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被钱谦益撵出东园,冒险回到半塘家中之后,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几分。
她是在给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风寒,后来一直不大见好。不过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挣扎着东躲西藏,这两天她却躺在床上,几乎再没有起来过,一切都由惟一的丫环寿儿给她料理打点。她那丰润漂亮的鹅蛋脸明显地变长了,鲜艳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泽。
她睁着一双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着屋梁上的燕子巢,不动,也不说话。害得寿儿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就惊慌起来。
在追欢卖笑的风月场中,董小宛是属于那一类为数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沦落风尘,却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楼习气。有人曾经挖苦说,这是读书把她读呆了。
这话说来也有几分真。她的娘姓陈,本是个贫家女子,卖入青楼当了妓女之后,深感不谙文墨,十分吃亏。任凭你模样儿再俏,对客人再殷勤卖力,终难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岁起,娘就下决心给她延师授课。小宛生性聪慧,记性儿又好,到了十六七岁上,那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女训女诫、食谱茶经之类,当真给她熟读了不少。更有一桩,她不光是读,对书中那些圣人之言、闺阃之训还深信不疑,以为那便是天地问的至理。她既自伤沦落,命薄如纸,对于那些古哲先贤、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向往,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举止之间,便不知不觉地学起样来。譬如卖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她却偏偏喜欢清静闲适。青楼姐妹们为着成名走红,谁都争着往通都大邑里跑;她却偏偏向往隐居山林。至于碰上男男女女挤坐在一块,又弹又唱,又笑又闹,她就更是愁眉苦脸,打心眼里感到厌烦。这股子清高脾气,同她的身份地位本来很不相称,注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却不能以常理测度,秦淮河上偏有那么一批自命风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旧院里鬼混流连,征歌逐色,受着那一个个热得像火盆儿、暖袄儿一般的娘们的奉承巴结,都腻烦了。一见了这位空谷幽兰般的董大姑娘,都希罕得不得了。何况,小宛毕竟也是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儿。
所以,她愈是摆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他们愈是一窝蜂地捧她的常因了这缘故,董小宛的名声反而不胫而走,一天天地叫响起来,在狎客们的口碑当中,成了与顾眉、李十娘这样一些红角儿享有同等身价的尤物。
不过,这种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艳羡的成功,并未能改变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说,她因此更加讨厌这种卑贱、屈辱的卖笑生涯。
至少是为着暂时摆脱它,她终于打点行李,离开了秦淮河,搬到苏州城外的半塘来祝三年前,她又随着她娘,到西湖、黄山、白岳一带去漫游,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苏州来。谁知就在归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连请了几个大夫诊治,却全无起色,好容易捱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过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时还硬挺着办完丧事,不料随后就碰上田国丈派人来苏州采买女孩儿,并且点着名儿要买她,吓得她拖着有病的身子四处逃难。这两天,外间的风声倒是平静了些,听说田府的人已经回京去了。
现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闺房里的一张雕漆八步床上,刚刚吃过药,正闭着眼睛歇劲儿。这间闺房,位于院子当中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楼下是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满院的梅树,以及几幢模仿乡问茅屋式样建筑的厅堂馆舍,七里山塘就在门前蜿蜒流过。自从黄山归来之后,董小宛便闭门谢客,加上前一阵子又忙于逃难,这宅子一直不曾认真收拾布置。院子里固然杂草丛生,落叶满径,即便是闺房,也处处显出凌乱和不经意。那架大红绸帐,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钩子上;床靠的一边,随手搭着脱下来的一条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摆设的地方,至今还让它空着;两幅字画已经长了霉点,却依旧挂在墙上;窗前的镜台蒙上了一层灰尘,周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有的打开了盖子,却忘记随手扣上。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这里嗅不到通常名妓闺房里的那种令人骨酥意荡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药饵气味。由于寿儿明显地在设法偷懒,尽管天色已经不早,窗际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渐黑下去,房间里还迟迟未曾上灯。
