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得到地方民众和明军残部风涌云合般的响应,在闰六月中旬才建立起来的鲁王政权,到了八月初,已经集结起号称十万的庞大军队,势力范围也从浙东一隅,迅速扩展到浙西、江南的大片地区。尽管陆续加盟的这些府县,基本上还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而军队中的相当一部分,也属于临时纠集起来的乡勇,但是已经形成了一种颇为浩大的声势。加上这时候,从更东面的福建又传来消息:明朝的另一位藩王——唐王朱聿键在黄道周、郑芝龙等人的,拥戴下,也举义抗清,并且已经公然称帝,改元隆武。这就迫使志得意满的清朝浙江总督张存仁大吃一惊,连忙收缩军力,全力拱卫杭州城;同时飞报南京,请求紧急增援。
面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有利形势和战机,鲁王朱以海听从大臣们的建议,在绍兴府城召开了御前会议,决定派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张国维担任督师,率领踞守在钱塘江一线的各路明军,分别向下游的西兴和上游的富阳两地集中,对杭州采取渡江夹击的态势。按照他们的设想,能一鼓作气收复杭州,自然最好;即使一时办不到,也要打上几个漂亮的胜仗,以便震慑敌人,鼓舞士气,巩固已经取得的地盘。
黄宗羲是八月初十日,在驻扎于萧山县瓜沥镇龙王堂的孙嘉绩军营中接到参战命令的。由于孙嘉绩的荐举,如今他已经被新政权任命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并兼任余姚军的监军。来自上头的命令还规定他们,以及绍兴、慈溪、宁波等府县的义军:必须于十二日傍晚之前,把队伍转移到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西兴渡口,同武宁侯王之仁所统率的正规水师会合,听候调遣。对于朝廷酝酿西向用兵,黄宗羲虽然事先已经有所风闻,但接到参战的命令,仍然感到大为振奋。这不仅是由于近日来,他越来越渴望投入战斗,更重要的是,从这一果敢的决策中,他感觉到了一种同心同德的决心,一种奋发进取的锐气,而这,正是那个短命的弘光朝廷所没有的。“不错,就冲着这一点,也值得轰轰烈烈投身进去,大干一场,哪怕因此血洒钱塘,粉身碎骨也罢!”当随着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任余姚义军督师的孙嘉绩,奔走忙碌于闹纷纷地集结的兵营之中时,他一再壮烈地、感奋地想。
现在,除了留下小量军力驻守原地,其余的人马,经过一天一夜溯江而上的航行,已经于十二日的正午,提前抵达西兴渡口,同王之仁接上了头,并在指定的地段驻扎下来。他们属下的这支队伍,也就是当初从余姚县带出来的那四千之众。它与来自其他府县的五支义军一道,被统称为“六家军”。与方国安、王之仁等武将所统率的正规军队不同,这“六家军”绝大部分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四乡农民,士气倒还高昂,但基本上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对于如何列阵,如何行军,如何临敌,如何格斗,不少人一窍不通,必须一一从头教起。因此,自从一个多月前,从绍兴赶回家中禀明母亲,安顿家小,并把那三百乡勇带出来从军之后,黄宗羲一直守在营地中,协助孙嘉绩规划建制,训练士卒。不过,这方面他们其实也懂得不多。幸而有几位行伍出身的义士,其中包括黄宗羲在余姚县城外结识的那两个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汪涵和茅瀚,全力以赴地帮着日夜操练,才好歹把这群乌合之众,渐渐调教得有点样子。这一次,因为是渡江作战,所以临出发时,他们已经按照命令,把能够征集到的大小船只,几乎全都带了出来,总共有七八十艘之多,如今就在江边上立起一个水寨;又因为船少人众,水寨安置不下,在距水寨一箭之遥的岸上,还另外立了一个旱寨,用以屯驻其余的人马。
因为是提早到达,据孙嘉绩估计,在命令所规定的傍晚之前,大约不会有什么军事行动,所以,眼看着各营已经安顿停当,黄宗羲便按照原定分工,离开中军大帐,回到水寨去约束部伍,等候下一步行动的命令。
由各种大小船只连结成的水寨,参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看上去,就像突出于岸边的黑色洲渚。黄宗羲时而凭借跳板,时而纵身跨越,从一条又一条的船上通过,边走边察看寨里的情形。发现将士们正靠在桅杆下、船篷旁,在那里啃干粮的啃干粮,摆弄武器的摆弄武器,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态,他就径自回到辟作指挥所的一艘大江船舱中,由黄安——那书童如今已经成了亲兵头儿,官为“把总”——服侍着,先把身上沾满征尘和汗臭的衣裳脱下,换过,又在水盆中洗了一把脸,刚刚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翻开随船带来的几本书,把夹在其中的一封信找了出来。
这是老朋友顾呆从无锡托人辗转捎来的一封信,送到他手中时,正碰上军队乱哄哄地开拔,来不及看,就随手夹进书中。说起顾杲,自从五月间逃出南京监狱,半路分手,各自回家之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尽管黄宗羲对这位生死之交十分想念,却苦于兵荒马乱,音信不通。冷不丁接到朋友的来信,黄宗羲当时的确喜出望外。“是的,我怎么把它忘了!”他一边拆着信,一边暗暗责备目己,正要抽出细看,忽然听见外面“咚咚咚!咚咚咚!”传来一阵擂鼓之声,猛烈而又急骤,听上去,像是来自大江之上。其间,还依稀夹杂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
黄宗羲不禁一怔,随即推开篷窗,向外望去,却被泊在旁边的船只挡住了视线,除了一小角江水,什么也看不见。这当儿,那鼓声和呐喊声益发高亢起来。
“怎么?难道已经打起来了?”他惊讶地想,连忙把信塞进怀里,离开篷窗,快步奔上甲板。这一下,总算看清了:原来,江面上果真出现了许多船只,其中有张着大帆的江船,也有较小的渔船,还有好些小划子。从船上插着的各色大小旗帜,以及晃动着的刀光人影来看,显然都不是普通船只,而是准备参战的水师。
“那么,莫非已经开始渡江攻击_「?何以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一点都不知道?”
