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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仕途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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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旅港同乡会在香港中环一座大楼设宴招待刘克服一行,出面的是会长,姓王。副会长陆金华说好也要过来送行,却晚了半个小时才到,其时大家已经开吃。入席后陆金华也没消停,一边说话一边动筷子,隔一会儿就要接一个电话。鱼翅还没上,他就告辞离开。

    “下回我请,赔罪。”他说,“今天不好意思。”

    陆金华跟刘克服是老熟人了,从当年在岭兜乡因为移民村开始打交道,一晃已经四五年过去,彼此间有过一些事情,说来确实有缘。饭桌上一听陆金华要走,刘克服就把筷子一放,站起身送行。陆金华拦他,说刘克服今天是客,他陆金华算主,今天不凑巧碰上一些麻烦事,不能好好坐下来陪刘克服喝酒,很过意不去。这个时候告辞先走已经很失礼,哪里可以让客人送主人。

    刘克服笑:“陆老板客气啥呢。”

    他执意送陆金华出包厢,经走廊去坐电梯。通常送客送到电梯就可以了,刘克服格外客气一点,陪着进电梯,一起下楼。

    这时电梯空,除他们俩,没有第三者。陆金华问了句话:“刘书记还好?”

    刘克服说:“还行。都好。”

    陆金华笑了笑,表示自己又叫错了,应该叫刘局长才对,叫习惯了总改不过来。

    刘克服说:“没关系,反正是我。”

    “刘局长还有话要说吗?”

    刘克服告诉他此刻无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请陆老板支持。眼下陪着坐坐电梯,表示感谢,同时惜别。

    “我们明天下午离开香港。”他说,“就在县里恭候陆老板。”

    陆金华道:“再说吧。”

    他手机又响了,他却不接电话,让铃响个不停。当着刘克服的面,他把手伸进西装上衣内袋,从里边抓出一个信封,随手塞进刘克服的上衣衣兜。

    刘克服一愣,几秒钟后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往外掏。对方反应更快,当场把他的手抓住了。

    “我知道。”他点头,“刘局长是左手。”

    刘克服说:“我吃饭使这个。”

    陆金华让刘克服少使点劲。右手可以拿,左手也一样。小意思。

    “这个不行,不好意思。”刘克服说。

    “别人的可以,陆老板的不行?”陆金华问。

    “不是那个意思。”

    “如今见外了,不比以前?”

    不禁刘克服笑,当即松手,不再往回掏。

    “陆老板记性这么好。”他说,“只能谢了,回头我让他们给陆老板开张条,就加到捐款里。”

    陆金华让刘克服别太麻烦。捐款他已经认了两万,到时候通过同乡会一起交,由他们开票留据,不用刘克服操心。他跟同乡会都说好了,捐两万,一分钱都不会往上加。刘克服不要给他节外生枝,免得大家脸面不好。

    “这点小意思给刘局长买件衣服。”他说。

    他看着刘克服身上的西装,脸上似笑非笑。刘克服注意到他的眼神,即拉拉自己的上衣衣襟,隆重推介:“这个跟陆老板不好比。但是陆老板肯定也有所不知,我这是国产名牌。”

    他穿了件双排扣的西装,是雅格尔,几年前的产品。

    陆金华指着刘克服的脚,问他皮鞋也是名牌吗?刘克服把脚抬起来,佯做观察状。这还看什么?普通皮鞋,模样尚新,却只属物美价廉一类,他心里明白。煞有介事自我欣赏几眼,他对陆金华摇头,承认自己的行头一向由老婆打点,衣服的牌子大体知道,鞋子一时还搞不清楚。

    “刘局长明天下午走,上午可以去商场转转,就清楚了。”陆金华说。

    刘克服称自己只怕没有机会。香港是购物天堂,什么名牌都有,可惜顾不上多借鉴。其他的不是问题,主要是时间。他们这回事多,明天上午还得见人。

    “时间有问题,钱不是问题,这个我知道。”陆金华开玩笑,“刘局长钱多,黄裱纸成千上万。”

    电梯上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人家的话开玩笑。刘克服告诉陆金华黄裱纸不算值钱,贵气的要数纸钱。所谓“贵气”是刘克服和陆老板都懂的地方土话,指有价值。刘克服说,他们那里的纸钱比黄裱纸贵气,数额大,每张印着十几个零,不上亿也上千万。如今属鬼银行最容易开,阎罗王最好糊弄。

    “陆老板清楚,鬼银行不是我开的。”他说,“我管外经局,不是民政局。”

    “反正都是你们。”陆金华不听解释,“不要黄金圈,要黄裱纸。”

    刘克服建议继续探讨,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办法。黄金圈大家都喜欢,陆老板要,县里当然也不会不想要。

    电梯停行,已经到了底层。电梯门一开,外边站着几个人,有几个是等电梯上楼的,有两个是等人的,一见陆金华就迎了过来,原来是他的随员,在此静候老板。

    刘克服跟陆金华握了手,干这种活得使右手,刘克服早已训练有素,不会搞错。

    “县里领导特别盼望陆老板光临。”分手时刘克服再次强调。

    陆老板还是那句话:“再说吧。”

    送走陆金华,回到包厢之前,刘克服悄悄进了趟洗手间,把自己独自关起来,掏口袋清点信封。信封里装的是钱,港币。刘克服用右手捏钞票,左手点数,匆匆点过,不多不少,刚好四万。他只数一遍,确定无误,不再点第二回,对自己左手的几个指头充分信任。这四万港币放在一个信封里,被陆老板塞在刘克服的国产名牌西服上衣外侧左兜,清点后,刘克服把它移了个位置,对折起来,藏进左边内袋,这个内袋有保险装置,钉有一个纽扣,把纽扣扣好,小偷不易摸走。明天刘克服还在香港待半天,上午才离港归返。从香港到深圳,然后去深圳机场搭中国民航的班机回去,到家之前需要经历若干公共场所,可能与境内外若干小偷邂逅相逢。四万元如今虽然不算巨款,也值若干件名牌西装,普通皮鞋至少可以买一打。不能大意,送给小偷怪可惜的。

    后来他总觉得陆金华这一迭钞票十分怪异。这笔钱显然是特意安排的,不多不少刚好四万,没涨出一个零头,也不少一个子儿,但是陆金华给钱的情况挺特别,如果刘克服没有起身送客,没有格外客气送进电梯,而且电梯里刚好没有其他人,这些钞票都不太可能塞进刘克服的西服口袋里。也许陆老板这笔钱是为另外一件什么事什么人准备的,忽然间心血来潮就塞进刘克服的口袋里?所以只好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给你送钱,哪怕你跑到香港,钱还会进你的口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此刻刘克服在县外经局当局长,到香港是为招商会做准备的。本市五月十八日有一个招商大会,称“5?18经贸洽商会”,由市里统一举行,各县区共同参与。该招商活动已经办了十数年,早先定在四月,叫“四一八”,与“是要发”音韵相谐,很吉祥很美妙。但是后来有好事之徒挑毛病,认为该谐音不好,有“死要发”之嫌。死要发其实并不坏,活着能发财,死了还要发财,人生有这么美好的事情,谁不高兴?问题是人都怕死,提到死总让许多人感觉晦气,哪怕能发财。市领导出于对客商生命的热爱,也听从了许多人的意见,决定把时间推迟一个月,移到五月十八号,取“吾要发”之谐,为大家提供发财的机会,同时免去了死亡的顾虑,于是皆大欢喜。渐渐的“吾要发”成了本市招商的一大品牌,每年这个日子前后,各县区摩拳擦掌,竞相努力,力争大有成效,多谈成些项目,同时把其他县区比下去。

    刘克服的外经局全称为对外经济贸易局,做外经贸具体工作,招商是他的主要业务。刘克服到香港的任务是尽可能多邀请些客商参加5?18招商活动,特别是要请到一些大牌客商。同时尽量多组织项目,吸引客商兴趣,力争签约。刘克服的外经局并不只在五月十八日干活,其他时候睡觉,他们一年到头都在接触外商洽谈项目,办招商会只在推进项目,集中签约,同时也做集中展示。由于招商会是全市统一,各县区你争我赶,县里头头都怕落于人后,自然特别重视。这回到港做招商准备,县里派有分管副县长齐成亲自率队,刘克服等相关官员只是随员。领导事多,所谓百忙,齐成到港后开了一个见面会,拜访了几个头面人物,因事匆匆离港返回,剩下的任务交刘克服落实。刘克服一行在香港整整待了十天,该找的人一一找过,该谈的事大多谈完,拉住了若干港商,敲定了一些项目,然后打道回府。

    陆金华是刘克服此行的一个重点。这位老板近几年摊子越铺越大,除了早先在岭兜的那家水泥厂,还办了一家水电厂和石材厂,占了大片山地,厂区规模很大。这人不只在本县投资,在市区也办了企业,实力日渐雄厚。陆金华是重点外商,本市本县搞经贸活动,他这样的人自然应当是座上宾,主方一定要请,他也自当欣然光临。所以齐副县长到港第二天,就带着刘克服等人跑到香港北角,专程到陆的公司总部登门拜访、相邀。陆金华却含糊其辞,不明确答复是否应邀参会。待到送行吃饭时,刘克服再三邀请,他还不明确表态。为什么会这样?刘克服心里有数。

    此刻陆老板正与县里洽谈一个项目,拟在县城附近建一片厂房,形成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现代运动健身器材生产基地,生产的新型运动健身器材具有高科技含量,将尽数出口外销。县里对他这个项目很重视,全力支持,打算把城北一片山地给他,他却看中城西区域,提出要一块俗称“苍蝇巷”的地块。双方没有谈拢。

    本县旧日有民谣,称“北门金,南门银,东门牛屎,西门苍蝇”,说的是县城各个角落的特点和地位,其中西部最差。这一带地势较高,位居城乡边缘,与乡村农田相接,早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街巷,巷两边是平房,后边是田原,周围遍布大粪坑和猪圈,苍蝇最多,所以有“苍蝇巷”之芳名。改革开放之初,县城城区扩展,苍蝇巷被列入改造,确定划为乡镇企业区,当年费了很大力气,填了粪坑,迁了猪圈,修路拉电,办起了一些小作坊小工厂,曾经热烈一时,若干年后又陷衰败,因为规划不当和其他多种因素没能发展起来。如今苍蝇巷一带基础设施残缺破旧,企业多不景气,到处污水横流,依旧满眼苍蝇。港商陆老板偏偏喜欢苍蝇,要把他的现代运动健身器械基地建在这里,认为昔日苍蝇巷有望发展起来,可以变成一个黄金圈。

    陆老板慧眼独具,别人只看到满天害虫,他却看到满地贵重。让他在苍蝇巷投资办厂,创造出一个黄金圈有何不好?城西一带眼下非常破败,小工厂小作坊倒的倒散的散,只剩几家手工业小纸制品厂还在开工,生产销售的主要产品是黄裱纸,以及城乡居民出殡上坟的各类用品,包括纸钱。这里有一种纸钱模仿美元样式,币面面额巨大,数以亿计,发行者号称“冥国银行”,俨然已成阎罗王的金融寡头,实际没有几个GDP。让陆老板在苍蝇巷化腐朽为神奇,把供奉鬼魂的黄裱纸烧成本县人民的黄金圈,看起来好处很多,为什么不呢?县里却再三说服,婉言相劝,多方面进行比较,说明旧民谣有道理,城北地点最好,真正的黄金地,建议陆老板按照原先安排,把厂子办到城北去。这里边有个原因:陆老板之前,县里已经答应把苍蝇巷给另一客商开发改造。陆老板不幸晚踩一步,人家已经占了先机。

    陆老板非常执著,无论怎么解释,主意不改,只要那堆苍蝇,其他地方免谈。这就跟年轻人找老婆一般,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中谁只要谁,拿谁换都不行,老爹老娘谁讲都不听。事情谈不妥,老板有意见,县里请他回来出席5·18招商会议,他不哼不哈。旅港同乡会为刘克服一行送别,他迟到早退,说是碰到麻烦事,其实事出有因,旨在表达不满。

    他却给刘克服送了钱,表明意见归意见,交情归交情。四万港币不是巨款,也不算太少,刘克服一个小局长,不能盼望太多。刘克服一行往港联络招商之前,恰县里久旱无雨,山区一带旱情相当严重,旅港同乡会组织赈灾募捐,慰问灾农,陆老板也认了捐,出两万聊表心意。相比而言,显然陆老板对刘局长比灾农心意更足一些。这笔钱除了陆老板刘局长你知我知,只有电梯稍微看到一点。以当时情况分析,不至于暗藏杀机,本款基本安全。

    刘克服回到县里,隔天就找领导汇报。不巧副县长齐成到省里开会,要求刘克服直接找县委书记方文章报告。方书记是老大,说一不二,脾气不小,不好对付,小局长个个都怕,此刻事到临头,不上也得上,刘克服硬着头皮去找,果然出师不利。方文章一听陆金华没有请下来,张嘴就批。

    “这点事也办不了,你们去干什么?香港很好玩?”

    刘克服强调一行人谁都没玩,除了坐车就是办事。

    “办成这样还嘴硬?”

    刘克服不吭声了。

    方文章也对陆老板不满,说陆金华喜欢苍蝇,总要讲点道理。如果可以办,哪怕已经卖给别家了,县里也会想办法把地赎回来,转给他陆老板投资办厂,打造黄金圈。问题是不可以,这事没法办。

    刘克服说:“我看他很固执。如果不给,可能会走人。”

    “你这个外经局长怎么当的?”方文章批,“他要走人,撤你,你们一块走。”

    刘克服请示:“能不能让我跟林渠他们商量商量?”

    方文章眼睛一瞪:“你嫌自己麻烦少,还是嫌林渠麻烦少?”

