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楼道里写了整整一夜稿子,窗外透进清晨的最初一抹亮光,鸟雀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的时候,士心终于完成了整部书,这时候已经是清晨,窗外校园里有了阵阵跑步的声音,还有早起的学生站在大树底下念英语的声音。
这二十几天对士心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他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挣扎和挑战。头一次写书,没有任何经验,他也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著书立说的水平,如果不是为了获得在他看来丰厚无比而且他现在急需得到的酬劳,特绝对不会答应写这样一本连他自己都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翻一翻的书。越是写到接近尾声,他越觉得疲倦,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想要努力地张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双手也变得僵硬和麻木,每写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身体里的力气已经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出现而悄悄溜走了,他感到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连站起身来走到宿舍里的精神都没有了,把笔丢在桌子上,就在那个瞬间他趴在刚刚写完的稿子上睡着了。
海涛起来洗漱的时候看见士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看见士心身子底下压着已经写完的书稿。这时候士心睡得正酣,鼻子里发出细微均匀的鼾声。海涛叹了口气,把士心托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到宿舍,丢在他的床上,士心居然没有醒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海涛给他盖好了被子,拿着写的书稿随便看了看,又看看呼呼大睡的士心,摇了摇头。
这一觉是张士心来到北京以后睡得最长的一觉,也是睡得最安心和舒服的一觉,连什么时候被人抬到宿舍都没有感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还是宿舍传呼器的声音叫醒了他。楼下的大爷喊他,说有人找他。
他应了声“就来!”从床上爬起来,翻身下床。他意识到自己的情形应该是很憔悴,一定蓬头垢面,于是拿起脸盆冲进水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哗地冲了一下脸,立刻清醒了很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这段时间都没有顾得上理,脸色也不好,虽然刚刚睡醒,但是憔悴的容颜看上去就象很久没有休息了一样疲惫不堪。他捧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仔细地看看,然后笑笑,在头上抿了一点水,把头发梳理好,又看看镜子,发现自己身上的背心胸前破了一个洞,漏出皮肤。他用手指在那个破洞里戳了一下,嘿嘿一笑就出了水房。水房里另一个洗衣服的人看见他傻呵呵的样子,歪着脑袋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傻蛋!”
来找他的是阿灵。其实士心已经猜到是阿灵,因为在这个学校里,除了阿灵,他几乎不认识别的女孩子;如果是男同学来找他,就直接上楼找了,不会通过楼下的老大爷传呼他。那个时候学校还开放男女宿舍,可以互相往来,但是时间限制在每天下午的五点到七点,其他时间就要通过楼下的收发员传呼,每次还要交一毛钱的传呼费;也因为男女宿舍五点到七点之间才相互开放,那几年宿舍楼都不叫宿舍楼,而是被学生称为“五七干校”。
阿灵换了一件衣服,也还是白色的,但是比那件风衣短了一些,也比较新,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站在楼门口。夜风吹来,长发飘飘,路过的男生都不由地回头看一眼。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边看一边走路,不小心从门口的楼梯上踩空,险些跌倒,眼镜儿都掉在了地上,惹来一片笑声。士心看见了,就走到阿灵身边,笑呵呵地说:“你还是不要出现比较好。”
“为什么啊?”阿灵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驴打滚儿。知道你最近辛苦,特地买给你吃的。”
“花钱干什么啊?我吃得饱饱的。——我都说了你长得太丑了,不能随便出来的。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可是随随便便就跑出来吓唬别人,那样一定是你的错了。”他忽然觉得这样开玩笑可能过分了,于是咳嗽一声,说,“其实我的意思是,你看你都让那个男生三魂出窍了,跌了个跟头,连眼镜儿都摔掉了……”
阿灵脸一红,低头不说话了,她听得出来士心是在夸自己好看。但士心马上又说:“这么晚了,夜风嗖嗖,你长发飘飘站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钟馗来了也吓破胆了。”
“你还说?”阿灵佯装恼怒伸手去打士心,士心一低头闪开了。“我就是故意跑出来吓唬你的,你能奈何?”阿灵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欢喜得很,不仅仅因为士心夸自己,还因为士心能开玩笑说明他现在心情很好。他心情好,就意味着自己今天晚上来找他的目的能够达到。
“我们去天安门吧。”她说。
“子曰,阿玲是个恶女,果不其然!就知道这么晚找我准没什么好事儿。这都快期中考试了,还跑出去瞎逛?”
“子什么时候这样曰过?”阿灵问道,“子曰,张士心必须陪阿灵去天安门,你难道没学过么?拿了我的驴打滚,转眼就不认人了啊?”
士心呵呵笑,在阿灵的脑门上磕了一下。略一沉默说:“好吧。看在驴打滚的份儿上,今天就陪你去。虽然我已经无数次去过那里了。”
“你去过很多次了么?那不要陪我去了,这么晚了,你白天那样辛苦工作,好好休息吧!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你那么忙。”
“去!下不为例!”士心说着,又在阿灵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阿灵打了他一巴掌,笑着说:“把我打傻了。”
士心呵呵笑着:“不会打傻,我能那么没水准么?最多就是把你打成寿星公。不对啊,是寿星婆。你本来就很傻,我不会雪上加霜。由于你的笨,就凸显出了我的智慧,我开始有点欣赏你了。”他转身朝楼上跑去,“不过,就去这一次,下不为例。等我去穿一件外套就下来。你也去穿一件外套,冷着哩!”
