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电话是凌晨三点到的。蔡波突然惊醒,一时迷糊,没听出是谁。
“哪位?小姐?”他问,“干什么呢?”
“怎么能听不出来呢。”对方抱怨,“我是江英!”
蔡波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说江英怎么啦?骚扰领导不看时间?
江英说事情很急,蔡区长交代过的,不敢耽误。
蔡波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用肩膀夹着电话,一边开始穿衣服。
“说吧,别紧张,蔡区长欢迎骚扰。”
江英报告前埔大社有情况。午夜过后村里动静异常。十几分钟前,有四辆大巴车趁夜色从外边驶进村子,停在村中祠堂前的晒场上。有人发现情况,偷偷给江英打了电话。江英心里很不踏实,决定漏夜骚扰,立刻报告领导。
蔡波问:“知道打算干什么吗?”
江英说不清楚。报信的只看到一些迹象,不知根由。
蔡波表扬,说江英不错,多几个这种女干部,蔡区长别睡觉了,但是高枕无忧。
“你给小王打电话,让他马上出车,到我这里。”他交代。
“我一起去吧?”
蔡波让江英继续睡觉,留心电话就行。
放下电话,蔡波跑去关上房间门,开始紧急调度。蔡波的妻子和女儿在主卧休息,他自己睡小卧室,夜深人静,任何声响都是惊动,关房门照样吵人,此刻却顾不得太多,只能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做半夜鸡叫。
蔡波先找刘长庚,刘是前埔镇书记,前埔有事自当首选。不料刘长庚手机关机,住宅电话无人接听,估计是睡前把线拔了。蔡波骂,说家伙这么油条。接着继续打,不找刘长庚,找谢建南。谢建南是镇长,排老二,这人比刘长庚大两岁,油条更老,关键时候却还找得到人,电话一挂就通。
“睡得正香是吗?”蔡波问他,“人在哪?”
谢建南嘿嘿,说天还没亮,区长就查岗啊?他表现很好,坚守岗位,在镇上。
蔡波立刻批评:“坚守个屁。又聋又哑。”
谢建南在电话里叫唤,说领导怎么啦?他的耳朵嘴巴都挺好使的。
蔡波让谢建南立刻打电话,设法了解前埔大社此刻的动态,赶紧搞清楚情况,聋了哑了是小事,别弄出大事。谢建南不敢怠慢,遵命行事。几分钟后他回了电话,这时没了嘿嘿,口气急切。
“果真有动静。”他说,“可能要出远门。”
“上哪?”
“好像是到省里。”
“知道多少人?”
“四部大巴,怕有近两百号人。”
“动身了?”
“快了。”谢建南说,“村中正在敲锣。”
“好了,让他们敲去。”蔡波说,“谢镇长盖好被子,接着睡。”
谢建南叫起来,说蔡区长别敲,他知道大事不好,已经通知镇办挨个打门喊人。当晚在镇政府院里过夜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干部,包括一个组委,两个副镇长,除留一人值班管电话,其他人全部叫上,立刻下村,他亲自带队。
蔡波评价:“虽然有点聋哑,反应看来还行。”
他下令,让谢建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大社。不要拖泥带水,别怕天黑地暗,别怕路上坑洼,不管有什么阻碍和危险,记住一条:拼命往前,务必及时赶到,有效劝阻。如果没赶上趟,只扑到上访村民的大巴尾气,或者劳而无功,劝不下来,那么不去也罢,不如让谢镇长及大大小小各位镇领导坚守岗位,继续睡觉。
放下电话之后,蔡波抓着手机,悄悄开门出来。主卧那边,林玮和女儿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好睡时刻,远方有锣声敲响,近侧有电话不断,母女俩似乎没给吵醒。蔡波到门边穿了鞋,匆匆出门下楼,他的轿车已经停在楼下。
二十分钟后蔡波赶到他的临时应急处置本部。不在前埔镇,不在区政府,却在位于市郊的迎宾山庄。夜色正浓,他的轿车驶进山庄大门,山庄总经理康良才已经站在宾馆综合楼一楼大堂外恭候,那里灯火明亮。
“宋主任他们快到了。”
区委办主任等人应蔡波召唤,离开温暖的被窝,正在赶往此地。另有一批负责官员奉命直接去前埔,帮助镇里应急。
“康总不要紧张。”蔡波对康良才说,“这次是别人有麻烦,你没有。”
康良才说他们一定提供最好的服务。
蔡波说他只希望到此夜游一番,无需其他服务。
十几分钟后谢建南的电话到了,他很兴奋。
“到了!赶上了!”
