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口吻,不变的表情,使黄宗羲仍旧捉摸不透老师的心思。但对方终于开了口,毕竟是一种转机。于是,他再度激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亢声说:“老师!闯逆披猖,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无不心目俱裂,血泪交进,恨不得生啖此贼,以泄不共戴天之愤!如今士民一闻噩耗,便齐集府前,足见人心未死,士气可用。以弟子之见,何不从速缟素发丧,檄召四方,挥戈北指,复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难。此今日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出当此责,则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说罢,他把直裰的下摆猛地一撩,悲壮而又庄严地跪了下去。
在这一阵子对答当中,周围的人们始终静静地听着。黄宗羲的话,显然道出了他们的共同心愿。所以,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缙绅首先齐声附和说:“太冲先生所言甚是,敬请先生出任此责!”说着,他们也纷纷跪到地上。
“对,对,我等都愿听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着。随着此伏彼起的声浪,人们整片整片地弯下腰去。转眼之间,整个场子和两边的街道,便密密层层地跪了个满。
刘宗周没有立即答应。他慢慢地揉捏着垂到胸前的那部白胡子,渐渐地,眼神变得果决、明亮起来。终于,他把手往下一放,用感激、洪亮的声音说:“诸君以大义相责,令宗周甚为感愧!我身虽老,尚当先驱效死,定不负诸君之望!”
说完,他就转过身,大步走进门里去。过了片刻,当他重新走出来时,头上已经裹起了一块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长矛。他对着大家把手一挥,大声说:“列位,请随老夫一起去面谒府尊王公!”
“好啊,我们都去!我们都去!走啊!”人们狂热地欢呼起来。
于是大家纷纷站起身,拥挤着,招呼着,吵嚷着,一窝蜂地跟在刘宗周后面,朝着知府衙门的方向,乱哄哄地走去。
“大哥,那么,弟进京应考的事,可怎么办?”走出一段路之后,黄宗羲听见一个惴惴不安的声音问。
他微微一怔,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原来弟弟黄宗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周围狂热的人流裹挟之下,这位新选贡生显得那样沮丧、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着单弱的身子,惊诧地仰起了白净的、敏感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驱往屠场的绝望的羔羊……黄宗羲“嗯”了一声,试图说上几句宽慰话。但是,迟疑了一下之后,一种冷酷的、阴暗的念头便扼住了他,那样有力,那样沉重。
他于是重新扭过头去,死死地盯着前方,并且咬紧了牙齿……五正当地方上的士民,因北京朝廷的覆灭而陷入悲痛和混乱之中的时候,在被称为“留都”的南京城里,却已经为救亡图存展开了紧张的活动。
局势是如此严峻而又紧迫地摆在面前:对于仍旧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大臣来说,如果不希望重蹈北京的覆辙,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身家性命,被这场滔天而至的狂暴洪水所彻底葬送,那就必须设法凭借江南这一片富庶的土地,迅速建立起一个新的、足以同强大的农民军抗衡的政权。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尽快从朱姓的皇族系统中,物色并推举出一位合法的继承者,一位象征“正统”的新皇帝。
围绕解决这件头等大事的紧张活动,其实更早一些时候,就已经在具有决策权力的大臣圈子当中,秘密地酝酿和进行着了。譬如说,乘坐一顶四人抬的青缦官轿,由随从簇拥着,从大中桥喝道而来的这位神情严肃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就是奔走得最积极的人物之一。这位四川籍的东林派官员,是个短小精悍的人。
瘦削的、肌理紧凑的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敏感而多骨的鼻子,配上经常紧抿着的嘴唇,以及小铲子似的向前突出的下巴颏,使这张脸显得既精明强干,又执拗刚愎。他刚刚在顶头上司——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府邸里,参加了一次小范围的秘密协商,同户部尚书高弘图、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慎言、翰林院掌院詹事姜日广等人,进行了一场艰难的、有时是情绪激动的辩论。因为记挂着有两位关系密切的友人正在家里等候消息,所以会议一散,他就匆匆赶了回来。
