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释放了。陈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来。他们到了工会。有好些人等着和明谈话,但是看见明的没有血色的瘦脸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渐渐地闭了嘴,让明安静地歇了一会。过后云陪着他到妇女协会去。在那里他们第一个就看见慧,慧把他们引进里面的一个房间,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们。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穿着灰布短旗袍的是德华,她正用右手支着头倾听别人讲话。她听见脚步声便掉过头往门外看,把右手从桌上取下来。她看见明,脸上略略现出惊喜的表情。她把嘴一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把头对他微微点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进门,贤就跑过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来,把他的突出的牙齿露给明看。房里的人都站起,全走过来围着明,抢先同他握手。明觉得头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他看见碧,看见影,看见佩珠,看见亚丹,还看见云的妻子惠群,这个中年妇人也是妇女协会的职员。
"你们都好,"明看见这些温和的笑脸觉得很高兴,便微笑道。
"你这几天一定受够了苦,我们时时都在想你。"佩珠望着明的憔悴的脸,就好像看见人从她自己的脸上割去了肉似的,心里十分难过。
"受些苦,是不要紧的。我想不到还会活着出来。现在我好了,"他依旧微笑地说,在他的带着苦刑的痕迹的瘦脸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来了,"明望着亚丹说,"大家都说你在那边很努力。"
"比起你,我却差远了。你简直是为着工作弄坏了身体,"亚丹恳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华,她一个人站在桌子前面,离他较远一点。她这些时候就默默地望着他,他却不觉得。
"德华,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明握手?"慧看见明在看德华,马上嚷起来。她走过去把德华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众人带笑地想着。
德华略略显出为难的样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给他,低声说:"你比从前更瘦了。我们时时替你担心,不知道在那里面人家怎样待你?"她勉强笑了笑,但是泪珠把她的眼睛打湿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颊上还有一条伤痕。
"那些痛苦都是过去的事情,"明亲切地答道,紧紧握着她的柔软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在微微颤动,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抖起来了。他用温和的眼光抚她的脸,让他的眼睛代替嘴说出更多的话。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却只用微笑来回答。
众人静静地望着他们,连慧也不开口了,贤却跑到佩珠的身边,捏住佩珠的一只手紧紧地偎着她。
明放开德华的手,温和地说:"你看,我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健康。""健康"两个字从明的嘴里出来,似乎就表示着另一种意义。他从来不曾有过健康的时候,现在更瘦下去了。
"明,你在床上躺躺吧,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见明现出支持不住的样子,关心地劝道。
"不,我很好,"明摇摇头,表示他并不疲倦,又用惊讶的眼光看众人,一面问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坐?"
"你先坐吧,你应该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对德华说:"德华,你让明在床沿上坐坐。你们有话,坐着说,不更好吗?"
德华看慧一眼,似乎责备慧不该这样说话。但是她马上又顺着慧的语气对明说:"明,我们在那边坐坐,大家坐着谈话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着她在那边坐下去。贤跑过去,坐在德华旁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空地位,他便对佩珠招手说:"佩珠,你来,你来。"
佩珠摸出表来看,说:"我应该走了。仁民他们在等我。"
明惊讶地看佩珠,他想起陈清告诉他的话。仁民来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他没有见过仁民,但是他读过仁民翻译的书。
他常常听见人谈起仁民的事情。他觉得仁民就是他的一个很熟的朋友。他希望马上就看见仁民,他有好些话要和仁民谈谈。他便问:"仁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现在我们有事情,你也应该休息。我叫仁民明天来看你,"佩珠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唤那个瘦长的小学教员道:"亚丹,我们走吧。"
亚丹应了一声,又和明打个招呼,便迈着他的阔步,和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过门限时,还回过头留恋地看看众人。
慧跟着亚丹他们走出去。她回来时正看见明和德华在谈话。她很高兴,她很少看见明和德华这样地谈过话。她带笑地打岔说:"明,你应该谢谢德华呀。她为着你的事情差点儿急坏了。"
"为什么单单是我一个?你们不都是他的朋友吗?"德华略略红着脸分辩道。"难道你们就不着急?"她轻轻地在贤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你还忍心骗我。"
"慧叫我那样说的。全是她的主意。"贤站起来指着慧带笑地嚷着。后来他又坐下去,拉着德华的一只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声机。"慧噗嗤一笑,走过来,也把贤的头敲了一下。
