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闽西,心中一个渴望是看望四堡。四堡是我们———人类印刷术发源之国如今仅存无多的雕版之乡。
虽然史籍上对四堡雕版的记载微乎其微。但它地处宋代几大雕版中心之一福建的腹地,距离中古时代的雕版重镇建安(今建瓯)也只有百里之遥。那时,它所印制的图书一定就是精美绝伦的“建本”吧。它的历史直通着我国雕版印刷清澈而隽永之源。于是走进它时,有一种将要进入时光隧道的美妙感觉。
然而,一入四堡却大失所望。
没有印书的书坊,没有卖书的书铺,一如普普通通内地的村镇。原来历史这般无情!别看它曾经那样的辉煌。当历史走过,竟然了无踪影;而当下四堡正处在城镇化的过程中,各种近些年冒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商店零乱而无序地挤在小镇街道的两边。
多亏当地政府和一些有心人,在四堡中心盖起一座具有闽西特色的小院,里边展示着四堡雕版的历史以及从四处收集来的古版古书,以及印书、裁纸和装订图书的种种工具,可是这里没有专业的研究人员,展览也只是平面的展示,缺乏纵向的内涵。应该说他们能有这样的文化眼光,付出如此的辛苦已属不易。但他们毕竟不是专家。故而对这些古版确切的年代和特征也无从道来。使我惊讶的是这个具有千年历史的雕版之乡的收藏馆所保存的书版竟只有一部书是完整的!
至于四堡现存的明清以来宅院式的书坊,数量颇大,至少百座。而且建筑风格优美奇特,格局依然如旧,连当年贮墨的石盆也摆在原处。虽然这些书坊已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大多已成了大杂院,到处堆满生活的杂物。房子太老,年久失修,正在听其自然地败落、霉坏、朽坏与坍塌,无人也无力量把它们从厚厚的历史尘埃中清理出来。
也许四堡的历史过于久远,早早就度过了它强势的盛年。
福建雕版印刷起始于唐。它真正的繁华却由于碰到了一次千年难逢的机遇———那便是汴京失落后,大宋的南迁,文化中心随之南移。负载着文字传播的印刷业,在福建西北部这一片南国纸张的产地如鱼得水般地遍地开花。明清两代五六百年,建安的图书覆盖着江南大地。连此地妇女的民间服装也与印书有关。她们的上衣“衫袖分开”。每每印书完毕,就摘去袖子,一如套袖那样。那时,虽然徽版与金陵版的图书非常走红,但建版的图书始终长盛不衰,一直承担着整个江南广大民间的文化传播的使命。因之,民间的纯朴与生动是建版图书的主要特征。可是十九世纪以来,随着西方铅字印刷的传入,古老的雕版渐渐衰落。遗憾的是,在这种文化悄悄地退出历史舞台时,不但没有人把它作为珍贵的遗产保护下来,反而经历了文革的浩劫。许多古版被用于猪圈的护栏,就像天津芦台的乡村曾用年画古版当做洗衣的搓板。及至商品经济时代,这些具有收藏价值的古版又成了古董贩子们猎取的
对象。我在龙岩、泉州和厦门的古玩店里所见到的雕工美丽的书版不过二十元一块。在北京潘家园买一套完整的带图的“二十四孝”也不过一两千元。其中不少都是从四堡一带流失出来的!因为四堡民间一直私藏着大量雕版。可是即使四堡当地政府深信这些古版的十分宝贵和失不再来,也不能下令百姓不准出售呀。
于是,我想这责任还是在我们的身上———无论在欧洲还是日本与韩国,做这些民间调查和收集工作的都是专家学者。他们就像考古学者和生物专家,以及拍摄野生动物的影视工作者那样,为了自己钟爱的事业长期守候在寂寞的田野里,默默地把每一种文化都搞透搞全,整理得清清楚楚。他们甚至还用同样一种方式来调查我们的民间文化呢。近二十年,在我们闹着下海和与世界接轨时,不少日本、韩国和欧洲学者已经在我们广大的乡野调查与收集那些濒危的民间文化了。大量走失的雕版就是被他们从民间买走的。我们不必责怪别人。谁叫我们既没有民间文化保护法,也很少有人肯像他们那样付出辛苦。我想,如果我们有几位研究古代雕版与印刷的学者到四堡去工作两三年,四堡不就有救了吗?当下四堡的政府想对古书坊进行整理与修复,所缺少的正是专家的指导。如果没人去,我断定四堡民间的雕版很快就会流失干净,相关的种种遗存也会消亡殆尽;我们这个曾经发明了印刷术的古国就不再有“活态的见证”可言。
那么,谁去救四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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