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马伯乐是抱着逃难的宗旨,也并不以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观地在袭击着他。
若只是为着逃难,马伯乐再比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决心去忍耐,他不会说一
句叫苦的话的。
现在马伯乐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够流传,只有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
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马伯乐向人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没
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悲悯里
边带着怒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你们太太平平的过活吧!小日本就要打来了,我看你们到
那时候可怎么办!你们将要手足无措,你们将要破马张飞地乱逃,你们这些湖涂人
……”
马伯乐在南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骂着,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因为任何东西都还
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
马伯乐气愤极了,本来觉得先施公司的衬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钱一件的,虽
然不好,若买一件将来逃难穿,也还要得;但是一生气就没有买,他想:
“买这个做什么,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
马伯乐的眼前飞了一阵金花,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电灯晃的。正这之间,旁边
来了一个卖荸荠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签穿着。马伯乐觉得喉里很干,三个铜
元一串,他想买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难,逃难的时候,省钱第
一,于是他没有买。卖荸荠的孩子仍在他的旁边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
一眼,并且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想,既然是不买,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他是一个孩子,比他小得多,
他就伸出脚来往一边踢着他。
这之间,走来一个外国人,马伯乐的鞋后跟让他踩了一下。他刚想开口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
回头一看,是个外国人,虽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
鞋子因为那是外国人,于是连忙就说:
“Sorry,sorry!”
那外国人直着脖子走过去了,连理也没有理他,马伯乐一看那外国人又比他高
,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于是让他去了。
马伯乐并不是看得起外国人,而是他没有办法。
最后马伯乐看到了一家卖航空奖券的店铺。
那店铺红堂堂的,简直像过年了。贴着红纸的招牌,挂着红纸的幌子。呵呀,
好热闹呵!
马伯乐这次骂中国时,骂得尤其愤怒。他的眼睛几乎冒了火,他的手几乎是发
了抖,原因是不但全个的上海一点将要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们反而都在准备着发财
,
“国家,民族都没有了,我看你们发财吧!”马伯乐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就
从南京路上回来了,
一进门,照旧是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旧地呼吸着满屋大蒜的气味睡了一
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
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
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马伯乐忧愁起来。
“日本人打中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
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马伯乐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三四个礼拜
打到上海。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不能够知道日本人来打中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
么地方打。自芦沟桥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
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青岛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海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相信他是猜错了。日本人或者是要从芦沟桥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国的
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青岛,也不打上海。这也是说不定的。
马伯乐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能来上海的。太太不来上海,钱花完了可怎么
办?马伯乐离开青岛时,在他看来,青岛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
快就来到上海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
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雅格,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
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马伯乐悲哀起来了。
从此马伯乐哀伤的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的在脑里翻腾
着。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白云深处老僧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苹吹尽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与晚风相对愁。
钓罢归来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浮生若大梦……
万方多难此登临……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处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马伯乐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
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马伯乐弄成个流
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
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
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
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马伯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
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马伯乐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
从来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马伯乐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岛,太太是非逃到上海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岛,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马伯乐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四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四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
,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
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苏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
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
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
马伯乐一看:
“好了,逃难了。”
他走上去问,果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说: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闸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着,跑
过去了。
马伯乐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
“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
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
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
口就问人家:
“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
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
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
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
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
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
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
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眶当眶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
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
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
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
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
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
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
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
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
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
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的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
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
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
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
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
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
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
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祖界福履理
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
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
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
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
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
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
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
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马伯乐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进弄堂来。第一眼看
见的就是外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
日本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日本要打,听说就是中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
传说得很厉害,说是中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
虹口边上。日本陆战队若一发动,中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日本打,中国
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马伯乐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
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
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马伯乐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
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
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
到最前边去了。他想:
“这是什么时候,我还管得了你们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着米袋子就往住处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似的,他不顾了
一切,他不怕人们笑话他。他一个人买了三斗米,大概一两个月可以够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着卖面包的铺子跑去。这回他没有买米
时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边,他本也想往前抢上几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为买面包的多半是外国人。外国人是最讨厌的,什么事都照规矩,一点也不可
以乱七八糟。
马伯乐站在人们的后边站了十几分钟,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将卖完了,卖到他
这里恐怕要没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赶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个店铺,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马伯乐站在那里挤了一会,看看又没
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只有从后边抢到前边
去是最好的方法。但买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国人,外国人是不准许抢的。于是他又
跑到第三个面包店去。
这家面包店,名字叫“复兴”,是山东人开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个买
主。马伯乐一开门就听那店铺掌柜的说的是山东黄县的话,马伯乐本非黄县人,而
是青岛人,可是他立刻装成黄县的腔音。老板一听以为是一个同乡,照着他所指的
就把一个大圆面包递给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
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
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
,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
没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
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
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
,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
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
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
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
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
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走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
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
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来呢?我就说我要投军去,去打日本。
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国家观念的。从我做学生的时候起,是凡闹学潮的时候,
没有一次没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他看我很勇敢,和警察冲突的时
候我站在最前边。那时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见过我
这种行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国家观念是很深切的,现在我一说投军救国去了,她
必然要害怕,而且父亲一听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马上来上海的,就这么做,打个
电报去,一打电报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来的。”
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
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
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
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
“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
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
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
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
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
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
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
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