不过,这一切,董小宛都没有心思再理会了。经历了十多天的悲伤、疾病和惊吓的折磨,她现在是那样的虚弱,以致周围的一切,在她的感觉之中,都变得那样遥远、隔膜,无关紧要。甚至连身体和四肢,也由于它们的麻木和沉重,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惟独心还在跳动,肺叶还在呼吸,脑子也仍旧在活动,这些是她还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过,就连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哦,莫非我快要死了么?”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时有一点惊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十九岁就死,这是什么意思?”她费劲地思索,可是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她实在太虚弱了,思路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而且她愈是努力,它们就愈加变得飘忽不定,终于只剩下一些迷离难辨的迹辙,几乎看都看不清了……现在,董小宛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根飘摇不定的带子,周围是黑沉沉的无底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心里非常害怕,双腿也在簌簌发抖,可是却不能不往前走。因为又拿了两枝犀玉大簪,横贯在发股上,后面则用点翠卷荷一朵。妆戴好之后,她对着镜子想了想,又在鬓边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后,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坠戴上。
对着镜子又端详了两三遍,她终于觉得满意了,才盈盈地站起来。
红情趁这会子,已经在长几上安排好了宣纸、湖笔,又用那一方有着七颗鹃鹆眼的端州老坑古砚,浓浓地磨了一砚香墨。柳如是径直走过去,拈起一支鸡狼小楷毛笔,在砚台上调弄了一会儿,又仔细拂去落在锦笺上的一点灰尘,略一沉吟,先写出诗的题目——牧斋夫子见示献岁书怀之作,次韵奉答她歪着头,端详一下自己瘦长遒劲的书法,觉得还满意,正打算把已经拟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诗写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个字还欠工稳,于是停了笔,又沉吟起来。
她本以为要换一个字并不难,谁知一连想了七八个字,仍然觉得不妥,便有点焦躁。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嗤——”地一笑,她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蓦地发现,原来是钱谦益老爷站在身后,正偷偷地瞧她写诗哩!
钱谦益抚摸着花白胡子,呵呵地笑着,催促说:“咦,写呀,写呀,我这儿正等着拜读哩!”
“你偷看人家,你坏,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笔,像个小姑娘似的噘着唇儿,扭着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得了啦!”钱谦益故作惊慌地说,“哎,我这厢给夫人赔个礼,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说,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着腮帮子。
“那——就再添一个礼。”钱谦益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为夫三下其礼?那也未尝不可——”“不,我要——罚你!”柳如是故意绷着脸儿。
“罚我?嘻嘻,好,好,我打断夫人的诗思,原该受罚!只不知夫人如何罚法?”
钱谦益涎着脸,挨了过来。
“哼,我要,我要——对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护着胡子,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请夫人另出题目,另出题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说,她伶俐地赶上去,按住钱谦益,飞快伸出手,待到钱谦益再想躲闪时,一根长长的白胡子,已经拔了下来。
柳如是用两根纤美的手指,高高举着她的战利品,跳开去,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哈哈大笑。
钱谦益尴尬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退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红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钱谦益等柳如是闹够了,笑乏了,才招呼说:“如是,你且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如是闭着眼睛,“嗳”的一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经过刚才这一闹,她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着,略觉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娇艳的红晕,微闭的眼睑上粉光流动,越发显得俏丽迷人。钱谦益呆呆地瞅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哎,你倒是快说呀!”柳如是催促说。
“啊,”钱谦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是,你又该高兴了。我刚才已经对孙爱说,要把老三迁出半野堂,让她到城东旧宅子去祝往后,这儿再也没有人跟你捣乱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张开眼睛说:“啊,这么说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默默地点点头。
“嗯,你告诉了孙爱,他怎么样?”
钱谦益冷冷地说:“他还能怎样?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是再说也奇怪,现在董小宛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身子虽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却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绸帐的方顶,默默地回想着适才的梦境,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认识,那就是他,是他!他说找了我很久,这是真的吗?
