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八点,解知凡准时进办公室,丛明也准时跟进来,转身反锁上门,看着解知凡。解知凡也看了一会丛明,想了想,可能是琢磨着如果不让丛明把话说了,丛明会天天来烦他,他一脸不高兴地说:“行吧,我今天有点时间,但我只能听你讲10分钟,10分钟后我有个会要开!”
10分钟,已经够开恩的了。丛明是教师出身,他仅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将思路调理好,接着,他用周密而又严谨的语言非常逻辑地把他的推理讲述给解知凡听,他很守信用,他在解知凡规定的时间内打住了话头。
丛明平时讲话就快,讲课总是想方设法压住语速,这回,解知凡可给了他施展快速说话的机会了。解知凡听了丛明的关于构成古城三案罪犯所必须具备的八项推理条件很令他耳目一新,尤其是从陈默回溯推理的那个过程更是无懈可击。丛明述说的时候,解知凡就用一种新目光审视着丛明,当丛明说到阴历二十一,初四,利用月暗作案,懂军事地形学时,他站起来说:“嗯,罪犯懂军事地形学这条很独特,以往研究案子时还从没有人说起过呢!”
丛明看到事情有了转机,急忙趁热打铁说明他的意思:“解局长,我就是通过这些认定陈默的,现在陈默手里有三支枪,另外他的手段应该说是非常高超,我觉得咱们应该早下手,这么着吧,解局长,我认为陈默要作这三起案子,都不应该在处里值班,您给我一个人,咱们按法律程序办,我暗中查查他的作案时间,查查那三个时候他到底是否在家,如果他真是,咱们就可以进一步了,如果不是,咱们就算了……”
“那是自己的同志,要慎重呵!”解知凡使劲地摇着头,坚决表明他的态度。
“对,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应该慎重,但咱要是把他查否了呢,咱否掉一个线索,别让我心里老这么悬着了!”丛明恳切地望着解知凡,他生怕那一丁点的希望被解知凡在瞬间像火星一般掐灭了。
解知凡近乎讽刺地说道:“丛明,你这推理就这么靠得住?”他的语气里透着怀疑和不信任。
“解局长,这就是刑事侦查科学,现在刑事侦查科学分为刑事侦查技术和刑事侦查策略。策略就是一个刑警的脑袋。侦查假定就是根据已知的事实进行的假定性推断,外国不都是用推理破案吗?”丛明说话有时一激动就忘了场合、对象、身份。这些话大有教训人的味道。解知凡明显地不高兴了。他说:“无论中国、外国,推理都是不能当证据使用的,法庭也不能凭推理定案!证据,我还是相信证据!”
“可是,你们从被窝里掏齐可的时候也没有证据,你们关商秋云那么长时间事先又有什么证据呢?他们和陈默一样不都是咱们的干警,咱们的同志吗?”
“那不一样,他们和林天歌存在着情杀的因果关系,陈默和林天歌有情杀的因果关系吗?”解知凡有些恼羞成怒。
“不,你们错了,你们定情杀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按照公安部出的刑侦学理论,摸排犯罪嫌疑人有这么九个条件:1、时间;2、工具;3、现场遗留物;4、特殊技能;5、赃物;6、因果关系;7、特殊体貌特征;8、知情人;9、表现反常条件……”丛明也惊讶自己背诵的如此烂熟,连顺序都不带乱的,因为顺序打乱,摸排就没有主次了,他完全忘记了他是在跟局长说话。“在这几个条件当中,您所说的因果关系放在第六位,而这三个现场,即有时间条件又有现场遗留物,还有特殊技能条件,体貌特征条件,放着这么多条件你们不做摸排的依据,你们却拿因果关系来摸,怎么能够定性准确呢?”丛明慷慨陈词着。
“你说情杀不是,你拿出你的道理!”解知凡强压着火气质问道。
“假如陈默以杀林天歌为核心的话,他第一杀宋长忠没杀了,抢枪,又没抢着,他不应该在中山所这儿物色杀孙贵清,他应该换一个派出所,以此案罪犯的作案能力,他随便在古城市任何一个派出所都可以杀一个百拾来斤不到1.7米的警察。他在中山所杀死孙贵清,然后用孙贵清的枪再杀林天歌,有利于公安局并案侦查,一并案就好破案呢,这是一般常识,作为侦查员来讲他不应该有这个错误,按他作案这个熟练劲儿,反侦查这么周密,这个错误是不应该犯的,应该换个地方抢枪,到古城的其它几个区,一样的有条件,为什么在这儿抢?
我认为不是情杀的依据就这一点,他不应该杀孙贵清,他应该换个派出所,杀一个远离这个派出所的另一个警察,然后拿这个警察的枪再杀林天歌,这个情杀就成立了……
现在这样就是傻,犯傻,以这个罪犯的高智商不应该犯这个傻!”
解知凡忍无可忍打断了丛明的话:“丛明,就凭你读了两年书,你就能把这么复杂的案子推出来?公安部的专家,省公安厅的专家都来了,情杀是部、省厅、市局三级机构共同定的调儿,比你本事大的人多的是,大家都摸不出来的你摸出来了?可是我告诉你,我还是相信证据!”