黄宗羲满心疑惑地扶着船头的绞盘,大睁着眼睛向大江上张望。
已是中午时分,蒙上了一层薄翳的秋阳,正在天顶上淡淡地照临着,萧瑟的秋风拂过水寨林立着的樯桅,在烟波浩渺的钱塘江上,掀起了层层轻浪。现在,江面上的情形可以看得更清楚:那些随着鼓声出现的船只,少说也有三四十艘,就像一群猝然飞集的水鸟,错杂地散布在江面上。从来路判断,这些船只显然属于上游不远的王之仁军水寨,因为直到此刻,还不断有船只从那里驶出,参加到前面的行列中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骤的鼓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响着。它贴着水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堤岸又反射回来,在广袤的江天上震响、回荡。随着鼓声,江面上聚集的船只越来越多,并且在几艘大船带领下,朝着对岸排出一字的队形。
“大人,快下令起锚吧!要不,功劳都被王兵抢去了!”一个急切的嗓门在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黄安正站在身后,圆圆的脸上现出紧张而又兴奋的神情。
黄宗羲摇摇头:“我们尚未接到军令。”
“尚未接到军令?怎么他们又接到了呢——哎,瞧,上去了,上去了!”
黄宗羲定眼望去,发现王之仁军的战船,已经集结完毕,正在五只大船的率领下,缓缓向上游驶去。看样子,是准备凭借江水的冲力,斜刺着向对岸发起攻击。
“糟啦,再不开船,我们就赶不上了!”
“怎么偏偏我们接不到命令?”
“是不是给王兵扣起来了?”
焦急的、压抑的议论在周围响起,那是几个亲兵。
黄宗羲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不等命令擅自出击,在军事上是不允许的。
尽管如此,他却不免也有点怀疑:会不会进攻的命令已经下达,只是出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没有送到自己这里?如果是那样,自己按兵不动,且别说争先立功的话,光是因此贻误了‘战机,就很不应该……然而,要是命令并未让自己参与行动,自己冒冒失失地出战,就会打乱整个部署,后果更加严重……“嗯,你在这儿守着,没有本官之命,谁都不许动!”这么交待了一句,黄宗羲便匆匆转过身,撇下众人,向跳板走去。刚走出几步,远远看见孙嘉绩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沿着跳板,急步朝这边奔来。
“快!快!赶快进兵!”显然也看见了黄宗羲,孙嘉绩隔着船挥手喊。
“怎么?”
“命令下来了,下来了!”
黄宗羲“氨了一声,本能地立即转身往回走,才行出两步,又站住了。
“咦,怎么还站着?快、快啊!”已经走近来的孙嘉绩气喘吁吁地催促。
“不是让我们天黑之前赶到的么?怎么现在就下令进攻了?”