三年前,他确实同方公子来访过我几回,却只见到一面。记得那一天我碰上闹酒,正在里间睡着,还是娘把我推起来,扶出去见他的……可是,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
后来就传说他同陈圆圆相好得不得了。不过,听说圆圆这一次到底给田皇亲抢去了。
那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还记得我吗,他会来吗?嗯,会来吗……“她这样暗暗叨念着。忽然,说也奇怪,她分明听见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吱扭——吱扭——”的声响,那是一支船橹在摇动。她不能说出这船是什么样子,但是分明感觉到,它是冲自己而来的。现在,她还听见了船上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嗓音就是在梦中呼唤过她的那个亲切、温柔的声音。
“小贱种,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爷的事。看我不打死你!”
一声男人的怒骂蓦地从天井里响起。萦绕在董小宛耳边的幻觉一下子被驱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击地声、追打声、哭叫声。
接着,楼梯咚咚一阵乱响,寿儿——一个长着一张猫儿脸的十四岁小丫环,头发披散,跌跌撞撞地冲进闺房来,一下子扑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还未开口,她爹董子将已经手执竹棒,气势汹汹抢了进来。他有五十出头,一个在青楼妓馆混了几十年的老篾片,长得又高又瘦,皱皱巴巴的脸上,透出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所谓“晦气”。
他这辈子除了会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马,再没有别的能耐。
相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那一套,却学得精熟。现在,他光着微秃的脑袋,没有戴头巾,正瞪着一双大而混浊的眼睛,狂怒地龇着牙,像是要把寿儿一口吃下去似的。吓得寿儿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藏到床后。
“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
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
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
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
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二“虽然辜负了一个女子,但父亲总算平安脱离险地。看来,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为着一个风尘女子而丢开父亲不顾,这是无疑的。
即使再从头经历一次,我的选择,也只能是如此!”
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的方向摇来。张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边。不过,他们没有交谈,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春的夕阳,完全没人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没声息地从船舷下流过。
从后梢传来了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
由于觉悟到存在着那样强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陈圆圆后的混乱情绪当中,开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点。他逐渐平静下来,甚至似乎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了。
说起来,冒襄还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中,才同陈圆圆认识的。那时正是早春,夹岸的柳树刚刚有一点绿影儿,梅花却开得正好。
他从同船的一位姓许的父执辈口中,头一遭听到陈圆圆的“芳名”,并且被这位父执的热烈推崇所打动,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几天,同他一道去寻访陈圆圆。徒劳往返了好几次,最后,才总算把她请来了。冒襄清楚地记得,那天陈圆圆穿了一袭长过膝盖的暗青色茧绸女衣,下衬八幅白地绣青花湘裙。当她从帘子后面款款地走上红氍毹来的时候,笑涡在她的腮边忽闪着,她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随即含羞地旋过脸去,侧转腰肢,回顾了一下拖在身后的裙裾。那美妙优雅的姿态,真像在烟雾缭绕当中一只翩然起舞的青凤。当时,冒襄虽然意识到其他人的在场,脸上依然保持着惯常那骄矜的微笑,可是内心深处,却分明地震颤了一下,被这女子不寻常的魅力所打动,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随她那妙曼的姿影。
从这一刻开始,他俩的感情就飞速地交流起来。在陈圆圆出人意料地用当时已经不流行的弋阳腔,演出《红梅记》一剧的时候,冒襄怀着少有的兴趣和热情,自始至终关注着台上的演出;而陈圆圆也把含情脉脉的目光,频频投向他的座上。冒襄还记得,当演出的间歇,陈圆圆擎着玉壶,向座上的客人劝酒,却没有首先走向他时,他心里是多么的失望和不快;而后来,当陈圆圆在他身边明显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声低语时又挨得那么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蝉翼样的鬓影在轻轻颤动,嗅得着她那小嘴所发出的唇脂的馨香。这时候,他又是多么的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仍然是令人心荡神飞,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从未经验过的……事实上,从那时起,冒襄就觉得离不开她了。待到酒阑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请。陈圆圆似乎有点为难,但还是应允了。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登舟回去。当时,他是那样的难分难舍。而她反倒有点淡淡的,只告诉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寻梅赏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盘桓。当时他考虑行程紧迫,无法久留,踌躇再三,只好约定到桂子飘香时节,与她在姑苏再见。