他在前埔大社。按照蔡波的命令,他带着二十几个镇干部匆匆忙忙,以最快的速度拼命赶去,进村时村民尚未动身,大家欣然相逢于车下。此刻村祠堂外稀稀拉拉聚有二三十位村民,为先行人员,围在晒场边一盏路灯下抽烟,准备上车,更多的村民还在后头,正打着哈欠,套着衣袖,亮着手电筒陆续出门。事情问明白了:他们确实要去上访,目标是省城,准备到省政府,上访诉求有若干条,关键是要求绕城高速动迁,必须按照实际拆迁面积全额补偿,政府所称的违章搭盖也不能不管。村民定的动身时间是三点半,半夜走人,是因为省城路远,需要早点动身,赶在上班高峰前后到达,可望扩大影响。另外也避免白天行动动静太大,镇里听到风声前来阻拦。他们搞得很隐密,悄悄租了车,约好时间,准时敲锣。但是毕竟村民不同于干部,时间观念相对淡薄,半夜三更这么折腾,训练有素的军队可以胜任,土农民却不容易达标,大家拖拖拉拉,没能按预定时间动身,这才让谢建南他们赶上了趟。
“镇干部正在分头劝说,”谢建南报告说,“现在人是拖住了。”
蔡波说:“拖住管什么?劝他们回家,抓紧时间还能睡个好觉。”
谢建南说看起来够呛,不是哄小孩上床啊。
蔡波告诉谢建南,按他的安排,区委刘副书记带着一队人马正在赶往前埔,估计还得一些时间。毕竟是半夜三更,村民不容易,领导也不容易,所以此刻谢建南只能靠自己。谢建南必须劝阻村民上访,同时也必须注意方法,避免冲突,防止任何意外。老百姓土话说,这块糕要它热乎,同时还得结冻。能办到吗?就看谢建南本事。
“别问我怎么办。”蔡波说,“我要看你怎么办。”
谢建南在电话那边叫:“区长让我死啊!”
蔡波说:“那就该死。”
放下电话,忽拉忽拉,几辆车相衔而入,来到夜幕中的迎宾山庄。区委办、政府办、公安交通信访等职能部门官员匆匆赶到。蔡波让大家做好准备,待命。
“谢建南顶用的话,咱们就没事干了。”他说,“大家一起欣赏夜景,也算这趟夜游有值。”
办公室主任悄悄请示,问是不是给丁书记报告一下?蔡波不吭声,好一会儿。
“不急。情况明朗了再说。”他终于表态,“咱们主张保护妇女儿童睡眠。”
十几分钟后电话再至,刘副书记等人已经赶到前埔,与谢建南等镇干部会合,现场局面得到有效控制。区镇干部劝说开始产生效果,村民们情绪逐渐稳定,情况向好。
蔡波说:“告诉谢建南,蔡区长让他麻利点。又聋又哑加上不麻利,要他干啥?”