“不知道!哎,别管了,快,快!,孙嘉绩显得急不可耐。
黄宗羲不再问了。不过,当他奔向中军大船的船头,对已经闻声赶到的部将汪涵、茅瀚下达了进兵令之后,心中仍旧疑惑地想:如此说来,进攻计划无疑是改变了!然而,眼下才只自己一支义军提前赶到,其余几支义军尚未抵达,督师行辕到底为何不到约定时问,就下令进攻?虽然这一次渡江作战主要是靠王之仁的正规水军,但是……“咚!咚!咚!”“咚!咚!咚!”急劲的鼓声蓦地在身旁震响起来,这是催促进军的信号。黄宗羲猛一抬头,发现只这一沉吟工夫,整个水寨已经全动了起来。义兵们纷纷从舱里拥出来,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开始起锚的起锚,扯帆的扯帆。这些义兵,绝大多数都来自浙东水乡,骑马也许不大习惯,驾船却是家常便饭。只见没费多少劲,各船已经陆续准备就绪。然而,也只是做完这一步而已,到了接下来,照例应该启航出发时,不知为什么,那些义兵们像受到某种无形的禁制似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开始你望我、我望你,互相等待着,谁都不肯首先把船撑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进军的鼓声益发擂得震天价晌。
船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泊在最外边的两只船似乎抵御不住鼓声的压力,勉强向前撑出了丈把二丈,但看见其余的船只没有跟上去,便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
“混账!开船!快开船!谁不开船我先杀了他!”传来了茅瀚的怒骂声。这位在余姚县城外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显然急于响应鼓声,但是泊在前面的船只堵塞了他的去路。
黄宗羲睁大眼睛看着,有片刻工夫,闹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但随后,他浑身的血液就由于焦急,也由于气愤,蓦地沸腾起来。他把手中的令旗朝走近来的孙嘉绩一递,“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大步奔向船舷,腾身一跃,跳到刚刚又退回来的那艘船上。
“撑出去!马上给我撑出去!听见没有?”他扯着嗓门大嚷,恶狠狠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
“是、是,大、大人!”被上司的暴怒、也被寒光闪闪的剑锋吓了一大跳的几个士兵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慌忙摆动手中的长篙。
“你们——还有你们,都聋了吗?快动手!撑出去!”黄宗羲继续用佩剑向其余的人指吓着。看见事到临头,手下的兵校变得如此脓包,他当真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那些兵几乎立即就乖乖听命,他手中的剑很可能就会狠狠砍出。
“妈的,听见没有?快开船!”“快,快!混蛋!”“还呆着干什么?想找死吗?”无疑是受到黄宗羲的行动激励,附和的呵斥从四面八方一齐炸响。正在缩着脑袋发呆的各船的士兵们,哆嗦了一下,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开始不由自主地摆动长篙,抓住绞盘,虽然动作仍不免有些迟疑和机械,但总算纷纷重新行动起来。随着第一只船鼓勇离开了水寨,其余的船也开始挤碰着、避让着,缓缓向江中驶去……“是的,哪怕前途多么危险,手下多么迟疑,重要的是有人带头。只要敢于带头走出第一步,其余的人就好办了!”默默看着已经络绎驶出到大江之上,并且逐渐摆脱了刚才的迟疑和畏怯,变得紧张、勇敢起来的船队,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无憬悟地想。现在,在震天的战鼓声中,余姚义军的船队也像王之仁军那样,开始转舵向南,溯流而上。这西兴渡口一带,作为连接浙东地区与杭州的交通要冲,本来总是水陆辐凑,商旅云集,热闹非凡。自从清兵南下,浙东起义以来,由于敌我双方一直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固然已经荡然无存,而目沿江两岸,还各自临时筑起好些防守用的木垒城寨。如今,在他们船行所经的敌方江畔,就显眼地立着一个。黄宗羲注意到,上面还随风飘扬着好些旗帜,看样子必定有清朝的兵卒把守。不用说,如果明军打算在这一带登陆作战,就必须突破这些城寨的拦截。
“是的,终于真的到了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时刻了!要同鞑子兵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上一场了!我自然要狠狠地杀,要杀死他们很多人;而我们也会有许多人流血、被杀,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在内,这是免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只要他们杀不死我,我就要杀死他们!把他们赶回关外去!这是一定的!”黄宗羲远远地盯着那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木城,发誓般地想。事实上,由于置身于率先出发的船里,自己作为勇敢无畏的表率,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现在,黄宗羲甚至变得更加渴望尽快投入战斗。他紧攥着剑把,昂然挺立在船头上,一任强劲的江风撕扯着他的衣巾鬓发,心中翻滚着一股慷慨赴死的冷酷之情。同时,开始精神亢奋地设想着,到时候,他如何率领麾下的明军,在那里同清兵展开殊死的格斗,并以无比的英勇,杀得敌人落荒而逃……“轰!轰轰!”几声沉闷爆炸传来,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发现清军据守的木城上方,冒出了几缕黑烟,紧接着,远处的江面上“噗通,噗通”地接连升起了三道水柱。