冒襄直到现在还记得,在那历时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对她的思念是怎样的强烈,怎样惟恐不能再见到她。他历历在目地回味着那一个暂短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胳臂上疯狂的齿痕……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挑动着他的情欲,使他在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味如嚼蜡。
而且,也许因为这缘故,他还平生第一次不无妒意地想到,他离开期间,其他狎客将会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陈圆圆也会照样同他们厮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对待自己一样……不过,尽管如此,当半年之后,他护送母亲回来,路经苏州,陈圆圆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给他,从此完全、永远属于他的时候,冒襄却感到十分惊讶和突然,觉得这种要求未免过于天真,而且轻率得有点不知自量。因为在他看来,寻欢作乐是一回事,承担家庭义务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凭着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对方也没有权利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当即拒绝了她。然而,陈圆圆却不是那种容易摆脱的女人。她用不着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聪明的手段。
到了后半夜,再次领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动回心转意了。虽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等他把营救父亲的事情办妥之后,才从长计议这件事。
后来,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营救父亲的事情当中去了。大半年来,没完没了地奔走、投诉、请托,加上还要不断劝解日夜忧伤的母亲,冒襄简直把陈圆圆完全抛在脑后。此外,他还多少有点儿后悔:不该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她。所以有时候,他尽管也会忽然想到陈圆圆,想到是否该去看望她。可是出于一种多少感到丢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终于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半年来,他甚至连信都没有给她写过一封。谁知道,由于这一念之差,结果就永远失去了她……“哎,这样的结果是好,还是不好?好,还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复自问。
可是越问,心中越乱。他一阵烦躁,猛地站起身子。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片繁密的灯火、一座拱形的石桥,以及桥头耸立的石塔。
桐桥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么?”被冒襄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的张明弼问。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随手指着岸边一个带小楼的院落说:“哦,那幢小楼临水而筑,亭亭如画,惟是灯火俱无,不知是何人所居?”
张明弼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噢”了一声,说:“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么就忘了?前几年,我还陪你来过的!”他仔细看了看,又说:“楼上影影绰绰的像是有灯火,嗯,她必定还在。”
听说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阁楼上依稀的灯火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后梢叫道:“船家,靠岸,我们要下船。”
“啊,做什么?”张明弼问。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听说小宛刚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闭门谢客。瞧这灯火零落的样子,想必还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扰她!”
可是冒襄不理会张明弼的劝阻,他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岸,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抢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无可奈何的张明弼从后面跟上来时,他已经站在竹篱笆前,开始打门了。
冒襄先轻轻地敲了几下,见里面全无应声,下手就重起来。可是敲了一阵,仍然毫无动静。张明弼说:“辟疆,敢情他们都睡死了。算啦,我们还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执,他一声不响,捏起拳头,在门上咚咚咚地猛擂起来。
终于,门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孩儿清亮的嗓音:“门公,是谁在打门呢?”
“莫理他!反正姐儿不见客,让他敲不应,自己去了算!”一个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听来很近,就在门房内。
“那也得瞧瞧是谁啊!刚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来,叫门不应,又该骂人了。”
“不是,老爹他会喊我。只怕是东家的张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来借钱借米的。准没好事儿,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听见,又好笑又好气。他又打了两下门,高声说:“我们是如皋冒襄、金沙张明弼,特来拜望宛娘,快快开门!”
这一次总算有了反应,只听那女孩儿在门里“嗳”了一声,但是又不来开门,却埋怨门公说:“瞧你,估错了吧,是客人哩!快起来开门!”
冒襄同张明弼对瞧了一下,嘴上不说,心中都想:这鬼丫头也真够促狭,你自己来开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门公!