阿灵望着士心的背影,幽幽地说:“不会有下次了。”
晚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夜半时分街上人并不多,但风却很盛,一阵一阵吹过来,钻进衣服里,只感觉到一阵透骨的凉意。
士心和阿灵正走在从天安门返回学校的路上。已经是深夜,阿灵本来打算看完升旗才回学校,但她回宿舍穿衣服的时候宿舍门锁了,她没有带钥匙,所以穿的衣服不多,在天安门等待到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抵受不住寒意了,就催着士心往回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只有稀稀拉拉几辆黄色的面包出租车偶尔经过,他们谁也没有提出打车回学校,就一同走在西单的大街上。
士心心情很好,因为他的书写完了,这就意味着他能很快拿到两三千块钱,除了还账之外他打算立刻回家给母亲治病;另外,来到北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专门出来游玩,虽然是在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灿烂的心情。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沉默和躲避之后,阿灵似乎变得开朗了许多,说说笑笑,问东问西,全然不像往常那样沉默和含蓄,叽叽喳喳地不停地说话,一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说,士心没怎么开口。
“谢谢你陪我出来。”阿灵望着士心说。士心看看她,风吹得头发飘飘荡荡,衣袂也随风飘扬,但脸蛋却分明出卖了她,路灯下有点苍白的脸蛋上掩藏不住寒意。
士心把衣服脱下来,披在阿灵身上,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背心,胸口还破了一个洞,夜风敏锐地捕捉了这个漏洞,嗖地就钻了进去,让士心一阵激灵。
“说啥呢?我也难得这样出来走走,还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这个时候我一定在宿舍里呼呼大睡,哪里还能看到这么美的夜景呢?北京的夜晚真漂亮,温柔的就像姑娘。”士心笑着说。
阿灵把衣服脱下来,塞给士心:“我不领情。你自己穿上,冻坏了你我可没本事帮你做你那些事情。”
“那皮糙肉厚,冻不坏的。倒是如果冻坏了你,我还要买红烧肉孝敬你,让我花钱简直是割我心头的肉,还是你穿上。”他知道阿灵还会推辞,就把衣服直接披在阿灵身上,从身后用两只手按在阿灵肩膀上,说,“叫你穿上就穿上,扭扭捏捏不像样!”
阿灵呵地笑了,不再推辞,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今天怎么这么调皮呢?连这样的顺口溜也冒出来了。”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本来就是一个调皮的人,小时候捣乱的事情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而且我一向才华横溢,像这么简单的顺口溜那简直是张嘴就来,而且句句精彩。”士心把手从阿灵肩膀上放下来,插在裤兜里,走在阿灵身边。夜风吹得他胸口的破洞上面露出来的布头扑扑乱动,好像一面小旗帜。
“你小时候都做过些什么?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很淘气。”阿灵扬起头说,“难不成比猴子还淘气?”
士心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双手在一起搓着,说:“你知不知道,随便把别人比做动物是一种很没有礼貌的行为,是一个将来要为人师表的女孩子最不应该做的事情。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你骂我,我吃亏,你是一只小乌龟。咱就扯平了。”
“骂人都一套一套的,怪不得写书呢。不过就算写出来了,那也不怎么样,最多就是荼毒生灵。”阿灵说着就咯咯地笑了。士心走在阿灵身边,看着夜风中秀发飘飘的阿灵,心里觉得很温暖也很愉快。认识阿灵的日子里,他总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感觉到一种清贫带来的淡淡的愁苦,从来也没见阿灵像今晚这样开心地笑过。这个初春的夜晚格外温馨,就在西单大街上,士心穿着一条有破洞的背心,和穿着他宽大的中山装的阿灵走在一起,说说笑笑,一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学校。士心的心里愉快而且舒畅,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很多,但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但凡有一点快乐,就能激发蛰伏在他心里的那种顽皮的童性,很自然地就流露出来了,愉快自己也感染别人。他从小就是一个很淘气的孩子,他的回忆里总是飘荡着灿烂的笑声。现在,他暂时忘掉了一切生活负累和身上的疲倦,还原着一个真实的自己,和阿灵并肩走在路灯温暖的光辉里,心里也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阿灵突然走到距离士心很近的地方站住脚步,静静地望着士心。士心一下子就慌了。他不知道阿灵这么贴近地看着自己要做什么,他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似乎预感到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场面就要发生了,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甚至已经有了往后退却的念头。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并且在心里暗暗地嘲笑自己。阿灵很认真地看着他,说:“谢谢你。”
他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阿灵眨巴着眼睛,问:“干什么那样用力地打自己?”
“没,没什么。嗯,今晚真的很开心,往后咱们再去。”他说。
“就像你说的一样,下不为例。以后再也不能了和你一起出去玩了。所以……所以这么晚了我还硬拉着你一起去看天安门。”阿灵说着,低下头,很快士心就发现路灯的光辉里,阿灵的脸上流下清澈的泪水。
“发生什么事?”士心问,“你不是吧?怎么说哭就哭了?”