眼下,已经是四月下旬。天气变得相当暖和。锦缎似的阳光从白云浮荡的蓝天上飘洒下来,夹道的红花绿树,像在水中洗濯过一般耀眼、鲜明。号称六朝金粉地的南京城,几乎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它一年当中最欢乐迷人的游冶季节。要在往常,秦淮河上必定已经浮荡着许多游船画舫,清闲了一个冬春的茶社酒楼,也必定忙着重整旗鼓,精神抖擞地迎接来自四方八面的游客。可是如今,由于北京陷落、皇上殉国的惊人消息,已经开始像瘟疫似的在民间迅速流传,加上整座城市正处于紧急戒严的状态,情况就明显地变了样子。虽然店铺照旧开门营业,穷民百姓也照旧在为一天的衣食奔忙,可是,以往人们脸上那种嬉笑自若的表情消失了。一向热闹熙攘的大街,不知怎么一下就冷清了许多。即便是碧波十里的秦淮河,也失却了往日那种如火如荼的热闹和温馨。倒是一队又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不时在街道上巡逻而过,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使市面人心,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惊恐。
吕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轿子,稍微站了一站,为的是整理一下弄乱了的衣袖。
然后,他对闻声奔出来侍候的仆人们看也不看,就抿紧嘴唇,迈开急促而有力的步子,进了大门右侧的一道小门,径直朝宅内走去。
作为参与最高机密的一位大臣,吕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时局情报,较之一般官绅百姓,自然要来得具体而详细。譬如,关于最重要的崇祯皇帝的殉国,据确实的消息,是在三月十九日的清晨。当时北京的外城和内城,在一日之内相继被农民军攻陷。得知大势已去的崇祯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贵妃召到乾清宫,用金杯置酒,与她们作最后诀别;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来到御前,叮嘱了一番,命心腹太监王之心把他们从速护送出宫,到国舅周奎家中暂时躲避。这之后,外间的情势愈来愈紧迫,宫廷中的流血和死亡也开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宁宫中自缢身死,接着是袁贵妃自杀未遂,被在旁监视的崇祯皇帝连砍数剑,终于得以殉节。同时被皇帝杀死的,还有好几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过,最悲惨的还是年仅十五岁的长公主。大约皇帝担心城破之后,她会遭受“流贼”凌辱,所以特地着人召来,抚视了半天,长叹说:“你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挥剑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挡架。结果,“咔嚓”一声,半截手臂给削了下来,人也当场昏死过去。看见这样子,皇帝也手软了,抛下宝剑,掉头而去。就在次日五鼓时分,这位穷途末路、心力交瘁的万乘之尊,就带着秉笔太监王承恩,仓皇出了神武门,来到万岁山东麓,先摘去皇冠,把头发拆散下来,覆盖着脸面,然后用一根白绫带,在一棵古槐树下结束了年轻而尊贵的生命……对于暂时还秘而不宣、但已经被反复查证了的这一惨变,吕大器感到心痛欲裂,须发俱竖;与此同时,在江南尽快拥立新君的决心,也因之变得更加确定和急切了……吕大器来到花厅,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和兵备佥事雷演祚,早就在那里等候着。
看见主人回来了,两位客人立即迎出门外,一边拱着手招呼着,一边现出急切的探询神情。
吕大器不说话,只做出相让的手势,引着客人转过一道回廊,进了一个花树掩映的月洞门,来到他自己那问幽静隐僻的书房里,才站住脚步,重新同客人行礼相见。
这是由一明一暗两间小室套连起来的精致书房。外面的明问布置着桌、椅、屏、几,外带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尔也用来接待相知的密友。现在,吕大器领着客人走进了里面一间。
这靠墙三面都立着紫檀木书橱的里间,比外间稍小,迎面横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平头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旁边一个巨大的宣窑敛口白瓷缸,插放着好些长短不一的卷轴;在书案右前方的空间里,还摆着一张制作精巧的小方桌、三把竹制的椅子,桌上摊着一方棋枰。钱、雷二人看见主人选择在这里进行谈话,都预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态,不由得对望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
“俨老,今日会议,不知结果如何?”待小厮奉上茶来,又迅速地退出之后,生得浓眉大眼,有着一部虬结大胡子的雷演祚试探地问。他是安庆府太湖人,一向在山东任职,曾以守城有功和敢于弹劾上官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和接见。一年前因为母亲亡故,他照例辞职回家守制,不久前来到南京。吕大器看中他敢说敢为,又是坚定的东林派,便将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来,帮着办点机密的事务。
听见他发问,吕大器只顾皱着眉毛,凝神地小口呷着茶,没有立即回答。又过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长吁了一口气,说:“难!若还是这等前怕狼后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雷演祚微微一怔:“啊,俨老何出此言?”