门房里的床“吱扭吱扭”地响了一阵,大约是门公爬起来,只听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估计是说那丫头不替他开门。果然,那丫头立即唱歌似地反驳说:“这是你的事情,编排是该你干!我又没吃你的一份粮,凭啥要替你动手?”
终于,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了门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脸和矮小结实的身躯。
冒襄早就一百个不耐烦,见门一开,立即径直往里走。那门公想拦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着寿儿。
寿儿却不慌不忙。她迎着客人先道了个万福,仍旧用唱歌一般的嗓门说:“两位姐夫,远来辛苦了,请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报去来。”
冒襄摇摇头:“我们不吃茶,到楼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谢两位姐夫美意。”寿儿说,忽然露出戚然的样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见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么?”张明弼问。
“嗯,重!重得简直不能再重。连人,她都快认不得了。”寿儿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张明弼默默地点着头,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么样?还要上去么?
冒襄没有做声,但显然也有点动摇了。他抬起头,犹豫不决地望着阁楼上昏暗的灯光。
寿儿闪动着一双黑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溜了几下,忽然抿着嘴儿问:“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
“若是如皋冒公子,我家阿娘倒必定是认得的。”
“……?”
“适才阿娘吩咐说,若是等闲俗客,一概不见。若是冒公子,你可得千万好好儿请上来。”
“啊!她怎么知道我要来?”
“这个么,婢子可就不知道啦!”寿儿狡狯地说,不待冒襄再问,她就转过身去,当先引路。冒襄同张明弼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
三
由于吃了半碗粥,许多天来,董小宛第一次感到多少有了点精神。她让寿儿替她梳了头,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出于一种奇怪的预感,她还吩咐寿儿:要是如皋冒相公来访,马上告诉她。
不过,随后她就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多么可笑可怜了。哎,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你想着一个人,他就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何况人家是家财万贯的翩翩公子。纵然没有陈圆圆,也会有别的女人。
就凭三年前那匆匆一面,能指望人家记得住你?怕早就把你忘个一干二净啦!
再说,梦里不是已经把这事指点得明明白白了么?
就别再费这份心思啦!这样一想,董小宛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指望了。从今以后,她就像那荒原旷野上随风飘转的一株蓬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终于,她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压抑地、凄苦地哭起来。
渐渐地,她听见有人走上楼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陌生的、粗重的男人脚步声从过道里一路响过来,在门外停了一下,然后跨进屋来。
“谁?”董小宛问,竭力止住抽泣。
“哦,三年前,在此楼下曲栏杆畔,曾有幸与小娘子醉中一晤的那个人,今日特来拜候,不知小娘子可记得否?”一个优雅清亮的声音说。
有片刻工夫,董小宛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这声音,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动,仿佛凝住了似的。“啊,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呀?这是什么意思?”她艰难地思索。蓦地,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和双颊:啊,是他,是他,是他来了!她在心里大叫,感到一阵晕眩。但是,她没有立刻转过身子。她不敢、也没有力量那样做。谁知道呢?也许稍一动弹,一切便都化为乌有了!