“我要回家了。我要休学。”阿灵抽泣着,抬起眼睛望着士心,泪水扑扑地从她的脸上落下来。
那一次上课晕倒之后,阿玲就被检查出营养不良,但她没有怎么在意。依旧每天吃着馒头,穿着那件旧风衣独自走在校园里的夕阳下,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子身后有着怎样一个故事。连在这个学校里跟他最接近的张士心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张士心的很多事情一样。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对方在这里的好朋友,但都没有把自己真实的生活展现给对方。
天安门之行的这一个晚上之后,士心就彻底地知道关于阿灵的事情。如果不是阿灵即将离开学校,她断然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如实地告诉士心。士心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叫阿灵回去,两个人并肩坐在学校里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阿玲身上披着士心的衣服,士心用双臂紧紧包裹住自己,一直说话到了天亮。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士心知道了关于阿灵的很多事情,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孩子也面对着和自己一样的清贫生活,甚至比他还要承受更多的负担和压力,从此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阿灵的父亲是一个早年下乡的知识分子,在动荡的年代到了海南,随后在一次暴雨之后的泥石流中为了抢救公社的种子,被石头砸断了腿,从此落下终身残疾。残疾带来的就是清贫,尽管有文化,但文化不是饭碗也不是生活。在那里当了几年老师之后,他和当地一个女子结婚,有了阿灵,生活虽然清苦,但有很多欢乐。到后来有了一个又有了一个孩子,多少为这个贫苦家庭增添了一些色彩,父亲沧桑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拖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经营着一个果园和一个鱼塘,支撑着家里的日子。
海南多雷雨,几年前父亲在果园意外地遇到了雷击,从此瘫痪,母亲因此也变得疯疯癫癫,大多时候都在村子里又哭又闹,只有哭闹累了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回到家里给一家人做饭,也能做一点简单的事情,伺候父亲就完全成了阿灵一个人的事情。家里没有了生计,阿灵和弟弟都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养家糊口,于是她选择了放弃学业,跟母亲编织一些竹篮或者做一点针线活维持生计。阿灵的好心的叔叔接走了她的弟弟,也供帮阿灵考上了大学,临走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弟弟今年只有十四岁,还在上中学,家里就剩下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靠乡亲们接济和照顾维持着简单的生活。
阿灵本想在念完书之后供弟弟上大学,但这一次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她患上了严重的肾病,拖延了大半年,现在已经到了必须休学治疗的地步。
生活似乎总是喜欢把苦难留给热爱它的人。越是在这些人坚韧不拔地与苦难抗争的时候,苦难就越分明地出现在生活里。成长是一种历程,苦难却成了永恒的代价。
阿灵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除了前些天的沉默之外,士心几乎没有感觉到她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也全然不知这个女孩子背负着比自己还要沉重的负担。就在知道她的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在他面前的还是一个用快乐感染着自己的阿灵,丝毫看不出她柔弱的身体真承受着贫寒和病痛的双重折磨。
士心内心涌动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几乎让他窒息。在这种痛苦面前,他没有任何摆脱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灵离开学校,回到那个清贫的家庭,去面对全然不知道会怎样的未来。
不久之后,阿灵走了,带着严重的肾病走了。那天士心坚持要送阿灵,阿灵却不让他送:“我会哭的,哭了会很难看。你说我这么丑还跑出来吓人,没有公德心,所以我不哭,别吓坏了别人。”阿灵极力要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想开一个玩笑来冲淡离别的愁绪,但那个曾经让他们很开心的玩笑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好笑。士心没有笑,阿灵也没有笑,挥一挥手就那样分别了,全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
士心不知道能为阿灵做些什么,除了他还在期待中的三千块稿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力量帮助这个给自己带来很多快乐和温暖的坚强乐观的女孩子。就算拿到了这笔钱,他也不知道是应该给母亲治病还是应该把它寄给阿灵。
如果说他还能为阿灵做点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在这个时候,关心和鼓励已经成了最肤浅的东西,除了能让阿灵觉得多了一点温暖和勇气之外,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现实的生活就是阿灵需要很大一笔钱来治疗严重的肾病。士心清楚地知道,与能导致休学的肾病抗争,需要的绝对不仅仅是勇气和信心,还有钱,也许是很多很多的钱。
就在为阿灵的病忧心忡忡并且努力挣钱希望能帮助她的时候,张士心自己的病也到了一种几乎让他绝望的地步。从发病到现在,他已经固执地坚持了七八个月时间。他很害怕病影响到学业,所以就算享受着公费医疗也不敢轻易去看病,只是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偶尔去买一点止痛片吃。渐渐地止痛片已经失去了效用,他彻底没有办法抵抗病痛了,开始在疼痛面前变得有点力不从心。剧烈的疼痛不仅使他彻夜难眠,坐立不安,而且直接影响了他的学习和工作,每次在外工作完之后骑车返回学校,他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沐浴,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湿透,那汗水是硬生生疼出来的。上课的时候坐着完整地听完一节课也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必须不断地站起来坐下去变换姿势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日益严重的疼痛让张士心意识到自己必须去看病了,象现在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他很清楚,他无法承受那个结果,他的家庭也无法承受那个结果。
去医院的时候他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种担忧不仅仅来自害怕自己患上了严重的疾病,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在哪里,一切都源自高考结束之后在工地的那段劳动;他担心的是一旦确定有什么严重问题,他很可能面临的事和阿灵一样的结局:休学回家。而事实上,他很清楚地知道,一旦休学回家,就意味着失去学业,因为家里根本没有能力为他治病。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也一样,从阿灵离开学校那天起,士心就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看不到阿灵了。
当他躺在医院检查室冰凉的仪器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肠道内壁有一些陈旧性血痂之外,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医生的诊断是肠道曾经有过严重的溃疡或者破损,但已经基本上愈合,没有其它发现。
这个结果让士心感到踏实,至少它不会导致自己休学。但他也很清楚地记住了医生的话:按照正常情况,这种陈旧性溃疡不会导致如此剧烈的疼痛,不排除还有其它问题的可能。而且这种陈旧性损伤如果不彻底治疗,会降低肌体免疫力,最终导致其他病变出现。医生还有一个忠告,那就是他暂时根本不可以从事繁重的劳动,连体育课都不能上。因为一旦用力过猛,很可能导致肠道重新破裂。
从医院出来,士心看见有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在医院门口卖包子,因为要做肠道检查,他从头天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吃,饥肠辘辘。他花两毛五买了一个白菜包子,三两口吞进肚子里,觉得一直疼痛得快麻木了的肚子里升腾起一阵暖烘烘的气息,趁着这股精神还没有散去,他赶紧跳上公交车往学校赶去。只要还没有发现有什么重大问题,他就还要坚持下去,就算发现了问题,他依然需要坚持下去。
这次基本上没有结果的看病花掉了他借来的四百多块钱,但是也让他舒服了几天。那种叫做“654-2”的止痛针对他的肚子痛很有效果,打进去几乎不到半分钟就开始见效,除了嘴巴干涩之外,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但完全抑制了肚子日夜无休的疼痛。士心按照学校的规定到校医院报销药费,需要系里老师签字,就找到了钱强老师。这是他入学一个多学期来第二次单独面对钱强。
钱强依然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很痛快地给他签了字,并且一再叮嘱他不要因为打工耽误了学习,更不要影响了健康。
“你已经住院一次,花了差不多三千块。如果不是公费,你想想看,自己挣的那点钱够看一次病吗?这回又是四百多,学校也不能总是出钱给你治病啊!如果你因为打工影响了健康,那很可能就是休学回家。你们班里有一个叫阿灵的,不注意自己身体,得病了也不说出来,拖来拖去连学也丢了……”
“我知道。”士心打断了钱强老师的话,他不希望阿灵成为老师教育别的学生时候使用的反面教材,“我会小心注意的,您放心吧。”
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钱强忽然问了一句:“你中文很好是不是?”