,惟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就这么办,马伯乐想定了计划,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是昏头昏脑的,好像太标记阳也大了,地
球也有些旋转。有些脚轻头重,心里不耐烦。
从这一夜起,马伯乐又阴郁下来,觉得很没有意思,很空虚,-直到虹口开了
大炮,他也没再兴奋起来。
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开火”的传闻,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车子,是由英国巡捕押着逃出来的,那辆大卡
车在夜里边是凄怆的很。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它这一辆车子突突地跑了一条很长
的空洞洞的大街,这是国际的逃难的车子,上边坐着白俄人,英国人,犹大人,也
有一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英国捕房派的专车接他们的侨民的,别的国人也能坐到那
车子上面,那是他们哀求的结果。
大炮就要响了,北四川路静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个人也看
不见。平常时满街的车子都没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战争。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
上因为搬家,满街飞着乱纸。假如市街空旷起来,比旷野更要空旷得多。旷野是无
边的,敞亮的,什么障碍也没有:而市街则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
么怪物似的,空旷得比旷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当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学堂里去了。也可以
说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学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国冲突起来损害着
他们的侨民,另一方面他们怕全心全意的侨民反对这个战争,也许要跑到中国方面
来。所以预先加以统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听命集中在一起,
开起仗来好把他们一齐派兵押着用军舰运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没有入在呼吸了。偶尔有一小队一小队的日本警察,和几批主人
逃走了,被主人抛下来的狗在街上走过。
北四川路完全准备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战争。英租界、法租界却热闹极了,家
家户户都堆满了箱笼包裹,到处是街谈巷议。新搬来的避难的房客对于这新环境,
一时不能够适应下来,所以吵吵闹闹的,闹得大家不得安定,而况夜又热,谣言又
多,所以一直闹到天明。
天亮了,炮声人们还没有听到。
也许是第二天夜晚才发炮呢!人们都如此以为着。
于是照常地吃饭,洗衣裳,买米买柴。虽然是人们都带着未知的惊慌之色,但
是在马伯乐看来,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仍是照旧生活
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
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
了,都已经过去。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
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
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
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
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的时要大家一齐拼上了去。
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
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
“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
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
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
行吗?
马伯乐只在计划着逃的第二步(固第一步是他从青岛逃到上海来),所以对于
日本人真正要打来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兴趣了。当上海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马
伯乐听了,那简直平凡极了。好像他从前就已经听过,并不是第一次才听过。全上
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马伯乐一个人是静静的,是一声不响的,他抽着烟卷,
他躺在床上,把两只脚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黄昏昏的电灯。大炮
早已响起来了,是从黄昏的时候响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
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
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
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
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
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
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
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
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
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
“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
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
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
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
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
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
“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
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
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
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
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
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
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
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
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
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
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
,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
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
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
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
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
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
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
,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
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
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
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
,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
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
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
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
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
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活。果然一想是
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
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
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
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
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
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
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
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
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
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
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
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
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
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
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
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
敲门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
,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
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
“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
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
,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
的,轻轻地,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
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
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
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
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
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
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
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
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
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
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
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
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
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
,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
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系着。也不过两
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
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
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
是颓丧的,因为他想:“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
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
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
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
说:“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
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
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
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
,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
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
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
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
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
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
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
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
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
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
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
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
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
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
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
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
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
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
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
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
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
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
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
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
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xdx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
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
,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
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
,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
,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
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
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
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未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
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
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
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
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
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
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
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
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
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
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
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
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
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
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
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
“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
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憧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眼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
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
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
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
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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