“嗯,是炮!鞑子兵开炮了!好嘛,想吓唬人吗?可我们不怕!你们就等着吧,待会儿有你们好受的!”由于终于切近地感知到敌人的存在,也由于不断飞来的炮弹意味着战斗已经开始,黄宗羲的情绪愈加兴奋和高昂。他看前面的王之仁军已经转舵向西,像是准备朝对岸发起攻击,于是一边大声告诫大家不要惊慌,一边挥动令旗,打算下令船队也跟着转舵。然而,就在这时,钱塘江的东边——也就是自己一方的营寨中,震天的鼓声忽然沉寂下去,接着,传出“瞠瞠瞠!瞠瞠瞠!”的锣声。
“怎么,要我们收兵?”黄宗羲惊讶地想,有片刻工夫,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然而,没有错。“瞠瞠瞠!瞠瞠瞠!瞠瞠瞠!”那锣声愈加响得急骤,分明是鸣金收兵的信号。而且不光自己的水寨在敲锣,连王之仁军那边的营寨也在呼应着大敲特敲。
“好不容易才把船队带到这里,还没有登岸,也没有同鞑子对上阵,怎么就要收兵了?”由于看见正在鼓勇前进的船队,顷刻之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忽然扰乱了似的,正在陆陆续续停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黄宗羲错愕之余,不禁为之茫然。“嗯,莫非老孙他们看见敌人发炮,生怕我们要吃亏?但是,漫说那几炮连我们的汗毛都未曾碰着,就算当真被打中,折损了一两船人马,也得拼着命儿攻上去!怎能随随便便就收兵?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哼,这可是生死相搏,不是做儿戏!哪有如此指挥的道理?”他反感地、恼怒地想,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不管它,然而……“大人,王兵的船转舵了,您瞧我们……”有人在旁边请示,那是船上的把总。
“瞧什么!聋了吗?让你收兵就收兵!”这么爆发地呵斥了一句,为了避开满船将士投来的疑惑目光,黄宗羲径自转过身去,咬紧牙齿,忿忿地盯着依然把大锣敲得山响的己方营寨。
二
突如其来的鸣金收兵,虽然使黄宗羲感到十分恼火,但回到水寨之后,事情也就弄清楚了:孙嘉绩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由于看见清兵开炮,而是接到了从富阳总督行辕发来的紧急命令,要各营立即停止进兵,变攻为守,全力拱卫江防,不得擅自出击。
“听说,”把令旗连同安顿船只的职责交给身边的副将之后,孙嘉绩一边示意黄宗羲走进船舱,一边压低声音说:“朝廷得到谍报,建虏新近派了洪亨九来江南总督军务。他闻知我兵要攻杭州,亲率援军自留都星夜南下,意欲全力与我相抗。监国惟恐有失,因此急诏富阳行辕暂停进兵,瞧瞧情形再说。”
“洪亨九——哪个洪亨九?”黄宗羲疑惑地问。
“还能有哪个洪亨九,不就是崇祯十五年兵败松山,被俘不死,最后投降了鞑子的那个洪承畴——洪亨九!”孙嘉绩略显烦躁地说,“嗯,这逆贼不比别人,他曾身为我朝大司马,总督军务多年,久经阵战,对我兵情形知之甚详,实为一不可小觑之劲敌!”
黄宗羲“嗯”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然知道洪承畴,知道此人除了可恶、可恨、可鄙之外,的确还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说起来,当洪承畴还是明朝的大臣时,因为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作战功劳卓著,声震朝野,以致黄宗羲也同许多士民一样,曾经热烈地崇拜、颂扬过他,对他寄予过无限的期望。
“啊,叛国的奸贼!骗子!怕死鬼!怎么全是这些人?”由于憎恨,也由于忆及往事而羞愧,黄宗羲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听说——”大约看见黄宗羲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孙嘉绩慢慢捋着胡子,又说:“朝廷在商议出师时,此事已在风传,因此当时也有人主张持重。末了,是张阁老力排众议,认为目前江南义军蜂起,南京四面受敌,自顾不暇,洪亨九未必腾得出手增援杭州,监国才作出决断。不料到头来……唉!”
黄宗羲瞥了同僚一眼。如果说,刚才鸣金收兵,是来自上头的命令,他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便发作的话,那么,孙嘉绩如今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就重新撩起他的反感。
“怕什么?”他负气地朝木床上一坐,“哗啦”一声提起佩剑,横放到膝上,“只要我浙东军民同仇敌忾,洪亨九又何足惧哉!”
孙嘉绩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这一次朝廷决意挥师西进,本是瞅准了我方势众,敌方势孤,正是用兵之良机。如今杭城之敌骤得强援,反观我兵除却镇东、武宁二侯属下,尚算是正规的卫所之兵外,其余大多是新募义卒,未经阵战。
到时能否同他相抗,其实并无把握!”
“哼,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有把握也罢,无把握也罢,亦惟有拼死一战而已!莫非就此罢休不成?”
孙嘉绩眨眨眼睛,似乎对黄宗羲的话感到意外。“这是不行的。”他严肃地说,“仗,只能有把握才打;若无把握,又岂能浪战!”
“这——凭我们这些兵,既然‘攻’不是他的对手,难道‘守’就是他的对手?”
“守嘛,总比攻好办一点。何况北兵善骑马,却不善乘船。我兵凭借钱塘天险,以逸待劳,他未必就能攻得过来。”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不做声,他又告诫地说:“眼下朝廷新立,此番西征,攸关开局,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败则后果堪虞,不可不慎!”