吕大器双手一摊:“一个福王,一个潞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谁知今日会议,高研文又抬出个桂王来!案哐形模褪腔Р可惺楦吆胪肌T谀暇┑牧羰卮蟪贾校吆胪家幌蛞苑秸冉≈啤2还丝汤籽蒽袢从械隳涿睿骸笆裁矗鹜酰亢我杂窒氲揭盗⒐鹜酰俊?“哼,还不是斤斤于那个‘亲疏伦序’!总担心决策立‘潞’,会背上偏私之嫌,为物论所非。其实,欲成大功于乱世者,只问成败利钝而已,哪里还能有如许顾忌!”吕大器大不以为然地说,恼怒地抿紧了嘴唇。
雷演祚“哦”了一声,眨眨眼睛,暂时不说话了。的确,决定由谁来当皇帝,这将直接关系到新政权的前途和命运,事情极其重大,半点儿也疏忽不得。可是如何解决好“亲疏伦序”的争执,又是目前令人颇为头痛的一个问题。本来,刚刚“龙驭宾天”的崇祯皇帝还留下三个儿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熠。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在,事情本来也就不难解决。可是时至今日,除了听说他们在京师失陷时已经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问之外,始终没有南来的音信。是否后来又遇难身亡,也不得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传统礼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选继承人。那么就应当轮到崇祯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经逃难南来的福王朱由崧来做皇帝。然而,对于吕大器等东林派大臣来说,这当中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因为这位福王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郑贵妃所生,那郑贵妃当年仗着神宗皇帝的宠爱,曾经企图把皇长子排挤掉,而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老福王立为太子。这个阴谋被挫败后,到了皇长子继承帝位时,她又百般要挟,企图得到皇太后的封号,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于朝廷中的正统派大臣(包括后来的东林党人在内)又一次作了坚决的抗争,她的图谋才没有得逞。这件事,同当时发生在宫廷之内的几桩疑案纠缠在一起,曾经演变成你死我活的党争。在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就是利用这些事件,把东林人士整得死去活来。好容易熬到崇祯皇帝登极,冤狱才得到平反昭雪。因此,这一次拥立新君,如果让小福王当上皇帝,那么他会不会站在阉党的立场上,再一次拿东林党人开刀?这是不能不防备的。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吕大器,还有姜日广、张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拥立潞王朱常涝的主张。朱常涝是神宗皇帝的侄儿,长期受封在外,无论同郑贵妃还是同阉党都素无瓜葛。而且此人脾气随和,经常念经拜佛,外号“潞佛子”。应当说这是一位理想的人眩但论世系,他是已故崇祯皇帝的远房叔父,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几层。如果弃“亲”而立“疏”,礼制上可是有点交待不过去。所以即使是在东林派内部,意见也未能统一。大约有鉴于此,高弘图才又提出第三种选择——桂王朱常瀛……“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演祚沉吟地说,“与福藩是次子嫡孙相比,虽然仍旧疏了一层,但较之潞藩却又亲多了。而且要紧的是他并非郑贵妃所出,立他自然也无不可。惟是社稷遭此大变,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远在广西,这一来一往,只怕时日太费。”
吕大器苦笑说:“方才,姜居之也是这等说,现放着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远,一旦被奸人抢先迎立,居为奇货,我辈只怕满盘皆输!”
雷演祚点点头:“据小弟所得密报,福藩此番南来,一心觊觎大位。近日因传闻留都颇属意于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诸镇将游说,以图后盾之助,不可不防!”
所谓江北镇将,就是指目前驻扎在江淮一线的几位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和刘泽清。这伙人一向拥兵自重,跋扈骄横,对朝廷的命令采取爱听不听的态度。如果他们当真联合起来,拥立福王,那确实不好对付。所以吕大器听了,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江北四镇意欲拥立福王?”
“自然,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尚在观望之中。但我等若仍举棋不定,难免迟则生变!”
吕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地咬着牙:“什么‘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是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块儿完蛋了账!”
说完,他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踱起步来……六在吕、雷二人对答的当儿,钱谦益静静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插口。
半个月前,他还在家乡常熟,是接到知交好友吕大器的密信,让他火速前来共襄大计之后,才匆匆赶到南京的。虽然近两年来,他一直暗中认定:除非发生一场足以改变整个朝廷格局的大乱子,否则自己今生恐怕很难再有出头的希望。但是,读了密信,钱谦益仍旧被其中所透露的噩耗骇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老半天呆坐着,像丢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还是他的那位聪明果决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撺掇,主张不管如何,也该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说,他才连夜乘船赶来了。由于吕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卷入到拥立新皇帝的密谋之中。无疑,钱谦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处。
正当多数人都觉得,福王的继承资格似乎是无可争议的时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拥立潞王;并以透辟的分析,促使吕大器、姜日广、张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张。对此,钱谦益一直颇为得意,觉得十五年的赋闲生活,并没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胆识,在衮衮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好吧,既然你们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就是!“正是这种复苏的豪情,使他暂且把复官的考虑放在一边,开始一心一意为拥立潞王而策划奔走。当然,他又是富于阅历,老谋深算的。刚才他不动声色,是为着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稳妥一些。现在,他终于抬起头来。
“设若硁守‘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说,“那么桂藩与潞藩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二人俱无越福藩而代之理。
高公此议虽新,恐亦徒滋纷扰,而不能杜塞拥‘福’者晓哓之口!笆登槿肥钦庋切┘崾亍白孀诩曳ā钡奈赖乐浚且蟛徽鄄豢鄣匕蠢瞎嬲掳焓拢换嵋蛭鹜醣嚷和跚琢艘徊憔涂习招荩幌喾矗褂锌赡芤蛭怠奥骸迸傻耐巳炊艿焦奈瑁值酶住B来笃魑抟梢蚕氲搅苏庖徊悖运衬盏鼗恿艘幌率郑骸坝杂怠稹茨蓖仔匀皇且幌崆樵钢耄∥┦歉7弥两燎字巯掠荡魉娜瞬簧佟1闶鞘反笏韭硪参锤仪嵯戮龆希丛跎呛茫俊?钱谦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长,疏不越亲”的伦常准则经过长期的灌输、实行,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凛不可犯的“天条”之后,要加以改变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如今情势紧迫,已经根本没有时间去慢慢说服。所以,钱谦益才想到,必须采取非常的手段,来剥夺福王的候选人资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极其被动的狼狈境地,这样才能促使舆论变得有利于潞王。
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钱谦益也有了初步的设想。不过,由于事情非比寻常,在正式端出来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吕大器的决心和胆量。
“依弟之见,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他故作沉吟地说,“列位明公只须心坚力定,绝不退让,又何愁拥潞之议不行!”