云在旁边看着微微地笑了。他对众人说:"慧爱跟人开玩笑。"
慧正要答话,却听见外面有人唤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里宁静了片刻,过后碧和影又在角落里低声谈起话来,她们两个站在那里已经谈了好一会,一个站在窗前,一个靠墙壁站着。
"碧,你们两个在谈什么秘密话?"许久不曾开口的惠群大声说,她的脸上带着中年妇人的和蔼的笑容。
"不告诉你,"碧掉过头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们应该陪着明玩玩,不应该冷落他,"惠群带笑地责备她们说。
"惠群,你不看见他和德华正谈得起劲吗?我们不要打岔他们才好。"碧接口说。
惠群回头去看,果然德华对着明在低声讲话,明注意地倾听着。她向着云一笑,一面站起来小声说:"我们走吧。"她又向贤招手。贤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默默地跟着这一对夫妇出去了。
房里少了三个人,也没有人注意。碧和影依旧在屋角低声谈话,她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德华向着明吐露她的胸怀,她在叙述她回家以后的生活。明感兴趣地听着,在她的叙述中间,他不断地点着头。
"明,你为什么常常带着忧愁的面容?我就没有看见你高兴过,仿佛你心里总是有什么秘密似的。"德华忽然提起这件事,她同情地、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光同时又是深透的,似乎要刺进他的心。
明的瘦脸上掠过一道微光,但是马上又消失了。他现出迟疑的样子,他觉得为难,他不愿意谈这件事。但是她的眼光不肯放松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支吾了半晌,断续地说出几个含糊的字。最后他才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秘密,也许我生来就带着阴郁性……我的身世很悲惨。"明常常说他的身世很悲惨,但是他从不曾把他的过去告诉人。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会比你的好。从前人家常常笑我爱哭,近年来自己觉得好了些。我也能忍住哭。"德华说着,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他的脸。她的眼光在那伤痕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开了。她略略把头埋下来。"我也知道过去的生活在一个人的心灵上留下的迹印很难消灭。可是人不能够靠忧愁生活。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够忘记。"她的声音微微地战抖着,留下了不断的余音。最后她吐了一口气。
这些话都进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动得厉害了。
"德华,你有时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吗?"他想压下他的感情,但是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了这句问话,黄黑色的瘦脸被云雾罩住了。德华看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回到家里,没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望着蓝天发痴想。我那个继母从来不理我。"她说起家里的事情,便觉得不愉快。她不愿意再说下去,便问他:"你喜欢看星星吗?"
"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句话?"明梦幻似地望着她的脸,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他自语似地说:"我晚上常常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你知道我常常从码头工会到这里来。街道很黑暗。我没有电筒,也没有火把。只有星光照着我的路。我常常仰着头望星星。我爱它们。它们永远在天空里放射光芒,我只能够看见它们,却达不到它们那里。"他略略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那些星星,它们是永远不会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见它们。"就在这时候他也仿佛看见两颗星在他的眼前放光,他完全不觉得那是德华的一对眼睛。
"你想象不到这几天我怎样地过日子。在拘留所里我整天看不见太阳。他们常常拷打我,他们要我供出什么阴谋来。他们甚至恐吓说不让我活着出去。那些日子真难过。但是我并不绝望。在那个时候我也看见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亮着我的路。"明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低。但是渐渐地声音高起来,他的眼睛也发亮了,先前的疲倦和忧郁都被一种激昂的感情扫去了。他的脸红着,手动着,从他的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有力量,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谈话来看他。
"明,你说得这么美丽,你说得我要哭了。"德华的眼里含了一眶眼泪。她极力忍耐,却终于迸出了这个声音,同时把哭和笑混合在里面。这时候她没法控制自己,只好让她的感情奔放。"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应该对佩珠说,我是不配的。"她说罢便倒下去,把头压在被褥上低声哭着。
碧和影都跑过去,惊奇地问:"德华,什么事情?"影侧身去扳德华的身子。
明也弯着身子唤德华。德华不回答。碧温和地安慰明说:"明,你也应该休息了,我们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她怎样了?她为什么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带了点惊惶地问碧,他的声音变了。他又找回来疲倦和忧郁,好像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话里面,他说完那段话,他的精力便消失了。碧不知道这个,她看见明的脸色不断地在变化,愈变愈难看,她还以为这个打击是德华给他的,她便答道:"没有什么事情。你不看见德华爱着你吗?"