丛明听出了解知凡话中的意思,他也意识到刚才说话他有些太目中无人,可是刚才的那些话,那些个想法,是在一瞬间产生的,甚至是在一边说一边产生的思想,容不得他多考虑思维以外的事情,他也是刚刚了悟到这样一个道理,但他隐隐觉到在什么地方存在着一些矛盾,他本来想停住话头再琢磨琢磨,他相信只要有一会安静的时间,他就能找出那矛盾到底是什么,但是解知凡的话比骂他还难听。他想起总是紧随解知凡身前左右的那个小武警,难道解知凡不敢动陈默是害怕……想到此他带着讽刺意味地说:“解局长,您应该从武警调一个班,昼夜24小时守在您身边!”
在部队当过副师长的解知凡大度地笑了他说:“丛明,你说我怕死是咋地?是你说的没道理,不是我怕死,你拿不出证据来,咱们怎么能随便动人,内部人员咱们要慎重,慎重再慎重!”解知凡语气坚硬地一连说了好几个“慎重”,丛明就觉得失望从头到脚袭遍全身。他万分遗憾地站在那里,倘若有电影慢镜头;一定看清那遗憾带着绝望的颤栗浮游在目光和面部上,他无聊地看了看解知凡身后的那排书柜,书柜里有码排得齐整而又崭新的各种精装书籍,关于军事的书籍比公安业务书要多的多,他还看到了82年版的那本《军语》。《军语》是参谋业务很重要的一本书,他挺喜欢这本书,他也非常留恋那个大书柜,许多单位领导人的身后都有这么一排大书柜,书籍一律这样崭新,可是有几个人拿出时间读它们呢?太可惜了!太遗憾了!人生不是有许多事都充满了遗憾吗?反正遗憾是必然的,怕什么呢?他还要再说几句话。他说:“解局长,您要把我的话记住,他手里有三支枪,早晚他还得打响!”丛明话说的很严重,话里没留余地,然后他既不看解知凡的反应,也不等解知凡再说什么,扭身就走了,走的干净,彻底!
丛明骑车子回到家,从柜里抱出棉被蒙头就呼呼大睡,这是三伏天,他的屋子里没有空调,可是他今天一点也不觉得热,仿佛从心里往外一个劲地冒凉气儿,他真的感到很心寒,他把热情,热量都在上午那个时辰里全耗完了,他需要休息,半年多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可是就好像是一个梦魔缠着他,总让他不得安宁,他现在希求一觉醒来后,梦魔就从他的生命里从此消失,还他安静,他这样想着就真的睡着了……
丛明就那样深深沉沉地睡过去了,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醒来,醒来后他把头从被筒里冒出来,空空洞洞地望着房顶,渐渐地才从身体里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好像感觉自己死过一回又活过来了,但身心里外都带着无以疗治的空洞的痛,他躺在那儿一点也不想动。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谁敲门呢?一定是听错了。可是“笃笃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坐起身一出溜就站到了地上,他问“谁呀!”
“我!”很弱小的一个声音,他听不出是谁来,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惊悸一丝疑问,但是稍闪即瞬,他猛力拉开门,“依侬!你?”他的猛力拉门把肖依侬吓了一跳,丛明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正不知说什么好,依侬就说话了,依侬说我妈说两天没见到你了,灯也没开着,不知你怎么了,我妈说你是不是生我爸爸的气了,我爸他其实心挺好的,他让我叫你过去跟他下棋!不过,我看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如果……”
丛明眼睛里忽然闪烁出快乐的光晕。他忘了,他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呢。他高兴地说:“我这儿有一副好象棋呢,你等着,我去拿!”他转头看了看那床大棉被犹豫着是否让依侬进来,依侬好像洞悉了他的为难,笑笑说:“那我在下面等你!”
丛明跟着依侬进到依侬家时,看见依侬的父亲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他和他对望着笑了笑,那是男人理解男人的笑。他说:“肖叔,我想请您允许我带您到下面去看看红霞,我陪您在下面的花树下下棋好不好”。依侬的爸爸只是轻挑了一下眉毛,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丛明知道他同意了。他把象棋递给依侬,他走到依侬爸爸的跟前俯下身子,轻轻地就把依侬的爸爸背起来了,他对依侬说:“你跟妹妹把椅子抬下来没问题吧!”
依侬一家看见爸爸第一次露出笑脸,都喜笑颜开了:“当然,没问题!”
他们相拥着走下楼。丛明又轻轻地将依侬爸爸放进轮椅里,依侬爸爸看看地,看看天,看看伸手即可触摸到的花草树木,眼里盈满了泪光,他感激地看着丛明,晚霞像宁静的云朵不飘不散,就那样在夜未临之前默默聚守着……
整整一个假期,丛明和依侬的爸爸成了忘年的朋友,丛明把早晨跑步运动换成了背着依侬爸爸下楼上楼活动,他帮着她们拎水,陪依侬爸爸下棋,剩下的时间,他就赶写那本《射击理论教程》,依侬对丛明似乎也有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变化,她也常常帮着丛明整理一下屋子,他换下来的衣服她就偷偷地拿走,洗了叠好再放回原处。而丛明呢心里当然喜欢依侬,可是他比依侬整整大了12岁,而且自己结过一次婚,依侬那么年轻纯洁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找一个配她的人才对。再有,如果那样一来,他主动拎水或是帮助照顾她父亲不都变得有点功利色彩了吗?他不能那样做,他更不能让那两个老人心里担着压力和负担。所以他总是反复强调让他们把他当作亲生儿子那样看待。
8月过去了,留下暖阳和缠绵的秋雨。丛明和依侬一家人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只要有空就去陪陪那个瘫痪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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