吕大器摇摇头,苦笑一声:“老兄,莫非你这些年优游林下,便忘却此间是怎样的情形?须知此间名为‘留都’,其实无非是个大、养济院。这六部四院衙门里,能办事的,打破锣儿也找不出几个;起哄挑眼的,吆喝一声就能凑起一大帮。芝麻点小事,也会给你闹个满城风雨,众议沸腾。若是京师,还有皇上管着,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以往熊坛老任本兵,一味柔仁为事,遂至益发放纵。史公自去岁接任,专全力于整饬军旅,以备非常之变;对此辈亦只得恭谦礼让,委曲求安。
即以此番拥立而观,史、姜诸公不过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时责让交至,汹汹崩屋!
更别说还有那等勋臣贵戚、豪帅大珰,缄口侧目,窥伺于旁,其意难测——老兄,你以为这局残棋是好下的么!”
吕大器以一个心烦的手势,结束了诉苦。钱谦益点着头,捋着胡子,始终装做用心倾听的样子。其实,这些情形他又何尝不清楚?不过,他正是要让对方充分意识到事情的难办,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这样,自己接下来所提出的那条计策,才会更易于为对方接受。
“那么,史公之意?”他又问。
“史公嘛,看来也十分踌躇。今日他说,若再想不出一统众议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从推戴桂藩之议了。”
“啊,不知史公所谓‘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听说史可法也有转向拥立桂王的意思,钱谦益倒有点紧张起来,连忙追问。
吕大器摇摇头:“这个,史公倒不曾细说。”
停顿了一下之后,这位在其前半辈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经以勇气和胆略让凶悍的敌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样震惊过的小个子大臣,双眉紧皱,咬着牙说:“哼,时至今日,还管他什么善策不善策,只须能把潞藩赶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么?”钱谦益侧着耳朵问,担心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么办法都成!”吕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钱谦益正是要等这一句话。他轻轻一拍桌子,随即又举起手朝吕大器虚按了一按,仿佛要凭借这个手势,把承诺坐实到对方身上似的,“既然俨老这等说了,那么,弟倒有个计较在此——”“噢?”吕大器和雷演祚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钱谦益先不往下说。他把右手的中指伸进杯子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棋枰上写出了一个“亲”字,接着又写出一个“贤”字,然后抬起眼睛,看见吕、雷二人都现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着棋枰说:“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个‘亲’字,那么,我辈何不揭出一个‘贤’字来破他!”
“‘贤’字?”雷演祚仍旧不懂。
“嗯!论宗支,福藩在诸王之中虽属最亲最长,但到底并非太子。况且先帝又绝无遗命。设若他尚称贤明,立之固无不可;若他不贤不明,亦无非立不可之理!”
说到这里,钱谦益顿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瞧着两位同盟者,相信他们能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吕大器抿紧嘴唇,捋着胡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演祚却有点急于知道下文:“那么福藩……”钱谦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着不做声。
“愿闻其详!”吕大器从紧抿的嘴唇里挤出一句,随即坐回椅子上。
钱谦益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异样地闪动起来。他前倾着身子,用压低了的、恶狠狠的声调说:“福藩的劣迹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属官,不肯读书,而且贪婪好货,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种劣迹,又怎能立他为君!”
这几句话所披露的机锋是如此凌厉,就像利剑猝然出鞘,刺得满室的空气“嗤嗤”作响。吕雷二人显然给吓住了,变得一片沉默,吕大器固然没有吭声,雷演祚也失去了追问的勇气,只是惊诧地微微仰起胡须虬结的脸,一双大眼睛从浓眉下直愣愣地望着窗棂纸上的斑驳树影。
瞧着这种情形,钱谦益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紧张。因为他刚才的那一套说法,拆穿了,就是主张通过罗织罪名,制造流言,来搞垮对手。他们三个人都很清楚,刚才列举的那些“劣迹”,其实并无充分根据。不错,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没有才干是事实;行为不尽检点,犯点过失也不能说没有。譬如:传说他曾“偷”拿过老福王的一件什么宝物,说他这次逃难南来,把他母亲给逃丢了等等,但那其实都是一些说不清的事儿。若是吹毛求疵起来,他们那位“潞佛子”又何尝不能开出一张单子?不过,既然拥立谁来当皇帝,将直接关系着新朝廷的命运和大明中兴的前途,同时也关系到东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么钱谦益就认为,别说是仅仅让福王受点子委屈,背上个不好的名声,就算更加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干!这也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的一条通则。不过,一贯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吕大器和雷演祚,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钱谦益却有点儿拿不准……“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吕大器终于一欠身站起来,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随即阴沉着脸,离开桌子,又开始在房间内踱起步来。
钱谦益吃了一惊!