    刘克服不再说话。

    方文章要求刘克服不放松,继续做工作。首先必须保证陆金华回来参加招商会,接着还要把陆金华这个项目争取下来,不能放过。

    还没说完,他办公桌上的座机响铃。方文章抓起话筒,片刻间神情语音完全变了,不再像训斥刘克服那样满嘴喷火。

    “是我。领导啊,有什么交代?”他问对方。

    刘克服站直,这时挺为难。方书记还没发话,他不能离开。但是站在这里听领导打电话似乎也不合适。

    “那个地方啊,”方文章对着电话笑,“老名叫苍蝇巷,一地破烂。”

    他突然意识到屋里还有个人,于是抬手,指着刘克服,再指指门口。刘克服明白了,领导这是让他出去,人家有要事跟电话说,谢绝旁听。刘克服赶紧走出书记办公室,把门小心掩上。

    他没离开,站在走廊外等候。除了因为书记没有发话,不好擅自逃遁,他心里也有些好奇,在屋里听了领导只言片语,知道书记突然接到的这个电话似乎跟苍蝇巷有关,以方文章的口气推想,来电话的人职位显然比县委书记更高。这是个谁?怎么也关心起苍蝇巷了?刘克服不禁猜想。

    方文章这个电话足打了二十分钟。刘克服守在外头没有离开,期间有几个人过来探头探脑,都是刘克服一类县直机关中层官员。他们问刘克服方书记在吗?刘克服告诉他们书记在里边打电话,想见领导请排队,按先来后到为原则,请排于刘克服之后。那几个人比较计较,不甘排名在后,均掉头离开。

    然后方文章打开房门,喊了一声:“小刘!”

    看到刘克服还在,没有变成苍蝇上天翱翔,他表示满意。

    “你还有点脑子。”他说,“事情没完。”

    他对刘克服发布指令,口气完全变了。

    “你找林渠商量一下陆老板这个事。”他说,“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刘克服大觉意外:“方书记有什么具体要求?”

    不做明确指示,就是让刘克服先商量,深入探讨,然后酌情研定。

    于是刘克服找林渠。当时林渠恰在苍蝇巷办公,让刘克服过去见面。刘克服坐上局里的普桑,立刻赶去。

    此刻林渠在县民政局当局长,与刘克服为县直机关同僚。当年岭兜移民村发生泥石流灾害后,林渠受处分被撤了书记,事过将近一年才被重新启用,安排到民政局去。民政局掌握着不少人的财物资源,在机关比较热门,显然林渠还是很得方文章看重。相比之下,刘克服从乡书记调来外经局就显得差了,不如林渠。民政局有实权,自有一幢办公大楼,地点在县城新华大街上,里外装修都很好,林大局长不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着,跑到苍蝇巷那种破地方办公去了,为什么呢?有些特殊原因。

    原来苍蝇巷有大片地盘是林渠的,准确说是归县民政局管辖。早年间苍蝇巷被辟为乡镇企业区时,当时的民政局长有远见,在这里插上一脚,占一块地盘,建了两家工厂,分别生产纸质和木质用品。生产木质用品的叫民政木制品厂,说法比较文雅,实际就是棺材铺,根据需要为各种死者打造棺材。后来因为殡葬改革推行火葬,棺材需求锐减,木制品厂不再做棺材,改做骨灰盒,以及相关丧葬用品,以满足各类死者需要。民政局下属另一家企业生产纸质用品,叫民政纸箱厂,是一家福利性质企业,主要安排本县残疾人员就业。因纸箱包装行业竞争厉害,残疾人企业比不过健全人,该厂后来转产,虽然还叫民政纸箱厂,却不再生产纸箱,改产花圈、黄裱纸等纸品,同时大量印制纸钱。类似产品的竞争也很激烈,该厂依靠政策扶持,勉强维持。近些年,苍蝇巷一带小作坊小企业多因产品销路困难停产,民政这两家厂子始终坚持生产,他们的员工工资很低,产品也有销路,因为人总是要死的,人死了都要治丧,用得着骨灰盒黄裱纸以及花圈纸钱种种。

    眼下民政部门的这两家厂子突然成为问题,尤其是民政纸箱厂。在陆老板提出打造黄金圈之前,早有一位客商独具慧眼,与县里草签意向,选址在这里投资,拟改造苍蝇巷,建造大片标准厂房,开发一片工业加工园区,林渠辖下民政纸箱厂划在人家的园区范围内。旧城旧企业改造如今常见,改造中企业员工安置有些通行办法,苍蝇巷这里原有老企业基本倒光了,破产倒闭企业员工安置多是拿出一笔钱买断工龄,政府提供帮助,工人自谋出路,争取再就业。这一办法对民政纸箱厂却不好用,因为这里不比其他,集中了百来个残疾人。

    他们不接受主管部门提出的买断工龄方案,宁愿领取微薄工资,坚持上班印制纸钱,不愿失去工作。因为他们身有残疾,再就业格外困难。残疾人维护自身利益的态度很坚决,效果很强烈,瞎子聋子哑巴驼背断手断脚聚在一起,情况有别于常人。

    所以林大局长焦头烂额,蹲到苍蝇巷办公去了。“吾要发”在即,招商洽谈会要开了,县里计划于招商会期间跟投资商就改造苍蝇巷为工业开发园区正式签约,这就需要林渠做通所属企业残疾员工工作,把事情谈妥。林渠是老手,曾经当过信访局长,也在乡镇当过书记,很会软硬兼施,良民刁民都能对付,但是这回非常棘手,因为对方无论良刁,都是残疾人,人家认准一条,软硬不吃。

    刘克服赶到苍蝇巷时,林渠正在纸制品厂的办公楼里找残疾员工谈话。刘克服到了工厂门外,这才明白为什么林渠要劳驾他亲自前来参观访问,自己不愿离开苍蝇巷半步。原来林大局长根本就出不来:工厂门被一辆载货小卡车堵死了,林渠的轿车被堵在厂内停车场里。

    刘克服下了车,带着部下小陈步行穿过大门,进了福利厂。

    进大门之前,他给妻子苏心慧打了个电话,苏心慧在单位里。

    “我在苍蝇巷,这边恐怕麻烦。”他告诉苏心慧,“中午可能回不去了。”

    “知道了。我去学校接儿子。”苏心慧问,“怎么会跑到那边玩去?”

    刘克服说:“不好玩,回头讲吧。”

    这时刚好走到大门口,经过堵门的货车边。刘克服抬眼一看,货车驾驶员坐在车里抽烟,也拿眼睛盯着他。驾驶员理光头,长脸,长着一对招风耳,手中夹着一支烟,烟雾从他脸上飘过,他的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灼灼发亮,眼神挺特别。

    忽然那驾驶员把手一甩,手上的香烟从车窗飞出来,直打刘克服的脑袋。刘克服匆忙一闪,烟头从他耳畔掠过,打在一旁小陈身上。

    小陈忍不住叫唤:“你干什么?”

    那人不含糊,立刻回敬:“我干你妈!”

    刘克服抓住小陈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快走。”

    此时此地不适合理论,刘克服迅速干预,扼杀可能恶性发展的言语冲撞,把自己和随员带离现场。

    他们进了纸箱厂办公楼,不待上楼与林渠接洽,刘克服的手机响了。

    “刘局长在苍蝇巷吗?”

    是姚育玲,姚经理。刘克服不禁惊讶,这人真是顺风耳,消息真灵。刘局长一行二人刚刚光临苍蝇巷,不待办事,人家的电话就赶来了。

    “姚经理有事吧?”刘克服问。

    “陆老板交代我打一个电话,”姚育玲说,“谢谢刘局长。”

    刘克服说:“谢什么,早呢。”

    “老板说要先谢,谢在前边。”

    不由刘克服想起香港中环那座大楼的电梯,陆金华不吭一声一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事情办成了,老板还会再谢。”姚育玲补充了一句。

    刘克服不禁哈哈,说自己运气真好。

    刘克服跟陆老板之间曾经有过一笔老账,也是四万元,发生于境内,为人民币。

    那时候刘克服还在岭兜乡任职,当乡书记,手下管着近百员乡干部,为全乡四万多民众提供服务。乡级官员位居国家权力结构的底层,乡镇主官工作量很大,很忙,刘克服却乐此不疲,做得津津有味。

    一天晚间,副乡长王毅梅告诉刘克服,有村民偷偷举报,“对象”回家了,今晚可能住在村里。刘克服精神一振,说那行,找。

    当晚他们行动。乡政府开出两辆吉普,还有一辆面包车,拉了十几个人往山里去,其中有乡干部,也有村干部。山里道路差,加上下小雨,路滑,得注意安全,车开得很慢,速度简直有如牛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将近午夜才到了地点。

    那是一个小自然村,位于山坡上,进村有一条土路,可供拖拉机来去,乡里的吉普车底盘高,四轮驱动,也能爬上去。但是刘克服不让车走,说这种时候开车进村,动静太大,“对象”耳朵不会闲着,让人家听到了,咱们还见得着吗?于是乡干部村干部们一律下车行走,从山脚往上坡上爬。那一段山路相当陡,路两旁有大片竹林,天下雨,地上滑,黑天暗地,大家穿着雨衣,打着手电,踩着泥水,走得非常艰难。进村之前,刘克服把人员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守在村外,一拨由王毅梅带领,绕小路到村后,那里有一条山路通向大山。王毅梅这一组人的任务是把住村庄的后通道口,他们得绕远路,不能从村里经过,免得造成惊动,前功尽弃,所以先走一步。刘克服带着他那组人以逸待劳,静悄悄一声不响,在村外竹林边坐了将近半小时,算一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进村。

    那时已过午夜,小村庄非常安静,狗都睡熟了。顺山坡修建的农舍一间间全是黑的,只有村头亮着一盏路灯。

    他们进了村,由村干部领着,直趋“对象”的家。村里的狗开始汪汪,山庄雨夜不再宁静。小村不大,狗没叫够,刘克服一行已经叩门了。

    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对象”不在,其家人从梦中醒来,面对雨夜三更突然造访的乡领导村干部,眼神茫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是常事。乡干部听到的消息来自各种渠道,其中有一些可能准确,有一些则是讹传。有一些起初可能是准确的,但是后来发生了变化,例如今晚,有村民报称“对象”回家,可能不会错,报信者真的看到人家回来了,问题是人家后来又走了,没在家过夜,也没让旁人看到,所以乡领导村干部们只好白费工夫,扑个空。乡村工作,这类情况不足为奇,不能因为信息可能不准确,可能做无用功就不作为,待在宿舍里睡觉,因为大家就是干这种活的,事情摆在那里,不做不行。

    扑空了能怎么办?只能跟“对象”家人讲点大道理,然后安排撤退。刘克服吩咐把山下的几辆车叫进村,通知王毅梅他们放弃,到村里会合,准备下山。不料这时电话来了,是王毅梅。

    “刘书记!人在这里!”

    “谁?”

    “就是她!在这里!”

    十几分钟后“对象”随同王副乡长一行下山,与刘书记等人相逢于自己的家中。

    这“对象”是谁?姚育玲,日后的姚经理。当时她挺着个肚子,身子已经显得笨重,腹中婴儿至少有四个月。姚育玲才二十八岁,身条瘦长,皮肤细白,模样很俏,不比一般乡下女子。这人已经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肚子又怀了一胎,属“计生对象”。拥有如此身孕,难得她身手非凡,一听村中狗叫,料想可能有事,被子一掀,衣服一披,爬起来就走,也不用手电,摸黑顺小路上山,打算一跑了之。没料到刘克服细心,早在山后布下伏兵,让她一头扑进王毅梅手里。

    这时刘克服才感叹,不止为“对象”的身手,也为其家人的表现。刚才姚的丈夫坐在床上,一问三不知,让刘克服感觉自己确实搞错了,人家老婆根本没有回来。哪会想到几分钟前他们夫妻还一起躺在被窝里。

    姚育玲一回家就生气,骂她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给领导泡杯茶?”她说。

    她丈夫说茶有,没开水。姚育玲要去烧开水,刘克服劝她算了。

    “赶快换件衣服走吧。”他说,“天快亮了,别耽误时间。”

    姚育玲说:“我在家给领导泡茶。其他地方不去。”

    刘克服让她看大家的鞋子:“不去好意思吗?”

    当晚到来的十几个人,从乡书记刘克服到村干部,人人都是一双泥鞋。王毅梅最狼狈,她眼睛不好,在路上摔过跤,衣服裤子上全是泥,脸上还给石块划伤了。

    姚育玲不听,当众抹起眼泪。刘克服让她丈夫劝劝,她丈夫倒好说话,指着老婆说哭啥呢,领导这么辛苦,算了吧。姚育玲冲自己丈夫骂:“你最没用!”

    王毅梅劝说:“半夜三更,还下雨,刘书记带这么多人亲自来请,够大面子了。”

    姚育玲还是不走:“你们要绑我吗?”

    刘克服说如今上级有规定,计生要抓,不准乱来。姚育玲读过高中,当过小学校代课老师,不比其他人懂道理,该比其他人懂利害。今天这么多乡领导村干部一起来了,大家见上面了,说明有办法也有决心,总归要完成任务。不去肯定是过不去的。

    “我就是不去呢?”

    刘克服说姚育玲的情况大家清楚,她自己更清楚。这样不行,对大家不公平,对她丈夫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见得好。

    她不说话。

    劝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说通,姚育玲坐上面包车,与刘克服一行一起离开村庄。

    她在卫生院里做了人流。

    两星期后,事情闹大了。

    那天刘克服不在乡里,在县城参加乡镇书记乡长会议,他在会场上接到了乡办公室打来的一个告急电话:几分钟前,岭兜水泥厂开出一辆大卡车,载了一整车的人,离开厂区开上公路,朝乡集这边奔来。车上人主要是厂区保安队,都穿制服。还有一些外来民工,都穿工作服,戴安全帽。其中有些人身上藏了家伙,都是棍棒。

    消息是乡办主任的侄儿提供的,那人在水泥厂当杂工,这几天临时充当卧底。刘克服要求乡办密切注意水泥厂动态,有情况及时报告,乡办主任布置了几条眼线,包括他自己的侄儿。这年轻人比较机灵,发现了情况,偷偷打了电话。

    刘克服不觉手心出汗。

    “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问。

    办公室主任道:“说是要讨账,不能让人欺负了。”

    “讨什么账?”