孙嘉绩说的自然在理,加上总督行辕的命令又只能服从,黄宗羲纵然心中懊恨,也自知其实无可奈何。但是,继续留在船舱里,他又感到十分气闷,于是一挺身。站起来,径自离开船舱,重新走到甲板上去。
大江之上,不久前还是战船交驰,炮声震天,这会儿,由于对峙的双方各自偃旗息鼓,已经复归于平静与空旷。西斜的夕阳从薄翳中挣脱出来,在滔滔北去的波涛上抹出片片闪烁不定的浮光。水寨之内,炊烟四起。分明松弛下来的将士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赌钱,有的在聊天,显得懒散而快活……“是的,绝好的一次战机,就这样白白失去了!”黄宗羲漫无目的地行出两步,懊丧地想,“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像孙硕肤所说的,在江边守着,等洪承畴打过来?不,这次我师奉命前来,本是为着渡江破敌,一股锐气全贯注在这上头。忽然变攻为守,明摆着是畏敌避战,士气必定大受挫损。到时想守,也未必守得祝这是万万不行的!可是,那又怎么办呢?哎,怎么办呢……”这么烦恼着,忽然,一阵喧闹从邻船响起。黄宗羲回过头去,发现两个士兵,不知什么缘故在船中追打起来。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面赶,引来其他看热闹的在一旁起哄。只见逃的那个身手敏捷,时而跃过堆放着的绳索,时而绕着桅杆转,甚至从一只船跳到另一只船上去。这样闪避了一阵,却挡不住追的那个身高腿长,眼看就要被追上。谁知,冷不丁冒出来个助阵的,从背后给了长腿汉子一拳,打得那汉子哇哇乱叫,回身又去追他,如此一来,倒把前头那个放过了……“嗯,如果有人像这样,从后面拖住洪承畴,唔,也不必多久,有那么几日,让我兵渡过江去,打上一仗,就行了!只是,南京附近有什么人能帮上这一把呢?
江阴?太湖?无锡……”黄宗羲一边注视着胡闹的士兵,一边机械地、模糊地想着,忽然,心中一动,连忙把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封早些时候已经拆开、却来不及看的信,随即走到一边去,一页一页地读起来。
顾杲从无锡寄来的这封长信,是大半个月前就发出的。也许由于路上辗转阻滞的缘故,直到近日才送到。信的开头,照例说些别后的情形,无非是清兵如何南下,城乡如何惊惶骚动,人们如何挈家逃难,与浙东的情形也大同小异。不过接下来,顾杲在信中专门介绍了距无锡北边不远的江阴县的情形,却引起了黄宗羲的关注。据说,该县的军民出于对“剃发令”的深恶痛绝,从闰六月起便杀官起事,占住了城池,清军曾多次疯狂进剿,都被他们奋勇击退,双方至今仍在对峙之中。但由于从南京前来助攻的清兵越来越多,江阴城外援不继,形势正在日趋恶化。顾杲是接到当地一位名叫黄毓祺的东林派人士的求援信之后,才决定立即同黄宗羲联络的。顾杲希望鲁王方面基于同仇敌忾的大义,迅速派兵,驰援江阴。顾杲在信中还表示: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得到同意发兵的回音,他就率领手下的数百壮士,在无锡迎候鲁王的军队,“负弩前驱,先期效死”……“他指望我们这里能发兵救援,却不知道我也指望他们出兵相助呢!”把信仔细地从头又看了一遍之后,黄宗羲心中苦笑地想。尽管如此,江阴那边的激烈战事,却也证实了果真存在着他所设想的那种可能。“嗯,从子方信中说的情形看,请他们分兵牵制洪承畴,看来是办不到了。但江阴乃系南京门户,位置重要。
如果由这边派出一支兵前去驰援,说不定就能迫使洪承畴回师自保?嗯,不错!
这正合了兵书上的‘围魏救赵’之法!”这么一转念,黄宗羲顿时心头大动,兴奋起来。他无心理会邻船上的情形已经起了变化——胡闹的士兵正受到军官的严厉申斥——匆匆转过身,向船舱走去,打算把想法向孙嘉绩提出。
然而,没等他走进舱门,耳边忽然传来一种奇特的声响,使他把已经伸向舱门的脚不由得又收回来。
的确,一点不错,他听见了鼓声!一个多时辰前曾经震响江天的那种催促进军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怎么?又进兵了?”黄宗羲这一次的惊异,比最初听到的那一次更甚,随即转过身,寻找鼓声传出的处所。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擂鼓?”随着船舱脚踏板一阵乱响,神色紧张的孙嘉绩一边登上甲板,一边大声询问。
“不知道。或许是总督行辕改了主意,还是进兵!”黄宗羲猜测着,眼睛没有离开上游那边的方向。
“可是——”
“嗯,听说江阴、无锡那边闹得正凶哩!八成是总督行辕又得了谍报,洪承畴到底还是给绊住了!所以就……”这么继续推测着,黄宗羲的思路开始变得活跃起来:的确,情势的变化,很可能就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而且已经改变了高层的决策。这使他不由得精神大振:“哈哈,好哇,姓洪的来不了,可就该我们打过去了!”
孙嘉绩摇摇头:“这也只是猜想而已,没有见到将令,难以作准。”
“那么他们呢?”黄宗羲朝鼓声震天的王之仁水寨一指,“又怎么说?自然是离得近些,先接得军令。马上也要下到我们这儿了!”这么说着,他就朝掌令官一挥手,大声说:“传令各船,击鼓!”