“是啊,”雷演祚呻吟似地附和说,“我辈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钱谦益的眼睛睁圆了。由于委屈和愤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如果不是看见吕大器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他就会立即争辩起来。
吕大器倒背着手,把嘴唇抿得更紧,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显得更加突出。
他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吕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过脸来,盯着重新产生了希望的钱谦益,冷冷地说,“你想清楚了不曾?这可是连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买卖!万一到头来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里,只怕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扒娲磴盗艘幌拢成挥傻帽淞恕5娜罚饧碌那痹谖O眨」芨詹潘搽孰实馗芯醯剑窃睹挥卸苑酱丝趟赋龅募馊窈统沟住K挥勺灾骺只牌鹄础5堑搅苏庖徊剑仓挥衅聘林哿恕S谑牵φ蚨ㄗ约海酝妓瞪霞妇溆行判牡幕啊?然而,他的内心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至张了几次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七
虽然吕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为拥立潞王而密谋策划,但是在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那里,对于这件事却始终有点举棋不定。
无疑,自从北京的朝廷覆灭之后,作为江南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无形中已经成为对重建朝廷负有全责的人物。但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就不能像吕大器等人那样,采取一面倒的态度,而必须尽量摆平各方面的意见,以期未来的朝廷能够获得最广泛的拥戴和支持,从而造成一种和衷共济的局面。史可法认为,这样一种局面,对于维系人心,重振旗鼓,乃至造就国家的中兴,都是绝对必要的。所以,在拥“福”和拥“潞”两派主张严重对立、难以调和的情势下,高弘图提出改而拥立桂王,确实使史可法有所动心。但是,随后姜日广指出桂王远在广西,在短期内难以抵达,又使他不能不加以考虑。正是由于左右为难,委决不下,所以,在会议散去之后,史可法就吩咐不久前才应他之聘参与兵部幕僚事务的陈贞慧发出请帖,邀请最近自北京潜逃回来的一些明朝官员,于次日上午到衙门里来见面,准备再仔细查问一下皇太子和永、定二位亲王的下落。
因为只要把已故崇祯皇帝这三个儿子当中的任何一个找到,这一天大的难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翌日,客人们陆续到齐。负责在花厅里伺候的仆役,巡回走动着,已经给客人的杯子里添注过三回茶水,主人却还一直没有露面。大家只有继续静静地坐着,耐心等候。
这八位客人,如果只从衣饰打扮来看,同一般缙绅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那惊魂未定的神态,那木讷痴呆的样子,以及其中一部分人脸上、手上那些无法遮掩的伤痕,都暗示着仅仅不久前,他们还在经受着某种可怕的折磨和极度的惊恐。
事实上,北京是在被农民军重重围困的情况下,迅速陷落的。满朝文武大多来不及逃跑,就全部成了俘虏。这几个人,纯粹是由于各种偶然的机会,才得以侥幸逃出“魔掌”。从他们直到此时此刻还未能恢复常态的样子,仍旧不难想象出,那一场天崩地塌的噩梦,该是何等狰狞可怖。正是这一发现,使得陪同他们坐在一起的陈贞慧,止不住心中又一次微微发起抖来。
陈贞慧是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后,才从家乡宜兴匆匆赶到南京来的。以他平日的豪迈自负,本来并没有兴趣充当什么幕僚。
但他又是一个极其聪明灵活的人,知道这种位置可以接触许多上层机密。而在目前这种非常时期,及时地、准确地掌握政局的动向,对他本人,以及他的复社伙伴来说,都至关重要。所以,他便毫不迟疑地找到史可法门上来。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明智的。目前,陈贞慧对于南京所面临的形势,可以说已经基本上了如指掌,对于许多事情的体察,较之以往,也要深入得多,全面得多。然而,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彻底地觉悟到,在政治场中,各种关系的交错、利害的冲突、权力的倾轧,其复杂程度都远远超出他过去的想象,即便所面临的是有十足正当理由的事情,也绝不是光凭一厢情愿的热情能够办成的。更何况有些事情,还不能简单地以是非成败作为评判的标准。所以,如果说对于北京的那群文武朝臣,不久前他还怀着一种激愤的憎恶,认为他们一个个都负有罪责的话,那么眼下,面对着这些逃跑归来的人们,他倒觉得多少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么史大人……”也许久久不见主人露面,一位年纪较轻的候见者忍不住探问说。他的腿受了伤,走路不灵便,此刻正拄着一根拐杖。
“哦,史大人昨夜初更时分,便带了从人出府,到各处门上去巡视城防,一夜未归。不过,他已知列位大人今日辰刻见顾,这一阵子该回来了。请大人安心稍候。”
陈贞慧回答。为了安抚众人,他再度举起茶杯,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列位大人,请用茶!”