    厂里有人声称被欺负了。前些时候岭兜水泥厂有一个司机出车到乡上,与他人的车碰撞受伤。对方在乡政府里有人,警察审理不公,偏袒对方,厂里员工非常不服。

    “这是借口。”刘克服说。

    刘克服断定这一车人来者不善。这时候能怎么办?当时有一个副书记在乡里。刘克服打电话,命他马上安排与水泥厂联系,搞清情况,同时要他本人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那里,如果水泥厂那车人到,让检查站把他们拦下来,了解他们要干什么,劝告他们回去。有事可以商量,不得聚众胡闹。乡里这边也要做好准备。

    “要不要告诉派出所?”副书记问。

    “要的,让他们提防。”

    副书记按刘克服布置给水泥厂方面打了电话。对方装傻,称厂里没有派车,也没有员工集体出厂活动。副书记心知有诈,不敢拖延,骑个摩托车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时间刚巧,没等喝一口水,那车人到了。果然很不一般,成排的安全帽,样式很特别,看上去就像钢盔,人员中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工作服,每人还有一副墨镜,一个口罩,威风凛凛,看起来很不寻常。车被拦下来后,问他们上哪里,车上人不讲什么受欺负讨账,只说去赶集,兜风,逛商场买东西。逛商场干嘛这种穿戴?人家不说,反问哪条规定禁止戴钢盔赶集兜风?副书记无话,看着那一卡车人往集里去。

    他立刻把情报告诉了乡派出所,还给刘克服挂了电话。

    “所里眼下没几个警察,怕是对付不了这么一卡车。”他说。

    刘克服急了:“让警察小心,掌握局势,不要失控,不能硬干。”

    “我知道。”副书记猜测,“一车家伙会不会就是兜一兜,发发威?”

    “不管干什么,不得不防。”刘克服说。

    刘克服在会场上坐立不安。两分钟后,他跑到外头,直接往乡办公室挂了电话,下达一个紧急命令,让值班人员立刻通知乡政府院里的全体干部职工,关门闭窗,全部撤离办公室,集中到乡政府外边广场上,以防万一。

    事后证明这一条很及时。乡干部刚集中到外边,那一车人到了。卡车到乡集后哪里都没靠,不去赶集,也没上派出所,开足马力直奔乡政府,一直开进乡政府大院,停在办公楼边。而后车上人一窝蜂跳下来,四散开去,发一声喊,办公楼上下顿时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只一会儿工夫,警察闻讯赶到,那些人已经全部回到卡车上,卡车开出乡政府大门,扬长而去。

    此时乡政府里已经一片狼藉,大楼下边两层所有办公室门窗全部被从外部敲毁,碎玻璃片遍地都是。一些办公室靠窗摆了沙发茶几,肇事者敲破窗玻璃,把他们的棍棒从破窗伸进来,将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捅到地上,开水瓶也没放过。但是肇事者只从外部扫荡,并不破门入室。各办公室内部设施及文书档案均未损毁。

    由于刘克服事前打电话紧急交代过,警察和乡干部均按兵不动,不做激烈反应,没有阻止肇事者进入,也没有拦截其离开,双方未曾发生直接肢体冲突。除了一地破碎,人员均无损伤。

    当天中午,县里会议结束,刘克服马上找县委书记方文章汇报。乡里出了这种事,不报告当然不行。这时方文章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

    “怎么搞的!”他很不高兴,“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克服说情况正在调查,所传闹事原因是车祸处置不当,偏袒一方,欺负水泥厂驾驶员,可以肯定不是这回事,如果只是那个,不该闹到乡政府。以他推测,事情起因不会是别的,就是姚育玲流产。那天晚上动员姚育玲去做手术后,他已经估计对方会有反应,也做了防备安排。但是没估计到他们敢搞得这么大。

    方文章看着刘克服,眼神很吃惊:“你小刘名堂大了。”

    确实有些名堂。原来姚育玲很复杂,不是一个山庄小村的普通计生“对象”。那天晚间跟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山庄农夫是她的合法丈夫,除了这个男子,她还是所谓“陆老板的人”,为外商陆金华的特别雇员。

    陆金华到本县投资办的第一个厂子在岭兜乡,是早年他一家落难下乡之地。岭兜有石灰石矿,有一家县办水泥厂,因经营不善面临破产,被陆金华买走,投了大笔钱做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起死回生。当年企业刚起步,需要料理的事多,陆老板经常出没于岭兜乡间。有一天黄昏,他的车开进水泥厂厂区,厂区道路迎面走来一群女工,是刚从工地下来的,个个蓬头垢面,头上身上白花花全是灰。有一个年轻女工独自走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蓬蓬蓬拍起一团灰土雾,女工整个人罩在灰土尘里。陆金华见了,叫声停,轿车停在那女工的身旁。

    陆老板把车门打开,问了一句:“哪个班的?”

    女工回答,她在三工组二班。

    陆金华也不多说,让女工上他的车。女工吃了一惊,告诉陆老板她刚下工,身上一身灰呢。陆金华却不计较,还叫人家上车。

    “就看你这一身灰。”他说。

    年轻女工乖乖上了车。陆老板把她拉到厂区自己的房间,让她洗澡,给她吃饭,还吃香蕉,当晚上床把她办了。

    这女工就是姚育玲。姚育玲是岭兜当地人,读过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嫁到邻村,丈夫是她中学同学,在村里当会计,她婚后当过一年多小学代课老师。后来其夫因为账目有问题被免了职,她本人也因为生了一对双胞胎,养孩子累人,没办法再代课,只能辞了,回家照顾孩子。陆金华的水泥厂扩产招工时,姚育玲让丈夫去应聘打工,赚几个工资,免得没钱给两个儿子买奶粉。她这丈夫却不是能吃苦的,到厂里一看,发觉这里的活又累又脏,还很拘束,真不是人干的。家有两亩地可种,为什么要来做这个?于是掉头走开。姚育玲很生气,把孩子丢给婆婆管,自己跑来应聘,被录用到生产线上。几个月之后,居然又被陆老板录用到了床铺上。

    陆老板人届中年,有钱,吃得好,营养足,正是生猛一族。这个老板好色,人比较花,除了喜欢钱,就是喜欢女人。陆老板一家原居香港,后来投资移民加拿大,搬到大洋彼岸去了,那以后陆老板说港商也是,说加拿大商也算,他太太带着儿女常年居住于多伦多,他自己经常于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毕竟远水不解近渴,必须就近挖掘,解决口渴。陆老板的公司总部设在香港,他在广东有企业,在本县投资办厂,在市区他老家也办有厂子。他在自己办厂的各个地方分别挖井,以供解渴。这就是说,他在不同地方各自录用了类似姚育玲这样的年轻女人,供其非法使用。陆老板虽出身资本世家,早年经历却比较坎坷,曾经落难篙芒,起于草根,所以颇具杂食性,在录用女人方面并不特别挑剔特别苛刻。他身边的女人很多样,太太留过洋,眼下带着孩子还在留洋,太太之外的其他女人中有大学生,有歌厅小姐,也有刚从水田里洗脚上岸,身上能拍出几两灰土的操作女工姚育玲。陆老板眼睛很毒,那么多蓬头垢面的女工中,他不要别个,一眼看中了姚育玲,当时姚育玲跟前边灰头土脸一群女工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谁能想到后来她穿上职业套装,烫出一头卷发,吃得好睡得多加上不做粗活,忽然就变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姿色可人。坐在办公室打电话,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婆操作工的影子,完全变了一个人。

    陆老板录用姚育玲的故事在本乡广为人知,早已成为街谈巷议的公共话题。陆老板并不在意,带着姚育玲四处走,出入各公开场合,周旋于县乡官员之间,从不感觉尴尬。对外商的个人私生活事项,眼下各级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宜多管。假设陆金华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即使掌握有他与有夫之妇通奸的确凿证据,女方及其家人不告,司法部门也还不好发话,何况这家伙不普通,港商兼加商,有钱人,在本地投资办厂,为各级领导所看重。

    但是姚育玲不一样,无论她变成什么人,跟陆老板有何瓜葛,她还是她,户籍在岭兜乡,是本乡某村民法律承认的妻子,刘克服必须加以关注的“对象”。

    一个多月前,有一天乡领导开会,研究计划生育工作。分管副乡长王毅梅报告说,乡计生办接到电话举报,姚育玲已经有两个男孩,现在又怀上了。姚育玲的丈夫做过绝育手术,几年里他们没再有孩子,明摆的手术没问题,术后并未复通。眼下肚子鼓了,肯定跟丈夫无关,是野种。姚育玲在岭兜名声大了,她可以生野种,其他夫妻正经自家种还不能生吗?全乡百姓特别是育龄妇女都在看乡里怎么处理。

    乡领导们面面相觑。

    “情况准吗?”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她让人悄悄查过,可能是真的。

    “大家说说,怎么办?”刘克服问。

    在场乡领导个个摇头,都说这他妈的,陆老板搞的吧?这事咱们能管吗?

    “不管可以吗?”刘克服反问。

    刘克服让乡计生部门抓紧了解,把情况搞准,然后再考虑措施。由于可能牵涉到陆老板,比较敏感,不要太声张,悄悄来。计生部门按照刘克服意见,多方了解,得知姚育玲不久前曾到县医院妇产科看过医生,他们赶到县医院,掌握了确切情况,姚育玲果然怀了孩子。计生人员给姚育玲打了电话,约她谈谈。姚育玲说自己住在厂里,让计生人员到厂里找她。第二天那些人专程前往水泥厂,姚育玲却没有露面,从此手机不通,音信全无,销声匿迹了。

    刘克服断定她不会跑远,最大可能还是藏在水泥厂里。水泥厂是外资企业,没有企业老板同意,乡里不好进厂找人。但是姚育玲不可能寸步不离只待在厂里,她毕竟是本地人,山沟里还有一处旧农宅,住着她的合法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尽管傍上老板有了新欢,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原配,却不会不记挂自己的儿子。

    事情让刘克服料准了。姚育玲偷偷跑回家看孩子,让自己的合法丈夫顺便温暖一回,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让刘克服找着请走,计划生育了。那一段时间陆金华老板远在加拿大,鞭长莫及,一时够不着。刘克服估计待到陆老板够得着时,一定有气要发,刘克服做了不少准备,除了准备跟陆老板讲理,还特别关照注意水泥厂动态。他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方文章听了刘克服汇报,有些难以置信。

    “你干什么?自己带队上山?”他问。

    刘克服承认。那天晚上天下小雨,半夜三更,他带着乡村十几个干部上山找“对象”,说服了姚育玲。别的对象不需要乡书记亲自找,这个人不一样。都知道她是陆老板的人,乡书记不敢去,谁还敢去?

    “你没想过后果?”

    都考虑了。刘克服知道陆老板肯定恼火不已,但是不能因此就放任姚育玲。那样的话乡里还怎么去做计生?对别的“对象”太不公平了。

    “蠢话!”方文章立刻训斥,“没这么简单!”

    他批刘克服脑子发热,行事太急,走了极端。这种事本来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不只是硬碰硬一条路。陆金华毕竟不是一般人,闹成这样怎么收拾?乡政府玻璃全让人砸了,这还像话,得怎么回敬?开一车武警上去,封厂抓人?由刘克服带队去够不够,是不是要他方书记亲自带队?

    刘克服不服:“陆老板太不讲理了!”

    方文章眼睛一瞪:“嘴硬!是你没用!”

    方文章风格硬朗,情况一问,立刻着手处置。当着刘克服的面,他直接给陆金华打了电话,居然把刘克服的话直接搬了过去。

    “陆老板你讲不讲理?”他问对方。

    陆金华声称自己在广州,不知道方书记要讲什么理。方文章冷笑。

    “陆老板可以不在现场,不可以不讲理。”他说。

    他告诉陆金华事情很严重,无论有多少气要讨什么账,冲击乡镇政府机关都是不能允许的。陆老板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件事需要严肃处理,首先看陆老板讲不讲理。主张讲理的话,他派一个人去跟陆老板讲。要是不打算讲理,陆老板尽管把这个人赶出门,大家走着瞧。这个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跟陆老板是老交情,陆老板知道他。左手,牛筋,不怕死,陆老板可以跟他试试。

    不等陆金华回话,方文章把手机关了。

    “去找他。”他对刘克服下令,“给我搞清楚。”

    方文章这个电话很要紧。陆金华财大气粗,在本地投资办厂,饱受追捧,已经有些忘乎所以,胆大妄为。刘克服一个小小乡书记惹他,他敢强力回敬,是料定上边领导眼热他的钱和项目,不至于因为乡政府的几块玻璃跟他翻脸。刘克服去跟他讲理,他不会太当回事。县委书记就不一样了,方文章直接打电话,态度强硬,陆老板不能不掂量掂量,不敢太逞意气,毕竟商人要赚钱,还得拜土地爷。

    两天后刘克服带人去广州,找到了陆金华。他给陆金华带了份见面礼,是一盒录像带:陆老板手下到乡政府肇事时,乡干部已经全部撤出,却有乡广播站一个年轻人奉刘书记之命,冒着危险藏在楼下仓库里,拿一架家用录像机从窗洞里拍下了那一车人肇事的全部过程。刘克服请陆老板欣赏录像带里的场面,他还提供事后拍下的照片,满地狼藉,触目惊心。

    “你拿这想干啥?”陆金华问,“当证据告我?”