“算不上很好,写作文还好,大学语文免修。”
“就这些么?我听说你还在写书,有这回事吧?不简单啊,小伙子。没想到我这里来了一个才子。”钱强笑呵呵地走过来,问他,“学校有规定,有专业特长的可以申请转换专业,如果可以转中文系,你愿意转吗?”
士心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在心里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老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钱强接着说:“本着培养人才,发挥特长的原则,学校允许有特长的学生转到自己擅长的专业学习。根据你的情况,你完全可以转到中文系去学习。”
中文系是士心最理想的专业。当初考大学的时候除了考虑学费之外,他几乎没有考虑过其它因素。报考师范大学更多的是为了免收学费的照顾政策。但那一年他所在的大学没有在他的家乡招中文专业,所以他就成了教育专业的学生。但他喜欢中文,喜欢写一些文章,就在入学之后参加的几次校内外作文大赛中,他都获得了一等奖,他有这方面的特长,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中文专业学生。
“我愿意。”他说,“当然愿意!”他几乎能感觉到激动就在自己的脸上欢快地跳动。
“你回去写个申请,把你获奖的那些证书也复印一下,一起拿来给我。”钱强说。
士心从办公室出来,心里觉得非常惬意。他没有想到报销医疗费这么顺利,而且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能够换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专业,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而且竟然这么轻松就可以实现。他兴冲冲地回到宿舍,铺开纸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份申请书,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一大摞各种作文比赛的获奖证书拿出来,到服务楼复印好之后当即就送到了钱强的办公室。钱强似乎很满意士心做事的雷厉风行,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去等我的消息,办好了就通知你。”
但士心没想到的是,两天以后他等到的是一句让他立刻万念俱灰的话:“所有事情都办好了,现在需要交三千块钱,就可以换专业了。”
士心没有换专业。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有三千块钱。换专业的事情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在他的生活里仅仅有过那么一个小小的波纹,现在,一切归于平静,他的生活和学习一如既往,他的疼痛也一如既往。
班里一个北京体育特招的北京学生因为觉得教育专业的课程艰涩难懂,就要求转换专业,交纳了三千块钱之后顺利转到了历史系。士心从他那里知道,似乎学校根本不收那三千块钱,要钱的是主管这件事情的老师。主管人正是钱强。
士心有一点愤怒,他觉得钱强的行为损害了老师在他心里的形象。但他毕竟已经二十岁了,学会了应有的克制和自我约束,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尽管钱强的行为在天涯看来是令人鄙视的,但这样的事情存在着就必然有它的合理性。当初自己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时候也是被自己的同学顶替的。姑且不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三千块钱,不管是谁收取这三千块钱,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三千块钱,他也不会把血汗钱当成贿赂送给钱强,他觉得那样的行为对自己对老师这个令人尊敬的称谓都是一种侮辱。
换专业的时候就像一阵不经意的小风一样吹过,很快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两年以后他被迫离开学校,所有的事情就像剥蚕茧一样层层展开,生活也因失学而完全改变之后,他才深深后悔当时没有换专业,没有离开那个改变他一生的老师的管辖。
他的生活一如从前,大多数时间里都在忙忙碌碌地工作,到了月底常常站在邮局的柜台前面把自己挣来的钱寄给家里。他的生活里除了学习和打工之外,还有几件事情是每天必须去做的,一个是等待书稿的稿费,一个是对阿灵病情的牵挂,还有一个就是每天去医院打那种最管用的“654-2”止痛针。
妹妹的来信中说母亲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咳嗽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士心心急如焚,不断地打电话催讨稿费,总是被不断地推托回来。差不多两个月之后,耐不住他没有休止的催要,当初介绍他写书的那个家长气呼呼地把钱丢给了他,同时宣布士心再也不用去给他的孩子教书了。
稿费终于到了他手里,一共是两千九百多。这是一笔巨款,口袋里装着硬铮铮的一沓钞票,士心有些心慌。这是他挣来的数额最大的一笔钱,相当于父母亲两个人扫大街半年的收入。他不敢有半点马虎,怀里揣着钱忐忑地除了那家人家,回学校的时候连车也没敢骑,把破自行车锁在一棵大树边,坐着公交车回了学校。坐在车里,他小心地按住口袋,警觉地看着身边每一个站着的人,生怕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小偷,但他不知道,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车上的大多数人都把这个神色怪异的年轻人当成了扒手。
