知道啦!”
接着把身子向我挪近了一些。
“这个想法可好极了,如果有先生您教教他,那他的手腕可了不起啦。您知道,那幅竹田的画,我也几乎信以为真哩。”
门仓的这几句话倒是真实的。事实上,他似乎确实以为那幅画是真品才把它带回来的,他买下来时,也可能向所有者说过这是假的,但这一类话只是想骗对方出售而已。他之所以拿来给我鉴定,也只是想要我最后确定一下。
在这一门行当里,门仓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因此对于我刚才讲的那几句简单的话,他早已领悟到它们的真意了,他的脸色似乎是感到非常惊叹的样子。
“那么,画这幅东西的人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既然如此,我就挤命去我就是啦。干哪行熟哪行,只要循着路线去打听,一定可以找到的。”
门仓的声音显得非常兴奋。
“可是,培养起来,还得费很长的时间啊。
而且,有没有希望,还不可预料哩。“听到我这样说,他仿佛也感到“那当然啦”
似的,迎合着我的口气兴奋地表示赞同说:
“不过,那个人确实有些本领哩,一定有希望的。”
“也需要花很多钱哩。”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对他这样说,门仓仿佛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似的点着头。
“把这个人找到东京来,给他找一间房子,要花一年或二年的时间,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在这一时期里的生活,都得由你照顾,如果他有家眷,那还不能不给以相当的生活费。不过有一件事得预先声明,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对于他的画一张也不能处理。”
门仓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他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没有料到我会对这件事如此认真。
“行,行。关于钱的事情,由我来筹措就是啦。”
他带着准备赌一下的口气回答。
“不,不是这个意思,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哩。”我这样说。“如果这个人看来是有希望的话,还必须找一个交游比较广阔的古董商来参加这件事情。也就是说,还不能不考虑到销售的问题。由你抛出去,人家是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个画家的一切费用,也可以由这个古董商来共同负担。”
门仓沉默着没有出声、赌注让人分担了一半啦。他的这种沉默,说明他是在心底里作着种种计算。他似乎已经理解到,我在计划着的事情确实是可以获致大得不可想像的利益的。
“行,我同意。”门仓严肃地答道。“可是,那个古董商找谁呢?”
“芦见就行了吧。”
“是彩古堂吗?”他又凝视着我的脸说,“先生和他之间不是有些芥蒂吗?”
“是的。不过,这件事情却非利用芦见不可。
他在顾客中比较吃得开,而且,必要时也愿意冒险。反正,赚了钱,他自然可以分到一份,跟我的关系,也就无所谓了。“门仓不出声地笑着。他的脸上渗着汗水,象一颗颗透明的沙子似的沾在皮肤上。
“我明天立刻搭早晨的特别快车上九州去,事情一有面目,就给你打电报。”
他这样说。
走出咖啡馆,我便和门仓分手了。一种满足感似乎在我的心里越来越扩大了。
酷热的太阳挂在天空里。在马路上走着的人们都显得懒洋洋的。
我搭上电车到民子的公寓去。这是不知不觉地临时决定的。看到人们那么懒洋洋地走着。使我想起了民子房间里那种混浊狭窄的气氛。漂浮在那个房间里的懒散的空气,一定可以使我现在这种昂奋的心情平静下来的,。这对我是一种诱惑。
我只想让这个身子在那种习惯的倦怠气氛中躺一会儿。
民子只穿一身衬衣在午睡,看到我来,便起身穿上了浴衣。浮肿的眼睛露出了迟钝的笑容。
我一进房间,她就把窗帘拉上了。
“您怎么啦?哦,昨晚多谢您啦。”
她是在感谢我给她的那些钱。
草褥上铺着席子,她睡过的地方一片汗迹。
我就在那上面躺了下来。
“这么热,脱了不好吗?”
民子带着粘糊糊的表情这么说。
“没有关系。”我说。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的阳光里,尘埃在打着旋涡。
“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哩。”
民子一面这么说,一面拿起扇子来为我扇着。她的口气仿佛真的知道我不会再来了似的。
而且,她讲话时那种样子,也带着一种热烘烘的气味和懒散的感觉。
对啦——我这么暗忖,我的生活就是和这种气味与感觉溶而为一啦。仿佛相同的颜色似的已经完全配合啦。我象一种什么动物一样,就喜欢这样闭着眼睛懒散地蟋缩在这种热烘烘的气氛里。
也可能是由于我的怠惰,而是我自己把这种热烘烘的气氛传染给这个女人和屋子的。不过,这种气氛却又具有着使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的性质。
那女人迟缓地摇动着扇子,我让背心沾在席子上,什么也不做。门仓大概明天一早就出发上九州去了吧。他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把那个赝作家找到的,关于这以后的计划,象影片似的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在现在来看,那还只是漂浮在空中的东西。我故意排开这些念头。堕入了平常那种无为的状态。
虽然说无为,但一动也不动当然是不行的。
我转过脸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旧杂志之类的东西,可是发现在放小佛坛①的茶几下面,有一个象是放名片的口袋落在那里,这是平常所没有见过的东西,正要伸手去拿时、民子赶快将它抢了过去。
“这是客人的东西、”她说,“人家忘记在我们店里,我随手捡在怀里,就这样带到家里来啦。”
我没有出声。她前天晚上喝醉了酒,说是由店里的朋友送回来的。其实这里面还有男人,现在看来,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了。民子把那小口袋揣①日本人家庭里放祖先牌位的地方。
在怀里,窥视着我的脸色。
在平常,这已经是快要到冒火的时候了,可是我眼睛望着天花板,显出了泰然的样子,在眼前浮现起来的是芦见彩古堂的脸庞之类的东西。民子站起来,带着神妙的微笑准备解开结着浴衣的绷带,我看到这种样子,便站了起来,衬衫被汗水粘住在背脊上,可能还印出了席子的花纹。
“啊呀,回去啦?”
民子停住手,望着我的脸。等了一会儿,又说:
“您,今天不对啊!”
她还在观察的看着我。
“什么不对?”
“是不对哩。看您的脸色,这么紧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我只答了一句:有什么事情!
接着,我便慢吞吞地走过水泥地的穿堂,准备出去了。民子还是和平时一样,当着其他房客的面,只送我到房门口。我心里在暗忖,今后再来时,这个女人是否还在这里,恐怕靠不住了。由于我和这个女人的体臭的发酵而使这间屋子具有的懒散和热烘烘的气氛,现在眼看就将消失了,我对此不免还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来到外面,令人晕眩的光和热毫无遮掩地洒在我身上,但我的皮肤却未立刻有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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