    刘克服说:“老话说,解铃还要系铃人。”

    “哪个先找事?”陆金华说:“姚育玲就是你去抓的。”

    果然不错。什么车祸处理欺负人不服气全是借口,让陆金华气不过的就是“他的人”姚育玲,可能还包括被流掉的孩子。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有谁抓人,也没有谁被抓。那天晚间乡领导村干部完全按照政策,经过耐心说服,姚育玲听从了劝告。姚的丈夫也支持妻子去做计划生育。

    “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吗?”陆金华大骂:“那小子哪里还能做种?他拿我的钱,什么都不是。”

    “现在我们只认陆老板是姚育玲的雇主。”刘克服说,“人家是她合法丈夫。”

    陆金华一时语塞。

    当年在岭兜,刘克服跟这位陆老板因为水泥厂项目和后来的移民村搬迁,几番狭路相逢,合作中不乏相争,彼此秉性特点非常了解。陆金华钱多气盛,却知道刘克服跟人不一样,左撇子,吃软不吃硬,刘克服后边还有方文章,陆金华再横,此刻也不敢不讲理,他能如方文章电话里推荐的那样,干脆把刘克服赶出门去,大家走着瞧吗?哪里可以。这个时候继续僵持或者听任事态发展,对双方都不好,所以还得讲理。

    那天讲完理,刘克服告辞。陆金华问了一句话:“刘书记你到底是为什么?”

    他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件事,“他的人”被刘克服动员去流产。

    刘克服告诉他,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件事关系全乡计生能不能搞下去,也关系对其他人是否公平。

    陆金华问刘克服是装假,还是真不明白。如今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有钱,一种人没有钱。没有钱就不公平,有钱才公平,所以钱就是公平。当官的不一定有钱,却有势,势也是钱,没钱没势不公平,有钱有势就是公平。

    刘克服不认:“那不是道理,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以刘克服的见解,这个世界除了钱和势,应当还有另外一些需求,例如公平。类似需求不应当被漠视和侵害。

    陆老板说:“刘书记这么聪明的人,跟我装傻?”

    刘克服称自己没装傻。

    “你没搞明白。”陆老板摇头,“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

    刘克服回答:“陆老板知道,我是左手。”

    事情终究得到解决,陆老板赔偿了乡政府的损失,宣布开除几个为首肇事人员。这个纯属姿态,被开除的几个人另由陆老板安排到他的另一家工厂,位于市区,得到了离山进城的褒奖。当时恰逢国庆节将临,为表示诚意,陆老板派他公司的副总经理专程到岭兜接洽,又从厂区开出一车人,依旧钢盔制服整齐划一,轰轰烈烈直奔乡政府。这回不带棍棒,他们敲锣打鼓到岭兜乡,给乡政府干部职工抬去一头宰好净毛的大猪以示慰问,还送了一面锦旗,锦旗上写有几个大字:“外资企业的贴心人。”

    那场面真是有点搞笑。

    两个月后,刘克服被免去乡书记职务,调任县外经局局长。

    刘克服感到非常突然,极其意外。外经局长跟乡书记是同级,却不是一回事。乡书记有如一方诸侯,脚下一块区域,手中有些权力。外经局长只顶一个幕僚,没有处置权,管不了什么事。乡书记干得好有望上升,外经局长就难存奢望。

    这时他才意识到,陆金华在广州不是随口讥讽。“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人家早料定刘克服干不长,也许人家还亲自出马讨账,促成了刘书记的消失,刘局长的问世?陆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不需要戴顶钢盔式安全帽,拿根木棍去敲哪家的玻璃,他有实力采用其他方式施加各种影响。欠账要还,姚育玲这笔账人家终究是要讨的。

    刘克服去找了方文章。方文章问:“你不服吗?”

    刘克服承认非常不服。他还想在基层干,他一直很努力,也认真吸取移民村搬迁的教训,工作特别用心,不敢图名要利,乡里乡外,大家有目共睹。

    “所以才得到重用,当了局长。”方文章问,“这么说可以服气吗?”

    刘克服不吭声。

    方文章警告,刘克服可以不服,不许消极。有时候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这个不必多讲,碰上了就必须经得住。

    “学学你老婆小苏。”他说。

    刘克服不明白方文章怎么突然把他妻子苏心慧拿来说事。只过一周,方文章就给出了答案:县里研定,苏心慧被任命为县供销社副主任。

    苏心慧曾经是县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当年把她一撤到底的就是方文章,现在方文章又把她重新起用,并树为其夫刘克服学习的最佳楷模。

    苏心慧在医院里听到了自己的任职消息,没表现出特别惊喜。她对刘克服说:“留心这个瓶子,到底前赶紧喊护士。”

    讲的是病床上打点滴的瓶子。他们的儿子感冒发烧,在县医院儿科病房住院挂瓶。苏心慧在病房里陪了儿子一整天,晚间刘克服去医院替她,让她回家吃饭休息。此前几分钟,刘克服刚接到一个电话,得知了苏心慧被提拔的消息。

    这时来了一个女子,却是数月前那个深山雨夜的“对象”,姚育玲。

    她奉陆金华之命,以公司特派人员身份,代表陆老板专程前来,对离开岭兜到外经局履新的刘克服表示慰问,也探望刘局长生病住院的儿子。

    走之前,她往苏心慧的书包里塞了厚厚的一个信封。信封里有钱,人民币四万。

    苏心慧给刘克服看了那些钱。她心情不错,不是因为钱,以及复职升官,是因为儿子挂瓶一夜之后,烧已经退尽,情况向好。她跟刘克服开玩笑,从后背推他,再把他揪过来,以示摇撼。

    “咱们小刘是什么?”她笑,“摇钱树嘛。”

    刘克服没心思开玩笑,他看着那钱。

    “按陆老板的看法,这个世界无所谓公平,有的话就是这个。”他说。

    把一个乡书记挤走,拿四万元加以慰问,这就是公平了?

    现在刘局长陆老板又有机会继续切磋,做一点权钱交易,为了打造黄金圈。这件事相当棘手。

    大半年前,有一天上班,刘克服步行从家里到县政府大楼,在大门处被一群人挡了,止步不前。县政府大门前人群聚集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半是群众集体上访,当下时有发生,县里负责处理群众上访的部门是信访局,刘克服的外经局管不着,所以碰上政府大门外的上访人群,刘克服一向绕着走,穿边门入大院进办公室,该干嘛干嘛。那天比较特别,他停了脚,在大门外上访群众旁边站了会儿,东张西望。

    这一批人比较特殊,四五十个,一式残疾人,十来架轮椅,七八支拐棍,哑巴打着手语,瞎子戴着墨镜,驮背歪着脑袋,个个与众不同。残疾人做事比健全人认真,哪怕上访,人家一丝不苟,全部穿戴整齐,脸上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像是国庆长假期间集体游园一般。这些人有统一服装,是工作服,工作服后边都印着单位名称,为本县民政纸箱厂。

    不像通常群体上访队伍那么嘈杂,这群人没有什么声音,可能因为其中有不少聋哑人。他们也没阻拦政府大楼门前的交通,人家很规矩,聚在大门一侧,留下另一侧,容院内政府机关部门的车辆照常通行,避免妨碍人员车辆进出。但是县政府大院的往来还是受到影响,可能因为特别没声特别规矩,这一群上访者格外受注意,有不少过往无关者停下来驻足围观,包括刘克服。

    林渠也在现场,指挥民政局和纸箱厂头头一帮人,配合县信访局人员劝说上访群众离开。他看见了刘克服。

    “小刘别躲着一边,过来过来,用得着你刘局长。”林渠说。

    这些年里,他们俩各自有些起落,相处中有过一些情况,那都过去了,眼下都是一局之长,自当求同存异,和谐互助。这天在县政府门外见面,林渠招呼刘克服帮忙,却是开玩笑,民政纸箱厂残疾员工上访,聚集于县政府大门,这种事外经局哪里有资格插手。

    林渠是主管局领导,属下群众上访却不着急。他在一旁指挥,让手下人去跟上访人员接触,自己并不往前靠。他当过信访局长,办这种事是老手。

    “咱们好手好脚,有时候也还想到哪里去喊一喊。”他对刘克服说,“人家哑巴有话要说,让他们在那边站一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刘克服问他民政纸箱厂怎么了,他告诉刘克服有客商要改造苍蝇巷,建工业加工区,厂要关了,房要拆了,一地破烂要变成标准厂房,这些残疾员工都得买断工龄,自谋生计,他们不愿意。

    “别看短胳膊缺腿,人家宁愿干活,不愿领救济。”林渠说。

    刘克服问:“不能给个厂房,让人家继续生产吗?”

    林渠问刘克服标准厂房可以拿来干什么,糊黄裱纸印纸钱?只怕照明费都付不起。民政纸箱厂早就入不敷出,没有效益,靠财政补助政策扶持勉强生存,不说工厂撑不住,主管局也撑不住。市场经济了,不可能再这么办工厂,那么多国营企业,多少下岗工人,时候到了,大家都得走,有什么办法。

    “残疾人再就业可没那么容易。”刘克服摇头。

    “所以不能光民政局吃不消,得全社会来献爱心,特别是你小刘局长。”

    刘克服不解:“林局长这话奇怪了,我怎么还有资格特别?”

    林渠笑,指着对面上访人群,让刘克服注意看。

    “左手边,第三个,女的,看到没有?”他说。

    刘克服细瞧,那人果然有些眼熟,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是大美,李美英。早年间本县城一位年轻美女,因恋爱挫折患精神失常,俗称花痴。刘克服当年跟她有些瓜葛。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大美身形依旧,模样大变,肤色显黑,脸色憔悴,只是表情依然天真。她上身也穿工作服,下身却是条绿裤子,把自己收拾得有如半根绿葱,摇摇摆摆树于县政府大门口。在这种地方猛一重见故人,刘克服很觉突然。

    刘克服跟大美的故事是当年县机关一大笑谈,尽人皆知,林渠很清楚,所以今天拿来跟他开玩笑。林渠说纸箱厂不改造没事,人家吱呀吱呀,老水车一般照常运转。一改造就来事了,需要安置残疾员工。这些人全部摊给民政局一家,民政局哪里吃得消。必须依靠全社会各单位都来献爱心,大家分一分,各家抱走一个,这就没问题了。外经局抱哪一个?就大美吧,刘局长的老相识,叫什么?初恋情人?

    刘克服不跟他开玩笑,追问道:“她怎么也在纸箱厂?”

    林渠说那个厂也收一些智障及轻度精神病患者。不发病的时候,大美这种人应当比其他员工好用,胳膊腿齐全。

    “她孩子怎么样了?”

    林渠摇头。大局长没管那么多。

    这时刘克服手机响,局里有人找。他匆匆走开。

    刘克服记住了站在县政府大门外的那一群残疾上访人员,特别是其中脸色憔悴,表情天真的大美。这位病女眼下有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现在面临威胁。她不太可能得到太多补偿,一旦失去工作,她得到的补偿也许能帮助她维持几年,山穷水尽之后,她和她的孩子将如何度日?

    这件事却不是刘克服管得着够得了的,直到外商陆金华突然出来插手,刘克服才意外地有了机会。

    陆老板决意化苍蝇巷为黄金圈,与其录用姚育玲上床一样,属第三者插足行为。县有关方面与拟在该地块开发标准厂房的客商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民政纸箱厂员工上访,要求安置等事项尚未摆平,恐怕早就签下协议,正式开工。苍蝇巷的破厂房分属县经贸局和民政局辖下单位,其招商改造事项以往都由两个主管局与相关客商洽谈,由分管县领导掌握,外经局并未介入,所以早些时候刘克服在香港与陆金华见面,陆老板抱怨县里要黄裱纸不要黄金圈,刘克服一再强调印制纸钱的鬼银行不是他开的,他管外经局,不是民政局。他没想到这次香港之行后不久,他就随同陆老板一起成为第三者,与鬼银行勾搭上了,其原由是方书记发了话,让刘克服去找林渠,参与协调苍蝇巷地块的开发。刘克服只是服从命令配合陆老板介入这件事吗?也不尽然,这里边还涉及一个信封计四万元的港币,以及站在县政府门口残疾员工人群里的大美。刘克服从香港回县后,向方文章报告情况时,主动请示能否让他与民政局林渠商量商量,他是情不自禁,已经有些主动充当第三者的迹象。也许如林渠所笑,刘克服真能帮上点忙,或者叫做献一点爱心,为他所谓的“初恋情人”,以及跟大美站在一起的那些人略做表示?

    这件事不容易,首先林渠就不赞成。外商陆金华想要苍蝇巷,这件事在本县不是新闻,林渠早就知道。刘克服找他商量,他态度很明确,不主张变,因为跟现有客商已经基本谈妥,虽然没有正式签约,毕竟双方都有口头承诺,不好翻脸不认。

    刘克服认为不见得不能变,毕竟还没有最终谈定,如果能找从其他客商那里谈到更好条件,有所变动也是合理的。

    “咱们可以设法把你这些残疾人安排得好一些。”刘克服说。

    林渠笑,表扬刘克服果然是旧情难忘,愿意出来对大美们表现爱心。他也劝小刘局长不要太天真,任何商人都一样,对他们来说,赚大钱比献爱心重要。残疾人终究指靠不了哪一个,还会是他民政局来摆平。民政纸箱厂这些员工这会儿闹得厉害,最终还是可以摆平的。人家心里不平,得允许人家闹。政府大门站了,工厂大门堵了,不要紧,随他们去。闹够了怎么办?还是得听政府的。说到底都一样,那么多下岗工人,哪个不想要工作?最后该下就下,还不是都摆平了?

    “这种事我干多了。”他说。

    他也表态,最终听领导的,如果领导决定换给陆金华,他也服从。

    “陆老板也找过我,咱俩跟他都熟。如今陆老板比当初在岭兜办厂更了得,通天入地,财大气粗,本事见长。”林渠说,“但是我看他在苍蝇巷不一定弄得过去。”

    刘克服说:“他想试一试。”

    刘克服跟林渠谈过后,把陆老板的姚经理请到外经局,给她提了一个特别条件,让她去跟陆老板商量。刘克服提出,根据本地实际情况,如果陆老板确实有意开发改造苍蝇巷,需要满足的特别条件就是为纸箱厂的残疾人安排工作。承诺这一条,肯定有助于县里下决心把苍蝇巷交给陆老板。没有这一点,就不好推翻旧有安排。

    “有了黄金圈,没了残疾人的活路,这不公平,说不过去。有这一条就不一样,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刘克服说。

    姚育玲反对:“不可能。陆老板不会接受。”

    她的理由是不应当加码。县里给陆老板开的条件,不应当比给对方开的苛刻。

    刘克服强调情况不一样:“苍蝇巷已经给别人了,你们想拿过来,当然要有足够理由,提供更有利条件。”

    姚育玲说:“对方跟我们陆老板可以比吗?他们投资过什么?对咱们县有什么贡献?比陆老板跟刘局长的交情更深吗?”