“慢着!”孙嘉绩分明吃了一惊。
“怎么?”
“别急,先等一等,待军令到了再说!”
“可是,王兵都开船了!还会有错?”
“嗯,等一等,等一等!”
到了这一步,孙嘉绩还在那里拘执成规,这使黄宗羲十分不满。他正想再度争辩,忽然传来掌令官急切的叫声:“二位大人,停了,鼓停了!”
黄宗羲怔了一下,旋过脸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暮色笼罩的江面上已经变得一片寂静,王之仁水寨那边像忽然受到禁制似的,不再擂鼓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黄宗羲疑惑地想,不由得回头看看孙嘉绩,却发现后者一动不动地站着,依然望着王之仁水寨的方向。
“都堂大人——”
“嗯,等一等,等一等。”
黄宗羲感到莫名其妙,但看见对方凝神专注的样子,只好I临时闭上嘴巴。
这种情形一长久,连手下的将士们也注意到了,开始互相提示着,停止七嘴八舌的议论,向他们投来惊疑的目光。
这样又过了好大一会,忽然,孙嘉绩动弹了一下身子,提醒注意似的竖起一根指头。黄宗羲眨眨眼睛,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又顿住了。因为他分明听见,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正从远处,从王之仁水寨那边传来,像是夜潮拍岸,又像是急雨打篷,但一下子就高亢激越起来,依旧化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怎么,又擂起来了?”黄宗羲不禁愕然。然而,更使他惊愕的是,这一次孙嘉绩竟然一改先前的迟疑态度,断然朝掌令官一挥手,说:“传令各船,给我擂鼓!”停了停,又补充说:“只是,不许进兵!”
说完,转过身来,大约发现黄宗羲一脸惊诧茫然的样子,他这才微微一笑,说:“我兄看来还不知道那位武宁侯的脾气!他是不甘心让对岸的鞑子安稳睡觉,想用这个法子吓唬吓唬他们哩!既然如此,我们又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哎,且进舱中去等着吧,没准儿,他们一听我们这边给他助威,还会再玩出些新花样来哩!”
孙嘉绩的估计果然不差。两位同僚回到船舱中坐下不久,外间便报告武宁侯的使者求见。不过,来的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王之仁的儿子王鸣谦。当王之仁还是宁绍总兵官的时候,王鸣谦就同赋闭在家的孙嘉绩有来往,同黄宗羲也认识,因此倒不是生客。他命手下人把两坛绍兴好酒“女儿红”、一头剥洗干净的开膛肥猪抬到孙、黄二人面前,代表父亲向余姚义军“桴鼓相应”表示谢意;同时,还转达了一个信息,说是鉴于直到此刻,战争的势态还是我强于敌,王之仁认为:与其坐等洪承畴的援军压境,不如瞅准他尚未赶到的空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过江去,打敌人一个下马威,从而收鼓舞士气之效,以利于将来的大战。这个建议,已经修成文书,连夜派人送往富阳,禀报总督行辕。如果被采纳,就会重新进兵。为此,特地知会余姚方面做好准备,以便到时连帆渡江,并肩破敌。
“哎,依老兄之见,总督行辕会听从他们的所请么?”当送走了王呜谦,重新回到舱中坐下之后,黄宗羲不无心动地问。
孙嘉绩摇摇头:“要进攻,刚才就该攻过去了!既然退下来,又耽搁了这半日,谁知道洪亨九来了没有?冒冒失失攻过去,闹不好可是要吃大亏的,张阁老又岂肯孟浪!”
“那么,闻得江阴一带的士民反剃发,眼下正同鞑子大闹特闹,加上吴江缙绅吴日生也已经在太湖起兵,我们何不报请监国派出使者,着令他们急攻南京,迫洪亨九回师自保,我师便可趁机渡江!”由于想起顾杲的来信,黄宗羲忍不住把自己先前的设想提了出来。
孙嘉绩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拈着垂到胸前的胡子,老半天瞅着黄宗羲:“‘围魏救赵’么……晤,自然也是一策。只是,眼下恐怕来不及,下一步倒是可以计议。”
“那么——”
“晤,光是学生一人力量还不够。眼下时辰不早了,先着人到下游瞧瞧,看绍兴、宁波、慈溪诸军都到了不曾?若是到了时,明日就会齐章羽侯、钱虞孙、于颖几位,再商议一下。如果他们都以为可,就来个联衔上书,看张阁老如何定夺。”
“哎,救兵如救火,又何必等到明朝?”看见自己的设想得到上司的赞同,黄宗羲顿时来了劲。
孙嘉绩莞尔一笑:“不是说下一步么?哪里就用得着急成这样了?你我都劳累了一天,还是先歇息吧!只是——”他侧着脑袋,听了听外间传来的那一阵阵怒涛急雨般的擂鼓声,“今夜想睡个安稳觉也难!”