"她真的爱我?"明疑惑地望着碧低声问道,好像就害怕这句问话被德华听见似的。
"你还不相信吗?"碧大声说。
"我明白了,"明自语着,后来便笑了。在碧的眼里看来这笑只像苦笑,碧觉得今天明的举动有点古怪,使人不容易了解。
"德华,"明温和地唤着,正要俯下头去对她讲话,忽然一阵脚步声打岔了他。克跑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并不问他在这里还有没有事情,便说:"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来看你。在那边等着。你去对他们说几句话。"克的小脸上堆着快乐的笑,他说话说得很快,嘴里不停地喷气。明还来不及答话,接着云又跑了进来。他们两个人把明拥起走了。克还回过头对影笑了笑,说:"影,你也出来看看。"
影温柔地含笑答道:"我就来。"
德华从床上坐起来。她还有话要对明说,她唤了一声:"明。"没有回应,脚步声已经远了。她走到影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影的肩上,痴痴地望着窗户。阳光穿过窗户射进来,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无数粒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她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她也不去揩干。
"何苦来。"影摸出手帕替德华揩脸,一面怜惜地说。"这是用不着哭的。你平常爱说你能够忍哭,今天却流了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哭呢?你爱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又没有人干涉你们。"影说这些话好像一个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响起了人声,声音嘈杂,仿佛许多人在用本地话喊口号。接着那些人又唱起歌来,声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显然是从不熟悉的嘴里唱出来的。
"你听,外面多么热闹。他们在欢迎他了,"影温柔地抚着德华的软发高兴地说。
"别人不会来干涉吗?"德华低声问。
"为什么来干涉呢?他们并没有激烈的行动,现在又不是戒严的时期,"碧接口说,她的小眼睛睁大了望着窗户,好像从窗户望过去便可以望见那热闹的景象一般。
慧走进来,口里哼着劳动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着他们唱起来:"……我们耕了田,我们织了布,我们修了房屋,我们造了仓库。……"
"德华,我们出去看,我们四个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歌对德华说。
"好,我们走,"碧应了一声。影挽着德华站起来,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妇女协会,她们下了石阶,又走过石桥。工会门前的石阶上有几个人匆忙地跑来跑去。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抱了一大卷传单从里面出来。
"敏。"慧高兴地叫了一声。
敏站住了,掉过脸来看她们,望着她们笑了笑。他不说话,也不等候她们,就匆忙地往外走了。
贤从外面跑进来,口里唱着歌,他看见她们便站住了,快活地大声说:"他们都在外面,你们快去看。"他跑着进了工会。
贤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这四个女郎的热情:她们的眼睛马上发亮,她们怀着跳动的心加快了脚步走到外面去。
外面是天井,其实应该说是一个大广场,地方很宽敞,还有两株大榕树排列在左右两边。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个景象使她们吃惊。她们料不到在这个短时间里会来了这么多的人。
那个新搭的戏台做了讲台,好几个人站在上面。明在那里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断续的字句送进她们的耳里。在前面人声嘈杂。好些学生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散发传单。她们看见英吃力地挤着,满头大汗,挣红了那张可爱的小脸;又看见贤抱了一卷传单挤进人丛里去。她们也用力在人堆里挤着,一些人看见她们,便让出了一条窄路,她们还不曾走到讲台前面,掌声就突然响起来。掌声不断地响着,后来渐渐地稀少了。人丛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喊声,是女人的声音,叫着一个响亮的口号。接着许多青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应着,于是整个广场都震动了。那些粗暴的喊声像海涛一般向着讲台冲过来。
"你看,佩珠在那里,"影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惊喜地推着德华的膀子说。
德华随着她的手指看去。在左边榕树下石凳上就站着佩珠。她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动。她口里嚷着,头摇着,那一头浓发全散开来,跟着她的头飘动,那么一大堆。它们时而遮了她的半边脸,时而披到后面去。远远地望过去,好像是一个狮子头,狮子在抖动它的鬃毛。许多人站在下面伸长了颈项看。她又埋下头去对他们讲话。