他很想现在就把这笔等待了两个月的钱寄给母亲,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母亲一定舍不得用来看病。所以回到学校他立刻给自己在邮局办了一张存折,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进去,又给母亲寄了两百块,剩下的他要还给同学和朋友。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张属于自己的存折。从邮局出来的时候,他精神抖擞,仿佛母亲红润的面庞就在眼前。母亲年轻的时候充满活力,常常甩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踩起尘花点点,现在,岁月的风霜已经早早地爬满了母亲的面庞,四十出头便一身病痛。士心无时无刻不再惦记着母亲的身体和家里的生活,还有妹妹的学习。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几乎天天都在盼望赶紧拿到这笔钱,巴不得立刻飞回家去给母亲治病。每次写信给母亲,他都一遍一遍地叮嘱母亲要注意身体,但他知道这样的叮嘱完全没有用处,只有拿到了钱,他才能真正让母亲健康起来。现在,他拿到钱了,暑假也马上就要到了,他必须回家,回到阔别一年的父母身边,带着母亲去看病。
他很兴奋,从邮局出来甩开胳膊径直朝宿舍走去,一到宿舍正赶上海涛和邓月明拉着别人在一起打牌,他也参与进去打了一会扑克,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肚子渐渐疼起来,才想起来今天真的是太兴奋了,就连打止疼针也忘掉了。
暑假差不多有两个月,他打算在假期一开始就立刻回家带着母亲看病,然后很快返回学校,继续打工。这个假期过去之后,更严峻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妹妹的学费虽然已经有了着落,但他自己的六百多块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仅如此,他心里一直惦念着阿灵的病情,他要在暑假里挣更多的钱用来寄给阿灵治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很坚定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看见阿灵健健康康地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叫他一起去上课。
在暑假即将到来的那些日子里,除了应付繁重的考试,他还必须提前找到未来的工作。现在除了一份远在昌平的家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作。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追赶拉下的功课,除此之外每天都要去医院打两次针,还有时时刻刻惦记着把写稿子的钱催讨回来,除了那一份家教之外再没有精力做别的工作;相对轻闲的日子也让他的身体得到了充分的休养,在暑假到来的时候他觉得身体里重新有了足够的力气,这让他有信心在假期里找到更多的工作,来完成自己想做到的事情。
一向浪荡的光头马一这天来找士心,硬拉着他一起去吃牛肉面。整整吃了一个学期豆芽菜和馒头的士心也想犒劳一下自己,就和马一一同去了学校那间小饭馆,不多会儿就在桌子上摆出了六只硕大的空碗,惊得排队等候买拉面的学生们睁大了眼睛,忘记了买面。胖乎乎的拉面师傅就在窗口里大声地喊:“看啥啊?不服气你也买三大碗吃一回!”
马一把筷子放在空碗里摆弄着,说自己都两年没有回家了,再不回去恐怕家里的大黄狗都不认得他了。士心看得出来,马一身上没有什么钱了,自己不久前还给马一的一百多块钱估计早就花光了。果然,马一思摸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有钱的话挪点儿给我,让我回趟家。没有就直说,我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想家得很,老子还在这里逍遥快活。”
吃完饭之后士心回宿舍拿了存折,到邮局给马一取了一百块钱:“过几天要回家给我妈妈看病,不然多给你一点。”
马一没有推辞就收下了,怕怕士心的肩膀,说:“明白。这就够了。你是师弟,但我服你!老子要是有你一半儿出息,我爹娘不知道欢喜成啥样子。话说回来,你可得多注意身体,整天病怏怏的,身子骨拎起来也没二两重,走路轻飘飘像个娘们,老子看着心里急。”
士心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宿舍,马一坐在士心床头,掏出一根烟点上,递给士心一根。士心摆摆手。马一把烟重新放进烟盒里,说:“最好不沾这玩意儿。老子没本事挣钱买家里也没钱给老子,光抽烟一个月就得一百五,还不得堕落成无产阶级?老子申请助学金,狗日的钱强知道我抽烟,死活不肯给我。他大爷的,又不是他的钱,这鸟人凭啥不给老子?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困难,干么不申请助学金?一年一千块呢,干啥不好啊?反正你不拿也有人拿,干么便宜了别人?”
“我怕是够不上条件。我自己也能挣钱。”士心说。
“你都够不上条件的话,老子敢拍着胸脯说着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够条件拿助学金。我们宿舍那小子,就那个下巴上长着一撮毛的混球,去年拿了一千块助学金去给女朋友买了一件风衣,花了九百八,还说是打折买的。就那样的够条件,你够不上,是吧?”马一滔滔不绝地发着牢骚,吐出一连串烟圈,忽然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小子的骨气让我佩服。老子混迹江湖二十年,让我佩服的人不多。对了,我教你个招,肚子疼得厉害的时候抽两口烟,一准儿就不疼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老子甭管胃疼头疼嗓子疼,就算脚丫子疼,那都从来不吃药,一包烟抽完什么病也没有了。”马一把烟头丢在地上一脚踩灭了,忽然说“这么热的天儿,你怎么还穿这身儿衣裳啊?打从你来到现在,就没看见你换过衣裳。这衣裳有啥特殊意义么?难道是相好送的?”