三
关于洪承畴正在率兵南下,驰援杭州的传言,使浙东的明军大为紧张,以致临时决定更改计划,停止进兵。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洪承畴并没有南下,他只是故意散布了那样一个谣言,目的正是为了阻吓试图渡江西进的浙东明军,以便争得时间。实际上,在这期间,他自己却轻装简从,悄悄赶往位于南京以东、战况更加棘手的江阴县城。
洪承畴是在六月中被正式任命为江南总督的。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知道消息。那一天陈名夏来访,他因为不便明说,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清廷最后也没有把全部权力都交给这位前明的降官,而是另外又委派了两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新近才被封为平南大将军的多罗贝勒勒克德浑,另一位是战功赫赫的镶红旗都统叶臣。据解释:前者是王室成员,在满人中地位颇高,足以为洪承畴压住阵脚;后者老成持重,可以成为洪承畴的得力助手。当然,这只是一种表面说法,至于是否还有更深的考虑,却只有摄政王多尔衮自己才知道。不过这么一来,洪承畴无疑就感到多了一重压力。因此,一行人自闰六月中从北京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于八月初到达南京后,洪承畴就一面抓紧交割公事,并举行隆重的仪式,把回京复命的豫亲王多铎送走;一面则全力以赴地投入各种策划和部署,以图尽快扑灭正在遍地燃烧的反清烈火。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且不说在浙东举义的鲁王政权和在福建举义的唐王政权,经过近三个月的组建,已经初步稳定下来,并且凭借迅速扩大的政治军事影响,把势力扩展到自太湖以南,包括浙、闽、赣、湘、粤的广大地区,正越来越成为清朝进军的巨大障碍;即便是光就南京附近而言,东有江阴、嘉定,南有徽州,都在起劲地同清朝作对,曾经把多铎闹得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特别像江阴县这么一个弹丸之地,自从闰六月初杀官反叛以来,清军方面已经先后投入了十多万兵马,全力围攻了两个多月,死伤了七八千将士,竟然至今未能攻陷。这种情形,可以说是清朝自人关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战局的这种始料所不及的反复,虽然不至于使洪承畴惊慌失措,但是却令他感到颇为棘手。因为这一次清廷派他南来,本意是让他凭借既是汉官,又是南方人的身份,对江南地区实行变“剿‘’为”抚“的策略,以期达到尽可能不战而定的目的。如果下车伊始就大开杀戒,不仅会严重损害自己所希望树立的形象,而且也不利于今后招抚策略的推行。但是,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这种无法无天的”叛乱“,又使他不能装作视而不见,特别是江阴的战事,已经惊动北京朝廷,引起摄政王的关注。因此,别的地方洪承畴还可以暂时放一放,而令人头痛的江阴县,就成了他必须全力解决的重点。
现在,经过同勒克德浑、叶臣反复商议,洪承畴终于制定出一个“以剿促抚,先易后难”的用兵方案,并且立即开始行动。首先,他照例向四方、特别是那些正在兴兵作“乱”的地区发出招抚文告,大力宣扬“天命所归”的不可抗拒和大清朝的浩荡恩德;对于其中一些可以利用的旧关系,像在六安州商麻山一带结寨自守的原明朝兵部尚书张缙彦、在崇明岛拥兵观望的明朝总兵高进忠等人,他还特地写去了措辞恳切的亲笔信,力劝对方放弃反抗,及早归降,以便造福桑梓,永葆富贵;与此同时,又传檄各地,命令清军对反叛作乱者实行坚决无情的打击。
他权衡了江阴与嘉定这两处相持得最激烈的战场,觉得相对来说,后者要比前者好解决一些,便请勒克德浑亲自率领大军,前往助战,打算先拿下嘉定再说。摆布完这两件当务之急的大事,接下来,洪承畴才回过头去,一边着手整顿南京城中的秩序,使居民逐步恢复正常的生活;一边加紧对已经投名归顺的前明旧官,进行核实和甄别,准备上报朝廷,量才录用。这样过了半个月,六安州的那边首先有了回音,张缙彦表示愿意率领辖下的四十余寨人马,归顺清朝;接着,嘉定又传来克敌破城的捷报。于是洪承畴就按照原定方案,请叶臣坐镇南京,自己带上一支亲兵,乘坐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准备同已经回师北上的勒克德浑在江阴县会合,对仍旧在那里负隅顽抗的明军发动总攻击。
现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洪承畴已经抵达江阴城外的江边码头。据前来迎接的将官报告:勒克德浑及其所统率的兵马,目前尚未赶到;今天,因为江阴城的东门外正在摆道场,准备为前些日子在攻城作战中阵亡的将士举行招魂法事,清军主将刘良佐一早就去了那里主持,所以没来得及通知他前来迎接。洪承畴听了,便摆一摆手,吩咐不必惊动刘良佐;同时决定自己也不到中军大帐去休息,而是在亲兵们的护卫下,立即跨上战马,由那位将官带路,穿过北门城郊,朝东门外的方向驰去。
坐落在长江边上的江阴县城,以东、南、西三面的地势最为开阔,但在刚才洪承畴登岸的地方,有一条连通无锡、太湖的河道,紧挨着西城墙的边上流过。