"我也去。"慧热烈地说了一句,便离开她们挤进人丛里去"我们到前面去听仁民演说,"影说了一句,她和碧、德华一直往讲台面前走,因为这时候在讲台上响起了仁民的洪亮的声音。
她们到了讲台旁边。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她们没法挤到正面去。太阳没遮拦地照在她们的头上。她们一头都是汗,汗珠沿着鬓角流下来。她们并不管它,却只注意台上仁民的侧面影子。
仁民不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他那些断续的字句并不能够抓住群众的注意力。他说得太慢了,停顿的次数多,有时候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声音却能够响彻整个广场,而且他的结实的身体、坚定的姿势、热烈的表情,也可以使那些听不懂他的话的人感动。所以这时候广场上反而静了下来,似乎全场的人都在听他讲话。
不久仁民闭了嘴。于是掌声像春雷一般地响起来。佩珠又在那边叫了,差不多同时还响起了另一个女性的叫声。那是慧,她站在另一株榕树下面的石凳上,高声唱起劳动歌来。
许多人都跟着她唱。起初是青年的声音,渐渐地就渗入了那些充实的、粗暴的声音。整个广场都在动了。到处都有淡黄色的东西在飞舞,那全是油印传单。
克接着出来说话。克的声音,克的姿势是许多人熟悉的。
他比仁民有更多的经验,而且知道使用通俗的字句。他的声音虽然比较低一点,但是他能够抓住听众的注意力。许多人都在倾听他的演说。影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脸微微发红,嘴角浮起了笑意。
忽然一个青年匆忙地跑上讲台,那是敏。他在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克回过头答了几句,又继续说下去。敏留在台上和别的人低声谈了片刻,然后他和志元、陈清几个人下了讲台挤进人群里去了。
克的态度很镇静,但是并不能够制止群众中间的骚动。
"出了什么事情了,"碧低声自语道。她看见影的脸上也带了惊讶的表情。她回过头去,无数的人头在摇动,遮住了她的视线。
德华正在看讲台上站着的明,她没有听清楚碧的问话,便说:"你看,明的脸色这样难看,他支持不下去了,他们要让他休息才好。"她看见没有人答话,就推动碧的膀子请求似地说:"你去,你去告诉明,要他进去歇歇。"
碧没有注意德华的话,她痴呆似地望着骚动的群众。
影低声在德华的耳边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颤动。
"什么事?"德华吃惊地低声问,她也回过头去看群众,只看见人头晃动,人声嘈杂,似乎听众突然增加了一倍。
"慧。"碧忽然惊喜地叫起来。慧在人丛中挤出了一条路,披着头发,红着脸,手里捏了一张传单,气咻咻地向她们跑来。慧跑到了碧的面前,把一只手搭在碧的肩上,喘着气,激动地说:"我们被军队包围了。"
德华惊疑地望着慧的激动的脸,然后她掉头去看讲台。克还在对群众说话,明、云、仁民都还立在那里。她匆忙地说了一句:"我去告诉明,要他进去。"她不等慧说什么,便急急地走了。
"军队来了,我不信。这是一个和平的集会,他们来干什么?"碧激动地说。她并不害怕,但是她很气愤。她觉得今天就像在过节,大家应该快活地、热闹地过一天,来欢迎明,来表示一些休戚相关的感情。对这样的集会完全没有来干涉的必要。然而旅部却派来了军队。不仅碧这样想,影和慧也是这样想,许多人都是这样想。
"军队来干什么?谁知道?一定是来驱散群众的。"慧气愤地说。"大家不走,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慧的眼睛里冒出火来。
"军队来了。"群众忽然惊慌地叫起来,于是起了一阵拥挤,有好些进来看热闹的人就想往外面跑。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克看见这情形,便大声对群众说。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不能制止骚动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再也无心听什么人的话。他们在人群里乱嚷,乱跑,乱挤,把秩序弄得更坏了。
德华陪着明下了讲台,从人丛中挤出去,到工会里面去了。"云站到前面去帮助克维持秩序。仁民带着严肃的表情在看广场上的群众。
"仁民应该躲避一下,"慧在下面看见仁民,便低声对影和碧说。"旅部里很注意他。"
慧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尖锐的声音在人丛中响了:"不要害怕。我们是徒手的民众,军队不会干涉我们。秩序,大家要守秩序。不要挤。我们就要散会了。"
这是佩珠的声音,她依旧站在石凳上,挥动两只空手,抖动她的头发,挣红了脸地叫着。她的声音飞起来,高出于别种声音之上,压倒了一切。
"不要怕,大家守秩序。……"佩珠的话被许多人响应着,贤和志元在佩珠对面的石凳上出现了。志元老是张开他的大嘴叫。
"我们上去告诉克,是不是要提早散会。"影担心地说。
慧、碧、影三个女子接连地走上了讲台。慧第一个开口:"仁民,我们到里面去。"
"等一下,大家一起走,"仁民答道,他不愿意马上离开眼前的景象。
"你应该避开一下,说不定今天会有意外的事情,"慧把她的细眉微微一皱,低声说。她的面容很庄严。
仁民的脸色突然一变,好像有一股冷风吹过他的脸。他低声说:"你是指流血吗?"
