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英儿在一个地方买东西,总觉得还能看见她。我这样对自己说,就看见她挑选果品的样子,在篷布下被阳光弄皱了脸,瘦瘦的手腕上,有一个骨突。
我才知道我这么笨,帮着别人骗自己。我想到的事,别人也会想到,英儿还会更早一点想到,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想得缜密极了。我知道她没有了,可是总觉得她的名字还在,是一根细细的棉线。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了,都没有了,包括她出生的日月。她活着,和那个须发柔软的老头在街上走着。她可以付她的柔情、她的身体、她敏捷的情趣,她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付。就像在北京付的和岛上付的一样。她可以哭,哭也没用。她没有真正哭过,她什么都可以用,包括眼泪。她会站起来又躺下,她的日子齐刷刷地打在我心上,像被锤子打过的木柄,一丝一丝绽开又被箍住。她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她已经付了。她不知道她拿走了我什么,最后还说了没有还的机票费。她动了我的心,使我看见了自己归宿,这是她唯一付给我的东西,而现在,快没有了。
没有比一直活下去更可怕了。
就这样往下滑着,没有目的。我知道上帝的安排是很奇妙的。也知道像大海一样,我对这茫然的大海一样的世界愤怒着,她躲在这大海中间。一滴水躲在大海中间,你怎么能把她找到。一条鱼有名字,一个螃蟹有名字。一滴水,我知道她不是一滴水,不完全是。她还活着,吃着东西,想事,甚至笑。谁也不能把那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像把钱从罐子里倒出来一样。想到她那么小心,我就愤怒;想到她那么漫不经心,我也愤怒,她拿了我的,使我不能完整。我很少在别人面前,那么没有掩饰地生活,她是看见了我的全部生活的。她知道我会怎么样,甚至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一点。不,不会知道那么多,但是她可以猜想。
我们上这一级级台阶,千百级台阶,像上大山一样,我以为最后看见她,不管是她的灵魂还是她的身体,可是现在我要一直走到空气里了怎么办?我不能够死,我很珍惜我的死,它像颜料一样美丽,应该画一张画。
上天罚我,让我做一本书,我不肯做,它还是逼着我做了,我承认。因为我能做不做,上天就罚我,让我做。我就做了吧,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不能说我是个不幸的人。如果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办呢?这些话能救我,虽然我不想得救。
上天,我同意你让我做的事。我久已不与你订约了,但是这次我与你订约:我做你让我做的事,你必须让我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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