据随行的将官介绍,主要的战斗都在东面和南面进行;至于这城北一面,由于离长江边近,地段比较狭窄,不利于兵马的进退驰突,所以多数时候,清军都不从这边进攻。不过尽管如此,当洪承畴沿着江岸策马而行时,仍旧发现,所经之处除了清军和他们的帐篷外,当地的居民几乎已经逃跑一空。路旁的房舍不是被大火烧毁,就是遭到彻底破坏;断壁颓垣之间,临时支起了一个一个锻制炮弹和兵器的炉灶,炉膛内火光熊熊,一些上身赤裸、满面灰烟的汉子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着。远处的开阔地那边,不久前大抵还是长满庄稼的农田,如今已经被军靴和战马踩踏得面目全非。那些折断的云梯、炸开的木炮、碎裂的灰瓶,以及各种破烂的旗帜和朽折的刀枪,到处支楞着、抛散着,其中还间杂着好止匕人和牲口的白骨,于是又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周围盘旋起落,以它们刺耳的聒噪,打破着荒野的寂静……不过,出于对未来决战的关注,洪承畴却更留意观察那一道横亘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他发现,城楼边上随风飘着一杆“明”字大旗的江阴县城墙,其实也算不上怎么高峻。由于地处长江出海口,为着防备出没频繁的海盗,它比起别的内地县份无疑要坚牢一些,但是别说同南京,就是与高一级的州府,也无法相比。现在,城墙的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煳痕迹,有一两处还程度不同地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至于城头上,排列着女墙的地方,则静悄悄、冷清清的,既没有遭受围困的城市所常见的那种紧张气氛,也看不见搬运木石、发放武器之类的忙碌情景;直到他们一行兵马从城下驰过,雉堞后面才有几个人探出头来,向这边张望……洪承畴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默默地察看着。虽然尚未开始新的一轮接战,但是凭着多年驰骋沙场的经验,他仍旧敏锐地觉察出:在清军那种可以想象得到的猛烈进攻下,经过长达七八十天的苦苦支撑,看起来,这江阴城依旧巍然不动,其实守城的军民已经疲惫不堪;加上内藏耗尽,外无援兵,到如今,要攻陷它已经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发现,使洪承畴稍感宽心,同时又不禁暗暗摇头。
因为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山海关外的松山城,被清朝大军重重围困的往事。当时,他也如同城上这些人一样,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督率军民拼命坚守,吃尽了多少难以忍受的苦头,付出了多么惨酷的巨大牺牲,结果仍旧免不了城破被俘。如果不是大清朝的太宗皇帝胸襟博大,求贤若渴,自己只怕早就因一时的迷误,而毫无意义地命丧九泉了。“是的,前明的气数已尽,如今天命在清。一切抗拒都是愚蠢和徒劳的,只会白白伤残更多百姓的性命!为了使天下早日复归太平,苍生得脱苦海,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无谓的顽抗!”
这么想着,洪承畴心中的信念愈加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与此同时,他隐约听见城东的方向传来几声爆炸般的闷响,但仍旧两腿一夹,催动战马,更快地向前方驰去。
有着一片广阔郊野的东城,军事对峙气氛果然要严峻得多。虽然距离比较远,城头那边的情形还瞧不大清楚,但是光只城下的清军阵地,那声势就非同一般。
只见黑压压的营帐,有似云屯浪叠,绕着城池一直伸展开去。营帐之上,迎着秋风,猎猎地飘扬着无数旌旗。一架一架攻城用的云梯、天梯、对楼、望车,像作势欲扑的怪兽,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散发出森然杀气。不过,当洪承畴在随行将校的簇拥下,从西北角进入清军阵地时,却发现:不知什么缘故,阵地上显得有点乱哄哄的,马在嘶,人在喊,身穿号衣、手持刀枪的士兵们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出来,由军官们指挥着,正按各自的编队集结;整个营地上尘土飞扬,一门一门撤去炮衣的巨型铁炮,在手持弓箭和盾牌的士兵掩护下,正从各个隐蔽点推向阵地的前沿。而在当中的主驰道这边,则神色慌张地往回走着一群头缠白布的士兵。后面紧紧跟着七八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还显眼地披散着头发,手中倒提着一柄用来烧符施法的宝剑。“嗯,今天不是说设坛招魂么?怎么又准备攻城了?”洪承畴一边注视着周围的情形,一边纳闷地想;与此同时,听见前方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位戎装打扮的将军,正领着几个军官飞奔过来。他估计那是为迎接自己而来的,便控住缰绳,摆出等候的姿势。
“不知中堂大人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因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那几个人果然老远就滚鞍下马,急急地迎上前来,躬着身子大声说。
“嗯,你是——”
“末将总兵官刘良佐,参见中堂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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