其实他很满意。放下电话他说了两个字:“不错。”
不料情况突变。几分钟后谢建南打来电话,气急败坏。他说该死,出事了。
现场没有出事,晒场上的村民正在三三两两陆续回家。他们或者接受干部劝告,或者认为眼下总归走不了,黑天暗地耗在那里,不如回家睡觉。谢建南等人都以为大功告成。这时来了辆轿车,却是市政法委的叶家福副书记带着两个人闻讯赶到。叶副书记心细,让谢建南再认真查一查,不要只看到亮的,忘了暗的。谢建南立刻警觉,让手下干部深入了解一下情况,这才意外得知当晚村民租用的是五部大巴,其中四部停在大社这边,另有一部去大社东头的小社接人,那是一个自然村,距大社三百米,另有一个村道出口。谢建南傻了眼,急命手下干部跑步过去察看,发现该大巴带了一车村民,已经驶离村子。
蔡波得知了坏消息,却没再批评。
“别慌,有蔡区长呢。”他说,“你先把身边事情收拾清楚,替我谢谢叶副。”
蔡波的第二手准备终于派上了用场。迎宾山庄顿时动弹不止,马达轰隆轰隆,声响惊扰夜空。
出山庄往市区走,三公里外有一处公路收费站,这是个关键部位。前埔位于城南,从城南前往省城有两条路可走,最便捷的是走省道,经过这个收费站,往前行驶十公里再上高速。另外一条路得绕一个大圈。蔡波推测,一旦现场未能及时劝阻,上访村民会走这边这条道路,所以预先赶到迎宾山庄应急。知道一车村民已经上路,他立刻把相关人员派了出去。
他没有估计错。十几分钟后,交通警察配合区信访办干部在收费站口拦下了满载上访村民的大巴车。警察引导司机把车开进山庄,司机不敢不从。一车人被安顿到迎宾山庄餐厅,餐厅提供了馒头和豆浆,均热气腾腾。
信访办主任说,这一顿早餐是免费招待。蔡区长交代,村民们半夜出门,紧紧张张,别说生火做饭,有的人可能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因此特意提供一点热食,大家尽管吃,吃饱了再谈。
蔡波没有出面,只在几十米外的综合楼上遥控。他给谢建南打了电话。此刻前埔大社晒谷场那边事态已经平息,警察指挥四辆大巴空车驶离村子,村民多已散去,当前已无再次聚拢、出发的可能。蔡波指令留一些人处理后续事项,要谢建南自己立刻赶到迎宾山庄这里。
“蔡区长把你那些村民请下来吃早餐了,现在移交,还给你。”他说,“怎么领回去,谢镇长看着办吧。”
这时已是天亮。丁秀明给蔡波打来电话。
“前埔到底怎么啦?”她问,口气不太好。
蔡波告诉她没事了。半夜三更,他能处理就处理掉。没必要惊动书记休息。
“总得说一声啊,”她语带埋怨,“赵市长打电话问,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快就传到他那里了?”蔡波挺吃惊,“他不在呀。”
赵荣昌是从下边县里挂的电话。他不在市区,陪陈副省长下乡。陈副省长原在本市任书记,到省里工作已大半年,目前市委书记未免,主要工作却在省里,这边由市长赵荣昌全面负责。陈副省长回来视事,赵市长自当陪伴,他们一起下乡,于检查工作之余,深入探讨本市各大事项。当晚两位领导住在下边县里。蔡波没在第一时间把前埔动态向赵荣昌报告,因其在外,又是半夜三更。这都是表面上的理由,更深原因是蔡波希望在惊动他之前,情况已经得到控制。这与纯粹的坏消息让人感觉不同。
“市长交代了,陈副省长明天上午视察后离开,他明天中午回来,让我们明天下午到他办公室去。”丁秀明说。
蔡波感叹说,还好拦住了四个车,请下了一车人。要是没留神把村民欢送走了,与大领导欢聚于省政府大门口,妨碍了大事,恐怕等不到明天,今天咱们就走人吧。
第二天下午,蔡波按通知要求,于上班时分赶到市政府大楼。丁秀明早到了几分钟,已经坐在赵荣昌办公室对门的候见室里。
“市长在里边谈话,”她对蔡波说,“让咱们等一会儿。”
两人在接待室枯坐了一个多小时。找赵荣昌的人真多,隔一会儿就有人把头伸进门瞧瞧,有市直部门负责官员,也有下边县区来的。看看一时还排不上,有的人先走了,也有的如丁秀明和蔡波一样留下来,在候见室排队坚守。
叶家福也来了。他一看轮不上,掉头要走,蔡波把他喊住。
“叶副你急什么?”他问。
叶家福说他自己不急,替蔡区长急。
蔡波起身,拉着叶家福走到走廊尽头说话,谈谈昨晚的情况。蔡波说昨天幸好叶家福赶到,帮助救急补窟窿,否则今天见赵市长只好如丧考妣。但是他不免纳闷,当时叶家福动作怎么会那么快,知道了消息,还赶到了现场?叶家福说蔡波夜半动员,又是车辆又是警察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他这个政法委副书记要是没听到一点风声,岂不失职?对前埔不敢马虎。
“你呢?怎么镇里没发现情况,区长做梦倒梦出来了?”叶家福追问。
蔡波说他当领导的成功经验不是做梦,是交女朋友。广交女朋友,深交女朋友,关键时刻女朋友很管用。
“注意,我盯着呢。”叶家福警告。
蔡波说他就是要刺激一下叶家福。老婆死那么久了,一个常志文还弄不定,领导干部搞男女关系,不可以这么无能。
叶家福不跟蔡波开这种玩笑,如其所言“替蔡区长急”,他有事要跟蔡波说。
“你那个同门找你没有?”他问蔡波。
蔡波愣了一下,明白了。
“施雄杰?”他问叶家福,“这家伙骚扰你?”