    这个姚育玲真是变了一个人。当年她是个“对象”时,半夜三更深山竹林慌不择路,一头撞到王毅梅的手上,被带到刘克服眼前,眼泪很多,话却不多。如今不一样,一句对一句,都能讲到要害,真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此时姚育玲已经跟她的农夫原配离婚,搬出岭兜来到县城,成为陆金华全天候雇员,为陆老板提供全方位服务。陆金华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负责筹建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材基地,她被任命为副总经理,陆氏在县城打造黄金圈,她负责联络协调,陆金华在太平洋两岸来来去去,时而香港时而广东时而本市本县,真容难得一现,姚育玲是他常驻本地的全权代表。

    姚经理不能接受刘克服提出的条件,因为谁都知道残疾人的事不好办。她的理由就是县里答应把苍蝇巷给别家盖厂房时,并没有要求安排残疾人就业,现在怎么能给他们提这个要求?刘克服则一再坚持主张,陆金华想从别人手里拿走地块,条件应当比别人更好。刘克服询问姚育玲,她的运动健身器材基地是不是也为残疾人制造轮椅,那东西算不算运动器材?姚育玲问刘克服什么意思,难道纸箱厂员工今天坐着轮椅印纸钱,明天就可以坐着轮椅去造轮椅?刘克服说他认为残疾人的钱要赚,他们的生计也应当管。姚育玲说政府管政府事,企业管企业事,陆老板打造黄金圈,愿意帮领导埋点单,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克服说:“如果这样,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刘局长不能这样。”姚育玲说,“我们陆老板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话怎么说的?”刘克服问。

    姚育玲告诉刘克服,苍蝇巷这件事,本来县里已经回绝,不打算给陆老板。为什么忽然又有些变化,答应再商量?因为陆老板找了人。陆老板认识上边很多大人物,他有办法。但是上边归上边,下边归下边,具体协商还是要刘局长帮忙。刘局长跟陆老板是老交情,刘局长用心多帮忙,陆老板会感激,上边领导也会高兴,大家都好。哪怕刘局长不能帮忙,也请千万不要添麻烦。

    不由刘克服想起自己在方文章办公室时,书记接到的那个电话。

    他笑一笑,摆手送客。

    “我知道你们有办法,尽管去找。”他说,“这件事最好别让我办,让我办就是这个主张。你去跟陆老板说。”

    她回去后马上给陆金华打电话,而后给刘克服回了话,陆金华拒绝。

    “老板说了,刘局长不能这样。”

    刘克服说,大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他是什么样的人陆老板很清楚。

    “请你告诉陆老板,建议他再权衡一下。安排一些残疾人,换来一个黄金圈,还能有个好名声,我觉得很值。”

    姚育玲说:“刘局长这是哄小孩吗?”

    “那就当我没说。”刘克服笑道,“事情不成,交情还在。还请姚经理转告陆老板,5·18招商会,县里非常盼望他能回来参加。”

    姚育玲说:“刘局长这么不给面子,陆老板来干什么。”

    “来谈嘛,不找我这种小局长,可以找大领导直接谈。”刘克服说。

    就到这里,双方作罢。彼此都清楚,这种事没有几个回合哪里谈得下来。

    几天之后,有一个晚间,刘克服在外边接待客人,饭还没吃完,老婆来了电话。

    “还在吃吗?”苏心慧开玩笑,“外头的东西好吃?”

    刘克服也开玩笑,夸奖今天这桌菜好吃,家里吃不到的。

    “快吃光了,”他说,“还剩几口。”

    苏心慧让他尽管慢慢吃,吃足了再回家,别吃亏了。

    “家里有事吗?”刘克服问。

    “来客了。没关系,等你吃。”

    “哪来的?”

    “回家再说吧。”

    刘克服擦嘴,匆匆告辞。回家一见,是两位年轻女子,打扮得很入时,坐在厅里跟苏心慧聊天,谈得很客气。这两个都是陌生人,刘克服从未谋面,其中为主的一位给了刘克服一张名片,原来姓王,是公关经理,供职于东盛建工集团,她们公司隶属于一家有名的上市公司,总部在省城。

    王经理说,她们专程从省城赶到这里找刘克服,有些话在办公室不好多说,所以用晚间上门到家里坐坐。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她们主要是来送一份请柬。她们知道后天省里开外经工作会,刘局长将与县长一起参会,她们老总打算在会议期间请县里领导吃个饭,让她们专程赶下来送请柬,以便县长和局长预做安排。她们已经去找过县长了,领导满口答应,到时候请刘克服一定赏光,陪县长到场。她们老总还请了省里一位老领导一起跟大家聚一聚。

    刘克服问:“你们准备谈什么项目吗?”

    不是准备,是已经谈了。拟于苍蝇巷开发标准厂房的客商就是她们公司。两位来客知道忽然冒出个外商想争这个地段,外经局长刘克服在处理这件事。所以老总想跟刘局长认识一下,谈一谈情况。

    刘克服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告诉两位来客,很高兴能陪同县领导去结识她们老总。她们了解的情况没错,他奉领导之命处理外商相关事项,这位外商是本县的老朋友,投资办厂多年,各级领导都很看重。那块地还没正式签约,不妨碍多做探讨。据他所知,外商对那个地块不是一般的兴趣,提出的条件也更符合县里的需要。

    刘克服含糊其辞,哪想到这两人居然尽知内情。王经理知道刘局长提出需要给民政纸箱厂的残疾员工安排就业,外商并不接受。

    刘克服不动声色:“我想他最终会接受。”

    他告诉两位客人,以往他不了解苍蝇巷开发事务,这一段才有些接触,感觉到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开发改造是好事,给哪一家应当看谁的条件更解决问题。他们外经局只处理外商这件事,牵涉其他客商就不好多嘴。以他个人想法,如果王经理的公司确实想要那块地,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加上这一条?谁能解决这些残疾人问题,谁肯定有优势。

    她们答应把刘局长的建议转告老总,而后告辞。

    “等着省里见。”王经理再次相邀。

    刘克服满口答应。

    “一定要来啊。”她又强调,“肯定让刘局长非常惊喜。”

    “谢谢。”刘克服说,“已经让王经理说得很惊喜了,特别期待。”

    送走客人,苏心慧抓着刘克服的胳膊摇了摇:“怎么惊喜?这回咱们这棵摇钱树能摇出多少?”

    刘克服也笑:“不会有四万美元吧?”

    苏心慧让刘克服小心。她跟两位女子聊了半个多小时,感觉不太一般。听起来这家公司背景相当复杂,跟省、市上层打交道很多。

    刘克服告诉她,陆金华也一样,结交了不少大人物,否则不可能柳暗花明,让方文章改变原议,为他开了个口。刚走的这两个女子当然也不一般,林渠曾经说过,陆金华财大气粗,本事见长,但是在苍蝇巷不一定弄得过去。显然人家跟陆老板可以一比。如今很多商家都弄这个,电话号码簿里都有各级领导。你找这个我找那个,彼此相争,往往要看背后谁大谁小。这些事最后总是大领导说了算,咱们小局长搞不明白,也管不着,试着能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第二天刘克服找方文章汇报情况,也报告了两位女士的到访。

    方文章说:“现在知道了吧?什么苍蝇巷黄金圈,一团一团全是麻烦。电话一个个来,哪个都躲不过,你说我怎么定?”

    刘克服建议盯住残疾人安排这一条,谁答应就给谁,这比较好说。

    “傻。”方文章即批,“有你那么简单吗?”

    只隔一天,刘克服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指令。

    “明天你跟林渠一起,去纸箱厂跟职工代表谈。”他说,“要尽快谈出结果。”

    刘克服很吃惊,因为通常外经局只负协调之职,与具体企业员工谈判事项是主管局的事情,怎么会让他也去介入呢?

    “你们介入可以减少环节,现在要快刀斩乱麻。”方文章解释,“不能再拖,拖下去只怕更复杂了。”

    “可是这件事很难快。”刘克服表达顾虑,“那些残疾人很执著,要求很强烈。”

    方表态:“不要紧,你们可以承诺。”

    刘克服大惊:“方书记意思是同意安排就业?”

    方文章明确表态,是这个意思。他要求说得艺术点,由县里提供政策支持,要投资商共同努力,安排纸箱厂残疾员工再就业。

    “具体的你跟林渠商量。”方文章说,“我已经交代他了。”

    方文章让刘克服安排副局长随县长去省里开会,东盛建工集团那边由他们去抵挡,让他们惊喜去。刘克服自己跟纸箱厂职工代表谈好之后,也要赶到省城去一趟,到那边机场接人,陆金华将于大后天由加拿大赶到本县。

    刘克服清楚了,方文章已经做出最后决定,也已经跟陆金华敲定了要点。方文章为什么决定跟陆金华合作?他又是怎么说服陆金华接受条件的?刘克服不得而知,他也不必了解太具体,知道结果是什么,这就够了。

    刘克服去了苍蝇巷,与林渠再次会合于纸箱厂。情况突然生变,林渠很有感慨,他开了句笑话:“这他妈就像押宝。小刘局长会押宝吧?”

    刘克服不太在行,但是知道押宝是赌博行为。林渠即加以注解,指押宝必须做出选择,不押这一边,就押那一边,其结果有两种,或输或赢。宝押对了通吃,押错了就要吃亏,严重的话可能血本无归。怎么会联想起押宝呢?眼下有双方相持,双方都有来头,各有后台,给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给谁不给谁那是赌啊。

    刘克服问:“林大局长估计输赢如何?”

    林渠嘿嘿一笑:“那是大人的事情,咱们是小孩。大人张嘴,小孩跑腿。”

    刘克服称自己不管谁输谁赢,感觉结果不错。林大局长知道,他不是天生左手,他的右胳膊早年受伤,后来不得劲,抬不高,所以不得不倚仗左手。如果不是有幸考上大学得到一份工作,没准他会去申请一张残疾证书,成为民政纸箱厂员工,在这里听任林大局长宰割。因此以己度人,希望苍蝇巷变成黄金圈,老板好,领导好,局长好,其他人也好。大家都好才算公平。

    他们在纸箱厂谈得很顺利,残疾人职工代表得知自己有望重新安排工作,一时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刘克服强调他是外经局长,以前跟苍蝇巷改造没有牵扯,今天领导让他跟林局长一起来见大家,表态承诺,说明情况有新的变化,领导为妥善安置残疾员工做了最大努力,不惜改变已有安排,付出很多代价。

    双方谈定了几条原则意见,商定形成纪要正式确认。

    刘克服离开纸箱厂前心血来潮,想去看看生产现场。以往只知道这里大量生产黄裱纸,同时开了一家阎罗王的银行,为地下众生印制纸钱,票面额巨大,数以亿计,却不知道这家“金融机构”如何运行,今天有时间,想参观一下。

    林渠让纸箱厂厂长带刘局长去车间转一转。林大局长开玩笑,说小刘局长当年招工差点给招进这家厂子,所以有兴趣,可以让他去亲身体验一下印纸钱劳动。刘克服自嘲,承认是这个道理。万一宝没押对,血本无归下了岗,还得申请到这里再就业。

    他们进了车间,车间在一个破旧的大工棚里,有数架老式印刷机咔嚓咔嚓在工棚里运行,声响震耳欲聋。车间里弥漫着油漆和灰尘的呛人气味,光线不好,摆在各个角落的旧式大风扇咕嘟咕嘟慢吞吞吹着风,左右摇晃。

    让刘克服感到惊讶的除了这里设施的简陋,还有这里仍在生产。穿着员工制服的残疾人员面临捉摸不定的前景,一边要去县政府上访,表达诉求,一边也没忘记坐在工作台上,或者忙碌于机台通道之间,用他们尚且健全的肢体进行简单的操作,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

    他在一架机台前看到了大美,不禁止步。大美耳朵没坏,她听到动静,抬眼看了一下,对刘克服笑了一笑。

    “厂长来了?”她说。

    原来没认出刘克服,人家只认得刘克服身边的厂长。

    没待刘克服跟大美打招呼,他的胸脯就被撞了一下,一个男子从一旁挤过来,肩膀往刘克服当胸一顶,把刘克服顶到一旁。

    厂长大喝:“大勇!干什么!”

    那男子不吭声,头也不回,挤过去走到大美身边,抱起机台上一纸箱产品,转身走往车间过道,那儿停着一辆运货小卡车。

    “他妈的楞,二百五。”厂长骂,“回头收拾他。”

    刘克服感觉到胸脯疼痛。这家伙力气挺大,这一肩膀不是一般推顶,是有意使了劲。刘克服抬手揉胸口,问厂长这男子是哑巴吗?厂长告称不是,是好人。这里所谓“好人”指非残疾。厂里也不全是残疾人,有些工种残疾人比较困难,得用好人。这男子叫大勇,姓周,进这个厂有些特殊缘故,他是县民政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成年后由民政局送去学驾驶,安排到纸箱厂开车,已经干了十几年。

    刘克服想起来了。是这个人,前些时候他第一次到纸箱厂找林渠,恰逢该厂职工闹事,这人用卡车堵着大门,不让林渠的轿车出去。刘克服带着局里小陈从大门口经过时,这人把一支还在抽的香烟从车窗里朝他丢过来,他闪开了,香烟打在小陈身上。

    这个大勇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中等个,胡子拉碴,表情冷淡。他在机台间穿行,把装着制成品的纸箱往卡车上搬,不停地走动。这个人是大美的丈夫。厂长告诉刘克服,纸箱厂里有不少对残疾夫妇,他们这一对算起来最完整,大勇是好人,大美虽然脑子有毛病,身体没问题,看起来也像好人。

    刘克服问,“他们有个女孩?”