慧默默地点了点头。影把一只手搭在慧的肩上,说:"那么还是早些散会吧。"
"不,那不可能。我不相信。"仁民摇头说,他的眼里射出一股强烈的光,眼光坚定,里面充满着信仰。"现在流血是没有用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准备。"
"倘使人家准备好了呢?"慧低声反问道。
"那么,我们就应该想法避开,"仁民坚决地回答。"我去告诉克。"他便走到克的身边去。
"克,现在就宣布散会。"仁民说这句话就像在发一个命令,他的声音是那样坚定,使人没有发问的余地。
克惊讶地看他一眼,严肃地低声说:"等一下,等敏回来再说。"
"不要等了,事情很严重,"仁民严肃地说。
"我知道,"克点点头,接着他又说:"你也应该当心,这里面一定有侦探。你先到里面去,不要让很多人认识你。"
敏和陈清一道来了。两个人都跑得气咻咻的,满头都是汗珠。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敏在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好,我们散会吧,"克下了决心说。"敏,你去告诉佩珠,要大家守着秩序走出去。"
"我去找佩珠。"慧抢着说。
"我也去。"影和碧一齐说。
"慧,你不回协会去?那里也应该有人看守,"敏对慧说。
"惠群在那里,不要紧,"慧匆忙地回答着,便跟着影、碧两个走下讲台,挤进人群里去了。
"纠察队都在下面吗?"克问敏道。
"都在。全靠他们维持秩序。今天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所以秩序乱。"敏回答道。他接着对云说:"云,我们到下面去。"
云跟着敏走下去了。人声依旧嘈杂。骚动也没有停止。克在讲台上宣布散会了。
慧、影、碧走到佩珠的身边,全跳上了石凳,这四个女子站在一起似乎变得更勇敢了。她们大声叫喊,传达散会的消息。影把一只手搭在慧的肩上。在她们的下面,群众慢慢地拥挤着往外面走了。那么多的人结合在一起,就像一股水流。大家开始唱起劳动歌。
"取消苛捐杂税。打倒陈××。"
慧受了感动,觉得她的心也跟着那无数人的心跳动了。她很高兴,忘了自己地叫起来。陈××就是统治这个城的旅长。
"慧,当心点,你不要乱叫,"影拍着慧的肩头说。
佩珠掉过头看慧,低声说:"慧,我们今天不准备流血。"
慧笑了,她解释说:"不要紧。我叫得高兴,就顺口叫了出来。"
"大家守着秩序好好地走呀。"佩珠不再跟慧说话,又掉头去看群众,对着那些摇动的人头大声叫道。许多张脸掉过这边来看她,对她微笑。许多只手向她挥动。等到最后一队人走过了她们的面前,她们都跳下石凳来。
在外面群众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军队的防线,并没有发生冲突,秩序很好。大家齐声唱着歌。阳光跟着歌声渐渐地消失了。
阴暗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佩珠这几个人,一面谈论着走回到里面去。
佩珠忽然微微一笑,自语似地说:"今天的成绩很好。"
"我担心事情还不曾完结呢。"影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说。
"不必去管它。斗争总有一天会来的,"慧接口说,她懂得影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害怕。她倒希望斗争早些到来。她一个人又低声哼起了劳动歌。
"但是我们今天算是胜利了。"佩珠想到今天的事情,很高兴。她常常是乐观的。
"佩珠,你不要过于乐观,我们以后还需要更大的勇气,"克在后面说,从他的眼镜后面透出来严肃的眼光。
"什么勇气?"佩珠睁着一双大眼睛惊讶地问了一句。然后她平静地说:"我想我是有勇气的。"她无意间抬起头,正看见仁民从右边送过来赞美的眼光。
贤跑过来握着佩珠的一只手,拖长了声音亲密地、顽皮地叫起来:""佩——珠。"
正在这个时候德华从里面惊惶地跑出来,看见这几个人就站住了。她一把抓住佩珠的膀子,着急地说:"你们这许久都不进来。明——病了。"
"病了?"克念着这两个字,好像掷了两个石子在每个人的心上。
"克,"在后面又响起一个男人的惊惶地叫声,一个颀长的黑影向着他们投过来,众人都吃惊地站住了。
来的是方亚丹,他跑得气咻咻的,刚刚站住,便断续地低声说:"他们已经动员了。快把工会收拾干净,他们迟早会来搜查的。雄在后面,他马上就来。"
众人痴呆似地站在那里。空气突然变得紧张了。德华想到明的病,马上跑进里面去。
"妇女协会怎样?"慧接口问。
"他们还不知道是一起的吗?你们也应该当心。"亚丹严肃地回答。他又说:"我在路上遇见军队,还以为我们这里已经完了。"
"贤,"克把贤唤过来,在他的耳边吩咐道:"今天学生组的会延期一天。你马上去通知。"
贤答应一声立刻跑开了。这几个人在戏台旁边低声交谈了几句话,就默默地散去了。剩下那一个空的广场,孤寂地躺在傍晚的天幕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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