“胡扯啥?我妈给我订做的。”士心笑笑说,“穿了快三年了,习惯了。就这身衣服穿着好看,穿着舒服。”
“人不要脸,我都害怕!居然夸自己好看。”马一哈哈笑着,眼皮一翻,表示了一个蔑视士心的意思,“我拿两件短袖衣服给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士心想要阻止,马一已经一阵风一样出门了。士心站在床边,想着马一刚才说自己厚脸皮夸自己好看的事情,忽然就想到了阿灵。自己曾经也这样说过阿灵,那时候阿灵知道士心在开玩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美丽的容颜让校园里的花朵都黯然失色。他不知道阿灵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一直疲于奔命,大多时候都忘记了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现在,一种浓浓的想念充满了他的胸膛,不知道这个时候远在海南的朋友阿灵是不是也在想念着他。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每天出汗很多,他总要不停地洗这件衣服,现在已经洗得发白了。看着已经变得有点斑驳的衣裳,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一定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至今还穿着这件三年前的春节订做的中山装。他每次写信的时候都说自己在北京很好,吃得饱穿得暖,口袋里什么时候都有钱。如果他穿着这身衣裳回去,母亲一定会发现一些端倪。
马一拿了两件自己的T恤过来,朝着士心丢过去。士心接了T恤,说:“下午我去买件衣服,我不会侃价儿,你没事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马一笑着说:“我能没事儿?我要打牌,还有三四十双袜子没洗,压在床单下面鼓起一个大包来,硌得我睡不成觉,刚开学那会儿布置的论文到现在一个字儿也没整出来,你说说,还能没事儿么?不过,衣服总是要买的,我跟你去。顺便我也买几双袜子,奶奶的,开学买的四十双袜子没一双是干净的了,这日子没法而过了。”士心正想开口说话忽然,马一突然叫了起来,“我刚才拿在手里的烟呢?”
嘴里喊着,马一一下子窜到士心床边找了半天,忽然停下来用鼻子不断地在士心周围嗅,最后停在士心的手附近。他看见士心手里拿着他刚丢过去的两件T恤衫,扔衣服的时候带过去的烟头就在士心的手下面。马一分明闻见了肉被烤糊的味道,拉起士心的手一看,他就立刻惊叫起来:“我靠!你不疼啊?”烟头粘在士心的手背上孜孜地冒着呛人的油烟,但张士心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士心觉察不到疼痛了。马一不敢相信,用打火机小心地烤士心的手背,但一点反应也没有。被烟头烫上的地方有了一个清晰的小疤痕,那也没有让士心觉察出半点疼痛。
“可能是打止痛针打的。”士心说。他不知道忽然没有了痛觉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从此他就可以不受到疼痛的煎熬了,但也许这种变化是他的身体状况逐步下滑的一个信号。
士心不可能也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花费很多心思。到医院说明了一下情况,医生很坚决地停止了他的止疼针,建议他过一阵子做一次彻底检查。士心郑重地答应了医生,从医院出来之后就把这事儿忘掉了,回到学校就开始继续忙着找假期要做的工作。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士心还是沿用老办法,在考试的间隙里骑着自行车到安定门的过街桥上举着牌子找家教。每年到了暑假,中小学生都放假了,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最容易找到家教工作的时候,大量不回家的大学生也在这个时候倾巢出动,尽力为自己找一份工作用来支撑学业。
士心以前经常去的那个地方已经有了一个找家教的女孩子,穿着花格子裙子站在自行车边上等待,背后背着一个书包,低着头瞧都不瞧来来往往的人。士心没怎么在意那个女孩,在附近把车停好,将纸牌子挂在车上就开始了静静的等待。他回头看看桥下那爿曾经给他一碗刀削面的小店,主人家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冲他摆手打招呼,他也挥挥手笑了笑,就继续自己站在桥头等待。
他经常来这个地方寻找工作,渐渐地便和一些随地摆摊的小商贩认识了,每次他一来那些小商贩们就呵呵地笑着说:“瞧啊,大学生又来了!”