    是的。上小学呢。

    刘克服离开纸箱厂回办公室去了。

    两天后,他去省城把陆金华接回县里。

    经过两天谈判,双方达成合作意向。谈判由分管副县长亲自掌握,林渠刘克服等相关部门人员参与,对方由陆老板为首,出动了陆氏企业几员大将,包括姚经理。双方谈出结果后,县领导专题开会研究,最终拍板,决定立刻草签意向,一个月后,于5·18招商会上正式签约,并举行动工仪式。

    苍蝇巷归属敲定,黄金圈遥遥在望。

    五月十八日,吾要发,签约仪式如期于全市招商大会上举行,当天下午,民政纸箱厂的员工们穿着他们的厂服,借助轮椅、拐棒或称义腿、墨镜以及各种手势,聚集在他们的旧工厂前,参加了拆毁旧厂房建设黄金圈的开工典礼,亲身参与并感受彼此生活的一次重大变化。刘克服在人群中看到了大美,她又穿了条绿裤子,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脸上笑着,很天真,表现出由衷的喜悦。

    刘克服没有看到大勇。

    仪式基本顺利,未受意外干扰,没有谁再把卡车堵在哪一个道口处。但是仪式最后出了一个小差错,当时主持人宣布请领导和贵宾为开工剪彩,礼仪小姐牵出一条红绸,剪彩嘉宾一起上前几步,从小姐手捧的托盘里取剪操作,礼炮轰然响起,打出满天彩纸。也许因为安装比较粗糙,加上礼炮太响,震动过大,挂在彩台上的一个红色喜庆大灯笼突然从挂钩上脱落,于半空中掉落下来。那天彩台上一共挂了四个大灯笼,分别粘有“开工庆典”四个字,不幸脱落的是“庆”字灯笼,该灯笼位置居中偏右,恰悬在当天特邀前来主剪的本市副市长与外商陆金华两人间的上空,还好两位当时都往前走两步去剪红绸,否则必有一位被掉落的灯笼当头击中。该灯笼虽大,重量很轻,砸人脑袋不至于造成重大伤害,但是如果真砸了其中一位,那还了得。

    事后林渠挨了方文章一顿狠训。因为开工典礼是民政局帮助外商筹划组织的,差点搞出恐怖主义事件,他有责任。刘克服没有挨骂。在成功参与协调,完成此项引进外资工作后,他的外经局已经退居幕后,不再有资格直接处理事情。由于对启动黄金圈所做的重要贡献,刘克服也得到了一朵胸花,以嘉宾身份应邀参加当天的动工仪式,亲历了“庆”字灯笼从半空中落下的刺激场面,忍不住要为自己不必挨骂而雀跃。

    当晚刘克服出席了县里的招待酒会,作为外经局长,这个场面免不了有他。位置当然比较靠后,坐不上主桌,比当年被他在深更雨夜开导过的“对象”姚育玲不如。今天姚育玲经理作为陆老板派驻本县的代表,俨然已成座上要客,周旋于她的老板与市、县大领导们之间,为开工圆满热烈庆祝,衷心感谢。

    刘克服依例去主桌敬了酒。外商陆金华表现很热情,拉着刘克服向坐在一旁的副市长介绍,说这位刘局长跟他是老交情,提供了不少帮助。刘局长官衔不高,工资也低,不多拿钱,不少办事,这种人最好,领导应该重用,不然就不公平。

    刘克服也开玩笑,称这屋子里物美价廉的很多,他还列不上等次。陆老板比较稀罕,不只钱多,还知道公平,特别难得。

    姚育玲找刘克服碰杯,表示感谢。刘克服问她听说过本地一句土话吗,叫做“皇帝不惹乞丐”。姚育玲点头。

    “有的人惹一惹耍一耍不要紧,比如我。有的可不能惹,比如那些残疾人。”他说,“哪怕是皇帝,惹了耍了不该的也有麻烦,这个意思知道吧?”

    姚育玲问:“是谁给谁耍了?”

    刘克服提到开工庆典的“庆”字灯笼,看来它让人耍了,所以从天上掉下来。虽然没砸到大领导,也不算好兆头。今天大家很高兴,姚经理到处敬酒,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姚经理应当一直这样笑,不要再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刘克服借着酒,真真假假开玩笑,却不料一语成谶。

    时过一年,姚育玲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有如他们初见那回,在深山沟她的家里。

    他们把不该惹不该耍的人惹了耍了。

    出事那天上午,刘克服在办公室里接到了林渠的电话,林渠在路上,正在赶往苍蝇巷工地。

    “小刘局长快过来。”林渠说,“着火了。”

    “打119!”

    “什么屁119,就咱们俩!”

    这件事确实没法请消防队出火警,只靠他们俩。当天出什么事了呢?民政纸箱厂几十个残疾人聚集到苍蝇巷工地闹事,把陆老板的代表姚育玲等两人扣于临时工房。残疾人闹工地涉及一年多前安置就业的承诺,姚育玲声称该承诺是政府做的,应当由政府来解释,于是牵扯到当初出面跟纸箱厂员工代表谈的林渠和刘克服。

    “闹事员工要求咱们两个局长过去。”林渠说,“跟她一起谈。”

    刘克服断然拒绝:“林局长你自己管吧,我不去。”

    “小刘!事闹大了你也跑不了!”林渠叫道。

    “早跟林大局长说过了。闹大活该。”刘克服回答。

    他把电话一丢,回头立刻叫车,登车离去。

    几分钟后手机铃响,是方文章书记的电话。书记去市里开会,不在县城。

    “跟我说,现在躲在哪里?”书记口气极凶。

    刘克服报告,他在车上,已经走到半路,大约五分钟后到达苍蝇巷工地。

    方文章缓下气来:“为什么林渠说你不去?”

    刘克服说:“是我故意顶他。”

    方文章批评,不许刘克服闹意气。他要刘克服和林渠立刻控制住局势,必须确保外商人员人身安全,防止事态恶性发展。

    “李副书记马上赶到现场指挥,你们向他汇报。”方文章交代。

    刘克服到了工地,围墙外聚了大批人员,有工作人员,有看热闹的,人群边停着几辆警车,警察已经赶过来维持秩序。围墙外有一处简易库房,林渠和几位手下干部待在库房里,应急处理事务。工地围墙的铁门已经给锁上了,有两个残疾人坐着轮椅守在铁门里边。姚育玲等人被扣在工地指挥部,指挥部的位置在围墙内临时工房里。

    林渠见了刘克服就讥讽:“小刘局长到底没有跑掉。”

    刘克服回敬说,他是来看热闹,学习林大局长怎么收拾手下残疾员工。

    一会儿工夫,李副书记赶到了。李副兼县委政法委书记,他坐镇现场,警力迅速集中过来,苍蝇巷现场顿时显得紧张。

    “你们两个熟悉情况,说,现在怎么办?”他问林渠和刘克服。

    两个局长观点非常一致,主张稳妥处置。根据了解,工地里大约有二三十个残疾人,两个坐轮椅的把住铁门,其他的都在工棚那边,若干残疾人手中持有拐杖,其余未见携有武器,除轮椅外,基本属手无寸铁。以现有情况,派几个人翻墙而入,或者破铁门进场,制服敢抵抗者,冲入工房解救出被扣人员,行动起来不困难,很容易,几乎没有危险。但是不能干,因为里边是残疾人,走极端怕有严重后果。

    “得有人进去跟他们谈。”刘克服说,“我和林局长,至少进去一个。”

    林渠表态,纸箱厂是民政所属单位,该厂员工闹事,他身为局长,此刻义不容辞。有个情况他需要向领导报告一下:这些员工目前对他意见很大,有较深的成见。这个节骨眼上,进去让人家揍一顿是小事,只怕不容易说服。

    李副书记问刘克服:“是这个情况吧?”

    刘克服说:“应该是。”

    “你去怎么样?”

    “领导定。”刘克服说。

    于是决定,刘克服进去。比较起来,刘克服积怨略少,可能更有利于做工作。

    林渠拍刘克服的肩膀表示歉意,说不是他算计小刘局长,此时此刻,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刘克服笑笑,说得了,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是左手,就这个命。

    “林大局长让我跟他们怎么说?”他问林渠,“咱俩当初说的就顶一个屁?”

    林渠道:“你别问我。”

    刘克服朝大铁门走去,心里格外感叹。

    此地开工典礼已经过一年了,典礼那天从半空中突然下坠的“庆”字大红灯笼可能已经烂在某个垃圾堆里,它留下的预兆却还在这里悄然酝酿。

    这一年里有一些意外的发展。

    当年这里隆重开工,之后短短一周时间,苍蝇巷的所有旧建筑就被尽数扫荡。处理旧厂房破作坊,以及若干售卖黄裱纸之类丧葬用品的杂货店,对现有机械设备来说,几乎有如扫掉一地落叶。拆除阶段没有出现意外,进展很快。而后场地得到平整,搭建起临时工房,砌起了施工围墙,安装了铁门,工房油漆一新,围墙也用白灰刷得一片亮堂,宣示黄金圈就此打造。

    但是工地随即进入停工期,一个月又一个月,陆老板按兵不动,直到临时工房表面的油漆因风吹日晒剥落殆尽,围墙也因风雨侵蚀垮掉数段,再行修补起来。黄金圈在人们热切目光里依旧一块苍蝇,根本没有黄金起来。

    这种情况奇怪吗?眼下也属常见。投资商拿下一个地块,迅速拆平圈起,做出立刻上马盖厂房的样子,这很有必要,否则方方面面都不好交代。实际上这只是做个姿态,并非真干,真干没那么简单,有些事项还需要报批,有些关系还要理顺,工程设计环节很多,多有变动,总得有个过程。所以黄金圈开工一年,拆平的土地上遍地杂草,在阳光雨露的慷慨照料下尽情疯长,传说中的厂房和黄金连个影子都不见,这个并不奇怪,别的地方别的项目也一样,不是陆老板的创意发明。

    如此过去了差不多一年。这段时间里陆老板并没有闲着,他活动频繁,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带着他的人时而出现在省城,时而出现在市区,也在县里屡屡露面。终于有一天大事告定,他的施工队伍迅速开进苍蝇巷,工地机械一片轰鸣。

    这时情况已经大变。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械生产基地忽然消失了,苍蝇巷这里将盖起数座高楼,为商住楼,楼面为商业区域,其上为住宅。项目完成之后,旧日的苍蝇巷将形成一个人气旺盛的新商圈,这才是真正的黄金圈。

    陆老板果然有眼光。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其所谓的运动健身器械基地纯属虚晃一枪,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陆老板不编造一个影子基地,当时就没法插足苍蝇巷,因为该地块原规划为工业区域。等到成功得手,影子基地就得丢进垃圾箱,因为相比起来在苍蝇巷搞房地产开发更能圈钱。把一片原定盖工厂的区域变成搞房地产,涉及改变土地用途,牵涉到规划调整,绝非容易,一般客商办不下来,陆老板上下活动,多方运作,动用了他的强大关系,居然就做成了。待到黄金圈正式开工打造,手续已经一应俱全。

    刘克服是外经局长,有责任跟踪外商投资项目进展,陆老板拿下苍蝇巷后按兵不动,他心知其中必有缘故,经过一番云山雾罩,终于真相大白,刘克服这才搞明白陆老板所谓黄金圈的内涵是什么。陆金华手眼通天,左右逢源,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刘克服管不着,却很怕出麻烦。别的事他不怕,只怕纸箱厂残疾员工的善后安排因之生变。这件事原本归民政局长林渠考虑,与刘克服无关,只因为涉及外商投资,刘克服跟林渠一起对人家做了承诺,所以就有了牵连。

    然后刘克服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陆老板的项目计划变更之后,纸箱厂员工安置成为问题。外商以房地产开发与工业开发情况不同为由,建议重新商议,县里指定主管局民政局与陆老板的代表具体商谈,双方经过几轮谈判形成新的安置办法,报县里研究后正式确定。新办法回到了当初民政局与拟建标准厂房的东盛建工商议的方案,由开发商出一笔钱,政府主管部门具体操作,以买断工龄方式解决该厂员工的安置问题,补偿标准则比当初略有提高。

    刘克服没有参加这一轮商谈,因为人员安置是主管局的事情,他无权过问。出于个人的担心,他给林渠提过意见,问林大局长如何解释以前的承诺?怎么摆得平?林渠称自己当局长也不愿背包袱,最希望别人替他把残疾员工安排清楚。但是外商有困难,领导决定了,只好自己收拾。想点办法,总能办下来。

    “这样公平吗?”刘克服问。

    “你小刘又来了。”林渠说,“什么叫公平?这个世界有那种东西吗?”

    刘克服说:“没有了,让陆老板和林大局长联手谋害了。”

    林渠是老手,他办法很多。那一段时间他动员手下全部力量,采取分别包干,个别说服,分而化之的策略,根据不同情况,对需要安置对象逐一排队,一个对象一个对策,千方百计,说服动员,与他们讲清情况变化,提出新的安置办法,请大家体谅政府困难,服从大局需要,先接受安排。林渠开了口子,允许残疾对象提出各自要求,能解决的马上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以后还会逐步想办法解决,民政部门保证今后加强关心扶助。为了帮助解决困难,林渠要求陆金华提供一笔特别经费,对接受条件服从安排的员工,于规定安置数额之外,用一次性困难补助为名,增发补偿,以资鼓励。数管齐下,难题被他突破。

    此刻与当初情况已经有所不同,纸箱厂早被拆平,员工四散,各自回家,不再集中上班。人散了就不容易再聚,大家每月领取主管局下发的生活费,数额尚可,不比他们工作时低多少,可容维持基本生活,一些身体情况较好的员工还自己另找一份临时工作,补充收入,所以一年里他们很平静,没再聚集闹事。情况一朝生变,大家手足失措,由于林渠等人思想工作及时细致深入,加上办手续即有一笔现钱,大部分员工在不满、不服之后,最终认定胳膊扭不过大腿,身有残疾,以后还得依靠民政部门帮助,现在还是听从吧,于是勉强接受,纷纷签字拿钱。

    但是总还有一些人死活不愿放弃。眼看日益无望,他们铤而走险,这一天突然聚集到苍蝇巷工地,封锁大门,把恰在现场监督施工的姚育玲等人扣在工房,一时沸沸扬扬,全县惊动。林渠和刘克服首当其冲,这个时候无可逃遁。

    根据领导安排,刘克服上。他硬着头皮从围墙外简易库房走向工地围墙大铁门,满心忐忑。前方藏着杀机,里边那些人如果不是急红了眼,不会这么激烈行事。由于以往那些故事,没法指望他们对他客气,此刻除了几句空话,没有谁授权他给他们什么,他能指望他们听他的吗?

