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长永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地透过窗户看着远处,一个大钟醒目地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海关大楼最高处悬挂着。
金长永点着了一支香烟,回过头去继续看着远处。此刻,他想到了海关,又联想到了他无数次走出国门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多以前,是一份审计报告面世以后,他又一次走出国门。当他办理完出关手续时,回头看了看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他本以为那将是他在中国土地上的最后一瞥。可没有想到,当他走出国门时,事情并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糟糕,他竟然又从容地回到了国内。
金长永手中的香烟浓烈而轻柔地燃烧着,像是他此刻的心情。随着烟雾的飘浮,他坐到了办公桌前。他慢慢地打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了两本护照,其中的一本清楚地印着他的名字,那是一本中国护照。另外一本印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他的化名,那是他早就用化名以投资移民的身份办理好的加拿大护照。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凭借着这本护照离开中国,而且永远不再回来,那只是看需不需要而已。
这是他心中的秘密,是不能轻易地告诉别人的。
他几乎是随时都将它们带在身边,随时准备发挥它们的作用。他将它们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脸上贴了贴,一股暖流仿佛顿时滋润了他的全身。
他下意识地用两个手指在其中一本护照上轻蔑地弹了弹,其实,那上面什么灰尘都没有。弹完之后,他将它们放回了原处,将抽屉关上。随即又将抽屉重新打开,他又将它们拿了出来,又一次重新郑重地放回了原处,这才慢慢地将抽屉关好。
金长永只剩下不足两年的时间就要退休,他自己心里明白,就算是退休,这些年来,他所聚敛起来的钱财,已经足够他这一辈子用的。钱已经不是他眼下最需要考虑的,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平安着陆的问题。
平安着陆……
这是金长永这几年来,尤其是这一年多来一直就在认真考虑的事情,而且是他最为头疼的问题。三宇发展总公司的股票,一直被股民们看好。这也让金长永足足大赚了一把,他既赚足了钞票,也赚足了面子,而这面子让他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得以游刃有余地逍遥着。他完全可以在董事长的这个位置上从容地坚守到退休。这一切,都是金长永几年前的目标,而眼下真正到了这个份上的时候,他所想的已经远远不是这些。
改制……将企业改制,把三宇发展总公司改制成民营企业,这是他眼下最想做成的事情。如果将三宇发展总公司改制成民营企业,他本人将是企业改制的最大受益者。
真正的一举成功,是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而这种努力不管多么艰难,都需要进行下去。除此之外,将没有任何更好的前景可供选择。
金长永之所以产生了将企业改制的想法,还是缘于那次市审计局的审计。市审计局派出的审计队伍在公司内足足审计了近两个月。最后报告上的结论清楚地写着:该公司的财务报告,基本上不反映该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
当审计人员将这份报告递到金长永面前时,金长永发火了,他几乎吼着嚷道:“你们这都是无耻的诬陷!”
审计人员最终还是将这份审计报告交到了市有关部门。这让金长永再也坐不住了,他四处活动,做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人的工作,最终总算是让他安宁了下来。可就是这件事,促使他下定决心,将企业改制。金长永心里明白,企业改制时,依然需要审计,可那时的审计则是在确定了大方向前提下的审计,那将会是一路绿灯,而路上将不会再有任何障碍。
金长永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他儿子金小波从澳大利亚打来的。他的儿子正在澳大利亚留学。本来他应该早就毕业了,可他始终就没有安心就读他的学位,上学只是他留在那里的一个借口。实质上他一边上学一边在悉尼附近的一座小城里开办了一家娱乐室,集唱歌跳舞和棋牌活动等经营项目于一身。这是金长永所不同意的,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他明白的道理。一年多以前,他就曾经特意为他的儿子从国内买了二十几副麻将牌邮了过去,作为金小波经营之用。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了金小波的声音,“爸,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呢!”金长永回答。
“我不管你怎么考虑,房子我是买定了。”
“这么大的事,总需要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看好了一套房子,人家只等我一个星期,如果再定不下来,对方就要出手。”
“别被他吓着了,眼下的金融危机是全球性的,澳大利亚也不例外,开发商手中的房子,照样也不会那么容易出手。你在国外买一套房子,总不能像在国内买大米买芹菜那么简单吧?”金长永试图说服儿子。
“好了好了,我要去上课了,没时间与你多说,你就看着办吧。”金小波挂断了电话。
金长永的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想重新把电话打过去,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电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全部都是他儿子金小波的形象。
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在金长永看来,儿子对自己的需求,早已简化成了对他手中金钱的需求,只有当他需要钱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他这个远在故乡的老爸。否则,他们之间仿佛形同陌路。金长永明明知道这一点,可他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如今他想扭转这种局面,已经太晚了。
半个多月前,他接到过儿子打来的电话。金小波提出由金长永给他提供一百万元,他准备在澳大利亚买下一套住宅,不足部分将由他自己贷款偿付。
金长永明白,儿子是他放飞的风筝,眼下,他已经无法操控。
此刻,于芳菲走进了金长永的办公室,坐在金长永的对面。
于芳菲已经是四十岁出头的女人,一米六八左右的个头儿,身体并没有发福。看上去,就知道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她给人留下的印象远远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每个月三次的羊胎素注射,让她的肌肤仿佛是一方滋润的沃土,还焕发着几分生机。
每当她从人们的身边走过,总会有人不时地议论上几句,“从后边看,像十八。从前边看,像老大妈。”尽管那些议论有些夸张,可毕竟是现实版的“报告文学”。
金长永与于芳菲走得很近,那倒并不是因为于芳菲正值妙龄,也并非是因为她的姿色美丽,而是因为她的善于经营。她是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甚至是善于经营人生的老手。早在几年前,金长永就已经被于芳菲作为经营对象经营了。
眼下,于芳菲的身份是三宇发展总公司下属的金典投资公司经理。
对于金典投资公司而言,几乎是什么项目都可以做的,这是总公司赋予这个公司的权力。
金长永起身去了卫生间。
办公室内只剩下于芳菲一个人坐在那里。
金长永办公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响着,大约过了一两分钟,电话还是没有中断。于芳菲欠了欠身子,抓起了电话。
“我想找我爸。”
“他不在。”于芳菲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金长永的儿子。
“他刚才还在,他去哪儿了?”