正是六月,正午过后天气特别炎热,街边几棵稀稀拉拉的柳树垂头丧气地立着,没有一丝风,柳树的枝叶疲软地垂着,就像匆匆行走在街上的那几个人。桥下的河面上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没有一丝生气,偶尔有鱼儿跳起来换气,打破水面的宁静。
在这个炎热而宁静的午后,张士心静静地站在桥头等待工作上门。他有点焦急,接连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随着假期的正式到来,放假的大学生越来越多,本来就不多的兼职工作会变得越来越难寻找。如果他在回家带母亲看病之前不能安顿好回来之后的工作,接下来的一个学期一定会非常艰难。刚刚还完外债的他很可能因为交纳学费而重新背上几百元的外债。他必须尽可能地依靠自己的劳动收入而不是借钱来完成学业,同时帮助家里度过也许是最艰难的几年时间。他相信,过了这几年,自己和大妹妹大学毕业之后,家里的境况一定会发生改变。所以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一定要坚持下去。
汗水很快渗透了他身上的T恤衫。这件衣服是马一给他的,他花十五块钱新买的那件没舍得穿,打算回家的时候穿着。
没有人光顾他,但他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在没有上大学之前的十年里,每一个假日他几乎都在街头的小摊子前面这样静静地等待着度过,无论寒暑,就在参加高考的头一天,他还在街头等待了大半天时间,把挣来的七块多钱交给了母亲。那些在街头等待的寂寞而无聊的日子里他除了看看书之外常常让自己的思想信马由缰地乱飞。他会想起自己在高原山村的幸福童年,想起童年的玩伴,想起生命里让他感动的点点滴滴,也会想一想自己和家里的未来。现在,他就在街头静静地想着很多事情,全然忘记了炎热和疲劳。
就在这个依然找不到工作的下午,他忽然改变了先前做出的决定,打算在暑假一开始的时候先工作两个星期,用挣来的钱给家里每个人买一点东西带回去。他不仅仅是表达他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北京上学的日子过得很幸福,口袋里的钱足够应付生活,还能有多余的钱用来给家里人买礼物。他需要的就是让父母放心,让家里人安心地面对本来就很清贫的生活。他觉得用自己的辛苦换来家里人的安心,比什么都值得。
自从上一次被城管教训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眼观六路,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撤了牌子推着车从城管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大半年的这样的躲躲闪闪的生活让他变得和街头的那些小商贩一样警觉,完全适应了这种跟城管打游击的日子。在他知道沿街摆摊违反规定而又不得不摆摊的日子里,他顺利地逃脱了城管的每一次突击执法。每一回他出来找工作的时候都能看到城管开着大卡车,装满没收来的商品硕果累累地返回的时候,他都会庆幸自己逃脱了一劫。
长期在街头找工作也让他变得聪明起来,学会了用怎样的方法说服前来咨询的家长聘请自己,遇见不合适自己担任的家教也会努力地争取得到家长的电话号码,回到学校把得来的工作送给需要的同学去做。师范大学里到处都是急于寻找工作的人,他每次贴出一个工作信息,总会有很多学生来索要。无论是生活贫困的学生还是正在热恋中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需要挣钱来贴补生活。只可惜更多的学生不愿意举着牌子到街边去苦苦等待,也不愿意在城管的追捕中疲于奔命。
士心现在对于应付前来咨询的家长已经轻车熟路。吹牛是最有效的办法,不管是对自己水平的吹嘘还是对家教于孩子本身的帮助作用的夸大,都是打动主顾最有效的方法。他在说服家长的时候,脸上堆满了诚恳,并且一概提出先教学后收费,满意再给钱。对于自己的教学,士心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教得很认真,学生进步也很快,一年以来的每一个分家教工作都在短短时间里得到了家长的认可。基于对自己的这份信任,他在接待前来咨询的家长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家长讲关于教育孩子的种种问题,甚至动用自己刚刚学来的心理学的知识分析孩子的种种行为和隐藏在行为背后的心理问题。每次讲解的时候总有很多人围在一边听,那个时候士心多少都会有一种满足感充盈在身体里。他也希望每一个深深疼爱着孩子的父母亲都能从他那里得到帮助,哪怕是一点微薄的帮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这些家长聘请他,给他一份工作。
他没有想到过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这个无比炎热的下午竟然成了一个丰收的下午,短短两个钟头他就接到了六份家教。当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同时完成这么多份家教的工作,但他也知道还有很多和他自己一样的人还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所以他决定立刻回学校,除了给自己预留两份家教之外,其他的都送给暑假不回家的同学。
不远处的小女孩也在暴烈的太阳下苦苦等待,但除了偶尔有人过去问一句之外几乎没什么成绩。士心给前来咨询的家长讲解的时候,小女孩不时地踮着脚朝他这里张望。士心登记好了一个家长留下的电话,笑呵呵地送走了那个家长,那个女孩忽然离开自己的自行车走到了士心的车边。女孩一张秀丽端正的脸,在太阳底下晒得微微有点黑,额头上布着细密的汗珠,看上去明媚动人。士心朝她笑笑,小女孩还给她一个纯洁的微笑,脸上立刻出现两个小酒窝。
“师兄,你找到了很多很多家教是吧?”
“找到了几个。你好像没什么成果啊。”士心笑着说,“别着急,慢慢找。”
“我不着急。可是我真的好笨。一整天了,就来了几个人咨询,还都被我给说跑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们请我教孩子。居然还有个人说,叫我自己先找一个老师好好教教自己,他可真过分!”说着话,小女孩眼睛里泪光闪闪,似乎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让她觉得格外委屈,“我可真没用,骗人都骗不来一个半个。”
“啊?”士心睁大了眼睛,“你就想着把人家骗过来啊?”
小女孩点点头,忽然笑了:“难道不是?我听出来找家教的同学说了,出来找家教就一个目的:把家长的电话号码骗到手,然后慢慢打算。所以咨询的人一来我就马上开口说:‘你家里电话多少?’谁知道那些人一听就气呼呼地走了,好像我是坏蛋一样。”
“要是我,我也立刻走了。你那样说,最起码我也得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光想着把人家骗了,那哪儿成啊?那些家长多大了?你才多大点儿?还想骗倒那些家长?”
“可是我看你一下午就骗了不少人,难道你很大么?”小女孩仰起头,一脸认真地问士心,把士心气得瞪大了眼睛反问他:“你几时见我骗人了?”
“你没骗人,那些家长为什么都在你这里登记了?”
士心望着这个单纯的小女孩,没话可说了,想了想说:“算了,看天这么热,你就别等了。以你的脑袋瓜子,再在这里站下去,怕是不但偏不来人,还要让人家把你给骗走了。我给你一份家教做,有个教二年级语文的,你肯定合适。”小女孩抬头看看他,抿着嘴笑了,晒得黑黑的小脸上立刻荡漾起甜甜的满意和感激来。
“真的么?你不会是骗了他们又来骗我吧?”她诡秘地看着士心问道。也不知道是真的有这样的疑问还是故意开玩笑。士心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女孩,忽然想起了已经离开学校的阿灵。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这个时候阿灵可能也正和他一起站在这里寻找工作。他的心里涌起一丝难过,沉默着不说话了。
“师兄,我相信你没骗我。可是你也不必难过得想哭啊!还没见过你这么脆弱的男人。”小女孩说着咯咯地笑了。
士心正要开口说话,桥上忽然一阵骚动,买盗版DVD的一个小伙子朝他喊:“大学生,别忙着谈恋爱了,城管来了!”