叶家福说,施雄杰给他打了几个电话求见。叶家福询问是公事还是私事?施说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叶家福说家里的事找他干什么?如果是两口子之间的矛盾,林琳已经死了,还说什么?如果是对死者死因有疑问,应当直接跟办案民警谈,他们肯定会认真对待。不必七拐八弯,该找谁找谁吧。
“还不罢休。”叶家福问蔡波,“你家这施怎么回事?两口子闹得很厉害吗?”
蔡波说,据他所知差不多过不下去了,在闹离婚。现在人都死了,还离个屁。
“说他老婆给我打过电话。”叶家福说,“我跟你家小姨子从没打过交道。”
“打过交道又怎么?关他鸟事。”
蔡波让叶家福别理施雄杰,家伙心术不正。叶家福询问说,他印象里,这个施雄杰当年与郭启东案有牵连,是不是这样?蔡波点头,说当时差一点给逮起来。早知道应当拥护警察把他铐走,提前了结,也许就没有如今的飞来横祸,不会有人跳水自杀,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遭受骚扰。该家伙真不是个好鸟。
叶家福问:“你是个好鸟?”
蔡波反嘲:“你肯定是。”
叶家福说他不是鸟,是人。蔡波即批评,说没有幽默感不可以的。这样子还怎么找女朋友搞男女关系?
郑荣昌的秘书跑出来喊人,要蔡波去见市长。两人匆匆握手告辞。
“说话注意点。”叶家福特地交代了一句。
蔡波说他清楚。赵市长最近气不太顺,前埔村民差点闹到省城,别指望他亲切问候。可能要挨一训,有思想准备了。
赵荣昌却没有当头训斥。他对两位下属口气平和。
“有件事跟你们商量一下。”他说。
是关于绕城高速建设。这一次陈副省长来,赵荣昌汇报了这个项目的一些问题,领导很重视,全力支持解决,也传达了省委主要领导的意见,提了要求。根据当前情况,赵荣昌考虑有必要加强这个重点项目,加大力度,加快进度,迅速取得成效。道林区前埔地段的折迁必须尽快解决,他提一个时间跟两位负责官员商量:务必于七一之前,也就是今年上半年内完成,可以吗?
丁秀明看看蔡波,蔡波也看看她,他们都没吭声。
“蔡波,你怎么看?”赵荣昌点名。
蔡波说:“请丁书记谈吧。”
“别推。”赵荣昌还是盯住他不放,“要你说。”
蔡波表态:“如果丁书记同意,这一块我来负责处理。”
“有把握吗?”
蔡波说事情是人干的。
赵荣昌问丁秀明意见。丁秀明说听市长的,一切服从市里的大局。
赵荣昌决定:确定上半年完成,道林区务必负起责任。具体怎么做,书记、区长两人自己去商量,事情要办好,问题不能出。
“不允许这样闹腾不休,今天网车,明天上访,总是没个解决,影响不好还干扰全局。”赵荣昌警告蔡波道,“说清楚了,前埔再出乱子,首先问责你蔡区长。”
蔡波嘿嘿,说如果圆满完成任务,请首先表彰丁书记。
“当然是这样。”赵荣昌不动声色,“有很多理由。”
后来叶家福打电话询问谈的情况,蔡波引用赵荣昌语录,感叹大领导总是有理。叶家福让蔡波不要不服,亲者该严,疏者宜宽,此时此刻,蔡区长做好是应该的,出错是不允许的。他叶家福也一样,自觉认了。
“看起来不服不行。”蔡波说。
“果然很不服吗?”叶家福问。
“有一点。”蔡波说,“感觉很没意思。”
“你该问问自己想要什么。”叶家福说。
“怎么突然问得这么严肃?”蔡波不解。
原来叶家福有来头,是奉领导之命前来追问。蔡波和丁秀明走后,赵荣昌让秘书打电话要叶家福去汇报工作,汇报中问及昨天村民上访事件的处置过程。赵荣昌对蔡波最近状况不满意,要叶家福提醒蔡波,让蔡波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我把话带到了。”叶家福说。
蔡波有几秒钟说不出话,然后嘿嘿道:“我可能要一只田鼠。”
叶家福很吃惊,说什么田?老鼠?