    他进大门时没有受到阻拦。两位把守铁门的轮椅员工打开门锁,放他入场。刘克服走向临时工房时,他的手机响了。

    竟是陆老板。他在香港,姚育玲向他告了急,他也知道刘克服正要去跟对方谈判。他在电话里大骂,说这他妈的什么投资环境?无法无天,这么弄谁还敢去扔钱?他的人要是掉一根毫毛,他要闹到天上去,到时候看吧。

    “陆老板骂谁呢?”刘克服问。

    “不骂你,你够朋友。我骂林渠那帮子,钱没少拿,事不多干。”他叫道。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他现在到处打电话只会添乱。别叫了,事后再联系。

    “我的人刘局长要顾啊。”陆老板还不放心,“咱们有交情的。”

    刘克服冷笑:“知道陆老板心里疼。你的人我顾,我的人谁管?”

    “谁是你的人?”

    “除了你的,剩下算给谁?都给我。”

    他把电话关了。

    刘克服进入临时工房,姚育玲一见到他,顿时放声大哭。

    这是她的工地办公室。此刻办公室里聚了七八个人,外边场地上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原民政纸箱厂员工。与当年聚集闹事情形已有不同,这些人不再着整齐工作服,有几个穿着,其他的尽着便服,团体气氛大为减弱,激烈氛围却要浓烈十倍。

    他们居然把姚育玲绑在靠背椅上。当天在场的陆氏人员有两个,一个姚育玲,还有一个五十来岁戴眼镜男子,是陆金华聘请的工程管理人员,这人没给绑,缩在工房角落里。姚育玲因为跟残疾人员吵架,还想夺路逃出工房,被他们临时拽了一段电线,捆绑于她自己的办公桌边。如今的姚经理可不是当初山沟里那个“对象”,作为陆老板的人,到处都是座上宾,见的人物都有身份,她哪里受得了这个,一见刘克服就涕泪泗流,大声号啕。

    她立刻挨了一拐棍,是一个瘸子打的,没直接打人,打在绑人的椅背上。两件木质器具撞击,“砰”地一响,颇惊心动魄。瘸子穿纸箱厂工作服,立在办公桌一侧,举着他的拐杖,随时准备猛烈痛击。

    刘克服喊:“别动手,有话好说。”

    他被门边一个男子抓住了肩膀。男子手劲很大,刘克服只觉肩膀发麻,这时有人喝:“大勇放开。”

    抓他肩膀的果然是大勇,大美的丈夫,“好人”。吆喝大勇放手的是残疾人,坐轮椅,是个四十来岁男子,这人应当是领头的。

    刘克服被放开了。他把姚育玲先丢一旁,没理会她的叫唤,忙着先示沟通,这就是发烟。他带了烟,他自己不抽烟,这个时候却得用上。他给现场人员发烟,有人接了,有人拒绝,有人犹豫,不知接还是不接。

    大勇拒绝接烟。

    刘克服告诉他们,民政局林渠局长有事没法到,所以他一个人赶过来跟大家谈。这屋子有原民政纸箱厂的员工,有他,政府局长,还有两位是外商企业的代表,三方面人员都在,各自的情况和要求可以交流沟通。但是把人绑起来不行,不是谈话沟通的合适方式。如果大家想解决问题,应当先把人放开。

    那些人都喊不行。他们说这女的最坏,不能放过她。姚育玲又大哭,吐口水,撒泼,骂拐子打人,绑人,犯法,警察要抓去关的。刘克服即喝,让姚不要乱叫。

    “这是女人。”他对坐轮椅的头头说,“再怎么样,不能这样对待女人。”

    他提出两个处置方式,让那些人考虑。一个是把姚育玲放了,让她和她的工程管理人员离开工地。他们两个都只是外商雇用人员,不是老板,不可以发话决定事情,只能把大家的意见向老板反映,大家有什么意见他们已经很清楚了,回去马上就会报告,这就够了,把他们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放他们走,余下的问题由他来谈,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跟大家一起离开。这个方案如果不能接受,还有意见要直接跟外商这两个人反映,非有他们在场不可,那么也行,留下来一块谈,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不能绑人,赶紧放开。

    “是她自己讨绑的!”那些人嚷,“这女的最不讲理!”

    姚育玲叫:“你们才不讲理!”

    刘克服让姚育玲不要再叫,双方最好都听他的。他认为双方可能互相有些误会,残疾人一方可能误以为姚育玲仗着有钱有势,还仗着胳膊好腿好,坐轮椅支拐棍的跑不过,所以不听他们反映意见,见面就跑。姚育玲一方不知道对方只是要反映意见,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想一跑了之。现在他在这里,代表政府主持公道,大家都可以放心。残疾人可以放了姚经理,姚经理不会再想跑,也不会再计较。刚才她说让警察抓拐子关,那是气话,不是有意侮辱残疾人。现在放了她,互相都不要再计较了。

    “咱们就这样说好?”刘克服问。

    那些人不吭声。刘克服问大家是不是还准备反映意见,谈正经事?姚育玲适时配合,再次放声大哭,其状凄惨无比。

    刘克服的劝说终于奏效,那些人解开绳子,放了姚育玲。刘克服指着缩在工房角落的中年男子,让他找一条湿毛巾,帮姚经理擦擦脸。大勇拿了从姚育玲身上解下的电线,眼冒寒光看着刘克服,似乎反要绑他。坐轮椅的那个头头再次把大勇喊住。

    “大家跟领导说。”那人指挥。

    他们把姚育玲丢在一边,团团围住刘克服,大着嗓子对他喊叫,怒气冲冲,满腹不平,抱怨政府主管部门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的要求其实很低,没让政府为他们做什么,只求保住原有的一份工作,维持自己一条活路。去年领导答应了,写了纪要,签了字,为什么说了不算,一转眼就变卦了?政府可以这样耍老百姓吗?可以这样耍残疾人吗?按照现在的安置办法,他们只有几年日子能过,待给的钱花光了,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工厂变成大楼,别的人有房住有钱拿,他们和家人却要去当乞丐,去喝西北风,这样做公平吗?

    刘克服一声不吭,听他们说。其中几个人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挥着拳头拐杖,恨不得痛打刘克服一般。刘克服没有躲闪,让他们嚷,最终他们没有动手。刘克服注意到大勇阴着脸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什么都没说。

    坐轮椅的头头招呼大家:“行了,让领导讲。”

    刘克服表了态,他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向领导报告,一定会帮大家说话。

    这话他们不听,他们要刘克服表态,按照上回商量的,还那么办。

    刘克服告诉他们,上次那个办法是他提出来的,他认为应当那样才公平,当时领导也是支持的。后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大家不满意,有要求,他保证帮大家反映上去,为大家争取。解决问题需要一个过程,要一些时间。

    他们认为这是哄人,让刘克服马上打电话。谁能解决得了,让谁来。如果要书记县长才能解决,那么就让书记县长来。他们在这里等,哪怕等个十年八年。

    刘克服劝大家离开,另找地方商谈。他说,哪怕书记县长赶到这里,他们个人也没法表态。这种事都得研究商量,才能拍板决定。他可以保证领导会注意他们的意见,会根据新的情况和他们的要求,尽快研究商量。希望大家能听他的,先离开这里,哪怕一起到民政局,到信访局去谈,不能封锁工地,扣押人员,扩大事态。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表达要求也要合理,事情才好解决。如果闹出大事,可能反倒不利,对大家更不好。

    大勇说:“快饿死了还怕你吓唬?”

    刘克服平静道:“我不吓唬谁,我是为大家好。”

    从上午十点到过午,刘克服和姚育玲一直被困在工房里。进入工地之前已经约好,警察和其他干部只在外边保持控制,除非发生意外,不要硬来。刘克服在工地里边谈判期间,外头隔一会儿打一个电话进来,刘克服始终一句话:“正在谈,没事。”

    苏心慧听到消息,急了。她赶到苍蝇巷,那时已是下午一点。

    “小刘我在外头等你。”她打电话,“你千万冷静,别蛮撞。”

    刘克服让她回家管儿子,他在里边很好,没事。

    她细心,听出刘克服嗓音嘶哑,忙问要不要往里送水。刘克服说工房这里有矿泉水,够用,只是忙着说话,顾不着喝。

    “都还没吃吗?”她问。

    刘克服说:“顾不着。”

    她责备,说刘克服自己不吃可以,得让人家吃啊。

    于是叫来了二十几份快餐。

    居然是这些快餐解决了问题。县供销社苏副主任主动请缨,在现场帮民政局林局长具体安排,为自己丈夫和其他人叫吃的,菜要好,必须有鱼有肉,都要新鲜。时已过午,不能送冷饭,要加热后再送,还要加一份排骨热汤。快餐送进工地后,闹事人员开始动摇。吃完饭他们商量一下,有的说话,有的打手语,最后统一意见,认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结果,拖久了大家身体吃不消,既然已经表达了大家的意思,领导也有诚意,答应考虑,还给送了热饭,那就走着瞧吧。今天可以暂停,不行以后再闹。

    坐轮椅的头头对刘克服说:“我们听你的。我们认你,还会找你。”

    刘克服把自己的右胳膊举起来让他们看,他的胳膊没法举高。他告诉他们,他没去申请证书,但是肢体也不完全健全,跟在场残疾人比起来当然算轻的,但是因为这个,他比较理解他们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得到公平对待。他一定会为他们想办法,上边领导也一定会帮助他们。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当晚方文章赶回县城,刘克服、林渠和李副书记等人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书记表扬小刘,批评老林,命令妥善处理后事。

    刘克服建议县领导尽量考虑残疾人的要求,否则哪怕黄金圈成了,也不太平。

    方文章下令:“林渠,你是主管局长,你给我考虑清楚。”

    不到一周,出了大事。

    那天是星期六,儿子想去公园划船,苏心慧拉上刘克服,一家人一起去。本县县城只有一个公园,在城南低洼地带,有大片水面,可以划船,离刘克服家住的地方不远,他们一家子走着过去,儿子一手拉爸爸,一手拉妈妈,很兴奋。小县城可让孩子和家长一起玩的地方不多,这公园算最好去处。当天公园湖面上都是船,不时船头船尾相撞,拥挤不堪,却让小孩格外快活。中午在外头吃饭,玩够了,下午四点左右,一家人步行返回。

    接近他们住的小区时,一辆小卡车突然从身后窜出,朝他们直冲过来。当时刘克服顾着跟儿子说话,没在意后头,苏心慧比较敏感发觉了异常,猝不及防瞬间,她用力把儿子和丈夫推向路边,自己被小卡车一头撞飞。

    开车的是大勇。他把路边的另一个行人也一同撞飞。

    事后他在监狱里承认自己是故意撞人,他要撞的不是苏心慧,是刘克服。他知道当年大美和刘克服相过亲,知道他岳父为大美的孩子跟刘克服闹过,那些事县城里谁都听说过。他和大美是在纸箱厂认识的,以后成家,没再生孩子,他们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包括大美自己。他并不认为刘克服就是那个家伙,但是讨厌刘克服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晃来晃去,神气活现。他认为刘克服使坏,欺骗他们,纸箱厂关门,他们夫妻俩一起失业,一家人没有活路,刘克服是一大罪人。

    但是那一天他打定主意真正要撞的也不是刘克服,是林渠。此前一天是十五日,星期五,民政纸箱厂职工发生活补助的日子。他去厂里留守处领自己和大美的补助金,没领到。出纳告诉他,民政局扣了他们的钱,让他去谈话,谈完了才叫发。扣下钱的原因是他们闹工地,把姚育玲绑在椅子上,这笔账要算一算,谈过话看态度后再考虑发不发钱。大勇去民政局,跟一个科长吵了一架,几乎开打,没领到钱,被保安拖出门去。这人大怒,认为又被骗了,闹工地那天答应他们要帮助解决问题,人哄走就不管了,还要扣他们的活命钱,往绝路上逼。盛怒之下,他把帮人运货的小卡车开出来,去局长家楼下等着,准备跟林渠理论,不行就撞死他。左等右等不见,找管门的打听,才知道局长到省里开会去了。大勇悻悻然离开,开车往回走,恰好看到刘克服一家从路上走过,那时脑子一热,一踩油门就冲了上去。

    苏心慧倒在血泊里,刘克服头上的天空顿时坍毁。

    刘克服被任命为县委办主任,不久提任县常委。

    他没感觉到喜悦。苏心慧丧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觉喜悦。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要妻子还能给他打电话,问他外边的饭是不是比家里好吃;他宁愿把所有一切都交出去,只要还能让她抓着肩膀摇撼,管他叫咱们家的摇钱树。苏心慧出殡那天,他嘴里已经没有声音,眼中已经没有泪水,整个儿全是软的,外经局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撑着把他架进殡仪馆。仪式没完,他就昏倒在现场。

    然后他得到提拔。方文章告诉他:“你明白的,有点破格。”

    他无言以对。

    这次履新于他无疑非常意外。以级别而言并无破格,以身份看却较出奇。如果他还在乡里当书记,这次上升不会让人觉得太特别,一个县直部门局长,尤其不掌管强力实权大局的局长,这么上通常很难。刘克服出自下层,上层资源匮乏,加上他本人是所谓的“左手”,与人有别,虽然有心进步,却不擅长表现炒作,不会结交运作,不容易让上级注意。能获提升,进入县里的决策层,确实很意外。

    因此他更为妻子的早逝痛切。上级肯定不会因为其妻惨遭横祸,深表同情,就把他提拔了。但是苏心慧这件事足够强烈,无疑为他引来了领导更多的注意。一个原本无声无息的小局长因此忽然变得令人瞩目了,他在工作中的表现,包括他不惧危险,独自进入工房与闹事残疾人谈判,承担起困难职责,自己险遭灭顶,妻子不幸罹难的事迹为上级所注意,这便成就了他的意外。

    履新之后,刘克服让自己沉陷事务。每天一早到办公室,至深夜回家。县委办主任是一县管家,事无巨细都要参与,各种文件都要处理,是一个适宜在忙碌中转移痛楚的位子。要没有那么多琐细事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熬过那一段时日。

    只过半年,有一天市里开办公室主任会议,他离县两天。会议结束,打点行装准备上车返县时,有两个人在宾馆客房把他拦住,请他留下来,跟他们去一个地方,有事要他配合调查。他感觉非常惊讶。

    两人中有一位他认识,是本市纪委副书记,另一位他不认识,经介绍来自省纪委。

    刘克服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反问:“你不知道吗?”