……
几分钟之后,金长永走了进来,他看到于芳菲手里拿着电话:“谁的电话?”
“你儿子的电话。”她把电话递给了金长永。
金长永接过电话,“你不是马上上课吗?”
金小波并没有回答金长永的问话,“那些钱你得快点儿给我汇来。”
听到这里,金长永的情绪一下子产生了变化,“除了要钱,你就不会再有别的事,是吧?”
“没有别的事了。”
金小波主动挂断了电话。
金长永坐在办公桌前,半天也没有说话,他几乎是忘记了于芳菲的存在。
于芳菲目睹着眼前的情景,张嘴问道:“金董,有什么麻烦事吗?”
金长永犹豫了片刻,“儿子来电话,又向老子要钱。”
于芳菲冷笑了一下,“那就给他嘛,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会让你这么愁眉不展。”
金长永不停地晃动着脑袋。
于芳菲有些不耐烦,“不就是点儿钱嘛,给他不就得了吗?你又不缺钱。”
“这个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也不算算出国留学这几年,花掉了多少钱?刚才来电话一张嘴就要一百万元,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金长永抬起头,看着于芳菲。
于芳菲似乎有些吃惊:“你没听错吧?是一百万元?”
“一百万元。在这之前,他已经来过电话。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是富二代?可我却不是那种大老板。”
“在他的眼中,他就是一个富二代。不是这样吗?”
办公室的门响了一下,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于芳菲与金长永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到了那个人的身上。中年男人大约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米七五六的个头儿,那身严肃的装扮,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老板。来人正是金长永的弟弟金长来。
于芳菲不仅认识金长来,而且与他很熟悉,她向他点了点头,便对金长永说道:“金董,你们可能有什么事需要谈,我就长话短说。曾弛副市长要去古运河疏浚工程工地看一看。市政府秘书处刚刚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要有个思想准备。具体时间到时候另行通知。”
“专程去看我们这个项目?”金长永问道。
“不清楚,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芳菲走了出去。
金长来坐在于芳菲坐过的位置上。
金长永头也没抬,冷冰冰地问道:“我不是让你少往我这里跑吗?”
金长来并没有在意金长永的冷漠,“我有急事。”
“你是没有急事不会来找我,一来找我就一定是有急事。说吧,又有什么急事?”金长永显得更加不耐烦。
“又有了麻烦。”金长来涉及到了实质问题。
“什么麻烦?”
“从非洲进口的金枪鱼,被海关查扣了。”
金长永一下子站了起来,情绪立即激动起来:“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金长来也站了起来,乞求道:“哥,如果处理不好,以前的那些事,怕是也会暴露出来,那样事情就会闹大的。你得出面帮帮我。”
“为什么不去找丛世南?”金长永一改刚才的态度。
“找过了,根本就找不到他,他后院可能又着火了。眼下,他很可能正在杭州和他的第四任夫人周旋呢。”
“这个大色狼,是见一个爱一个,这个才刚刚到手多长时间,就又不行了?”
金长永让他去找丛世南是不无道理的。丛世南是总公司下属的中江渔业公司经理。
丛世南算是这个公司的老人,如今已经过了六十岁。他曾经是秀水理工大学的高才生,读书时他的学识和智商就是出了名的。大学毕业之后,他先是在市政府机关干了些年,眼看着走仕途这条路已经没有什么前景,便来到了三宇发展总公司。他来这个公司时,这个公司还处在初创阶段。当时,还是林家聪在这里掌门。
那时,三宇发展总公司需要创业,更需要创业型的人才和可操作性的创意。
也正是那时,丛世南向林家聪提交了要创建中江渔业公司的可行性报告。经过可行性研究,中江渔业公司应运而生,丛世南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个公司的经理。这个公司成立之初,成绩是喜人的。但过了几年,喜人的成绩却并没有给总公司继续带来更多的利益,这让林家聪董事长和董事会的其他人对丛世南这个人的人品有了新的认识。正在林家聪准备拿掉他的时候,林家聪竟然自己先离开了董事长的岗位。
林家聪的离去,成就了丛世南的发财梦,而丛世南的成功,同样给金长永的弟弟金长来带来了财运……
金长来将自己的公司挂靠在了中江渔业公司的名下,成了三宇发展总公司的分公司。而谁都知道金长来仰仗着这种关系,大把大把地攫取着巨额利润,把这种巨额利润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金长永当然是他弟弟的保护伞,但他又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这也就是他不愿意让金长来过多地在他面前招摇的真实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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