蔡波解释,要的就是田野里忙碌打洞的那种老鼠,公的可以,母的也行。人通常不吃田鼠,但是蛇吃,好像鹞子之类的鸟也吃。怎么会突然说起鸟和老鼠?就那么回事。他理解,赵市长给他留面子,当着丁秀明的面不批评,也不把他单独留下来训斥,只通过老同学叶家福带话追问,意味很深长。上一次省里考核组来,那件事没办好。这些日子前埔起风波,影响很大。别说赵市长不高兴,他自己都很不满意。人家领导就是水平高,洞察秋毫,着重点拨。他明白了,得搞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约个时间,你找他谈谈为好。”叶家福建议。
“当然。”蔡波还开玩笑,“报告市长,我要一只田鼠。”
叶家福说别瞎扯。要老鼠不必找市长,找他就行。他老家田野里多得是。
“你老家那条路有进展吗?”蔡波问。
叶家福感叹,说要一条路比要只老鼠难。他已经找了市交通局长,对方答应帮忙,老家那边的报告也已经递上去了。但是交通部门只能补一点,资金缺口很大,时间上也有问题,今年盘子很紧,考虑明年安排,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你还赶什么时间?”蔡波问,“娶老婆看好日子了?”
叶家福说当地有个老人叫大善公,过世六百五十周年,明年六月初十隆重纪念。叶副书记跟该老人私下有些交情,不便公然参与民间信仰活动,帮助修条路却是不好推却,所以明知自己能力有限,没有蔡区长的本事,还是应承下来。
蔡波发笑,说如果叶副书记批准,他准备假公济私,偷偷挪用高速公路拆迁专款,为叶副书记排忧解难。
叶家福表态:“这个不必。”
叶家福跟蔡波讲了另一件事:施雄杰又给他打电话了。
“你不要理他。”蔡波说。
“我告诉他了,自家私事,先找你们家蔡区长商量吧。”叶家福说。
蔡波说他愿意替叶副书记接待上访。该同志类似蝙蝠,属兽类,不是好鸟。
几天后蔡波于迎宾山庄大宴宾客,请人吃晚饭。客人非常特殊,形形色色,有前埔大社的村两委成员,村民小组组长,村老年协会会长,各大姓宗亲会要角,村庙管理会成员,几位前埔籍企业老板,以及市直部门几位前埔籍重要官员。前埔镇长谢建南等人出场作陪。蔡波开玩笑,说这是前埔大佬酒会。
他解释请客缘由,说赵市长已经发话,折迁要加快,乱子不许出,其他人不问,重点追究蔡区长。蔡区长需要大家支持,今晚先表示一点心意。
谢建南帮腔,说蔡区长特供好酒,给大家上茅台。
那天蔡波不惜血本,上最好的酒,让大家放开了喝,干杯,努力营造氛围。酒至半酣,他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个老板被小姐电话骚扰,老板没想起对方是哪位。小姐说老板怎么能听不出来呢?昨晚才一起干过,干完转身就忘?她可不放过他。老板知道不妙,来勒索了,赶紧问对方是谁?有何要求?小姐一听还是没想起来,即抱怨昨晚干了再干,接着还要干,都白干了。老板不禁喜出望外,说这下明白了,是桌上的,不是床上的那位。
这时候服务小姐进来,凑到蔡波身边说:“蔡区长外边有人找。”
蔡波问是谁?小姐说不知道,只说有要紧事。蔡波只得放下杯子起身。
“你们继续,别停,”他说,“就是那句话:干了再干。”
谢建南呼应,说蔡区长放心,大家听区长的。干了再干,不能白干。回去做好工作,帮拆房子不添乱。
包厢外站着位男子,腋下夹着个黑色小包,阴沉着脸,却是施雄杰。蔡波一见他也把脸拉了下来:“干什么找到这里?”