“请……”客人们纷纷举起杯子,参差不齐地说。接着是啜茶声、衣袖的摆动声,以及杯子放回方几上的磕碰声。但也就是活跃了这么一下子,花厅里又回复到一片死寂,只听见被朝阳照亮的柳条窗桶外,微风吹动着庭院中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面对这种消沉郁闷的场面,陈贞慧本想主动挑起话头,使气氛活跃一下。但是,当视线落到那八位泥塑木雕一般的客人身上时,他的打算就被再度沉重起来的心情取代了。事实上,这些天,凭借从各种渠道陆续收集来的消息,陈贞慧已经了解到不少京师陷落后的情形。譬如:关于自缢殉国的皇上,听说由于很快就在万岁山上发现了遗体,李自成下令停止搜索,派人拆除宫里的一块门板,把遗体扛了下来;然后发给太监两贯钱,买来一副柳木棺材,并以土块当枕头,将遗体停放在东华门外的一个草棚下,算是让人“哭临”。结果,除了四名被指定看守的老太监和两名念经的和尚外,几乎没有几个官员敢去哭上一声,真是冷清之极,好不凄凉。至于下一步怎么样,是否会按礼节安葬,那就更难预料。不过可以肯定,万恶的“逆贼”们绝不会有好安排……又如,那群未能及时逃出的文武百官,命运也异常可悲。由于李自成勒令在京的明朝旧臣必须在三天内去朝见他,结果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倪元潞、左都御史李邦华等一批大臣和勋戚相继自杀殉国。但肯这样做的毕竟为数很少,绝大多数文武官员到了规定日期,都跟着内阁首辅魏藻德、成国公朱纯臣战战兢兢地到紫禁城去行叩见之礼。谁知趴在地上等了半天,李白成始终不露面。
相反,那伙心怀怨毒的“贼”兵“贼”将,却开始对他们大肆侮辱戏弄,推打的推打,摘帽的摘帽,甚至把大腿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又笑又闹,把大家弄得狼狈万分,但谁也不敢反抗。至于接下去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只有天晓得了……当然,在那些来自逃出者的消息里,还免不了说到,一些蚬颜求生的明朝官员,如何全无心肝地赶着崇祯皇帝的灵柩戟指唾骂,如何呼朋唤友地商量投靠“伪”朝,或者身穿青衣小帽,额上贴上一方写着“顺”字的黄纸片,眼巴巴地盼着录用等等。
陈贞慧曾特别留意到,每当听到这一类报告,史可法总是面色惨自,圆睁着两眼,把一双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就连胡须和头发也仿佛因极度悲愤而倒竖起来,只是用了极大的自制力,他才没有让猛烈的情绪马上爆发。不过陈贞慧好几次碰见,这位平日严肃得令人生畏的大臣,事后总要走进设有崇祯皇帝牌位的灵堂里,匍伏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又一抄…终于,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官靴踩地的橐橐声响,急促而有力。
陈贞慧心中一宽:“好了,可回来了!”他一边回过头去,一边本能地站立起来。
果然,身材不高,但威仪凛凛的史可法很快就出现在客厅的门口。这位以干练精明、政绩卓异而备受推崇的原漕运总督,是在一年前接替年迈的熊明遇担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由于北京迅速陷落,留都南京在一夜之间成了明朝退守江南,进行负隅顽抗的主要支柱和希望。因此,作为目前尚能行使职权的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自然地受到朝野的一致关注。可是个人声望的这种急剧上升,看来并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兴奋和得意;相反,只是迫使他变得更加辛苦和忙碌。由于又是一夜未睡,他那黧黑的脸膛,看上去更加黯淡。本来是精光闪烁的眼睛,布满了道道红丝。但他的步履依然那样有劲。他一走进来,就拱着手,向站起来准备行礼的客人们当胸一揖,也不回答那些照例的寒暄问候,只做了一个让座的手势,说声“请!”然后回过头去,朝陈贞慧问:“请万大人巳时来衙复命的事,兄台吩咐下去了么?”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就点点头,迅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贞慧事前已经听史可法交待过,今天找这些人来,主要是为着打探皇太子和二位王子的下落。而这样做的目的,陈贞慧也十分清楚。本来,就内心而言,他对于史可法在拥立新君一事中举棋不定,多少有点焦急和不满。而且出于对福王的本能戒备,他也更倾向于拥立潞王。只是,如今的陈贞慧与过去已经不同。他既然愈来愈明白政治场中的事情,不是光凭个人的意气所能驾驭的,也就比较能体谅史可法的困难处境了。所以,尽管他估计,在局势如此混乱紧迫的情况下,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太子或王子们,希望是极其微小的,但他仍旧抱着真诚的态度,积极协助史可法做最后的尝试。