“小生是如皋冒襄,这位是金沙张公亮。”大概是听不见董小宛答应,冒襄只好自我介绍了。
董小宛仍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
“奴家……不敢忘记公子……”她颤着声儿回答,觉得冒襄已经走近床头。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仿佛怕触着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似的,一边哽咽地说:“……三年前,有劳公子几番临顾,仅得匆匆一晤,但阿娘背后说起公子,总是称赞不绝于口,说她见的人不少,从未有像公子这般人品的。娘还因奴家未能与公子多盘桓些日子,深为惋惜……如今阿娘死了,看见公子,奴家就想起阿娘。
她的话,就像昨天对奴家说的一样……“董小宛说到伤心动情之处,终于转过身子,撩开罗帐。于是,她看见了冒襄的脸。
这确实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惊叹的脸。如果说,早在三年前,它就给董小宛留下了鲜明美好的印象的话,那么,经过岁月的冲刷,它的许多细节部分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之后,董小宛此刻重新面对它,却不禁怅然若失。因为她发现,自己三年来对于这张脸的一切想象和补充,竟然是如此蹩脚、平庸、俗气。而它其实是那样的空灵微妙,出人意料,而又完美无缺。它的美,绝不是用“弯曲秀长的眉毛、顾盼含情的眼睛、笔直高耸的鼻梁,以及线条优美的口辅”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写所能表达的。它的非凡之处,首先在于那种天生的高贵气质,那种被传统的道德文化高度地充实和细致琢磨过的内在情感,以及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的雍容气派。当这一切,同俊美的外貌充分地糅合在一起,并且在一颦一笑当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的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勾魂摄魄般的魅力。董小宛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厉害,简直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她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冒襄也在注视董小宛。三年不见,他发现记忆当中的那个娇痴懒慢、醉态可掬的女孩子,已经成熟为一个清丽绝俗的少女。也许因为正在生病的缘故,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却比当年更美了。她的肤色变得更白净,相形之下,头发和眉毛显得更黑。配上梦幻似的忧郁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唇,使她足以置身于秦淮河畔最顶尖儿的一批名妓当中,而毫不逊色。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这张脸上显示出一种与她的绝大多数同行姐妹不同的驯良神情,一种过于端庄娴静的气息。
冒襄此刻还说不上对这种气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想到了陈圆圆,想起了她那恶作剧的眼神,那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以及层出不穷的花样,并不由自主地为这突然闪现的记忆而微笑了……“哦,张老爷、冒公子,二位请坐……”董小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冒襄蓦地惊醒过来,他回顾了一下,发现张明弼已经在靠墙的一张椅子坐下,也就走过去,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当儿,寿儿已经端上茶来,并且换过了两盏明亮的斗色晶灯。于是三个人便一边喝着茶,一边交谈。冒襄和张明弼详细地询问了小宛母亲陈氏的死,着实咨嗟感叹了一番;接着又问到董小宛的病,对她已见好转感到宽慰;随后,冒襄又约略地谈了一下别后的情形,谈到大半年来,怎样为着父亲的事四方奔走,现在有了结果。但是,他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陈圆圆。这并不是怕给董小宛知道,会引起猜疑和嫉妒。事实上,他对董小宛毫无别的想法。
他今晚到这儿来,无非是满心的苦闷无聊打发不掉,想借此散散心而已。但是,他却不想提起陈圆圆,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痛快的、有损脸面的事……不过,冒襄的这种心理,连他的好友张明弼也暂时捉摸不透。
在这一阵子交谈中,张明弼很少开口。他一直在观察冒襄的言语、举动,猜测他的朋友如此坚执地要来拜访董小宛,到底有什么目的。当发现董小宛对冒襄流露出明显的、异乎寻常的依恋之情,而冒襄对于同陈圆圆的那段关系又讳莫如深时,张明弼就认定,冒襄已经把物色如夫人的目标,转移到董小宛身上来。他本来就一直为好朋友的痛苦忧郁而担心,同时,还为自己没能及时找到冒襄报信,致使陈圆圆被田弘遇抢去,多少感到有点内疚,但又苦于无法补救。现在发现了冒襄的这种“意向”,他不禁大为欣慰,于是决心要尽力促成它。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张明弼就趁机站起来,拱着手说:“我差点儿忘了,适才下船的时候,原不曾说清要不要船家等着。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己回去了。辟疆、宛娘,你们先谈着,我去吩咐一声就来!”
说完,也不等冒襄答应,他就叫寿儿提灯引路,匆匆出门,下楼去了。
“冒郎,你到这边来坐,这边暖和些。”当张明弼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之后,董小宛忽然伸手拍了拍床沿,这样招呼说。
正在为老朋友突然走开而感到疑惑的冒襄,怔了一下,茫然地回过头来。
“哎,来呀,把灯也拿过来,奴家有话要对你说哩!”董小宛娇嗔地催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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