施雄杰没吭声,打开小包取出一张纸,把它递给蔡波。
“复印的。”他说,“不是原件。”
蔡波问:“什么好东西?”
施雄杰说看看就知道了。
蔡波接过来,看都不看,当场撕成两半,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有事就说,”蔡波道,“不必这么麻烦。”
施雄杰说这是林琳写的。也算遗嘱。
“你们家的稳私,自己捂好。”蔡波说。
施雄杰说里边提到蔡波了。
“分财产吗?”
“她骂你该死。”
“你最该死。”
施雄杰说他不想把事情做绝,要蔡波不要逼他。蔡波说这是谁在逼谁?他们之间本已没有任何关系。
施雄杰拍了拍他带的包:“这里有关系。”
“我知道那都是些啥。”蔡波说,“你找叶家福,打算交给他?”
施雄杰说他给叶家福打过电话,但是还没说透,叶家福以为这只是别人家里的一件私事。如果提起叶家福曾经接到的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提到一只曾经失窃的旅行袋,叶家福立刻就会见他。
蔡波点头:“没让你当密探真是屈才了。”
施雄杰说他手中这些东西交出去,还是不交出去,看情况吧。他要什么蔡波很清楚,并不是做不到。
蔡波说,今晚他在里边请客喝酒。他刚在酒桌上讲了一个笑话,涉及到女人和勒索。他不怕勒索,因为早有准备。施雄杰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他做当场演示。
他拿出手机,挂了李国哲的电话。
李国哲在首都机场,正在办理登机手续。两小时后的航班回美国,公司总部的例行会议。蔡波当着施雄杰的面,在电话里跟李国哲探讨“猎头”和副执行主管问题。从北京回来后,他们已经通过数次电话,探讨了其中各相关细节,但是直到此刻,蔡波还没有最后下决心,所谓的“卖身契”尚未出手。
“你还想等多久?”李国哲问,“阿波罗再次登月?”
蔡波说用不着那么久。跟阿波罗飞船没法比,人家飞得远,李国哲的鹞子虽然也跟星条旗有牵扯,肯定飞不上月亮。
李国哲说机会一向都有时限,错过了就没有了。不要再犹豫,赶紧下决心。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眼下舍不得的东西真的很有意思吗?
“我已经下决心了。”蔡波说,“我要一只田鼠。”
他告诉李国哲,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但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处理手头一些事情,这才方便脱身。李国哲说如果这样,可以先把协议签下来。他那边有那边的情况,大公司运作有自己的规则,他们常用一句话,叫做“YESORNO?”是或者不是?这是需要明确的,不能含糊。
蔡波发笑,说李先生这么看中卖身契?不就一张纸吗?李国哲说字一签就是承诺,承诺了就得守信。这是第一条规则。
蔡波说:“咱们这里通行习惯有些不同,说了不太算,签了也常变。但是各自心里还是有个谱的。”
他告诉李国哲最近他这里挺麻烦。家里死了一个人,外边闹哄哄聚了近千人。此刻他在宾馆里请客,包厢里边挤满两桌,聚众说笑干杯不为酒,只为修路铺桥,准备夹生饭重煮,拆人家半个村子。这件事归他管,干得好不算功劳,干不好要追究责任。包厢里边难缠,包厢外边更甚,站着一个人,腋下夹着黑包,手里捏张白纸,目光灼灼,咬牙切齿,拿一个不幸去世的女人实施勒索。老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此刻,蔡区长摇身一变,变成只鹞子远走高飞,四处捕食野兔田鼠,公的母的通吃,最是时候。房子该谁谁去拆吧,不必本人费心。谁想死就死吧,想勒索哪里还够得着。
李国哲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咱们另找机会再谈。”
蔡波收起电话,回头看看,施雄杰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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