现在,史可法已经把表示慰问的简短开场白讲完,又向新近才逃回来的三位官员,查问了两件他所关心的事情:一件,是关于崇祯皇帝的葬礼;另一件,是负责镇守山海关的明朝总兵官吴三桂,究竟有没有投降李自成。这后一件事,因为直接关系到能否把农民军牵制住,使之不能迅速挥兵南下,所以史可法一直极为关切,每次接见北边回来的人,他都要追问一番。不过,当发现这两件事都问不出什么要领之后,他就立即停止查问,把话头转到今天的正题上。
“诸位此次脱险归来,可曾听说太子及二位亲王的下落么?”他稍稍提高声音问,期待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座的客人。
也许大家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厅堂里出现片刻的宁静。
“太、太子……”有人迟疑地冒出半句,又顿住了。大家循声望去,认得这人名叫汪惟效,北京失陷前任工科给事中,有着一张仪表堂堂的脸,不过,此刻却显得畏缩而紧张。
“汪大人请讲!”史可法立即客气地追问。
“哦,不,学生不晓得,不晓得。”汪惟效连忙推却说,随即做着手势,“大家讲,大家讲!”
“汪大人有话,直说无妨!”史可法盯住他不放。
“不……不……”汪惟效显得更加慌张,几乎要把那张仪表堂堂的脸缩进脖子里。
史可法的脸绷紧了,眉毛也竖了起来,看样子打算发作,然而终于又转向其他人。
“那么——”他没有表情地问,“不知哪位大人得知太子的下落?也不必确实知道,道听途说也无妨。”
“哦,学生知道。”一个胖胖的、名叫曾五典的中年官员说,但马上又摇着手,“不是学生知道,是今日前来贵部时,汪大人对学生说的。”
“曾大人,学生可不曾说过什么!”汪惟效急忙否认。
曾五典瞧了他一眼:“汪大人何必过虑?史公适才已经说了,道听途说也无妨的。”说完,他又转向史可法,心情沉重地垂下头:“汪大人在京里时,曾听一内监说,太子及永、定二王已是不幸归天了!”
这消息如此突兀和惊人,不但史可法一听,急得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连陈贞慧也觉得心中一凉,仿佛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
但是曾五典的说法立即受到了好几个人的驳斥。说也奇怪,别看这些人刚才还像泥胎木偶,可是一旦谈及他们的所历所闻,又表现得极其狂热和固执。
“非也!”“此说不确!”“太子非等闲之人,若为贼寇所害,京师必定广有传言,何以我等俱无所闻?”
“哎,据学生所知,太子及二位贤王不定已经脱身南来了呢!”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
大家又是一惊,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工部主事蒋臣。这人长得又高又瘦,戴着一顶方巾,下面却奇怪地露出一圈寸许长的短发。原来他是剃光了头,装扮成和尚逃出来的,这会儿头发还没有长完全。
“嗯,请道其详!”重新坐到椅子上的史可法平静地说。也许经过刚才那一下失态,他已经意识到,在没有进一步查询清楚之前,对于这些消息还是保持冷静为宜。
“这个——”蒋臣转动了一下身子,随即用两只大手抓住椅子的扶梁,伸出了多筋的长脖子,神色郑重地说,“还是学生在临清坐船南下时,碰巧遇到的——前一日,学生在路上得遇内书堂的张太监,那时他已扮做了客商,一身青衣小帽。只因他与学生原是同里,故此认得。当下两人合雇了一辆车儿,走到临清换船。学生已到了船上,回身却见张太监直勾勾地望着先开的一只船。学生连唤几声,他才慢慢跟进舱来。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到了第二日,才悄悄告知学生,昨日他看见前头那只船上有个人,十足就像太子!”
听蒋臣说得真切,大家倒有几分相信了。于是纷纷可惜张太监当时为何不把船叫住,又埋怨蒋臣为何不赶紧追上去。蒋臣只好解释说,当时那只船先开了,他本不知道;张太监又不敢叫破,生怕会有不测。而等他们赶到下一站时,那只船却不见了……陈贞慧听到这里,虽然也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竟然失之交臂,感到十分惋惜。
不过到底发现了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只要弄清太子确实已经南来,寻访其下落应当不会太困难。他兴奋起来,回头一望,却意外地发现史可法神情十分冷淡,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坐在左首最上方的一位官员。陈贞慧记得那位官员来得最早,但一直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嘴角微微露出冷笑,对蒋臣的话似乎很不以为然。
“绳海兄,敢问有以见教小弟否?”史可法忽然招呼说。那位官员名叫张伯鲸,绳海是他的表字。他本是北京的兵部左侍郎,听说是最早逃出的一个,因为先回了一趟家乡泰州,所以直到这会儿才来到南京。
听见史可法询问,张伯鲸收起哂笑,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下。
等大家重新安静下来,他才用不高、但十分清晰的声音说:“列位适才所言,似都未得其实。据学生所知,太子及永、定二王,此刻既未曾遇害,亦未曾南来,而是尚在京师,在流贼手中!”