士心开始慌乱地收拾自行车和牌子,小女孩听了小贩的话,脸蛋忽然红了,但她很快被桥头上乱哄哄的阵势吓懵了,抓住士心的胳膊问道:“这么紧张干啥?”
“城管要没收车子,赶紧收拾了。”士心说着话没有抬头,小姑娘就跺着脚喊道:“哎呀!我的自行车还在那边!”
士心抬头看看,小女孩的自行车在不远处立在街边,车上挂着写着毛笔字的纸牌子。士心赶紧跑过去收拾,但他的行动迟了一步,几条穿着浅蓝色衣服的身影迅速包围了他们,几乎同时,一个酒糟鼻子突兀地出现在士心面前:“好小子,总算又让我逮着了!第二次了吧?冬天就抓过一回,你还敢来?”
经过了很多事情,士心已经变得比最初老练了很多,再也不像过去那个冬天一样怔怔地呆在那里任他辱骂。他平静地笑笑,双手摊开,主动翻开了衣服口袋,说:“我没钱。”
酒糟鼻子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怒了:“还大学生呢,瞧你那点素质!你沿街摆摊儿违章,知道不?违章了还这么牛。难道是学校教你的?知道你没钱,车是你的吧?没收!”说着话,从士心手里抢过车把,推着就要走。士心赶紧拦住了他,顺手抓住了手把,笑嘻嘻地说:“这是别人的车,您没收我的吧。我的在那边!”说着他指指自己的自行车。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士心的车边望着这边。
“你可真有意思!”酒糟鼻子笑了笑,把车还给士心。走过去拎起士心的破车,连同纸牌子一起扔进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卡车上,回过头来笑着对士心说:“本来打算饶了你,就冲你那贫嘴样儿,收了你的破车。有本事再弄一辆来摆着,我就服了你了,从此再也不没收你的车。”
“说话算话不?”士心立刻接口问道。
“来劲了,小子来劲了。”酒糟鼻子说着,愉快地笑着,招呼几个城管一起窜上车,“砰”地关上了卡车的门,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道:“小子,你够油条。我喜欢!”说完开着车走了,街上的人笑成一片。士心也嘿嘿地笑了。
那个小女孩大概没见过这阵势,一直吓得不敢吱声,直到那些人走了,这才呜呜地哭起来:“师兄,都是我不好,害得你的车子被拉走了。”
“我那破车拉走了正好,把你的新车赔给我。”
小女孩“啊”了一声,立刻不哭了,一把抓住车把,坚决地说:“那怎么可以?我也就这一辆车。”士心听见了哈哈地笑起来。重新回到街边开始摆摊的小贩们也哈哈地笑起来。小女孩摸着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就着一辆车,你们笑什么?”于是街上的笑声更加响亮了。刚刚还在惊恐中的小贩们已经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短暂的欢乐中间了。
士心骑着小女孩的车,女孩就坐在车后面轻轻拽着他的衣服。
“你们刚才笑什么?笑得那样诡异,难道我说错什么了么?”女孩问完,见士心的后背还在微微地发颤,知道他还在笑,就气呼呼地在士心的背上擂了一拳:“不准笑,真的很好笑么?”
“不是很好笑,简直笑死人了。”士心哈哈地大笑着,车子不小心拐了个弯,险些跌倒。小女孩惊叫着抓紧了士心背后的衣服。
“臭人!刚才看你在那些凶巴巴的人面前那样勇敢,我还有点欣赏你。没想到你这么坏,笑话我笨也就算了,还没完没了地笑。我不睬你了。”她见士心没有再笑,接着说:“你可真逗,刚才跟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差点把我也惹笑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怕他们?”
“因为我丑,往那里一站他们就害怕了,他们一害怕,我胆子就大了,这叫此消彼长。”士心说,小女孩马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师兄你又骗人。长得丑也可以吓唬人的么?”
“当然可以,中午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桥上,我就被吓了一跳,差点骑着车就返回学校去了。”
“那个坏人说得没错,你可真是油条。”小女孩坐在车上,一只手轻轻拽着士心的衣服,另一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我第一次出来。人家都说这样可以找到家教,谁知道害得你连自行车也被没收了。哎……我可真没用。”
“那不要紧,把你的车赔给我算了。”士心一说,小女孩马上变得惊恐起来:“不行!我就这么一辆车子,给了你我骑什么啊?我可没有钱再买一个。”
“那我每天骑车接你啊!”士心说。来到北京的大半年里他几乎没有开过玩笑,心情也从来没有象这个下午这样敞亮过。他骨子里活跃着的活泼的因子这时候自然而然地蹦了出来,甚至让他显得有些调皮。有时候他很喜欢自己这种活泼,它给了自己很多欢乐和勇气,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觉得这种活泼显得多少有点儿轻浮。他只有二十岁,但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好啊!”没想到小女孩居然答应了,“从今天开始,师兄你就是我李然的专职司机。我要去天安门你就送我到天安门,我要去王府井你就送我到王府井,我要去八达岭……”士心“啊”地一声惊叫骑着车一路走远,李然撒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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