    明白了,不必多说。刘克服要求打一个电话,老婆去世了,孩子放在岳母那里,得跟他们说一声。

    他们没让他打电话,但是答应帮助转告。

    刘克服卷进了黄金圈腐败案里。

    这个案子是从省上传染下来的。省国土厅一位手握大权的副厅长因介入一宗违规批地事项,收受大额贿赂案发,被查处。调查之中,副厅长不知案发具体方向,交代出大量其他案情,其中包括收受外商陆金华二十万元,帮助其改变土地用途事项。这一情况立刻引起重视,被立案调查。

    陆金华所开发的苍蝇巷地块是动用了许多上层关系,从其他客商手中夺得的,对方不免反弹强烈。人家也不是一般企业,也有自己强大的关系网络,他们通过各个途径散发出对这一开发项目的质疑。苍蝇巷土地用途改变后,省有关部门屡接举报,称这起投资案存有政商勾结黑幕。根据现行政策,工业用地费用较低,商业和住宅用地费要高出数倍,外商陆金华以工业用地的价格拿下土地,设法改变土地用途,拿去搞商住楼,做房地产开发,无形中获得巨大利益。这些举报引起了相关部门的警觉,副厅长贿赂案成了一个导火线,黄金图案随之轰然爆发。

    陆金华是外商,他很敏感,国土厅副厅长一出事,他感觉风声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立刻远遁到加拿大。办案人员根据涉案副厅长的交代,从陆金华派的送款亲信入手追查,突破了案件。这个送款亲信就是姚育玲。姚育玲入案后交代了黄金圈运作过程中的各种情况,仅她参与并了解的部分,已经涉及众多,刘克服也在其中。

    刘克服收受了陆金华两笔钱,一笔为四万人民币,是他从乡镇书记调县里任外经局局长时收的,由姚育玲亲自送到医院。另一笔是四万港币,为黄金圈运作之初,陆金华在香港亲手交给刘克服的。姚育玲没有目睹这笔钱交接,但是听陆金华提起过。陆金华告诉她,刘克服这回不帮忙不行,他拿钱了。

    这两笔钱让刘克服在指定地点待了两天,两天后他被允许离开,即返回县里。

    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脱身?因为早就做了安排。

    这两笔钱在收受之后,都在第一时间里上交,但是没人知道,因为采取的是匿名上交方式,通过中国人民邮政的汇款单,把钱直接寄给了县纪委。

    办案人员难以置信,立刻派人到县里取证,果然从县纪委的相关记录里找到了这两笔钱,与刘克服交代的数额和时间相符。两笔都是人民币,一笔完整四万,一笔竟有零头,一直到元角分。刘克服解释,当时担心通过邮政汇外币可能比较复杂,就按当天公布的汇率,把港币折算为人民币。计到元角分,小数点之后的数据就不考虑了。

    “我上过大学,”他自嘲,“读理科,数学是基础。如今本行忘得差不多,换算一下汇率也还够用,不出大错。”

    据办案人员了解,县纪委当时曾试图追查来历,认为有可能是案件线索。他们一直追到省城寄发汇单的邮局,却没查出究竟,受理汇款的邮政工作人员勉强记得汇款者是位女性,其他一概不知。

    现在对上号了。刘克服承认,汇款是由其妻苏心慧去办的,为避免被找出来加以表彰,她跑到省城去处理。相关单据也由她妥为收存以备查。

    “是不是觉得这两笔钱不安全,所以不敢拿?”办案人员询问。

    刘克服承认。两笔钱表面看都足够安全,属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类型,除了送钱的拿钱的,没有第三者在场。这种钱万一出问题,你说有我说没有,坚决咬死不松口,不找到准确证据,办案人员很难认定。但是苏心慧还是认为不安全,四万港币是在电梯上给的,电梯上可能安有探头。四万人民币是在病房给的,县医院经费比较困难,病房不可能安探头,但是谁能担保姚育玲手上包里没有针孔,或者录音机?

    “如果钱是安全的,你们就不会退了?”办案人员追问。

    按照刘克服已故妻子的观点,这样的钱尚且不安全,其他的就更不用说。类似款项没有一个是安全的,所以都不能要。

    “你老婆这么高明?”

    刘克服不否认。当年他的职务是外经局长,一个小领导身边有这么一位老婆很重要,可以平稳过日,基本不出大事。老婆总跟他炫耀,说一个外经局长,一个供销社副主任,一对夫妻都是中层干部,在一个县里也不算多,可很风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俩负担不重,拿的工资管一家生活,顾儿子上学,还能有所节余。就大家都关心的仕途而言,以他们的基础和水平,干到中层已算幸运,不错了,想再升不容易,可以梦想,不必太用心,拿钱送礼铺路买官,恐怕只能有去无回,亏本经营,不合算的,何必呢。所以他们没必要去贪。

    办案人员有疑问。既然不想贪钱,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跑到省城通过邮局匿名上交赃款,为什么不能直接退还本人,或者直接拿到纪委上交?刘克服说,他在外经局长位上,不只接触陆金华一个外商,不只受理这两笔横财。凡是可以直接退还本人的,他都直接退了,不好直接退的才这样处理。陆金华的钱为什么不好直接退?因为情况比较特殊。四万人民币是他从乡里刚调外经局时拿的,此前因陆的员工砸毁乡政府大楼玻璃,他跟陆有过一场冲突,陆送钱表示和解。考虑到陆是今后外经局必须特别联络的重点客商,直接把钱退回去,彼此可能翻脸,所以曲线处理。四万港币则牵涉到其他人,陆运作黄金圈用钱铺路,拿四万给他小小局长,其他有权的会给更多。他不好直接退还,公开上交则必须说明情况,可能牵扯他人。无论退还或者公开上交,都可能遭遇猜忌和打击。以自保考虑,不事声张上交更安全,别人怎么办他管不着,自己不拿就是了。

    “我知道这种思想境界不高。”他说,“可能不对,也没办法。”

    他告诉办案人员,除了这两笔钱,他妻子还帮他往县纪委另寄过两笔钱,数额小一点。涉及另外客商,不是陆金华,情况也一样,不便直接退还,也不便公开上交,所以那般处理。所有汇款的单据都在,可以提供佐证。

    经查实,刘克服没有说谎,得以全身解脱。

    他回到县里,县机关已经闹开了地震。几个月后地震渐渐平息,余波落尽之际,到处面目全非。

    陆金华的黄金圈案砸倒了从上到下十几个官员。涉案除省里的副厅长外,还有本市一位副市长,若干部门官员。本县两位副县长落马,包括齐成,他们收受陆金华钱物,利用职权为其提供帮助,如今尽成阶下囚。县里有多位中层官员涉案,其中有林渠,陆老板请林局长帮助摆平纸箱厂员工,重赏十万,把他弄进了监狱。

    方文章被宣布免职,调离,暂未安排工作,继续接受调查。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县里发生腐败要案,他负领导责任。查案中除了一些违规事项,并没有掌握他本人收受港商钱物的准确证据,因为他从不跟陆金华的下属打交道,有事都要陆金华直接找,陆金华案发后一直躲在境外,方文章牵涉多深眼下无法认定。

    他在调离时跟刘克服发了句感慨:“阴沟里翻船,真是没法说。”

    刘克服听得出方文章语音里的懊恼。方文章是老资格领导,在本县干了近十年书记,早都炉火纯青,只待机会一到,往上一升,荣耀离任,却不料弄成这样。早先林渠有句名言:“这就像押宝。”说的是苍蝇巷相争双方都有来头,背后都有人,给一方就得罪另一方,该选项有风险。方文章选择陆老板,其中重要原因,当是其时陆背后的人更为强势。结果却变了。

    但是也不能尽怪押宝。刘克服同样有幸让陆金华拖进了苍蝇巷,牺牲了老婆,卷进了案子,最终并没有与林渠等各位领导一起,被套死在黄金圈里。可见情势弄人,各自也还小有空间,可容表现。

    方文章走后,刘克服安排人员整理了书记办公室,换上新办公桌,摆上新沙发,重新粉刷墙壁,连窗帘都换上新的,把方文章留下的痕迹仔细清除一空。刘克服亲自检查整理,他是县委办主任,大管家,这是他的业务。检查后,刘克服吩咐管理科买来几架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靠墙一溜排好,做成了一堵书柜墙。

    管理科长不解:“要这么多书柜做什么?”

    “只怕还不够。”刘克服说。

    几天后,新任县委书记到达本县。带新任书记前来本县宣布任职的是纪全洲,当年岭兜移民新村落成时,刘克服见过他,当时他是副市长,如今还兼了市委副书记。调来本县担任书记的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老县长,刘克服及其亡妻的老上司。

    所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应远和方文章当年在本县搭档,一个书记一个县长,两人个性抵触,彼此不和。后来因为湖内乡事件,应远背个处分,黯然调离,去了市交通局。数年过去了,在黄金圈案发,方文章下台,县机关遍地狼藉,倒了一批大小官员之际,他因为熟悉本县情况,被派回来收拾摊子,重整旗鼓。

    新书记到任之后,与班子成员一一个别谈话,也找了刘克服。应书记表扬小刘头脑清醒,身陷泥塘却未没顶。他对新办公室的布置也比较满意,特别是那堵书柜墙。

    刘克服说:“我记得当年应县长办公室有一面书柜。”

    应远无语。

    他们都知道,当年那面书柜墙是苏心慧监制的。眼下她已经不在人世。

    刘克服向新任书记提出一个要求,他不想再当办公室主任,想去干点别的,特别希望能分工去管民政。

    应书记很惊讶:“为什么?”

    刘克服怆然:“替小苏还点愿吧。”

    应远再次无语。

    几个月后县班子做了调整,根据应远建议,市委把刘克服调为常务副县长。

    刘克服把林渠的继任者,新任民政局长找来,着手过问相关后事,即其所谓的替苏心慧还愿。他过问的就是民政纸箱厂的遗留问题。

    此刻苍蝇巷已经再也见不到旧日福利工厂的一丝踪迹,该厂旧日员工各自散去,另谋生路,曾经让领导们非常棘手的残疾员工已经偃旗息鼓,不再聚众而闹。事情的转机与苏心慧死亡相关:苏心慧车祸身亡后,肇事者大勇对其撞死二位无辜者的事实供认不讳,被法院判处死刑。民政局长林渠在说服纸箱厂闹事员工时,以苏心慧死亡大勇伏法为例,强调闹事对抗没有好结果,最终还得听政府的。经林渠软硬兼施,劝告动员,大多数纸箱厂员工终于接受安置方案。之后大家死心了,除个别人零星上访,再未沸沸扬扬。

    但是还有遗留问题。纸箱厂员工李美英的丈夫周大勇驱车伤人,林渠把她剔出来搁置一旁,以“今后研究处理”为名,不做安置,生活费也予停发,以示惩戒。另有十一二位残疾员工非常固执,死活不愿签字领钱走人,与大美一起成为遗留问题。直到林渠自己丢官入狱,事情还没了结,留在监牢之外听候处理。

    刘克服让民政局提出一个遗留问题处理方案,要点是安排就业。刘克服强调说,企事业单位承担残疾人就业或者支付相关资金,上级有过明文规定,以往执行不力,应当改变。纸箱厂属民政局,主管局应当带头。他的意见,就安排大美李美英到局里就业,能干什么干什么,让她有钱拿,生活有保障。

    局长大惊,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刘克服让他不要紧张,没那么可怕。他知道局长怕什么,大美一个人好办,这十一二个人的遗留问题也好解决,怕只怕这些人一解决,其他已经签过字领过钱的反悔了,一起找过来,要求重新安置。会不会这样呢?很可能。但是不要紧,他来帮助想办法,总是可以解决的。本来就是打算这么做,现在为什么不能做?做了才算公平。

    局长道:“这个大美,这个。”

    刘克服要他照办。这个大美谁都知道,她丈夫大勇开车撞死两个人,其中一个叫苏心慧,县供销社副主任,他刘副县长的妻子。大勇自己也完了。发生的都是不该发生的,此刻无论怎么都无法弥补。

    “你们安排大美吧。”他说,“也算告慰三位死者。”

    他还说,这一两年里围绕这件事发生了很多事情,死的死关的关跑的跑走的走,回顾起来让他感慨无尽。他妻子不幸去世时,他感觉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今天自己到了这个位子,由他来了结这件事,终于明白一条: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原因的,这个世界不只存在着财富和权势,依然还有一种需求叫做公平。

    那时苍蝇巷工地已经恢复施工。黄金圈案发后,此间工程一度停顿,留下一片烂尾楼。陆金华手下姚经理涉案很深,最终却全身而出,因为她不是法人,把知道的说完就了事了。陆金华惧于追究,一直躲在外头不回来,耐心等待风声过去。陆老板毕竟是商人,躲在外头也没闲着,经过反复权衡,多轮讨价还价,他忍痛割舍,把项目盘给了另一位客商,黄金圈易主后迅速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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