说出这么几句之后,他似乎很明白必定引起大家的激动和疑问,所以先伸出一只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然后接着说下去:“学生临出京前,曾藏匿于太监高起潜的外宅。这事是他亲口对学生说的——先帝当初曾遗命内监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三人护太子及永、定二王出宫,往周皇亲府中求庇。其时天方破晓,太子叩门,无人答应,因贼已入城,情势危迫,只得分头藏匿。后来,王之心先死,贼寇搜索甚急,宗周、之俊二人惧祸,遂将太子及定王献出,惟永王不知所往。闻得闯贼尚未有加害之意,但亦不放行,已分送贼将刘宗敏、李牟处,严加监护。所以,谓太子已脱身南来,绝无可能!”
这么断然说了之后,停了停,看见大家都呆呆坐着,没有什么表示,他又补充说:“长公主一臂为先帝所斫,伤势甚重,据闻闯贼亦交刘宗敏收治,幸得不死……”这最后一个消息,颇出乎大家的意料:怎么,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反贼流寇,还肯花心思为长公主治伤?不过,随后显然觉得,这种念头表示出来是要触忌的,甚至连只在心里想着,也不甚相宜。
于是有好一阵子,大家愈加变得目瞪口呆,默默无语。
史可法的脸色却蓦地变了,眉毛竖了起来,腮帮的肌肉由于一再咬紧牙齿而抽动着,嘴角两旁的立纹也变得既粗且深。
“那么,列位尚有什么要见告学生的?”他厉声问,“若是没有,那么今日之会,暂且至此,有劳列位!八底牛膊淮谌嘶卮穑鸵还笆郑玖似鹄础?“岂有此理,那个张绳海,居然荒唐到替流贼卖起好来,真是糊涂之至!”片刻之后,史可法一边走回厅堂来,一边气呼呼地说。由于客人已经全部送走,他那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陈贞慧瞧了瞧主人,沉吟地劝解说:“张大人之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他只是就其所知而言罢了……”“兄台休要代他辩解!”史可法粗暴地一挥手,随即转过身,往椅子上一坐,怒气不息地说,“兄台想过么,长公主的臂伤是谁人所斫?是先帝!张绳海这等说,岂非让人以为先帝刻而忍,而流贼反宽而慈。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陈贞慧不响了。以他的复社领袖身份,应聘到幕里来办事,在主人面前,自然有相当的进言资格。不过,他却不想滥用这一点。
事实上,他早就发觉,自从得知北京陷落的噩耗之后,素以精明干练著称的史可法,脾气明显地变了,变得冷静、宽容少了一点,急躁、严刻多了一点,常常碰上个小事就毫无必要地发很大的火。陈贞慧也明白,这是由于心灵深受刺激,极为痛苦的缘故。说起来,京师是在三月十九日陷落的。而南京的文武大臣们却一直徘徊观望,拖到四月初一才决定誓师勤王,其情报之闭塞,行动之迟缓,都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作为最高军事长官的史可法,在这件事上自然负有主要责任。虽然尚未有人公开就此提出责难,但明睿而又忠诚的史可法决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不可能不为自己在京师最危急、皇上最绝望的时刻竟然毫无行动,甚至不曾发出一兵一卒前往救援,而感到深深的自责,从此背上了强烈的罪孽感。正是这种内心的折磨,改变了他的性格。可是陈贞慧认为,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如今江南地区的安危,以至大明王朝的存亡绝续,几乎都维系在史可法的身上,并迫切地等待他作出清醒的、正确的决策时,过深地沉溺于这种情绪不仅没有必要,而且还十分有害。他一直打算向对方恳切地进言一次,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这一次也同样。本来,他试图就张伯鲸这件事再说上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哦,万大人已经来到。现正在签事房候见。”
“他——来干什么?”史可法绷着脸问,显然尚未从气恼中摆脱出来。
“这……不是大人传他来见的么?”陈贞慧微感错愕地说。
史可法不响了,但无疑醒悟过来,而且意识到刚才过于冲动。
终于,他“嗯”了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刚跨出门槛,又站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吩咐说:“烦兄台着人去问一下,适才那几个官员,他们逃难南来,可有什么困窘为难之处,能办的尽量替他们办一办!”
说完,这才迈开步子,向签事房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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