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影跟着慧去参加学生的集会。慧不告诉她会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默默地跟着慧走。她有一种奇特的心情。这是紧张,是兴奋,她自己找不出话来形容。
她们穿过一条巷子,又走过一条长街,走的总是些不平坦的石板路,路旁偶尔有几家旧的小院。有几处,路旁长了深的青草。刚下过雨,石板有些滑。空气却很新鲜,而且有草香,有树香。从院子里伸出来的荔枝树在开花了。
没有月亮,天幕上悬挂了几颗星。天色明亮。街道很清静,她们走的都是些僻街,这时候差不多就看不见别的行人。
偶尔有一两只狗跑在她们后面叫起来。影吓得心咚咚地跳。慧一点也不害怕。她那种安详的态度使得影十分羡慕。
最后在一个旧院子门前她们停住了。两扇矮小的门关住了里面的一切。在影的眼里看来这个院子跟别的并没有差别。
但是慧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门马上开了。从里面露出一张孩子的脸来。
"慧,是你。"孩子对着慧笑了笑,又用天真的眼睛把影打量了一下。影看见他的天真的面孔,觉得很奇怪:他年纪很轻,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
"这是影,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女学生,"慧对孩子这样解释道,就带着影往里面走了。
"他这样年轻,就来参加了?"影一面走一面低声问慧。
"他还不算是最小的,他已经有十九岁了,"慧不在意地说。她又去回答别的青年的招呼。
她们走完了天井,进了一个小廊,一道楼梯把她们引到楼上去。
楼上两个房间里有不少的人。前面一个房间接连着露台,房间不大,只有几件旧家具。好些人坐在地上。德已经来了。
影看见他站在露台上和两个学生谈话。
人家叫影坐在那张木板床上,坐在她旁边的还有两个女学生。慧到露台上去了。房里好几组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又来了几个人。夜也跟着来了。
"明,再没有人来吧,"德在露台上面转过身子问那个站在门口的方脸学生道。他并不等明回答,就继续说:"不必等了,我们就开会吧。"
"好,人来齐了,"明回答道,接着房里起了小小的骚动,后面房里和露台上的人都拥挤到前面房里来。除了五六个人外,大家都盘脚坐在地上。门关上了。桌上一盏旧煤油灯的微光黯淡地在一些人的脸上涂了一层黄色。大家都不作声。有三四个人用窒息的声音在咳嗽。在片刻的宁静之后明的声音响起来了。
明说明了开会的本意,就让德出来说话。德坐在桌子前面,背着灯光。人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的话是不会被人遗漏的。他从开始说到结尾,中间就没有停顿过。热情鼓舞着他,又使他鼓舞着别的人。他说着在目前的环境里青年团体应该如何地加紧工作。他的论据在那些学生的耳朵听来是异常雄辩的。每个青年的心都为他的话而颤动了。
影在这个环境里是生疏的。但是德的话把她吸引住了。这些时候她就没有把眼睛离开过德。德的脸好像一张鹰脸似地压迫着她的眼睛。她被两种思想折磨着:时而,不要再说了;时而,继续说下去吧。他的话被她完全听进了耳里,而且经过了仔细的咀嚼。好些话使她难过,但是她又禁不住在心里说:"你是有理由的。你是有理由的。"在她的谦虚的女孩子的心里,她把德过分地看重了。
街上没有一点声音。夜从窗外窥进来。房间里空气很沉闷,又有好些人在低声咳嗽。但是德的话依旧没有阻碍地流下去,像一股流水。水流进了影的心里,把她的畏怯全洗去了。"他有好些话都是指着我说的,他在指摘我的弱点,"她听见德说到对于旧势力应该坚持着不妥协的态度时,她忍不住激动地这样想了。
水终于流尽了。德闭了嘴,让另一个青年起来说话。接着第三个人又说,就这样继续着。全是些工作报告和以后的工作计划。影觉得自己不能够全懂。但是她也努力听了。她很奇怪:好几个年纪很轻的学生居然是那么勇敢。她平时也遇见过他们的。还有她旁边坐的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学生也说了许多使人激动的话。等到她被介绍到那些同伴中间的时候,她不觉惭愧地红了脸。别人接连问了她几句话,她一时几乎回答不出来。
后来会开完了。门打开,人陆续散去。学生们赤脚走下楼梯,每一个青年的脸上都带着严肃的表情。他们都不说话,好像接受了一个重大使命离开这里似的。
影跟着慧走了。她们走得不快。一会儿德从后面赶了上来。他走在她们前面,和一个学生谈话。
没有人预备火把。灰白色的天空给这一行人指着路。影一面和慧说话,一面却在注意德的背影。德的瘦长的影子像一只鹰盘旋在她的头上,大的翅膀给她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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